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浅
九安城花灯如昼,烟火纷落似雨。温如朗不安地坐在凉亭的石椅上,着一袭桃红袄裙的叶安安站在他身前,皱眉道:“不是说好不乱跑的吗?”
温如朗愧疚地将头埋得很低,直到叶安安面色缓和,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我想吃糖葫芦了。”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她不忍再说什么,一再叮嘱他不许乱走、就在原地等她,而后便挤进了熙攘的人群。
温如朗是户部尚书温言的独子,七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而后便成了傻子。叶安安的叔母贪图丰厚的聘礼,便将她嫁给温如朗。今日是上元节,温如朗吵着要来看花灯,温夫人只得派府中总管跟着。温如朗很少出门,在街道上疯跑,叶安安只顾着追他,最后与总管走散了。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叶安安寻着卖糖葫芦的小贩,没想到在灯火阑珊的竹桥上遇到了季衡。她傻站了许久才轻声唤道:“季衡。”
季衡转身见到她时,眸间全是惊喜。她与季衡本是青梅竹马,后来戎城闹饥荒,她随爹娘入京投奔叔父,便再未见过他。如今他已是将军,而她也嫁了人,八年未见,已物是人非。
与季衡分别后,叶安安才猛然想起温如朗,匆匆赶回凉亭,见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万分愧疚地将糖葫芦递给他。他赌气地别过头,委屈地问道:“叶安安,你不要我了吗?”
“安安怎会不要如朗呢。”她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哄了几句,他就笑着接过了糖葫芦。
总管找到他们时已经是三更了,回府后温夫人正欲训斥叶安安,温如朗已将她护在身后,“娘亲不要骂安安,我不开心。”温夫人最宠他,不悦地看了叶安安一眼便让他们回去了。
“叶安安,吃糖葫芦。”糖浆化了温如朗满手,他却一颗也没舍得吃。叶安安低头吃了一颗,便笑着为他打温水洗漱。
叶安安初嫁到温家时,因为出身低微,并不讨温夫人喜欢。府中下人心思精明,自然也不把她当成主子,只有温如朗偏爱缠着她。她性子温和,常陪着他玩,相处久了,反倒觉得他很可爱。
那日午后,她陪他在府中荡秋千,见满树桃花纷纷,忆起幼时最爱吃的桃花糕,便缓缓走到树下。温如朗偷偷跑过来,猛地摇了几下树枝,瞬间花落如雨。她无奈地将他牵到身后,让他捧着采下的桃花。
桃花糕蒸好了,平日挑食的他竟吃了许多,还连连点头称赞,“可真好吃。”她本在感怀韶光易逝,却被他贪吃的模样逗笑了。自此温如朗总嚷着要吃桃花糕,叶安安想到白日里要陪他玩,只好趁天未亮时偷偷去摘桃花,当他问起,便以“月下采的桃花更甜”搪塞过去。
一天夜里,叶安安醒后发现温如朗不在,忙披了外衫去找,看到他躺在桃花树下睡着了,便焦急地将他摇醒,怕把他冻坏了。温如朗睁开惺忪的睡眼,对她傻傻一笑,献宝似地将满满一筐桃花抱过来,“我采了好多,以后你就不用夜里来了。”她想骂他傻,眼眶却先红了。
次日温如朗便得了风寒,裹着三床锦被还瑟瑟发抖,温夫人心疼他,狠狠打了叶安安一巴掌。温如朗吃力地攥住温夫人的袖子,虚弱地说:“娘亲,不要打叶安安,我不开心。”那心疼的眼神,即使过了多年她都无法忘怀。后来他采的那些桃花多数都枯萎了,却永远开在她心上。
温夫人见温如朗喜欢她,就渐渐待她好了起来,后来索性让总管教她打理府中事务。
“你可真聪明。”红烛摇曳,叶安安在书房里看账本,温如朗便坐在楠木椅上陪着她,眼里写满了崇拜。
到季衡后,叶安安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温如朗见她愁眉不展,也不敢烦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吃点心。
她生于戎城,幼时因母亲常年抱病,日子过得很清苦,却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岁月。记忆中,父亲是个儒雅的教书先生,从学堂归来后常将她抱在怀里,教她识字。季衡是父亲的学生,常到家中帮着劈柴挑水,每次她都跟在他身后,似一条小尾巴。父亲见状还曾打趣道,要将她送到季衡家当童养媳。她扯着父亲的袖子撒娇,对上季衡宠溺的眸光,羞红了脸。
十三岁那年,戎城遭了饥荒,赈灾粮迟迟不到,父亲将家中的粮食分给季衡,带着她和母亲去九安城投奔叔父。母亲身子弱,在逃荒路上就病逝了,父亲忧思成疾,到叔父家不久也离世了。
那日相见,季衡说那场饥荒带走了他的父母,带走了师父师娘,也带走了他最爱的姑娘。他一直都在暗中调查,当年那么大的饥荒为何只有那么少的赈灾粮,多年后终于查出是户部尚书温言贪赃枉法。
家被抄时,温如朗正在荡秋千,见到侍卫押着温言,疯了似的冲上去,被侍卫一脚踢了好远。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再去拽温言,被叶安安死死抱住了。随着温如朗的哭声,荣宠一时的温家彻底败落了。
圣上念及温言只有一子,且痴傻,所以并未株连温家他人。无处可去的温家母子被叶安安送到了季衡的别院。路上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温夫人的眼睛。温夫人那般通透的人,知道她与季衡熟识时应该就已明了。转身离开时,温夫人轻声道:“叶安安,谢谢你收留我们。”她心头一酸,提起裙子跑远了,哪怕温如朗在身后哭着喊她也没回头。
其实,自打叶安安开始管理温府事务,复仇的计划就已经实施了。
温言被处斩的那日,温夫人也服毒自尽了。叶安安匆匆赶到别院,还未进门就听见了温如朗的哭声,“娘亲,我以后都乖乖的,你别不要我。”她脚下一软,摔倒在石阶上。
料理完温言夫妇的后事,叶安安便回了将军府。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温如朗,温言咎由自取,可他是无辜的,她虽不曾后悔,却不敢再去见他。她常梦到这些年他对她的好,醒来时泪流满面。
几日后,季衡派去别院伺候的小丫头来报,温如朗每日天还未亮就守在桃花树下,任谁劝也不听,叶安安怕他伤了身子,不得不去见他。
“叶安安,这里有好多桃花。”温如朗蹲在地上,见到她后甜甜一笑,继续低头将落下的桃花捡到筐里,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叶安安,你也不要我了吗?”
她瞬间眼眶通红,狠心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厉声道:“你爹娘的死,我脱不了干系,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懂。”温如朗将她脸上的泪擦干,声音中透着几分委屈,“叶安安不哭,如朗喜欢和叶安安在一起。”她无奈地摸着他的头,突然笑了出来,他心思单纯,哪里懂得这么多。她就许他余生相伴,偿还这份亏欠吧。
叶安安向季衡辞行时,他正在府中练剑。听到她的话后,他缓缓走到她身前,声音很温柔,“一定要走吗?”
“其实,你执意置温言于死地不全是因为他贪污吧。”那日她端着桃花糕来找他,在窗外听到了他与温府总管的谈话。季衡是三皇子的人,而温言是太子的人,戎城旧案的背后牵扯着皇储之争,季衡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少年了。
“安安,我……”季衡本想解釋,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待她离开,他又舞起了手中的剑,剑气凌厉,叶落如雨。
次日清晨,叶安安站在别院前,马车里的温如朗将头探出来,对着她傻笑。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温府总管匆促赶来,额上布满了汗,“少夫……叶姑娘,将军有要事处理,不能前来送行,命我将这五千两银票交给你。”
叶安安接过银票,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子,上了马车。其实不见也好,离别终归是伤人的。
“叶安安,我们要去哪儿啊?”
“去一个有好多糖葫芦的地方。”
衡站在城楼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天下苍生总要有人守护,他是将军,见过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那惨象堪比人间炼狱。三皇子曾许诺,待他登基,将再不挑起战火。
叶安安,愿你永远不知战乱之苦,这疆土有我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