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振巍
作为享誉全球的时尚设计大师,汤姆·福特没有停止他探索世界的脚步,而是继续着他的跨界尝试,一脚踏进影视圈。2009年由他担任导演、编剧、制片的处女作《单身男子》,一举斩获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英国电影协会最佳男主角奖以及包括金像奖、金狮奖、金球奖在内的多个重量级电影奖项提名,汤姆·福特凭借此片成为风头强劲的新锐导演。2016年推出的《夜行动物》在问世前就引发了影评人和观众的极大关注,上映后依旧获得各大电影奖项的青睐。
与爱好编织复杂叙事结构的导演不同,汤姆·
福特影片的故事线都不复杂。《单身男子》改编自美国作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的同名小说,讲述一位中年英文教授沉浸在爱人去世的悲伤中无法自拔,精心准备自杀的一天的生活,记录了他从在教室上课,到与学生邂逅、交谈,再到去旧情人家中赴约的过程。《夜行动物》改编自奥斯汀·怀特的小说《托尼与苏珊》,讲述一位女子在遭遇现实不满时,收到了前夫寄来的小说手稿,读后引发了对往昔的追忆,试图与前夫旧情复燃却落空的故事。多年积淀的设计师职业素养和惯性,使汤姆·福特在电影中带入了对身体的敏感,他的影片更多地将镜头聚焦于身体及其相关的美学元素,注重身体美学不同层次的展现,以多层次的心理表达。
一、 身体作为审美对象
舒斯特曼指出:“自我指向的身体训练,也经常被一种愉悦他人的愿望所驱动。”[1]这个理论解释了之所以自我要对身体进行训练也好,修饰也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的身体时时都在作为客体被他人观看,他人的身体也会成为我们用以审视和欣赏的对象。附着于身体之上的服装饰物,以及由身体延伸出的行为举止也随着身体的“被观看”成为审美对象。
看过汤姆·福特作品的观众,很难不被影片中匠心独运的人物服饰所吸引,它们处处透露着细腻、精致和高贵。《单身男子》中的男主人公乔治拥有叠放整齐的精美衣橱,他身着单排扣修身的西装搭配法式袖扣的纯白色衬衫和温莎结细领带,上配窄形的纯色领带夹。他每天都要用马毛做的刷子打理做工考究的尖头皮鞋,随身携带复古的格纹手帕,用手动剃须刀把脸上的胡须刮得一干二净,这些细节除了力求还原20世纪60年代的装束和生活场景之外,还有满足身体作为客体的审美考量。《夜行动物》中围绕在苏珊周围的上流社会人士,涂抹着精致的妆容和前卫或严肃的服装搭配,与他们的社会身份和角色约定俗成的形象一致,才能够符合观看者的期待。这样自觉的形象塑造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社会文化的压迫性,他们的身体成为了福柯所谓的权力化身体。福柯认为当自然的身体与社会文化发生联系,它将必然受到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的“规训”,当身处其中的人感受到了这种压迫性,就会表现出由此引发的抑郁、焦虑等不良情绪。乔治在独白中透露出了他堪称完美的外表下压抑的内心:“早晨我要花很久才能扮成乔治,调整到乔治该有的状态和言行举行,每当包好最后一层伪装,把自己扮得油光精亮,就变成一个有点僵硬却很完美的乔治。我深谙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苏珊在和朋友交谈时无奈地说出自己拥有在别人看来想要获得的一切,没有权利不开心。可以看出,苏珊为了努力营造他人眼中的完美形象和生活,甚至无法表达对事业和家庭的负面情绪,华丽外表下包含的却是空洞和无力。
同时,福柯也提出了权力和反抗的共生性关系,受到压抑的人们不会甘于沉沦,他们想方设法地挣脱身体上的权力桎梏。《单身男子》中的乔治虽然受制于社会地位和时代观念,无法公然表达自己对同性的爱慕和同性爱人逝去后的悲痛,但镜头以乔治的视角对年轻男子或活力四射或暧昧浪漫的肢体进行大特写。运动时伸展的四肢可看作一种冲破枷锁的姿态,香烟缭绕的略带笑意的嘴角可以预示出做出反抗后可能会获得的轻松和快乐。乔治因此获得了心灵的陪伴和安慰,暂时减轻了悲痛和孤独造成的绝望感。影片结尾处,乔治同学生肯尼在夜晚的沙滩上,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畅游于海水中,受伤了也不想停止那一刻挣脱束缚的自由、快乐。而乔治也在这晚之后,放下了想要自杀的念头。《夜行动物》中的苏珊,透过前夫爱德华的手稿勾起的尘封记忆,后悔曾经抛弃从前有着共同理想主义追求的他,选择浮华虚伪的上流社会生活,嫁给了帅气又富有的现任丈夫,却过得压抑而痛苦,她不满意自己的事业,而且怀疑丈夫背叛了他们的婚姻。爱德华的书稿仿佛给深陷黑暗的苏珊带来了一道亮光,她试图抓住这道希望之光释放真实的自我,因此,苏珊答应与爱德华见面,寻找曾经的快乐。值得注意的是,在赶赴约会地点之前,擦掉了嘴上浓重的唇彩,换掉了紧缚身体的职业装,取掉了手指上的戒指,满怀期待地坐在桌边等待前夫的到来。这一系列的行为都表示苏珊想要挣脱经由覆盖于身体之上的服装、配饰、妆容等压制于她的社会文化权力体系,褪下伪装,回归本真自我的愿望。
二、 身体作为审美主体
身体由审美客体到主体的过度,标志着西方美学观念的重大转折。这时候的“身体”不仅仅是传统西方哲学家观念中的作为客体与对象的“机器”,也是具有感知能力的身体。在他们看来,身体通过各种器官对外界信息作出的反应,独立于心灵感知到的意义,那是一种专属于身体的、不受心灵所控制,甚至心灵无法感知到的审美活动。不论是嗅觉、味觉、触觉、还是肌肉运动知觉,这些身体感觉都是身体对于外在事物的独立感知,《单身男子》中,乔治在旧情人夏丽家中多次拒绝了她的爱慕表示,而且再三强调对逝去爱人的怀念和难以忘怀的深情。但在夏丽打开唱机,悠扬的音乐响起之时,两人相拥共舞起来,乔治与夏麗的身体不自觉地贴近。“身体对于节奏具有一种天然的感知能力,能够从节奏(特别是音乐节奏)中感受到丰富的意义。”[2]第二首快节奏的音乐一放出,乔治的身体随着欢快的节奏扭动起来,不禁发出了笑声,尽管这时他的内心还沉浸在痛苦中。可以看出,乔治的身体和心灵在音乐的触发下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背离,身体成为感知音乐的审美主体。影片结尾时就在即将要完成观众期待,赋予乔治和肯尼一段崭新的关系时,导演用乔治心脏病发的反转,将影片主题一以贯之,即乔治对吉姆一往情深,无法被替代的爱。这个画面也出现了身体和心灵的背离,乔治的身体不堪忍受病发而疼痛致死,但弥留之际他的心灵幻想中出现了与吉姆重逢的画面,因此他是的身体经受着痛苦,而心灵体验着极致的幸福。
身体作为审美主体,不仅打破了心灵作为唯一主体进行审美的传统哲学观念,而且它对心灵的形成和塑造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样一来,主体和认知就不单单是纯粹的主体和认知本身,而是经过身体塑造的,“身体化”了的主体和认知。《夜行动物》的开篇,聚焦于苏珊高档画廊开幕式表演上,并没有期待中赏心悦目的画面,而只看到了一群裸露的胖女人在扭动和跳跃,做出挑逗的动作,毫无美感,甚至还有些令人反感,相似的裸体画也挂在苏珊办公室的墙壁上。夸张的肥胖形象频繁出现在苏珊周围,展现了以她为代表的上流人士艺术偏好,而这样的偏好正影射出那些所谓的“上流人士”对物质和名利的无止境追求,导致了他们膨胀虚妄的内心。过度的肥胖是身体摄入了过多的食物,尤其是高热量的垃圾食物所致。反过来说,即身体对于过量食物的感知结果为肥胖,通过观看肥胖的身体能捕捉到它的隐喻意义,这个意义是经由身体感知食物的结果获得的,因此可以说在这一过程中完成的是“身体化”的审美。苏珊在阅读前夫名为《夜行动物》的小说手稿时,屡屡被其中暴力残忍的情节惊吓到,她用多种动作和深情表现了内心的恐惧。当看到小说中的母女俩惨遭杀害,尸体横陈于荒野时,苏珊的恐惧到达了一个高潮,她摘下了眼镜,试图从情节中脱离出来,以缓解紧张的情绪。之所以眼镜的脱下有助于消解一部分恐惧,是因为苏珊的惊恐感来源于通过视觉接收到的文字信息,当获得信息源的载体被切断,就意味着阻止了极端情绪的不停涌入。这也能表明身体感觉参与了认知的塑造,乃至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它的形成。爱德华小说的恐怖氛围越是浓重,越是表现他曾受到的伤害之深,苏珊越是感到恐惧,越是理解爱德华的痛苦,所以她答应了前夫的见面要求,同《单身男子》相似,汤姆·福特在这部影片的最后也设置了一个反转:爱德华并没有来赴约,苏珊借助此次会面拯救自己的愿望随之破灭,她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当初的选择对前夫所造成的严重伤害,疲惫失望的神情道出故事的结局:爱德华完成了对背叛自己的爱人的复仇。汤姆·福特设置了这样的结局传递他始终坚持的爱情观——“当你爱一个人,务必全心呵护这份感情。你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參考文献:
[1](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中译本序[M].程向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3.
[2]程向占.论身体美学的三个层面[J].文艺理论研究,2011(6):4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