□ 廖信忠
她是我先生的媳妇儿
□ 廖信忠
经过路人指点,我终于找到了阿玉婶的家。阿玉婶家的柜子上面摆了几张照片,有两张比较大的黑白遗照,两个老人,一男一女。
“这就是我先生跟我姐仔,就是他的大陆太太啦!哈哈!”阿玉婶指着那两张遗像说。阿玉婶是个不折不扣的阿美人,但她讲话时少有阿美人口音,反而带点“台湾国语腔”,还偶尔蹦出几句大陆方言。
“这个死老芋仔,从我还是小姑娘时就骗我。他在大陆已经结婚了,都没告诉我,骗我骗了好多年。我跟我老头1971年结婚。他那时候刚退伍。我家老芋仔很爱我。我们生了四个小孩,两男两女,现在他们都已经成家。
“后来可以到大陆探亲了,报纸上有很多两岸寻亲的启事。你别看那一小格一小格简单几个字,每一格都是一个家庭破碎的故事。有一天,我儿子在上面看到一张照片。他一看,这个人怎么跟爸爸长得很像,还越看越像,旁边写着:寻钟金德,山东枣庄人……他就想,这根本就是爸爸嘛,可是名字又不对。我们家老芋仔叫李阵湘,所以我儿子就偷偷写了一封信过去试探了一下。过了大概两个月,回信来了,这回信一来就把我们家搞得天翻地覆。信是我收到的,我还在想这个信是不是寄错了,还是说我家老芋仔帮老乡代收的。
“我拿给他看,结果他才一看到信封上‘钟金德’三个字,脸色就变了,手也开始发抖。他拆开信封,也没看几行,就大哭出来,我一辈子都没看他那样哭过。他一直大喊说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把信拿过来一看,信里面说,这个‘钟金德’的媳妇一直没改嫁,还在等他,要他有机会快点回去。
“这老芋仔撑了好几天,终于承认,这‘钟金德’就是他。我一听,轰的一下,整个人差一点要昏倒。原来他被国民党抓去当兵的时候,部队里面有一个叫李阵湘的刚死掉,结果部队长官为了继续领军饷,就要他顶替李阵湘,结果他就当了三十几年‘李阵湘’。那时他们乡下结婚早,他才讨了媳妇没几天,就被逃跑路过的国民党残兵抓走,再也回不了家了。到台湾之后,他想着大概也回不去了,就在这儿成家了。
“发生这种事,我明明知道不能全怪他,可是却越想越气,接受不了这种事实,大吵大闹了好几天,接下来几天又不跟他说话。他只是一直跟我说对不起,也没跟我吵。
“他老家那边来了好几封信要他回去看看。我就看他每次读信时都偷偷在那边哭,怕我难过,信也不敢留下来,看完就撕掉了。我看了也很难过,但是心里被仇恨充满了。
“我那时候无法原谅他,很痛苦,很想带着儿女离家出走。我就去找教会师母诉苦,抱着师母痛哭。师母跟我说‘要爱你的仇敌’,我心里想,哼,她才不是我的仇敌,她是我先生的媳妇儿!
“过了两三年,我家老芋仔一直大陆台湾两边跑。他常这样两边跑,我不满意但是能接受,只要他回家就好。有一次,他从大陆回来之后说要跟我商量一件事。他说,他大陆太太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一个人在农村生活很辛苦,想要接她来台湾生活……他都还没讲完,我就反对,哪有这回事。我就大哭,心里像刀割。
“我朝我家老芋仔大吼大叫,说有她就没有我,甚至心里已经开始在盘算,如果她真来了要怎么联合儿女跟邻居一起排挤她。
“虽然我想了很多阻止她来的方法,可是她终究还是来了,我也只能接待她。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土土的,脸黄黄的,六十几岁跟八十几岁的样子差不多,身上还有种怪怪的味道。反正,我那时候就是不喜欢她啦,还联合小孩一起讨厌她!
“她比我大二十几岁,可是她那时候好像很怕我的样子。我没说话,她不敢跟我说话。我没吃饭,她也不敢吃饭。她要上厕所,也先问我。其实我那时候很得意,常常就在暗示她‘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一直向我家老芋仔说我受不了她。我看我先生夹在中间也十分为难,但是我也从没听过我姐仔说我哪里不好。她总是很沉默,每次我讽刺她,她都默默地接受。
“上帝要我去爱人,我后来才知道,这一点,竟然还是我姐仔亲身教会我的。有一次台风过后,下大雨,我家老芋仔又不在,房子就一直漏水。我就跟姐仔两个人一起擦地板,我在拖楼梯的时候,脚一滑,重心不稳,就直接从二楼滚了下来,我意识模糊,本来要叫姐仔快打电话叫救护车,还没讲就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姐仔在旁边对我傻笑,全身都湿湿的。护士跟我说,姐仔背着我从家里一路跑过来。我就想,从家里到医院要一公里,跑那么远,这乡下种田的女人体力真好,六十几岁还能这样跑。我又想,怎么她衣服都湿了,我没湿,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候只找到一件雨衣,她就把雨衣披在我身上,然后再拿一条长布条把我跟她的身体绑在一起一路背着我冒雨跑过来。
“看到姐仔在旁边傻笑,我大哭了出来。这次不是看她笑我不爽哦!是感觉很亏欠很亏欠才这样大哭,我以前看她不顺眼,处处为难她,还自以为很有理由。我这么对她,她也没有说我坏话,只是默默承受这一切。我最软弱的时候,她没有趁机报复,竟然还救了我一命,我真的报答不了她。
“从这件事开始,我跟姐仔的关系就好很多了。我开始带着姐仔去教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叫她姐仔。”
(摘自《特别文摘》2017年9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