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一
傍晚时分,马达终于站到了罗布的对面。
罗布有些惊异,没有想到,一天忐忑的预感,等到的会是马达。他拧亮台灯,相比外边的光线,房间里要暗佷多,朦胧的案子上,横着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一只黑色外殼的钢笔;靠近案子,是一个小书架,紧挨书架是一盆枝繁叶茂的绿萝,绿萝的藤缠到了书架上。罗布做了卜卦的生意后,每天除了卜卦,就是在院子里养花。在锦城,他一直和一个花工在一起,告别锦城前,花工送给他的礼物就是几十类适合他回家养的花种。
他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算什么?他问马达。
马达有些吞吐,给,给她算。
罗布的肩抖动几下,手摸到笔记本上,两根手指夹住了黑杆的钢笔。这是他每次卜卦前的状态,随时准备记录对方报出来的信息,包括生辰八字,占卜的目标。简易的书架上有几本卦书,必要时会抽出来一本,翻动书页,念念有声,像一个盲人。这可能和他少年接触的卦人有关,那时候,母亲会偶尔和村里的婶子大娘去找宋村的魏瞎。魏瞎盘腿坐在草编的墩子上,身边放着溅了灰尘的木箱,腿上搭着褡裢,粗糙的手指一根一根翘动,不时地问着对方,验证他储存在大脑里的记忆,有关命相的数据。每一次想起魏瞎,罗布就会想起离世的母亲。
等着对方往下说,对方却沉默着。罗布挤上眼,手在笔记本和钢笔上拿捏,这让马达猜疑罗布的眼是不是瞎了,瞎了之后才干上这行。可罗布的眼睁开了,眼珠转动得正常。他舒出一口气,说,我以为,你的眼出了问题。
没问题。他脱口而出。
罗布没有想到,自己整整一天的预感会是这个人——张小麦的丈夫马达。
你,你给谁算?他顿了顿,又问。
我老婆,张小麦。
马达在说出小麦两个字时声音低下来。罗布眼前飘浮起来的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的面孔,他不容自己想下去,得繼续问对方,将对方置于卜者和占卜的气场,先发制人,那样双方都会进入心无二致的状态,这样的卦才灵,才能算好,才可能征服对方,让对方相信自己转行的成功。他翻开笔记本,拧开笔帽,笔尖在台灯下晃出一股冷光,笔帽落到案子上,弹动几下,轻微的响声像硬币落地。他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叫什么名字?
张小麦!
年龄?
……
生辰?
……
说仔细点。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她没有给你说过她出生的时辰吗?白天还是晚上,大约几点?
马达回忆着,好像,好像是刚刚吃过晚饭的时候……
嗯,那就是戌时了。
钢笔在纸页上划动,像风刮动河滩的沙子。
他在笔记本上画着图案,呈阶梯型,一页纸瞬间被画得密密麻麻。他没问什么病,凡是到这种地方,找人占卜的病大概是看过了好多的地方,把占卜当成了医治、寄托。如果是医院容易解决的病还算什么?他的心隐隐地揪起来,有一刻,他停下来,暗暗地祈祷。
笔停下,他仰起头,面前是一个女人的面容:慢长脸,下巴颏有一颗黑痣,马尾辫晃动着,像一团墨柳。每次给未谋面的女人算卦都要进入这种虚幻、冥想或者臆想的状态,像通过电脑获得对方的信息,甚至从鼻脸、口腔获得对方的气息。他在臆想中有种颤抖,有一股冰凉,怎么,张小麦到了这样的程度?这个人怎么会找到了这里,到底什么目的?他强迫自己从臆想和猜测的恍惚中出来,甚至想到回避、推脱,不,是强迫自己进入卜者的臆想或者猜测,让心往占卜的对象上拧。这一次他显得格外认真,在一阵揣度之后,他重新拨亮了台灯,刷刷刷,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什么。马达坐在对面,看着整个过程,他憋闷得想抽烟,去兜里掏了掏,忍住了。罗布不说话,转过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很厚的书,翻到大半本处,又在笔记本上记录,像在计算一个难解的数学题。他的眉头时而皱着,像一湾陡转的河流。
笔帽咔哒扣上。他抖了抖划满的一页纸,意思是让对方浏览一下,说,逢凶化吉,会好起来,不要急,打过春,哦,今年打春就在年前,打过春会越来越好。你听清了吗?
马达站起来,就这些吗?
你不是问病吗?会好起来的。他说,同时叹出了一口气。
马达掏钱。他按住了。这个时候,他下意识地朝外看了看,天黑了吧,卦费免了,你属于今天的免卦人。有这规矩?马达也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有!我有!每天的最后一卦我不收费。其实,这也是今天的第一卦。为这一卦他等了一天,险些成为一个空日子。
马达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他掀开门帘,天真的黑了,小冬天的夜来得早,好像一刹那天就黑了。凉气往身上扎,风比来时大了,树梢在发出响声,树叶在地上刺刺啦啦滑动。出门前他站在罗布面前,吞吐起来,你,你的眼是出毛病了吗?
他笑笑,不是眼有毛病的人才能算卦,他的手下意识地做了个模仿魏瞎的动作。走吧,如果不再算另外的卦。
不算!
另外的卦钱我是要收的。
不算!
走吧,如果没有要再说的话。
没有!我就是要你知道……
走吧!他知道对方的言外之意。
二
十年前,就是因为马达他离开的老塘南街。
打马达是因为张小麦。他和张小麦谈了几年,可张小麦在家人作主下要和马达结婚,而且很快,用现在的说法叫做闪婚。他用一个晚上,给张小麦写了一封信,写完信,他头抵着着窗户,眼泪哗哗像洇过来的一场雨。捎信人说,张小麦竟然让马达看了,马达点了一根烟,在信上戳出无数个窟窿,将千疮百孔的信烧成了灰烬。他的心发冷,闭着眼想象着他费尽心思写出的信,变成一点一点纸灰在空中飘。他恨马达,凭什么要夺走张小麦,不就是他家开了个面粉加工厂,父亲是村里的支书嘛。他想着要教训马达,让他知道用烟头戳信的后果。
机会是在老塘北街的庙会上,捎信人告诉罗布,马达带着张小麦,在麦场里骑马。罗布往老塘北街跑,有人把罗布找马达报复的消息,告诉了罗布的好朋友吕腾,吕腾赶到时,事情已经发生:罗布手里掂一根棍子,将正在马上照相的马达抡了下来,接着趁马达在地上折腾,踹了过去。马达挣扎着,罗布再一脚下去,马达捂住了裆,嗷嗷地叫。吕腾止住了要再踹下去的罗布。张小麦拉住了马达,愤怒地看着罗布,说,你就等着公安抓你吧。罗布恨透了势利的张小麦,挺挺胸,我敢打就不怕什么公安。endprint
吕腾发动了摩托车。嘟嘟嘟,摩托像一只怪鸟,横冲直撞穿过人群。他将罗布安置在陈城的一个朋友家,第三天夜里,吕腾将他送上火车,让他先出去躲一躲。罗布这一走几年没有回来,在几个城市之间流浪,后来去了锦城,在锦城做过很多工种,花工是其中的一个。
家里的消息都是吕腾转给他的,第一天夜里说马达不疼了,但小肚子那儿一直发酸,好像尿尿的家伙挺不起来了,如果真挺不起来事儿可就大了。这种情况下吕腾才劝罗布离开的,吕腾说,有些事缓一缓会有另外的结果,时间能解决也能软化一切问题。离开的那天夜里,吕腾和陈城的朋友在车站前的小酒店为他饯行,罗布不情愿地和吕腾喝酒,说,我就这样走了,是不是像一个逃犯?吕腾说,你如果不想做逃犯就投案自首。他们报案了吗?吕腾说,不管他们报没报案,你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否则,抓起来挨罚又出钱,你把人打成那样,不拿医疗费吗?罗布想了想,不报案只有私了,出医疗费。吕腾说,走了再说。
以后的事情,都由吕腾处理。罗布的脚太狠,把马达那儿踢出了毛病,据说马达更主要的是犯了心病,越是有心理障碍越挺不起来,医生建议他尽快结婚,这种病只有在床上才能找到最好的缓解的机会。张小麦就是那一年和马达办了婚礼。张小麦有些不情愿,担心他那儿真坏了。马达把她带到医院,医生对她说,马达那儿其实根本没有坏,在医院用仪器试过,充血后没有问题。医生交代她配合好马达,甚至主动调整马达,恢复马达的信心,让马达的心理疾病好起来。张小麦嗔着脸,看着男医生,说,大夫,你不会骗我?医生用钢笔捣着桌面,说,他那地方没出根本的问题,不是心病是什么。一年后张小麦怀了孕,挺了大肚子,她的同学问她怎么把马达调治好的?张小麦说,我没治,有一天他自己忽然好了,好起来格外强势,像一个饿坏的人特别贪吃。
关于报案的事,吕腾告诉他,张小麦的功劳不小。马达的父亲是村里的人头,第二天就把案报了,张小麦听说后去制止马达,那时候马达被他父亲送到了医院,正在接受仪器检查和心理咨詢。张小麦对马达说,报什么案,不就是挨了另一个男人几脚吗?可你有了我张小麦,这是你最大的胜利。张小麦知道罗布已经跑了,对马达说,要不我把罗布找回来,你踢罗布几脚,我还跟罗布好?马达擩着肚子,弯着腰,说,张小麦,你是不是还不死心,我都被整成这样了,还要背叛我?张小麦求着马达,马达,既然医生说没问题,为什么非要抓罗布,真要做一辈子仇人吗?把罗布判了,我和你能过得清静吗?
马达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张小麦的意思,也对父亲说了医生的诊断。张小麦说,你不撤案,我不可能和你成婚,你想让谁协助你去找谁。张小麦为罗布打抱不平,说,我其实和罗布谈得早,嫁给你是我家人的意思,你想明白马达!
案子搁下來。至于赔偿款,是吕腾找人谈判了几次说好的。
在外边,罗布起初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有一种负案在逃的恍惚感。他不想回来了,下决心在外边混,赔了马达钱再说。他后来到了锦城,在锦城他认识了花工,他和花工在一座楼里租房。经花工介绍,他和花工一起去一个植物园护花、养花,每天干着浇花、裁花枝、栽花、移花的工作。晚上,他和花工去路边卖花,帮着花工将花搬到车子上,找一个地方再一盆盆放在路边。那些花在夜里开放着,招徕着路上的行人,有人看中了某盆比较大的花,花工细声地对他说,小老弟,你帮人家送过去。他不停地跟在买主的屁股后头,将花搁到主人的门口,甚至放到阳台上。搁好后主人还问罗布,你看这样搁合适吗?他审视着,或者假装审视,说合适,再合适不过了。有时也会把花挪一挪,挪到一个见有阳光,透风的地方。花工不吝啬,哪天晚上花卖多了,除给工钱外,会请他吃一次夜宵。他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花工,花工同情地看着他,说如果这样,即使我给你的再多些,你一下子也还不清那几万块钱赔偿金,不如你也弄个摊子吧,和我一齐去卖花,我们保持距离,谁也不影响谁。他在锦城的第一笔钱就是这样慢慢攒下的。他也做过其他的生意,打过其他的工,但还是回到了花工身边,算下来卖花来得稳妥。
每次回家前,总要和吕腾联系,回到家,先要见到的是吕腾。他无数次合计过,将来回到陈城,回到老塘镇,回到老塘南街,如果做生意,选择的合伙人一定会是吕腾。还完马达赔偿金那天,吕腾把他拉到陈城的一家小酒馆,这让他想起坐火车离开陈城的情景,他和吕腾碰酒,说,吕腾,你是真哥们儿,谢谢你。吕腾沙着嗓子,怎么样,心里清凉多了吧?他点点头,他妈的,那小子竟然孩子都几岁了。吕腾说,马达要是真残了,你赔得起吗?罗布说,我帮他生孩子不就得了。想得美,吕腾说。
然后入了正题,吕腾问他,怎么样,打算回吗?
罗布停了停,想起他朝夕相处的花工,花工给他介绍的女人,他们在一块过几年了,女人的肚子里有了自己的种。他摇摇头,再说吧,我不能因为还了他马达的赔偿金就回来。吕腾说,我懂。
三
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以卜者的身份回到老塘南街,走上这个原本陌生的道儿,每天会坐在房间里期待着占卜者。在锦城流浪了十年后,他回来是想再做些生意的,想有一个体面的转身。可是,任何事情都由不得自己。他起初是要引进一个童鞋厂的项目,从投资商,到经销商,做了很多的工作,最终在老塘南街,在老塘镇,在陈城,地皮的事儿一直办不下去,村里原来一座老厂的转让费要得吓人,加上其他环节的障碍,投资商打了退堂鼓。童鞋厂投资的事儿失败后,他又回到了锦城,一呆又是几年,再回到老塘南街,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卜者。关于他成为卜者,有很多的传说,比如怎样遇到一个佛主,他皈依佛门,跟着师傅学了卜卦,后来由佛入道,包括一直学习《易经》之类的书,充满蹊跷和诡秘的传说。又说花工本来是个会卜卦的人,罗布在跟着他养花卖花的时光里,花工将他的看家本事也教给了罗布。
他成为村子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卜卦者。
开始卜卦,他要价很高。也许是一种炒作,收得最高的一次卦费是2000块。那是他刚开始不久,问卦者走进房间时,他就知道该怎样收费了,否则,对方不信你的话,反而会嘲弄你,低看你。那个人吸着烟,烟插在一个歪嘴的小烟斗里,翘动的嘴唇上是一溜齐整的小胡子,内里的气势没有收敛,不像那些普通的问卦者,故意隐去自己的锋芒或装得若无其事。为这样的人算卦考验的是卜者的智慧,那种表面的气势里其实藏着畏怯、侥幸、窥探,也许还有好奇,不然他不会来这地方。两者较量的是一种心劲,而且,如果你想要价高,不能仓促,短兵相接,要在时间上制衡,在时间上熬,占有优势。所以在卜卦前,他对妻子说,你告诉在外边等待的人,老板的这一卦时间要长,没耐心等的,下午或改日再来。那一卦,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和老板一直处于一种较量的状态,他强迫自己镇静,慢慢征服对方。他成功了。对方爱面子,没有讨价还价。他最后盯住了对方的烟斗,烟斗上已经潮润。他说,这应该是由高人指点,你已经握了几年……endprint
那一天,叫劳金的人进门后,他就知道是一个有钱人,但不能打他的算盘,此人身上带着戾气,可能会被缠上。帘子是呼呼啦啦掀开的,一阵风被劳金带进来,由于身高,进门时弯着腰。他说,你给我算算,我的官运会不会顺?你,要高升?不是,想当官儿。当多大官儿?不大,村里的官,你算算,会不会顺。
他稳稳地坐着,台灯亮起来,外边的天有些阴,房间里暗。他听着他的生辰八字,抬起头,看看他的外相:膀头往下驼一点,鼻头尖,鼻梁骨凹下去,再看……他站起来,路过他的身旁,闻着了浓重的烟酒气,看到了他的耳垂……他走回来,看见对方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忽由心头生出一种感觉,或许是卜者应该避讳的感觉。他对面前的人说话却很直接,戒了吧,你没什么官运,硬要去走,不会顺当,出岔头事儿。对方不服,说,你再好好看看,你看我这个头,我…… 看清了,我刚才起来干什么?我绕着你转干什么?就是想给你看出希望的。可是……打消念头吧!罗布说。
不要说得恁绝,我不在乎钱,你能不能,看得细一点,有些东西是藏在暗处的,慢慢地往外冒。他说得不错,一个人的相貌是会变的,命运是有变数的。但还是说,今天,我没有看到什么,或许你再等等。我不能等,机会是不等人的。他无言。劳金临走时撂下一句,我会再来。
院子里,几朵花在冷风中败了,街上传来小车的发动声。
第二次,先来的是劳金的一个兄弟。来人是一个说客,掀帘子的动作比劳金文气,脸上堆着笑,恭敬地叫着罗师傅。罗布看出来他不是占卦的,不一样,占卦的人都静,或者装着,屏着气,不像这个人嬉皮笑脸。你不是占卦的,罗布说。嘿,您果然高手,这点都看出来了?说吧。来人就说了,说劳金还会来的,托他改一改卦运。说,何必呢,他出钱,你给他个安慰,也是个激励,眼下正是他改变命运的关头,争一个村主任。说得那么邪乎,不就是为点利益吗?这种人多了,听说村里的地要征,高速路从村里过……他摇摇头,说,卦里有的我怎么改?来人说,罗师傅,何必呢,我再给你另加一份钱,他再来,送几句好话。
不!那要看什么情况。罗布说。
你们的话你以为我没有领教过,你们敢把黑豆都说成黑的,卦摊早被砸了,人都愿意被恭维的。
罗布不说话,听见外边的风刮起来,呜呜地响,房顶上有树枝落下。移到房间的花越来越多了。
死心眼儿。来人骂骂咧咧走了。
几天后,帘子又呼呼啦啦掀开,勞金果然来了,他修剪了头发,刮了脸。他先是屏息静气站着,看着罗布,然后在罗布对面坐下,对罗布说,还认识我吗?认识!罗布说。再给我算算吧!劳金看着罗布。不用算,几天的时间,不会有啥子变化。我再给你报一遍八字,劳金说。不用,我心里记着,我本子上随时可以翻到。罗布始终坐在椅子上,只是拧开了台灯。劳金说,我的生辰应该提前才对。罗布说,那改变不了命相。劳金到底没有忍住,他妈的,难道你们都他娘串通好了,那个老魏瞎也这样说……
果然出事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到劳村来找劳金。这个结果是后来有人告诉他的。
四
他去看吕腾,那时候,他还没有从锦城回来,确切说还在犹豫。万万没有想到吕腾会进去。真是阴差阳错,原本该进去的是自己,逃脱了。吕腾现在的监狱叫旗城第二监狱,在旗城北郊一个叫棠村的西边,孤零零的院落,四周是空旷的野地。幸亏当年马达的蛋子没有真废。
吕腾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方,短短三两年时间,落拓了。吕腾一直在做生意,经营一种品牌的漆,同时和别人合伙,在老塘镇办了一个铝合金门窗厂。据说吕腾栽在一个女人手里,那个女人长时间从他这里进漆,和很多工地都保持联系,周旋在工程老板之间。渐渐地,吕腾发现原来直接从他这里进漆的老板都成了女人的客户。这没有引起吕腾的愤怒,问题出在女人从他这里赊下的几十万块钱的漆钱,一直拖延着不还。吕腾感到纳闷,暗中注意女人的动向,女人的行踪很快被他掌握了,原来女人在自己悄悄地进漆,那些漆屯积在一個地下仓库里,女人没那么多钱,用的是欠他的钱周转。他没有说什么,一个女人想做生意他可以理解,生意人都不容易。他很冷静地要女人还钱,他找到女人储存漆的地下室里,没想到,女人会耍无赖,会撕开衣裳,对他倒打一耙,还在他的脸上抓着指印。这样的女人一旦疯狂,猝不及防,会这样无赖低级,用出了早已过时的招儿。吕腾被激怒了,他真的打了女人,砰砰啪啪打翻在藏漆的地下室里。出手太狠,女人晕倒在地,一天后才在医院里醒来,他就这样进来了。
吕腾对罗布说,真是防不胜防,你还好吧?还好。他问吕腾,在里边怎样,适应吗?不适应又能怎样?没事,判得不重,很快就会出去。罗布说,我去看过你的门面,嫂子经营得挺好。吕腾说,那些老板还是讲交情的,还去我们那儿进货,有业务就好。你呢,想回来了吗?他说,我再想想。也许,等你出来那年,我会回来。不用,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不,如果我回来做事,还是想和你合作,你才是我最相信的人。吕腾笑笑,我都这样了,你还说信任我。罗布说,这不代表一个人的品质,进来的人也要看他怎样进来,我信你。时间快到了,吕腾说,等我出去那天,你找一家小酒馆为我接风。没问题。他想起和吕腾在小酒馆喝酒的场景。
五
童鞋厂失败后,他又遇到一个玩具商。玩具商的生意正如日中天,现在是玩具的社会,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放和玩具有关的游戏剧,好像倡导全民都玩游戏。玩具商想在内地办几家玩具厂,算连锁企业。罗布踌躇满志,想再尝试一次,不相信引进一个项目会这样难,现在各地对项目都趋之若鹜。他回到陈城,跑镇里,跑有关的局委、招商的单位,那一年吕腾已经进去了,他感到孤单。起初镇里和村里是感兴趣的,他好像看到了希望,一个玩具厂马上会建立起来,他可以回到老塘南街,和玩具商派来的人一齐管理一家玩具厂。可办厂批地的事越来越让人泄气,结果是又泡汤了。后来才知道,县里和镇里根本没有相信他会引来什么投资,接见他只是一种应付,他才明白,这是一个要身份的社会。而玩具商也一石三鸟,同时在和其他地方谈判,最终玩具厂落在了另一个县内。玩具商邀他过去,给他较高的待遇,他最后拒绝了,回到了锦城。endprint
再回来,罗布成了神秘的卜者。在他回去的两年里,经历的事件让他心有余悸,也许是遭际逼他去做一个静心的人。他的孩子夭折了,得的是一种急病,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诊断出病情,像中了什么毒一样很快离开了这个世界。另一件事,是花工卖花的路上出了车祸,他赶过去时花工已倒在血泊中。这么多年他已把花工看成自己的亲人,他抱着花工,联系着花工的家人,为花工的事跑前跑后。然后,他停下了卖花,没有了花工做伴太孤单了。他整天浇灌着花工丢下的那些花,和那些花说着话,他心灰意冷,守在房间,在房间看书。也有人说,他整天和一个老道在一起,弄清了很多不懂的东西,他能成为一个卜者,是受了老道的真传。
他接待过一个从陈城来占卜的女人。女人穿一身连衣裙,裙子的颜色清一色玉白。她亭亭玉立地站着,他示意她坐下来。在她走进胡同前,他听见了小车停在胡同口的响声,刚下过一场雨,胡同的地面阴潮,曾经泥泞的胡同在下雨前用炉渣垫过,炉渣上铺了一层粗沙,黄泥被炉渣和粗沙覆盖在下边,路好多了。女人沉静地坐下来,他从女人的坐姿和面容中看到了沧桑,夏天的光线照进房间,他将窗帘拉紧了一下,他不喜欢太亮的光线,他情愿一年四季都用那盏台灯,好似台灯可以调动他的思维。拉过窗帘后,他重新坐下,像每次一样,手摸着笔记本和黑杆的钢笔,将钢笔拧开,掀开笔记本的一页,面对着来人,说吧。
女人重新坐定,说,你给我算算最近的运势,他看看女人,叹了口氣,气吹动了笔记本上掀动的一页,纸上还空空如也。他说,你心不净,你身上有枷锁。
枷锁,什么意思?
有一种负担没有从你身上卸去。
能具体解释下吗?
你可能和别人合伙做过生意,或者合伙做过什么事,你在做事上动了手脚,伤害了对方,却成了你的心思,你的皱纹,面相都在证明。
女人身子抖了一下,脱口而出,那怎么办?
没有办法!他说,从卦上看,已经形成了事实。
女人沉默了,重新坐下来,说,你彻底给我算一下。他打开笔记本,记录前吹动了一下书页,仿佛书页上染上了尘埃。说吧。罗布看着对方。接下来,是沙沙地记录。记完了,女人沉默地坐着,他则在笔记本上摞加着文字和数字连成的形状,嘴里念念有声。然后,他看着那些写出来的形状,对女人说着她命运的走向,而女人在听着他的叙说时还在想着她今天过来的真正目的,罗布刚才说她身上有枷锁,如果说枷锁,这个枷锁就是吕腾,她就是把吕腾送进监狱的那个女人。在他和吕腾的事情发生之后,她藏在地下仓库的油漆并没有顺畅地销走,而是几乎未动地搁在那儿,老板们在有意无意地对她疏远。她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对手,什么是买卖的道。心眼儿太多太狠了,要遭报应。
罗布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她烦躁起来,打断罗布,直截了当,能陪我去看看吕腾吗?
她说,你说的枷锁,对我来说就是吕腾,我和吕腾合伙做过油漆生意,因为我,吕腾进了号子。你说得对,我身上有阴影,陰影是自找的,自从吕腾进去,我一个好觉也没有睡过,我像一个魔鬼。其实,我今天不是来算卦的,我知道你和吕腾的关系,求你和我去见一次吕腾,我去过,他不肯见我……
六
马达又一次走进胡同已是春天,花香在院子里弥漫。刚送走一个客人,罗布正在整理笔记,这是他的习惯,每接待一个客人,会在笔记本上记录下用去的时间,客人的来历,自己的估算,甚至记上客人的长相,大约的身高。看到马达,他继续低头整理,直到掀开新的一页,手捏着钢笔,才问马达,你要算吗?
马达吞吐着,说,这次,这次,还是她让来,不过,这一次让我请你过去。罗布抬一下头,眉头耸动,听马达继续说,她,她想请你亲自为她算一卦。
不是算过吗?
不,上一次是我代她算,这一次是请你过去……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阵悸动,他站起来,看着窗外,说,我半路出家,不过是找口饭吃,你,另请高明吧。
不!马达说,她吩咐了,就找你!马达的声音提高了几倍,又降下,不是她让我求你,我不会来!
马达,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啦?你是个男人,怎么可以相信算命,那不过都是古人总结的一些规律,要相信科学,找医院,找医生……他看着面前唯唯诺诺的男人,想再一次踢过去。
马达的泪掉下来,罗布,你以为我没有尽男人的努力,没给她看吗?为她治病已经花完了多年的积蓄,这一次也是刚从医院里出来。
马达低下头,额上暴出汗珠,泪水和汗珠一齐汇流,手和身子在轻微颤抖,整张脸像一片湿地。罗布坐下来,看着眼前的马达,拿起笔记本,朝前翻,找到张小麦的一页。他看着上边的记录,两个月,时间隔了一个春节,一个“年”。他记得自己当时对马达说,过了打春就好了,现在已经是春天,院子里的花在次第绽放。他的心颤了一下,在越来越沉入卜者的行当时,他有时感到命运的残酷,一个卜者的虚弱,力不从心。你能做什么?在某种情况下,一个卜者其实就是在重复古人的经验,嚼古人留下的剩饭,不过是一个另类的心理医生,察言观色,给对方一种心理的暗示或者疏导。独自守在房间的时候,他会蓦然感到自己的颓废,无聊,甚至无赖,像一个工具,每天在重复着废话,类同的细节,打开笔记本,合上笔记本的动作千篇一律,那些画在笔记本上的标记、图标、算式,都是不同数字和画图的复制。他时常感到一种虚幻的飞翔,自己的翅膀总是徘徊在同一片天空,在一间房子,一片狭窄的院子里飞,每当送走一个客人,他会突然感到一种羞耻,一种孤独,一种慵懒。他想到花工,多好的一个人,走得如此仓促,以那样的方式。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么小就夭折了,这究竟是怎样的宿命,一种命运的指向。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他对人的命运开始痴迷,想通过古人找到命运的秘籍,或者改变的方式。他每天枯坐,阅读大量的书籍,可是,他在阅读中陷入混乱,痛心疾首。有一天他对自己记下的大量的日记和心得表示怀疑,他独自喝酒,酩酊大醉,妻子守在他的身边,将他整理的日记又一本本收好。和别人不同的是,在看那些卜术的书时,他同时阅读了几本关于心理学的书籍,去拜访过几个著名的心理医生。endprint
马达还在等待他的答复。他从墙上摘下黄色的布兜,将笔记本,钢笔,书架上抽出的一本书装进去。他说你再等等。他掀开了帘子,春天的阳光迅即照进了房间,花香也跟着进来。放下帘子他去了院里的花棚,又有几朵花开了,有几种花在等着从棚子里移出来,见到真正的温度和春天的阳光。
做完这些,他转过身,对马达做了个走的手势。
走进院子,他闻到了中药的味道,他有一种拒绝。他往后看了看,大门关上,黄昏的岚气正在弥漫,墙外的杨树上飞过几只麻雀。他一路想象着她的模样,真正到了门口,他脚步滞重,迟疑,对自己的到来产生疑惑。
这是一座三间上下的楼房,农村时兴的那种小楼,楼下两个套间,正面墙上是一个画着山水的玻璃画,客厅摆着沙发、茶几,没有病人家的凌乱。马达走进一个房间,隐约听见了马达和女人的对话。接着马达推开屋门,轻声说,进来吧。
罗布掂着他的布包,一步,两步,三步……罗布看到一个坐在沙发上的身子,沙发放在离床边不远的地方,一支檀香刚点起来,漾出一种香气。张小麦还是瓜子脸,薄薄的嘴唇,带着笑意的酒窝。只是,张小麦的眼睛没有了锐气,混浊,无力,酒窝显得消瘦,干瘪,酒窝边的纹路凌乱、明显。门轻轻掩上,马达出去了。罗布听见张小麦的一声轻语,坐吧。张小麦身边是一把藤椅。他坐下来,张小麦说,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不好请。
那个“请”字让他的心沉。你,你不要这样说。张小麦说,是,是我让马达去请你的。罗布说,你不要这样说,好吗?不,不请,你会来吗?他想说,我,我想着来,来的,自从知道了你的病……他没有说出来。
张小麦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和马达说好了的,他不会打扰我们,我想自己单独算一卦。小麦。他叫出了小麦的名字。小麦,你不要相信这些,你应该去医院,去找医生,相信科学。我今天来,不是来给你占卦的,我来,我来是想和你見一面,我……算吧,我告诉你我的生辰八字。张小麦打断了他,声音冷静,倚在沙发上努力镇静着,平稳着自己。算吧,罗布,给我好好算一卦,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算算我哪一天会死。
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张小麦早有准备,将一张纸递过来,上边写着她的生辰,她弯腰咳嗽了几声,低声地,喘息着,算吧,罗布,算算我还有多少日子。罗布坚决地摇摇头,将她的那张纸折叠起来。张小麦说,你不算么?
不,你去找医生,会好起来。
好,好起来?我知道我好不起来了,你学会了算卦,你知道什么叫命。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可能就是想知道自己的命才算卦的吧。
他说,我没有为自己算过,就是找一份事儿干。
你过得并不好,和我有关。
不!
其实,我就是想最后见你一次,有些话对你说说……
他简直听不进去了。小麦,你会好的,不,不要这样说……
张小麦喘了口气,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再见过,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匹马,没有那个马场就好了,也许,我们的命会不一样!你不会去外边流浪……
不,小麦,不说那些了。
小麦说,你听我说,如果不是你踢了他那个地方,也许,也许,我还是你的……张小麦的目光低着,看着他,又别过去……
你,你说什么?
本来,事情本来还可能改变,但你踢了后,不好改了……
罗布的眼泪下来了。他甚至想放声哭,他掐住嗓子,眼泪还是穿过了指缝。很久,他看见小麦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抓住,放在自己的手心,抽泣着,小麦,谢谢,谢谢你……
七
一个黄昏,罗布心血来潮,想为自己算上一卦。于是,罗布走出了开满鲜花的院子,走出了老塘南街。这个秋天,他听到了很多关于生死的消息,张小麦是一个月前走的。我们的卜者决定采取步行的方式,找一个地方给自己占上一卦,他想遍了周围的卜者,最后选定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年老的魏瞎,一个是山里边年老的女人。他一直记着魏瞎的模样,魏瞎喜欢在稀疏的头发上戴一顶帽子,他看不见,也要用帽子遮住头顶。听见有人来,总先打一声招呼,叫着大哥、大嫂、大姐或婶子、大娘。他能听出对方的年龄,这是经验,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依赖着经验生活。记得那年他找魏瞎算卦时,魏瞎曾对他说,小兄弟,你可能属于晚婚,而且得子要晚。想起这话,他就想起在锦城夭折的儿子,好在老婆的肚子又凸了起来。
他站在村外的十字路口,明显的四道方向,分别指向四个路端,最后他放弃了去找老女人的打算,进山需要一天的路程,他不想气喘吁吁去找一个人占卜。他想了想,起步朝着宋村的方向走。太阳还在西半边挂着,秋天的夕阳虚脱样鼓胀,在进入秋季后淡去了夏天的炎热,凉气慢慢下来。路边的秋田都收过了,大地辽远,又一季的小麦苗在低微处拂动,麦垄间跑着细细的尘土,路边的草再一次老了,草根又粗又硬,草叶发黄,熟透的野花长出了白色的胡须,柳絮样在尘土间飞翔。秋天,是成熟又衰老的季节。
去宋村要越过两条河流,过两座桥。他在旁若无顾中跨上了第一座桥,今年的雨水一直多,进入秋后又下了几场大雨,河水充沛,浑浊的河面漂着发黄的树叶。一个月前,有人给他送过来消息,张小麦走了。在张小麦殡葬的前夜,他走近叫城堡的村庄,听见了呜哇呜哇的响器。他没有进村,在村外找到了挖出的新土,他在提前掘好的墓坑前坐了很久,然后一直在玉米地坐到第二天的黄昏,月亮升上来时,他走向张小麦的墓地,听着花圈上的纸花呼啦作响,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他神情麻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总是想着和张小麦最后的一面,他们最后抱在一起,听见了张小麦的啜泣。在天将明时,罗布离开了张小麦的坟地,他最后朝坟头鞠了一躬,说,张小麦,太早了,你才36岁。
又看了一次吕腾,告诉他张小麦的死讯。吕腾听着,许久才说,这个张小麦真是活得太累。临别时他问吕腾,你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出来?吕腾想了想说,不到两年。罗布说,我给你算一卦吧,看你能不能提前。吕腾说,如果没有话说,你就走吧。罗布说,没有你我好无聊。吕腾说,别再乌龟样缩着,那样你更无聊。你应该出去,哪怕继续流浪。
他告诉吕腾,他想种花,等他出来后,联合在老塘南街建一个花圃,把他家的几亩地全种上花,这个世道变了,乡村到处都是洋气的房子,需要花儿点缀,将来的乡村才是最大的花卉市场。愿意和我合作吗?他问吕腾。吕腾不说话,嗅了嗅,空气中仿佛有花的清香,吕腾没说自己的意见,只是说,你想好了?你说呢?罗布又问了一句。吕腾还是没有回答,罗布继续说,我不想和任何人合作,只想等你!等你!你知道吗?
他就这样回忆着走向宋村,走向那个已经八十岁的魏瞎,鬼使神差,他特别想再听一听他少年时的卜者再给他算上一卦。他想起关于魏瞎的传说,一个少年盲者有一天走到宋村,在宋村的大街上哇哇大哭,再也不想走了,沒有眼走得多么困难。人们看见,这个孩子的身上沾满了泥水,伤痕累累。有人拉起他,将他送到一个私塾先生那里,先生将苦读过的卦书传给魏瞎,使魏瞎成为一个卜者,如今,这个卜者已经八旬。魏瞎身边的女人,是他四十多岁路上的相遇,那一天,这个寡妇在路边哭泣。他站着,听得好伤心,握着棍子,陪寡妇哭。后来这个女人成了他的拐杖,他将卜卦的钱都给了寡妇上学的儿子。他对寡妇说,我挣再多的钱又有何用,有人花你的钱才有意义。那个孩子一直上到了大学,经常回到宋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女人,或者女人是不是还在宋村。
夜幕降临后,他走过了第二条河流,桥在他脚下鼓动,整条河黑黢黢的,柳树枝、野草、发黄的树叶在河里浮,他想象着,如果一个人驾一叶扁舟,孤独地走在黄昏的水里会怎样……再往前,就是宋村了。罗布站在桥上,朝他此行的目的地宋村看去,他看见一片灯火,接着听见呜哇呜哇的响器声。又是一个人的离去,一个生命的结束。一只夜鸟从头顶掠过,他突然有一种疑惑、一种预感,这个宋村里的亡者,会不会就是魏瞎?那么,他的此行将成为虚空。他慌乱起来,在夜色里,匆匆撇下河流上的桥,朝宋村快走……
(选自《山花》2017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