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荣斌 / 著
我未必就能准确地知道它的来处,但我必定能准确地预想到它的去处。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阳光不曾光顾,时光不绝如缕,它曾经的油光滑亮、锋芒毕露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黯然生涩、锈迹斑斑。我不会把它拿起,也不会有人再把它拿起,让它重现昔日的光华。它将继续锈蚀下去,木制的刀柄将会渐渐腐朽,刀身最终也将被锈蚀殆尽。哦,真是无可奈何,生活将又把它严丝合缝地抱拢起来。多么悲伤的结局,像一把被丢弃沙场的战刀,握着它的人早已战死沙场,而它依然一次又一次怀念刺向敌人胸口的刹那快感。
刚开始,父亲是不需要杀猪也能有猪肉卖的,那是因为他骑着刚买来的凤凰牌自行车到十公里以外的香林街去贩运猪肉到村子里来卖。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条件还很艰苦,并不是每天都能买猪肉吃,只有赶街的日子拿些山货或土特产到街上去卖,才顺便买些猪肉回来让一家人开开荤。如若是家里来了客人,或是请亲戚近邻到家里来帮忙修猪圈牛棚,请木匠到家里来做衣柜、床铺之类的活儿,就需要买些猪肉招待。每当这时候,恰逢赶街的日子,还可以托人从香林街上买回来,否则,就得亲自跑到香林街去买。父亲决定不再去那龙煤矿的私人煤窑挖煤以后,他留在了家里,和母亲种田种地,同时经营着开在村部旁边的代销店。有一天,父亲骑着自行车从香林街上驮回了好大一块猪后腿肉和腰方肉。他挨家挨户地叫卖,从中赚取了一些差价。虽然这差价不是很大,但却给父亲很大的鼓舞。
父亲天天骑着自行车到香林街去贩运猪肉回村里卖,久而久之,村里的人都知道村里有猪肉卖了,父亲也就不用挨家挨户地去叫卖,只需在自家的代销店门前摆个桌子,需要买肉的人自然会前来。随着村民生活的不断改善,父亲去街上贩运猪肉回来卖并不总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因此他经常会骑着自行车去第二趟。这小小的商机也被同在村部旁边开代销点的海大舅(海大舅其实不是我亲大舅,只是从小父亲就告诉我应该这么称呼他)看到了,他也天天像父亲一样骑着自行车到香林街去贩运猪肉回到村子里来卖。两个人每天贩运的猪肉,都能很好地满足村民的需求。此刻,父亲的心里开始有了新的盘算。他和海大舅商量,与其两个人天天都跑香林街去贩运猪肉回来赚点差价,倒不如两个人合伙,在村里买来生猪,两个人一起杀一起卖肉,盈亏一起承担。父亲和海大舅一拍即合,决定不再去街上贩运猪肉而自己在村里买生猪来杀。
父亲最后一次骑着自行车去香林街贩运猪肉回来的那天,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插着一把没有把儿的尖刀。尖刀崭新而冷硬,锻造的痕迹清晰可见。父亲把猪肉卖完以后,精心挑选了一截质地坚韧的木头,削成了一个刀把儿,稳稳地和刀身套在了一起。他握着刀把儿,朝着想象中的肥猪咽喉捅了进去。他摇了摇头,又拿起另一把刀削了削刀把儿。削一会儿,就握在手里掂量掂量,看是否已顺手。如果还觉得不顺手,就继续削。如此反复,直到觉得顺手为止。父亲在虚空里又捅了一刀,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他拿出磨刀石,一遍又一遍,试图磨掉刀身上那些锻造的痕迹。在父亲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磨砺下,刀身上那些锻造的痕迹没有完全磨掉,刀口和刀尖却露出了冷酷的白。父亲用自己的右手拇指肚轻轻地划过刀锋,踌躇满志地对母亲说,从明天开始,我就和海哥一起杀猪卖肉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偶尔会听见父亲说起两句话。一句是一天还没到下午就已经把猪肉卖完的情况下说的,说的是我就知道今天的猪肉会特别好卖,因为今早一刀下去,正对要害,猪哼都没哼一声,血就哗啦哗啦地往盆里流了;另一句是,我就知道今天的猪肉不好卖,今早一刀下去,竟然捅偏了,连捅了几下猪才断气。父亲的这两句话似乎含着些迷信的色彩,但在他看来,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真理。
父亲和海大舅第一次杀猪的那个凌晨,父亲的尖刀捅偏了。猪没有立即断气,猪的号叫响彻了整个山村,被惊醒的人们以为村里有哪户人家要办什么大事杀猪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谁家要办什么大事杀猪,而是我父亲和海大舅杀猪卖肉。那天,他们杀的那头猪是事先就特意选了一头较小的,但卖到傍晚,猪肉仍没有卖完。这在他们的意料之外。第一次杀猪,他们是希望能把肉卖完的,讨个好彩头,但是没如他们所愿。他们也清楚,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因为在这之前,他们两人各自到街上去贩运猪肉回村里卖的猪肉的总和,只不过是比半头猪的猪肉多一点。那时的村里还没有通电,处理卖不完的猪肉,他们只好用粗盐腌起来,留到第二天再折价卖掉。
父亲和海大舅合作杀猪有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村里的人们才可以消费完一整头猪的猪肉。这时候,同在村部附近开代销店的一个被我称为明大舅的人也加入到了父亲和海大舅中来。三人也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村里的人们不仅可以消费完一整头猪甚至两头猪的猪肉时,三个人开始自立门户,叫上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杀猪卖肉。三个曾经的合作伙伴,变成了暗暗较劲着的竞争对手。每天凌晨四点钟左右,争先恐后的,在娄圩的上空,肥猪号叫的声音会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划破山村的寂静。在这之前,父亲会先母亲醒来,生火烧水,等水开了,就叫醒母亲起来帮忙。在天刚蒙蒙亮时,父亲和另两家屠户一样,已经在自家的代销店前摆好了肉铺,剔好了肉骨头,等着人们前来购买。这时候,母亲就会回到五六百米开外的屯子里的家,料理家务,或者做些农活,父亲则留守代销店卖猪肉,等猪肉卖完,他就踩着辆自行车到各个屯子里去转悠,看哪家的猪养成了,就进哪家去看。
父亲那时候跟村民买生猪,主要是通过称生猪的重量,再按生猪的价格进行交易。但有时候,父亲也会直接跟人家论头交易,即无须过称,直接估摸着一头生猪值多少钱。我不知道这种交易方式是怎么来的,那多半是因为屯子里没有大杆秤或一时找不到抬猪过秤的人,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就估摸着交易了。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常常亏本,母亲就数落他,没有秤就先不买了嘛,为什么要跟人家估摸要呢?父亲就说,你不要,第二天就找不到生猪杀了,再说了,有些人家卖猪,你若是跟他过秤,他还不干呢,非得跟你估摸要不可。后来,父亲习惯了估摸,一看一个准,已少有看错眼的时候了。但也有例外,有时候个别人家的猪圈与别家的猪圈不一样,致使产生的视觉效果有偏差,往往把猪往大了看,这多半是要亏本的。或者生猪的下水过多,出肉率上不去,也是要亏本的。往往是一头猪的猪肉卖完了,生猪的钱却还没凑齐给人家。因为都是乡里乡亲的,父亲到屯子里去买生猪,乡亲们都放心让父亲先把生猪赶回来宰杀,等卖完猪肉,父亲就打开那个专门放卖猪肉所得的小木盒子,盘点起来。除了现金,木盒子里还有一张从香烟包装盒上撕下来的硬纸片,上面记录着当天因无钱买肉而赊欠的人名及金额。父亲油腻的手指灵巧地拨动着那个同样油腻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是盈是亏,他心里已然明镜似的了。他立即把本钱拿出来用那种简易的胶圈扎好,而剩余的钱,就藏到家里的樟木衣柜里锁起来。一天又一天,父亲就这样积攒着钱,留等着我们兄妹三人到开学的时候交学费用。
我刚上小学的头几年,虽然父亲在那龙煤矿的私人煤窑挖煤,但也挣不了几个钱。每到开学的时候,因为暂时没钱交学费而不敢去学校,总要母亲带着我到学校去跟老师说明,等我的父亲结算工钱后才能寄学费回来。那种因暂时交不起学费而产生的羞赧和不安,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以至于后来,我暗自庆幸,我的父亲是杀猪的,他让我不仅可以餐餐都有猪肉吃,而且不用像其他伙伴一样,小学还没毕业或者初中读不到一两个学期就因为家里没钱交不起学费而早早辍学。我一路把小学读完,把初中上完,甚至到外省的一所师范学校去读书,再也没有那种因为暂时交不起学费而产生的羞赧和不安。小我一岁的妹妹也很顺利地一路读完初中,进了一所中专就读。这在当时的村里,能同时供两个孩子都读到中专的,没有几户人家。
父亲就这样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次又一次捅向一头头生猪,一点点地把坚硬的生活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每一头猪的死去都将产生一定的利润并成全了我读书的夙愿,这我早已深深懂得。可在我十八岁那年临近年关的那个上午,父亲已杀完两头生猪并全部卖完了猪肉,早已不习惯杀年猪过年的人们还站在我家的肉铺前,等待着买肉回家过年。父亲忙不过来,叫我跟着帮忙。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和母亲杀猪。那一刻,父亲使我想起武侠电影里那些刀法快如闪电的刀客,于无形中已夺人性命。可是,我没有心情在心底里暗暗赞叹父亲的刀法,却有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在无数个凌晨里,父亲起早贪黑,就这样把尖刀捅向生猪,残忍而决绝。那一头头生猪也是一条条生命啊!当时的我,就是这么矫情。我真想劝诫父亲,不再杀猪了,可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深深知道,杀猪这营生,是十几年来我们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父亲不杀猪,也许我也会像其他伙伴一样,已早早辍学,谋生于远方城市的工地或工厂。
我师范毕业后回到村里当老师时,弟弟才开始上初中,父亲还继续杀猪。只是,到这个时候,父亲的这份营生已略显出轻微的无力感,那种一天杀头猪都能轻易卖完的日子渐渐成为过往。在作为村子中心的娄圩之外,村里还活跃着另一组杀猪的。他们三人一伙,每天挑着猪肉走屯串户,甚至有邻村的屠户拿着猪肉到村子里来卖,再加上外出务工的村民逐渐增多,这给驻守娄圩的我父亲等屠户的杀猪生意产生了一定影响。他们再也不能每天每人都杀一头猪,这只会都给他们带来猪肉卖不完的麻烦。经过商议,他们决定轮流杀猪,每人每天杀一头,周而复始。纵然这样,轮到他们每一个人杀猪的那天,他们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只在代销店门前摆摊,坐等人们上门来买肉了。除了在代销店门前摆摊,他们必须也像那些走屯串户的屠户一样,挑着猪肉到各个屯去叫卖,而且必须趁早赶在其他屠户之前进屯。只有这样,猪肉才有可能卖完。清晨,屯子里的人们还在床上酣睡,父亲已挑着一担猪肉来到屯子里吆喝叫卖,一如他开始贩运猪肉时的场景。只是当时,他看到了生活的出路,而今,他显得越来越茫然,越来越灰心丧气。那时父亲常常感叹,要是一开始这杀猪的营生就这般状况,当年送我们兄妹俩读书也许会很艰难。如今,生意已不好做,但勉强还可以送弟弟读书,等弟弟大学毕业了,他也就不再做杀猪的营生了。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手执那把尖刀。
我也曾经猜想,他是否是想为孙子的健康成长而放弃了杀生呢?我不得而知,我没有问过他。从那以后,他拿起了小铁锤和泥刀,和人去干砌路基的活儿。两年后,在他孙子开始会叫他爷爷的时候,他忍受一个月的病痛折磨后,再也无力忍受,匆匆走了。
那把尖刀,彻底走向了落寞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