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游子的壮志悲情

2017-10-31 08:36钟琪
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7年10期

钟琪

摘 要:辛弃疾,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号稼轩,是将南宋豪放词派推向高峰的第一人,其词涉及的题材多与词人一心光复中原却壮志难酬的爱国悲情有关。结合相关社会历史背景,词人的社会经历包括南渡与仕宦选择是其毕生抗金报国心志形成的原因。正是怀着对南宋朝廷矢志不渝的忠贞与热爱,与豪放派其他词人如苏轼和陆游相比,辛弃疾词作在情感上所表达的民族心志更为浓厚和深沉,在形式上更擅长用典与拟古,打破了固有的传统模式,因而其对词的文学创作有所革新与开创。

关键词:辛弃疾词作 爱国悲情 词风特征

一、南渡游子:愁之深,思之切

对于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的心志与词作方面的研究,例如对其豪情壮志与现实冷遇的讨论,再如对其词作开创性特征的总结,均当与辛弃疾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相结合,我们才可对辛弃疾及其所处时代有全面而客观的认识。这便是“知人论世”的研究方式。《孟子·万章章句下》云:“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1}孟子在此以“交友”延伸到与古人交流,认为我们应了解古者所处时代才可以真正了解他们并与他们“对话”。因而,在阅读辛弃疾作品时,我们也需要熟知其所经历的社会环境的特殊性与客观性,才可以深入分析辛弃疾在豪放派词作上的独具匠心之处,以便于真正通晓辛弃疾词作的文学意义,从而聆听到辛弃疾内心的“呐喊”,即充分客观地熟悉词人全貌。

辛弃疾对宋王朝的光复之心乃其一生笃定的志向。而他的家国情怀与民族意识的形成并非偶然,这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辛弃疾诞生于山东历城,此时距北宋灭亡和宋王南渡已有十三年。辛弃疾自小生活在处于沦陷区的北方,目睹和亲身感受了汉人在金朝统治下的屈辱与痛苦。{2}正是在这样一个充满残害与压迫的客观历史环境影响下,辛弃疾对中原汉民族遭受的苦难有深刻的体会与认识,萌发出抗金复宋的心志。辛弃疾的英勇与果敢在青年时期已出类拔萃。《宋史·卷四百一·列传》载:“绍兴三十二年(1162)……(辛弃疾)乃约统制王世隆及忠义人马全福等径趋金营,安国方与金将酣饮,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追之不及。献俘行在,斩安国于市。”{3}从这段关于辛弃疾抓捕与斩杀叛徒张安国的文字里,虽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的词语提示,笔者却认为辛弃疾的深谋远虑与英勇无畏表现在字里行间。而辛弃疾这种爱憎分明的意识也是他敢于上书陈述持论和分析形势弊病的动力。斩张安国之举也使得辛弃疾接受南宋王朝的委任,正式南渡为官。这不仅意味着词人政治选择的变化,还推动了其文学创作的兴盛。

南渡之后的辛弃疾满怀一腔热血,积极向朝廷献策持论,以为能受到重用,可偏安于一隅的南宋朝廷并没有北上抗金的热心与考虑,结果自然是词人有苦难言,一腔的忠诚与冷遇相撞留下无数失意惆怅。如辛弃疾那首脍炙人口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4}这首词对感情的描绘非常直观。其“楚天千里清秋”一句,自眼前现实之景物起兴,当下就承接了“献愁供恨”和“江南游子”诸句,对自己的感情做了直接的抒写。{5}此句可谓开篇点题,借景将词人的无限怅惘之感体现在字里行间,体现其壮志难酬和报国无门的痛苦。词的下片“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引用“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已皆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典故进行侧写,于此见稼轩天资之高。{6}可见,辛弃疾以桓温之叹间接描写自身不得志之愁,他的侧写法也成为词作的精到之笔。尤其是末句“■英雄泪”,联系上片他自称为“江南游子”,更令人为之动容。辛弃疾作为南渡报国的忠贞之士,远离北方山东老家,得不到认可也无法施展抗金复宋之志,他一心为国而备受排挤的英雄之情怀难得到慰藉,有泪无人拭,有志无人助,一身英雄之愁的苦叹也为词增添了悲凉感与空落感。然而词人的崇高更在于他的雄心壮志从未泯灭,尽管备受冷遇却不忘初心,将自己对宋王朝的忠贞与责任作为毕生奋斗的方向与选择。

二、各有千秋:辛弃疾词作与其他词人作品

辛弃疾与苏东坡的词作存在相互传承的关联。“苏、辛本是放达豪雄、不受羁勒的人物,他们有意利用词在语言形式上不同于诗的‘长短句、明白直露等特点,而从各个方面尽量加以自由畅达的表现和发挥,将‘诗言志的内容乃至散文化的句法都无拘无束地写进词中,这就大大丰富了词的内容和形式技巧……使它得以脱离‘艳科‘小道而与诗文并驾齐驱,达到‘无事不可言,无意不可入的高度。”{7}据此可知,苏轼与辛弃疾在词的创作上都打破固有的传统模式,采用“以诗入词”与“散文化句式”的手法,丰富了词的表现方式并促进了词的文学地位的提升。

豪放派词作在苏轼与辛棄疾笔下不再单纯是歌儿舞女抒写缠绵悱恻的情愫,而是如同诗歌,借词抒写自己的志向与追求。诚然,豪放派作品描写范围与手法的特色是东坡与稼轩词风共通的纽带,而他们也同中有异,不乏各自的特点。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价:“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8}同为豪放派词人,苏轼的词风旷达,辛弃疾词更显豪气,东坡的旷达与他经历“乌台诗案”后对仕途境遇的态度转变有关,而稼轩之豪与他词作折射出词人坚守抗金报国的豪气壮志相连。正是作者境况与所处时代的不同,造就了豪放派两位词坛大家迥异的风格。

这种差异从词人作品里的类似句式蕴含的不同情感可窥见一斑。如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末三句抒发抵御外侮、立功边陲的信心和决心。{9}词作深刻反映出暮年苏轼仍怀有远征沙场以报效朝廷的旷达恣意,毫无低落之感。而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则描写词人对故都汴京被金兵侵占,只剩破碎山河的无限失意与愁苦,抒发词人对山河沦陷的痛苦与抑郁之情。{10}从情感色彩上的不同便可以看出苏、辛二者不同的思想意识与文学风格。苏轼更为豁达而怀着超旷之气,辛弃疾则心切而带着悲壮之意。若深究其缘由,则应探索苏轼与辛弃疾时代背景与价值观的差异。苏轼是北宋中后期的词人,时代总体上海内升平,国泰民安。而就苏轼的情性论,就是将儒家思想中关于圣人之道、礼乐之制等方面的观点与道家思想中顺应自然的思想融合在一起而形成一种对人生的认识和看法,这种主张顺应自然、通脱旷达的政治态度和人生观,自然要影响到苏词的风格,使其呈现出清隽自然、超逸旷达的主要特征。{11}因而,苏轼的思想融会儒道之精髓,既积极进取又淡看得失,使得东坡的词乃至其整个文学创作都具有旷达恣意的风格。

辛弃疾则显然不同,根据前文对辛弃疾社会历史环境的分析,可以看出辛弃疾目睹备受金国蹂躏的南宋王朝,其词作折射出忧国忧民与立志报国的情感,或反映一心抗金为国而受排挤与打压的愤懑失意。简言之,苏词受东坡性情与思想的影响,具有超逸旷达和随遇而安的心境;辛词因词人处在动荡不安的时代而深深打上了历史的烙印,作品里更多地反映出词人思虑报效朝廷与国家的责任感以及壮志难酬的落寞感,体现出悲壮激烈的特征。

既然稼轩与东坡因时代的距离而不可避免地有差异,那么陆放翁与辛稼轩共同仕宦于南宋王朝,其词风之异从何处可见?谈及二者的差异,当论陆游与辛弃疾对词的态度。陆游对词的创作一直抱着一种既暗自喜欢又十分鄙薄的矛盾态度,总的来说是“重诗轻词”,视“词”为“小道”“余事”,而辛弃疾对词则倾毕生精力,把词作为自己政治理想、人生经历与生活感受的主要“陶写之具”{12}。很明显,陆游工于宋诗,词作仅仅是其闲暇的“业余爱好”,而辛弃疾恰恰相反,主要创作词,以词书写自己的见闻与感悟。关于辛弃疾作词数量的统计,《灵溪词说》曾有言:“辛词之传世者,共有六百首之多,为两宋词人中作品数量最多的一位作者。”{13}可见辛弃疾对词的重视之深。陆游尽管词作仅一百余首,数量远不如辛弃疾,却可从少量的豪放词里剖析二者的异同。

陆游与辛弃疾词作的相同点主要表现在他们作为豪放派,共处于乱世而怀有一腔从军报国的高涨热情。如陆游《诉衷情》:“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14}其“沧州”为滨水的地方,常用指隐士的居处。陆游深感南宋王朝被金人蹂躏与践踏,而自己却年迈衰朽,对国家前途充满忧虑,也为自己无法上阵抗敌充满失意与惆怅。同样,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上片:“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15}表现了辛弃疾对中原山河沦陷的忧愁和痛苦,词人观望流不尽的长江之水,联想到千古历史的兴亡盛衰,十分巧妙地以“千古兴亡多少事”将词的时空转换,将“往昔”与“现在”连接,将“眼前所见”与“历史场景”相结合,为下片描写孙权的雄才大略做铺垫。辛稼轩正是以一种立志报国的情怀借古喻今,抒写词人老当益壮的豪情壮志。可见,陆游与辛弃疾对南宋王朝怀着忠贞与笃定,面对饱受战乱的时局有力挽狂澜的决心与意志。

因此,陆游与辛弃疾虽为同一时代的豪放派代表人物,在爱国情感上志同道合,但在对词的态度上褒贬不一,陆游对词显得矛盾而模糊,辛弃疾则是热衷于词的创作。正因如此,陆、辛词对作者思想情感与人物形象的描摹与记录有着鲜明的差异。可见,词风的形成与发展与词人本身的文学态度密切相关。

三、独具匠心:辛弃疾对词的革新与开创

辛弃疾词作的创新之处在于其遣词造句的别具一格和词作类型多样的特征。除前文论及的爱国词还有他闲居时的农村词及部分婉约词等。先就语言方面言之,辛词既能用古又能用俗,在词史上可以说是语汇最为丰富的,而尤以其用古方面最值得注意。他不仅只是用古典之故实而已,他有时还喜欢模拟古书之风格,或者完全袭用古书之词句。{16}稼轩词作有诸多用典,而最令人称奇的是他完全遵循古文的句式,保持经典的“原汁原味”。以《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为例,“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引《离骚》“余既滋兰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17}这一处的用典完全借用《离骚》的词句,显然是稼轩有意为之,或以屈子自比,以楚辞原话恰如其分地反映了辛弃疾效仿屈原的超脱于世俗,坚守高洁品行的执着与笃定。这便与另外词作化用与暗用前人经典不同,是一种完全复古的用语方式。

稼轩词作语言更可以完全拟古,还大量使用俗语、口语甚至方言,使词作更为形象可感。参见一首全用俗语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18}稼轩以口语入词正与“村居”主题相应,语言朴素却丝毫不流于平淡,反倒富有民俗与民风的情味,反映了辛弃疾以写实的方式记录农家日常状态。

再如前文所言,稼轩以散文化句式入词,这也是其创新之处。如其《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里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和“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成为流传甚广的佳句。“狂”是他的精神实质,表现这位失路英雄的牢骚与不平。{19}而词里以散文化的句子引经据典,将词人内心一腔壮志难酬的苦闷与悲愤之情挥洒自如地宣泄在字里行间,令人拍手称快,回味无穷。其创作可谓独具匠心,既以拟古的用典表现辛弃疾深厚的文学造诣,还以语言的通俗与清新使之广为传唱,流芳千古,为人称道和赞颂。而这更是辛弃疾作为豪放派词人恣意抒写的畅快与洒脱,稼轩上承东坡之作,以散文化句子入词表现境遇的坎坷跌宕,由浅入深,将自己对南宋王朝的忠贞与抗金报国的情怀表现得极为悲壮激烈。

四、结语

经过上述方面的讨论与探索,我们可知时代环境促使辛稼轩抗金报国的志向贯穿了其一生的思想内核,也随之影响了其不同题材的词作。辛弃疾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现实遭遇却造就稼轩词作具有悲壮激烈的基本特征,词的主题上言明心志与词的形式上使用散文化句式都是他抒发报国无门之悲情与落寞的表现方式。正是这种有意识的文学自觉,使辛弃疾作为深受儒家“兼济天下”思想熏陶的创作者,怀有对时代与历史的高度责任感,在文学作品思想主旨上折射其悲壮与崇高的精神内涵。至此,笔者希望本文的研究方式与讨论结果可以为我们认识辛弃疾词作背后的历史环境与创作意图提供新颖而又客观的文学参考角度,进而对民族心志與词作创新之处的关联有客观而合理的阐释与认知。

{1} 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73页。

{2} 〔宋〕辛弃疾著,崔铭导读:《辛弃疾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

{3}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9563页。

{4}{6}{15} 吴则虞选注:《辛弃疾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页,第155页,第154页。

{5} 叶嘉莹:《从一首〈水龙吟〉看辛弃疾词—— 一本万殊之特质》,《文史杂志》1986年第4期。

{7} 吕肖奂、周裕锴、金诤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宋金元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页。

{8} 王国维撰,黄霖等导读:《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页。

{9} 孔凡礼、刘尚荣:《苏轼诗词选》,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31页。

{10}{17} 〔宋〕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1页,第317页。

{11} 陈文超:《“苏辛”二人词风不同之根源》,《学理论·下》2014年第8期。

{12} 刘扬忠:《陆游、辛弃疾词内容与风格异同论》,《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第1期。

{13} 缪钺、叶嘉莹:《灵溪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02页。

{14} 《陆游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页。

{16} 叶嘉莹:《论辛弃疾词的艺术特色》,《文史哲》1987年第1期。

{18} 〔宋〕辛弃疾著,徐汉明点校:《辛弃疾全集》,崇文书局2012年版,第157页。

{19} 张养年:《王春香编注豪放词》,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9—2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