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倩倩猪
逆光少年
文 /倩倩猪
我背着书包趴在学校围栏上发呆的时候,学校大门口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家长,他们大多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接走了自己的孩子。
拥挤的学校门口一点点稀松开来,我还是保持着托着腮帮的动作,我父母都不在身边,我在等着年迈的奶奶。
刚升入这所县里最好的初中时,由于前两年学校走失学生的事,学校规定每一个学生都要在家长来接之后才能回家,这样的规定持续了三年。
天色有点暗了,农村不像电视里的大城市那样有路灯,一眼望去,除了每户人家散发出的微弱灯光,整条路显得暗淡无比。
不远处有一个人影蹒跚走近,我急忙奔去,路过门卫室的时候挥了挥手,“大叔,我奶奶来了,我走了。”
大叔边看《新闻联播》边煮方便面,抬头轻轻扫了一眼外面,回应道:“路上小心!”奶奶喜欢我叫她老太,就像叫爷爷老头一样,说这样既显示我小小男子汉的霸气,还能体现一种传统的爱,黄昏之爱。
我当时就笑奶奶,说老太不管你多大年龄,女人终究是女人,永远像个小女生心思细腻,爷爷就在一旁说我没大没小。
回去的路日渐漆黑,奶奶带了两把手电筒,递给我一把,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奶奶就从荷包里掏出一瓶花露水,给我从上到下全身喷了个遍,嘴里是慈祥地宠溺:“夜路蚊子多,多喷点多喷点!”
我想起平时奶奶都舍不得自己喷,却在给我喷时毫不节省,我低着头红着眼说:“老太,够了够了,你也给自己喷点。”
奶奶却说:“老太年纪大,皮厚不怕。”
半个小时后,我和奶奶回到了家,爷爷已经煮好了晚饭,我凑近桌子一看,惊讶地问:“老头,今天什么日子啊,还煮了鸡汤。”
爷爷拿了碗筷摆在桌上,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亚宁,你看你升学考试也快了,爷爷给你补补,好考个重点高中,以后有出息。”我点点头,瞬间秒懂,拿起筷子给老头老太一人夹了一个鸡腿,最后还是被他们以我学业重为由如数夹到了我的碗里。
虽然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但我感谢家里有老头老太。在我的生活里,唯有他们不可辜负。
周一回到学校后,教室里七嘴八舌地说发生了一件大事,县里的另一所初中有学生离家出走,还上了新闻。
我撇撇嘴,掏出了课本自习,后桌的许萌萌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肩膀,我扭过头问什么事。许萌萌一脸疑惑地问我:“曲亚宁,你都不好奇吗?都上新闻了。”
“离家出走上什么新闻,上了新闻就说明不是离家出走那么简单。”我刚说完,就看见许萌萌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哇,曲亚宁,你好会分析哦。”
花痴脑残女,这是我给许萌萌,哦不,是我们班的女生统一的代名词。
在小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就大动干戈,有点不一样的眼界,就觉得你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班主任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一进教室就走向讲台靠墙里面的那台电视机。
电视机画面颤抖了两下恢复了正常,新闻里正在播出刚刚教室里讨论的离家出走的学生的事:十四岁,性别男,离家出走原因是想去邻市看望打工生病的母亲,但是最后在火车轨道附近发现尸首。
播音员声音好听,可是后面说出的话让班里三分之二的人噤了声,包括我。耳边都是一个女声在幽幽地诉说着一个事实:这则新闻让我们联想到了什么?留守儿童的问题。大人们纷纷出去打工,留下老人孩子在家里,明则为了赚钱养家,实际上错过了孩子最容易培养感情的年华。
新闻播完,班主任关了电视,站在讲台上感慨地发表了几分钟的言论,让我们根据这则新闻,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
我手里转着圆珠笔,盯着桌上的格子本发呆,原来我也和大家一样有个代名词——留守儿童。父母不在,我告诉自己爷爷奶奶也是一样的;我自命清高,以为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把每一科都学得很好,还课外阅读扩展见识,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长大,让丢下我的父母后悔,让爷爷奶奶骄傲。
可如今,一则新闻报道让我所有的努力成了自己眼里的笑柄。
下课后,我还是一个字没写,倒是许萌萌写完了一半,走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坐到了我同桌的位置上,神秘兮兮地说道:“曲亚宁,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写?”
我笑,不语,许萌萌接着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写,抄了一节课的歌词也是醉了。”
我回头看了眼许萌萌桌子上的作文本,果然是歌词,我也就那么随便一问:“你怎么知道我写不出来?”
“因为我也是留守儿童啊!”许萌萌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悲伤,只有一汪清水,还泛着笑意的涟漪。
许萌萌真是个乐观的女生!我也没想到,一节课之前,我才给许萌萌下了一个不太友善的定义,一节课之后,我居然给她下了一个友善的定义。
全班63个人,可这次的作文只交了17本。班主任绕着教室走了整整两圈,然后在一组和二组之间的走道上停下了脚步,面色沉重,“我知道这次有点为难大家,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作文是升学考试的作文,也不写吗?”
教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依旧埋着头看从校外书店租来的《一个人的好天气》,手里转着圆珠笔,仿佛班主任的问题与我无关。
突然间,许萌萌站了起来,迟疑了一阵,仿佛鼓起所有的勇气才开了口:“如果升学考试的作文真的这般变态,不写也罢。”
话毕,四周响起了此起彼落的掌声,班主任大喊着“胡闹”,全班再次安静下来,我不知是看书入了迷还是真的有心接话,只听见我说:“说得好!”
班主任略带嫌弃的眼神瞟着我,然后结束了这场无厘头的讨论,为了升学考试给我们画重点。
放学后,许萌萌和我一起站在围栏边等家长来接,有意无意地聊着闲话,我这才知道,许萌萌比我还惨,连爷爷奶奶都没有,是寄住在亲戚家的。
亲戚家很忙,根本没时间或者说懒得花时间接许萌萌,于是她每次都留在教室里自习,等到其他所有的人都走了,检查卫生的大婶才会好心送她回去。
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我突然觉得许萌萌其实是个好女孩,于是我踢着围栏边的枯草,小心翼翼地说:“以后我和老太一起送你回去吧。”
许萌萌当即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曲亚宁,当真?”
“嗯。”我刚点完头就看见许萌萌眼里闪烁的泪花,然后我下意识地别过了头,女生哭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点不知所措,所以索性假装没有看到。
老太,我,还有许萌萌,三个人就这样一起走了一个月的夜路。
路上许萌萌总会找各种笑话逗老太开心,我看着许萌萌的笑脸,觉得人生充满了不可思议,我们同班三年不曾熟识,却在毕业季因为一则小小的新闻慢慢熟悉。
最重要的是,许萌萌讨了老太的欢心,而我打心眼里感激她。
升学考试最后一场结束后,我一身轻松地走出了考场,我知道,重点高中已经如囊中探物,唾手可得。
我看见许萌萌从隔壁考场走了出来,一脸沮丧,我正准备上前询问考得怎么样,她就被她的亲戚接走,怪了,这倒是第一次。
我等到天黑,也不见奶奶出现,门卫大叔好心让我和他一起吃泡面,我却食之无味,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果然,快八点的时候,学校门口出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里走下来一对夫妻,我隔着门卫室的玻璃,看得真切,那两张打我记事以来只会出现在照片上的脸。
他们怎么舍得回来了?
从他们口中得知,奶奶在做农活时崴了脚现在正躺在医院,我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和别扭,上了他们的车。
路上,那个化着淡妆的女人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心不在焉地说还好,然后问那个男人能不能开快点,之后一直望着窗外。身边的女人看出了我对奶奶的焦急,以及对她的漠视,只是轻轻地安慰我,不要担心,不会有事。
赶到医院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病人只是脚踝骨折,没有大碍。”
我这才放心,坐在奶奶的病床前,问爷爷:“他们怎么回来了?”
爷爷嘴里叼着个大烟斗,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问我:“你愿意和你爸妈去市里上高中吗?”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爷爷为何杀了家里最后一只鸡给我煮汤,奶奶为何最近频繁地交代我一些上了高中要注意的事情。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我会被接去市里上高中。
我看着爷爷,猛烈地摇着头,我说:“我不想去,我就在这里上高中。”
其实,我只是不想离开你们啊,我摇着摇着就把眼泪摇了出来,我突然觉得语言好无力,仿佛只要我一直摇头,就能告诉他们我的决心。
爷爷抱着我,宽大的手掌在我背后缓缓地轻拍着,声音一如我的哽咽,“亚宁,还记得你答应老太的事情吗?你说你会考个好大学给她看看,老太一生认识的字不多,可是老太知道知识就是力量,考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你去了市里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别让老太失望好吗?”
“嗯。”
高中开学的前一天,父母开车来县里接我,是爷爷送我上车的,奶奶一个人待在屋里不愿意出来。临走之前,我在爷爷耳边说:“老头,告诉老太我放假一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们的,还有,帮我照顾好老太。”爷爷眼角湿润,一直嘱咐我,到了高中一定要好好学习。
车子绝尘而去,我回头看见爷爷一直站在原地张望挥手,单薄的身影在太阳下愈发显得颤颤巍巍。
我知道,奶奶在屋里,一定哭得像个小女生。
市里,他们买了一栋大房子,还给了我一间向阳的卧室,我在书桌上摆上了爷爷奶奶的照片。随手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没看完的小说,上面刚好看到一句话: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悲伤。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炉灶上沸腾的开水。
开学季的热闹和毕业季的荒凉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上的是市里的四中,据说是这里最好的高中,他们开车送我来的,第一天就给了我新班主任一份见面礼。
我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埋着头,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这里除了拿成绩说话,还有我不太喜欢的一些东西。
在高中待了一个月,我感觉有点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我从没有主动和其他任何一个人讲话,永远是在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阴历的九月十一,这天班上有男生在教室门口喊我:“曲亚宁,有人找。”
我着实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出了教室,走廊上是一个短发女生羞涩地站在我面前,她递给我一盒皇冠的蛋糕,声音甜甜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里,居然有人知道我的生日,往年都是爷爷奶奶陪着我过的,永远是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羹。
我迟疑着该不该收,短发女生突然把头抬了起来,秀气的脸庞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喂,不收的话我会很尴尬的哦。”
这个笑容让我想起了许萌萌,我伸手接过了蛋糕,短发女生转身离开,我听见自己轻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小浅。”短发女生扭过头朝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感觉我自己也努力地朝她扯出了一个微笑。
回家后,他们给我做了一桌子饭菜庆生,我只是吃着没有讲话,饭桌上安静得诡异,仿佛我和他们永远没有话讲。
半晌,对面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宁,今天是你的十五岁生日,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
“对啊,有什么想要的?”旁边的女人跟着说道。
我本来打算说没有的,可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东西,它可以让我以后随时联系爷爷奶奶,于是我说:“手机行吗?”
“好啊好啊。”男人笑了,女人也跟着笑了,好像终于找到了我们彼此间的一个突破口。
晚饭过后,我拿着座机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奶奶千叮咛万嘱咐我要注意这注意那,我只能笑着一一应着,“老太,我知道了,你也要和老头注意身体。对了,老太,你知道许萌萌最后上了哪所高中吗?”
“萌萌那孩子啊,现在特别可怜,听说家里不让她上学了,让她出去打工,连升学考试都是自己偷着去的,考得倒是挺好,可惜了。”奶奶说着说着哽咽了,我在电话这边也沉默了,难怪那天见她一脸的沮丧。
我只是有点惋惜,最后一次见到许萌萌也没说出什么话鼓励她,也不知道那时候她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心情。
回到卧室后,我从书包里拿出了白天收到的蛋糕,小小的特别精致,我看着上面画了一只可爱的小猪,粉嫩粉嫩的,便想到了短发女生朱小浅。
朱小浅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下课后总能在走廊上看到她的背影,食堂里总能碰见,就连回家也神神秘秘顺路。我走出校门口,问跟在旁边的朱小浅,“你家住哪里?”
“那个……西街……那边不是有个酸奶店吗……总之就在那附近吧。”朱小浅眼神躲闪,说话吞吞吐吐,一点不像平时讲话时的理直气壮,还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笑着穿过马路,朝身后的朱小浅挥了挥手,“喂,走快点。”
马路中央,鸣笛声说话声还有路边精品店里传出的音乐声,一片嘈杂,我还是隐隐约约地听见,朱小浅站在我三米开外的地方,努力地朝我喊着:“和喜欢的人一起回家,不管哪里都是顺路的啊!”
“你说什么呢?刚刚那么吵完全听不见。”等朱小浅走近,我假装没有听见,故意问她。
朱小浅看看我,一副挫败的样子,“走啦,没什么。”
走到我家附近,朱小浅和我挥手告别,一个人拐进了西街,我一转身就看到奶奶出现在身后,一脸小女生的笑容,“亚宁回来了。”
“老太,你来了。”我见到奶奶自然心情愉悦,一路上聊着家常,这才知道他们把爷爷奶奶接来住一段时间,也算是陪陪我。
奶奶问我有没有喊他们爸妈,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奶奶只是叹了口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个女人啊,年轻的时候特别强势,连老公也处处让她三分。她有一个儿子,一直特别听话,却没想到娶了老婆以后有了自己的主见。这个女人当时哪里能接受,直到逼得儿子和儿媳离开家乡,这个女人才后悔,就和儿子商量能不能让孙子和她一起生活,儿媳很孝顺啊,欣然同意了。可是没想到啊,这个孙子长大以后,却不能接受他的亲生父母了,你说这个女人当年是不是做错了啊……”
我不可置信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再看看身边的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她的眼里有悔恨有不知所措。而我也终于知道,当年父母丢下我,不是抛弃,只是尽孝,心里便豁然开朗起来。我逆着光看了这么多年的世界,好像这一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迎面去仰视了。
也许亲人只有相互生活照顾,才能有血浓于水的羁绊。我抱了抱奶奶,告诉她:“老太,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所以任何过错都可以被原谅。”
打开家门的时候,妈妈在厨房里围着围裙做饭,爸爸和爷爷坐在客厅里下棋,我扶着奶奶在玄关处换鞋,嘴里不自然地喊道:“妈,爸还有爷爷,我们回来了。”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