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婷
有年冬天,外面落着雪,赵子刚躺在暖和的红薯窖子里,啃着窝窝头,听爷爷说豹子头雪夜上梁山的故事;那空當儿,窖口还搭着三两根橘枝子,引着开着七八瓣青白色的花。听到林冲把枪头戳进陆虞侯的心口窝里,五脏六腑抽将出来,跟脑袋一起摔在祭台上面,赵子刚一激动,手里的窝窝头滑落在地上。爷爷一记巴掌就打过来:“嗨,小子作践粮食!”赵子刚眼泪直流,捂着脑袋瓜子,龇着牙喊:“我也想当好汉!”爷爷说:“饭都吃不饱,当个屁!”赵子刚梗着脖子说:“这才要当!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爷爷又给了他一记:“好小子,记着你说的话。”这次就温柔多了。
爷爷的哲学很简单,民以食为天。老头子之所以这样想,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家族有遗传性软骨病,他自己佝偻着身体自不必说;赵子刚的父亲三十岁不到就归天了,现在的孙子虽还没看出端倪,但从小体弱,也不知命有多长。
幸而赵子刚长到二十岁,还是个血气方刚、身体健康的好小伙:个子虽不高,但脸盘周正,长着青色的胡须碴子,双眼炯炯有神。那时候他已经在高考上落榜两次,也是无心向学;他爷爷面对这情况,“吧嗒吧嗒”抽了两锅旱烟,完了往鞋底一磕,说:“你也不是读书的料儿。”从此撒开手,顺其自然了。
赵子刚乐得清闲,爷爷那两亩地也用不到他管,便去了县城讨生活。因年轻气盛,刚到地方,便跟俩混混打了一架,却也因祸得福,从此降了两个小弟,转身入了西城帮。因缘际会的,他又遇到西城帮老大张之平。张之平好酒及色,但性情豪爽,为人机敏,和同是武师的欧阳山在西城边上设个武馆,得空做做教练,指点些孩子。张之平看上了赵子刚那肯干吃苦的性子,决定收了这个徒弟。于是亦师亦友地教了他两年,赵子刚自然也下了苦功夫。出师后,甚至有青出于蓝的倾向,因而一般人也就不是他的对手。张之平大度能容,反而引以为豪;在这之后,赵子刚便更加逍遥自在,拳脚带给他的力量感和轻松感更让他暂时忘记来自先辈的顽疾,倒成天踢踏个鞋,领着几个“混混”在街头逛,抽烟喝酒,撸串骂街。活得相当自在。
恰逢东城区要嫁个花容月貌的小媳妇,二十三岁,唤丁芸芸。赵子刚爱热闹,自然不会错过这等热闹事,便带着几个弟兄去瞧;然而穿大红袍的新媳妇没见到,却见了个穿翠绿衣服的小丫头,那丫头穿一双牡丹花样的阔口鞋,梳着油亮亮的大麻花辫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挺耐看。赵子刚才一瞅就愣了,眼和心也全都黏在那丫头的发梢梢上了,只觉得在上面滴溜溜地打转,半刻取不下、也离不了了。跟在他后面的那群混混心眼也活,跟蛤蟆似的在那“呱呱”起哄,粘着人姑娘后面嬉皮笑脸地叫“大嫂”;那丫头刚开始还红了脸,回过来神,努着大红唇,抄着身边的扫帚跟轰牲口似的赶他们,嘴巴里“啰啰啰”地响。那群家伙就推搡着,哈哈大笑地往外窜,慌乱里还不忘回头调侃两句,顺手揩上“大嫂”手背上的雪花膏。赵子刚更不例外,也边跑边扭头看,直到那张红通通的脸看不到了,他还一遍遍回放着那些片段,心头弥漫着一种舍不得的乐。回家把门一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傻子似的出气儿,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叹气的,辗转出一身的臭汗。嘴巴里叽叽咕咕,谁也不知道他念些什么。就这样老实了两天。
这让他爷爷看得云里雾里的。后来老人家听说赵子刚去人婚礼捣乱闹新娘,气得白胡子都要立起来,抄起扫帚打在他屁股上,声称要和他断绝爷孙关系。赵子刚哈哈一笑,说:“我这是给您找孙媳妇儿呢。”踮着脚尖,小燕子似的飞出门去了。那天他就坐在凤城镇的土城墙上,顶着不慌不忙的日头,托着个腮帮,生生听着东城区的喇叭唢呐奏了一个白天,又响了一个晚上。那声音把他的心糊上一层厚厚的泥,已然造成土城墙的一部分了。赵子刚只觉得心口被堵得死死的,出不得气儿,入不得气儿。憋屈得很。
没多久,赵子刚就打听到那丫头叫丁彩彩,是西城区老大白一展的干妹妹,在镇上的“欢乐时光”做前台。赵子刚就啐了口唾沫,心想:白一展长那熊样,还能认这么个妞当干妹妹,真他娘的说不过去。话虽如此,他心里面却有点凄凉有点“疼”,想着这缘分算是断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和丁彩彩本就有一面之缘。老大张之平曾唤赵子刚去“欢乐阳光”跟白一展干了一架。原因么?是这丁彩彩不好好唱歌,还把酒泼在张之平衣服上。赵子刚清楚地记得丁彩彩像弯苍白的月牙儿似的蜷缩在黑色沙发里,头发也乱糟糟的,嘴角流着血;老大的白衬衫也湿得透透的,正中央赫然是白一展踹上去的鞋印儿。赵子刚也不傻,他看出来老大喜欢丁彩彩,敢情是欺负了白一展的干妹妹。丁彩彩身上附加着太多理不清的事儿了,赵子刚不敢和她好。
于是他把喜欢丁彩彩的这事儿深深压在心里,想着日子久了,这股邪火就能生生闷死。半个月后,他也确实“忘”了不少。可是有次他立在大门口嗑瓜子儿,享受着细碎和风在他脚底下打转,远远地却看见两个人影儿,近了,才发现是一姑娘一壮汉。姑娘一看见他,就拿玉笋般的指尖对着他,接着俩人就冲他过来了。赵子刚蒙了,想躲壮汉又不忍躲姑娘。他也是没出息,半个身子不受控制地酥了起来,步子迈不动,直愣愣地杵在那里,虽然面上看着仍像个不怕事的汉子。
那两人其实就是丁彩彩和白一展。
白一展走近他,一句话没说,先朝他脸上打出一拳,赵子刚感觉嘴里有了血腥味,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俩,手里的瓜子儿噼里啪啦地漏了一地。
“可是他吗?”白一展这才问丁彩彩。丁彩彩红着脸点点头。
“狗日的。为啥打我?”赵子刚脑子充血,一手捂着脸,一手握着拳头要打过去。
“你这个龟孙,”白一展抓住那拳头,骂道,“不干人事!”他看见拐角里冲出来两个城管,松开手说:“五天后晚上凤鸣塔,我们做个了断。但凡有芝麻大的胆儿你就别躲。”说完扯着有点受惊的丁彩彩走了。赵子刚愣了半天神儿,忖度着之前搅了人家妹子的婚礼,东城人讲究得多,破了人家规矩也说不定;心里一沉,觉得自己是惹了事了。
接到“战书”的第二天,他就跑去找老大张之平。但一连两天都没找到,最后可算在洗澡堂子里给赵子刚堵到了。见了,悬了半日的心也落了,慌忙迎上去,大巴掌“咣咣”拍在老大白嫩的大后脊梁上。张之平不久前刚在背上文上了条龙,今天是第一次洗澡,这一拍也疼得他龇牙咧嘴。镇静下来的老大勉强挤出来点笑,俩人就光溜溜地面对面坐着,聊得那叫个推心置腹。endprint
张之平认真听完赵子刚的话,却说:“子刚,我年纪不小了。”
赵子刚还等着出谋劃策呢,没想到等来这一句话,忙摆手:“大哥您说什么呢?您现在风华正茂……”老大微闭上眼,摇摇头。赵子刚从老大脸上看到疲惫且真诚的样,生生把到嘴边的宽心话咽了下去,俩人中间就只有远处淋浴的声音,他心里忽然有点凉。
老大说:“我年纪大了,这西城老大的名号就交给你吧。你年轻,领着咱弟兄好好干。”说完还拿手拍拍赵子刚赤裸裸的肩膀,眼里尽是无限的期待。赵子刚倒蒙了,感觉自己不是来商量事的,倒是拿事逼老大“退位”的。他才二十来岁,从心底说虽也想过当老大这事,可没想到当得这么随意,就在澡堂子里决定了,周围只有两个等活儿的、皮肤松弛的搓澡师傅。
老大似乎看出赵子刚的心思,说:“好兄弟,出去后我来召集弟兄来宣布这事。”说完,准备扎进大浴池里,转身间露出后背的青龙文身,这文身赵子刚也是第一次见,细细一看,发现却要比自己的有趣些。
“画龙”向来最难的是“点睛”。赵子刚的青龙眼是描上去的,刺青师傅功夫不到,看上去有些呆板;张之平背上的龙眼却有玄机:一颗藏在“云里”,只露出眉上的青鳞;另一颗却是借了自然生长的黑痣。这一隐一现,一虚一实,却愈发烘托了青龙威风凛凛的神气来,更显得虎虎生风,栩栩如生了。赵子刚看见那青龙眼睛上有个结疤翘着,四周泛红,心想或许是点瞳时留下的。澡堂里氤氲的雾气和慵懒的气氛,让他将白一展“清算”的事弱化了,甚至遗忘了。他也随着老大快乐地扎进水里去了。
西城帮当晚张灯结彩。大院里摆了六张直径两米的八仙桌,每张桌上摆满鸡鸭鱼肉,全荤;每人三瓶二锅头,啤酒管够。老大在正中间大桌的席首坐着,和坐在他右手边的赵子刚窃窃私语,让其他人看得好生羡慕。忽然见老大敲着碗底站起身来,声如洪钟:“弟兄们听我说!”所有人都抬起头。
“今天叫弟兄们来是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承蒙各位关照,鄙人在西城帮做了三年太平帮主,这三年,我们和东城帮、城管、片儿警都保持着良好关系,各位弟兄也相互照拂,安居乐业。我也知道这都是在座各位弟兄的功劳,所以在这儿给各位拱拱手,大家受我一拜!”说着,当真拱了手,随着手垂下去,腰也弓了下去。头抬起来,目光灼灼。席下掌声、欢呼声一片。
老大伸出右手,往下按了按:“兄弟们,只是我最近却感到力不从心了。我今年三十岁,在西城帮呆了三年,没带领弟兄们开创伟业不说,有些弟兄还离了帮;我实在也辜负了上届大哥的期许。因此,”老大停下,拍了拍身边的赵子刚,示意他站起来:“我今天召集弟兄们过来,想宣布一件事,从今日起,赵子刚是西城帮第十任帮主。弟兄们看在历代老大的颜面上要帮扶他!把西城帮发扬光大!”说完坐下了。留个赵子刚直端端地站在台面上,对着席下的三十几号人。
“弟兄们!”他深吸了一口气,抱拳,“请多多关照!”
台下人欢呼。赵子刚没有看到老大眼角的冷光,他伸出拳头:“西城雄起!”
喊完“西城雄起”的第二天,张之平就跟弟兄们说自己要“下海”去广州做塑料生意了。临行前,赵子刚带着两个小喽啰,一个捧着煮熟的猪脑袋,一个抱着只剥皮的整羊,他则一手一瓶大曲,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向张之平家走。这让张之平家的半老婆娘和两个娃娃看得一愣一愣的。那俩娃娃也像极了他老婆,一个歪眼,一个龅牙;那三人在门框里一站,就是幅抽象画。
赵子刚举着杯子,嘴角动了动;停了停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张之平举起酒杯,仰头灌了,长满胡碴的喉结潇洒而顺滑地一动,仿佛咽下了一颗解忧丸,放下茶杯,一脸感动和轻松。
张之平离开的第三天晚上,赵子刚带着六个弟兄操着家伙来到凤鸣塔下。这六个弟兄都是和赵子刚歃血盟誓的,身上也有几招功夫,打过架,受过伤,没失过手,胆儿也大,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天渐渐黑了,却也不见人。
赵子刚们等得有些无聊,年龄最小的“猴子”开始用打火机烧蚂蚱。深秋露重,他们渐渐觉得冷了;后来夜色完全笼着地,天上就只剩月亮那一个光点,地上又仿佛结了一层的霜。“猴子”开始烧第十只蚂蚱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液化气和焦热刺鼻的蛋白味。
这时来了阵风,连着虫声,四周隐约布满了脚步声。赵子刚心里一惊,却仍不见人影,风声阵阵,倒像有上百只蚂蚁扑糖般的聚拢过来。赵子刚心也慌,但他憋了口气,恨不能将自己身上的每根毛发都改成枪,每个毛孔都能上膛,到时候能射出子弹来,如此在接触对方倏忽而至的棍棒时也能抵挡一二。
“猴子”关了打火机,说:“回吧。我看是被人放鸽子了。”他声音有些颤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剔着指甲上的蚂蚱腿。他站起来的同时,有两个也跟着站了起来。
正想着,一人影从塔影里闪出来,因他居于高地,便遮住了整块月亮,人形周边盈盈有光。那人拧开手电筒,光亮直接打在赵子刚眼睛上,晃得他一阵晕眩。从这人后面又窜出来大概五六个人,也都打开手电筒,把他们全笼在人造光下了。
“赵子刚出来!”白一展的声音响起。赵子刚觉得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他往前一个趔趄。“你来!”白一展声如洪钟,“到塔下来!”
他这才发现白一展们离他们还有三十米的距离,只是站在高地上,看起来比较近而已。“有本事你下来,晃着人眼算什么好汉!”赵子刚拿棒子指着高高在上的白一展,看见那黑影从高台上跃下来,他心里漫上来一阵后悔,却还是倔强地对身后的弟兄们说:“操家伙,上!”
话音未落,他头上就挨了一棍,跟着腰上又是一棒,眼前登时五光十色。他看出打在他头上的是白一展,心想:“奶奶的,我纵使闹了你干妹妹她姐的场子,你也不至于置我于死地吧?”随后便从腰里抽出刀子,朝着面前人一阵猛戳,刀子在骨头上吱溜作响,温热的液体也随之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袖管,沉甸甸的让他极度兴奋。忽然他听到白一展绝望的喊声,他脸上挨了一个耳光,熟悉如五日之前。这一巴掌让赵子刚意识清醒了,这喊声是白一展的没错,可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的孔武有力,根本不像失血过多的人。endprint
这时月亮从厚重的云层里穿出来,照亮了一张凄白又清冷的小脸。赵子刚一看到就松开紧握的胳臂,仰起头,像狼那样嚎叫起来。所有的人也都停了手,发现满脸是血的赵子刚手里正拽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姑娘,长长的发梢几乎浸泡在如同汪洋的血泊里。那瘦影正是“大嫂”丁彩彩。
赵子刚抽了自己二十几个大嘴巴子。之后,丁彩彩受伤的事“私了”了。赵子刚自然出了所有的医药费,这钱的“大头儿”是老爷子出的。老头拿钱的时候嘟囔着:“你也真是出息,给你攒的结婚钱,没想到要拿来救人命。可有句话我得撂在这,这辈子打光棍是你自个的事;但你不能让我们老赵家绝后。”老头说这话时有些伤感,他布满血丝的眼闪着些无奈和茫然。这事儿不久后,老头就走了。老头走的时候手掌肿成了面包,手指一根根膨胀起来,如十只风干香肠倔强地立着。赵子刚心里惭愧,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儿,他都忘记给爷爷添一件冬衣了。
赵子刚把他埋在挖着红薯窖子的庄稼地里,那之后下了好大一场雪,积了足足半尺。赵子刚打算一直待在窖子里,倚着墙,听着自个儿的心跳,就好像有老头儿陪着。他想着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不觉泪如雨下。第二天雪停了,赵子刚刚醒就听到外面有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吱吱吱吱”的清脆而生动,透着活气和力道,他钻出来,打眼看到白一展。
白一展顶着个狗皮帽子,双手抄在袖管里,踢踢踏踏地走过来拽住赵子刚,嘴里嘟囔着:“日了个狗!真是日了个狗。”赵子刚忍着没甩手给他一个耳光,咬着牙说:“你嘴碎什么!”
“你过去医院,”白一展有些愣神,“彩彩找你。”
“我们都两清了,还找我做啥?”赵子刚说。
“你自己问去。”白一展有些生气。
“你不说,我跟你去个 。”赵子刚转身要走。
“她说要嫁给你,原话是:‘非你不嫁。”白一展嘴里没搂住。但这冒出来的话让赵子刚惊奇了:
“为啥?”
“我怎么知道?简直日了个狗。”白一展没好气地说:“你跟我走么?”他朝着赵子刚背影喊。
“我穿上衣服。”背影顿了顿,说。
才走两步,白一展听到身后传来匆忙脚步的声音,他知道是赵子刚,心想:“找这么个熊玩意儿,丁彩彩真瞎了眼了。”转念一想:再不是个东西,也是干妹夫。当下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搭在赵子刚的肩上。赵子刚肩膀一抖,那手又尴尬地缩进口袋了。
丁彩彩果真闹着和赵子刚结婚。赵子刚很是惊奇,支支吾吾地推脱说不是自己不想结婚,只是他爷爷的丧事还没过;而且他们也要多做了解,更何况积蓄不够,结婚仪式办不好,如此云云。丁彩彩不理,把手放在赵子刚怀里,光光有神的眼睛瞅着他,半是撒娇半是委屈:“这都无所谓。我只问你,你稀罕我么?”赵子刚红着脸点点头。他看见丁彩彩嘴角一勾,另一条没有受伤的胳臂把他脖子勾过来,舌头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如海啸般翻涌。丁彩彩忽然停住了,赵子刚给激起来了,顺着劲儿就要往上粘,丁彩彩直着胳臂,只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想要吗?”赵子刚鸡啄米似的点头。丁彩彩用力一推他,说:“娶我!”赵子刚咬咬牙,说:“好!”
第二天,丁彩彩和赵子刚就去领了证。可是赵子刚家底已经空了,所以婚礼也办得有些冷清。新婚前两月,他们天天腻在一起;两个月后,丁彩彩的肚子就跟西瓜似的长起来了。
赵子刚发现,丁彩彩是个挺有主意的人,比如他刚想怎样让她辞去KTV的工作呢,丁彩彩就告诉他,她已经不打算在歌厅干了,她要跟着姐姐丁芸芸开花店。赵子刚又惊又喜,刚想说好。丁彩彩又说:“作为交换,你也不要在西城帮待了。”她要赵子刚找个武馆做教练。
退出西城帮,赵子刚自然是答应的。但这也不全是因为丁彩彩;也不全因为这是他爷爷临终前的再三交代:老头子坚持认为,孙子变得如此堕落全在入错了帮派。主要原因是,他娶丁彩彩的事在镇子上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不管西城帮还是东城帮,都说赵子刚是个没有良心的人。老人家尸骨未寒,這边就张罗着娶老婆。赵子刚把这事儿给丁彩彩讲,说连巷口的小孩都朝他吐吐沫,丁彩彩拿手往围裙上一抹,嘴巴一撇说:“那正好。别人爱说就说嘛,咱们过得好就行。”她不想肚子大起来了再结婚,她和家人丢不起那人不说,也是防着赵子刚不认账。赵子刚看着丁彩彩日益壮大的肚子,想想自己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总不能以后开家长会还是个小混混的派头。于是就咬咬牙,坚决把帮里的事情交给几个弟兄,没多久就“退位”了。从当上西城帮老大到退隐江湖,他干了不到三个月,在西城帮历史上绝对是前无古人。“退位”不久,赵子刚就收拾了身行头,果然去了家武馆,给一群小孩儿做散打教练。处理好这些事时,赵子刚搂着日益丰腴的丁彩彩,啃着她圆润润的腮帮,连着感叹了好几句:“红颜祸水。”却被丁彩彩玉笋般的小脚踹到一边,接着俩人对视嘻嘻地笑。
经营那家武馆的正是欧阳山,张之平的好友,但和白一展的武馆是对头。欧阳山身材魁梧,面容慈祥,实质上却是个狠手。年轻时他是特种兵,退伍后给军区一长官做过五年司机,也就是贴身保镖。欧阳山开车技术自然是一流,武艺也是一流,心气自然很高,向来看不上所谓的西城帮和东城帮的纠纷,认为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上不了台面;他退休后为图个清静安乐,回到老家,在西城边上设了一武馆,收些小孩练点拳脚,也能补贴家用,结交好汉,给门庭增添些生气。欧阳山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主儿,一心钻研武学,也因此和身怀绝技的张之平走得近。欧阳山就想做个闲人,只是奈何这两年凤城镇拆得厉害,他的武馆也在拆迁之列,这就牵出来一大团的事儿,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赔偿问题;若按照正常程序走,也没什么;但这武馆偏偏和白一展的武馆离得近,在边界上就产生了些争议。偏偏白一展又是贪图便宜的主儿,欧阳山先前有意效仿贤人,退一步以引对方也退一步,因此留个“六尺巷”的美名;但谁料白一展却步步紧逼,非得多占那几分土地,这就让欧阳山不痛快了;欧阳山想自己不痛快自然也不能让白一展痛快,两人就暗中使了不少绊子。只是相互忌惮着,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endprint
赵子刚去了欧阳山的武馆也是因为不喜欢白一展。另外,欧阳山和张之平又是好兄弟,他学功夫那会儿也曾得到欧阳山的指教,算是欧阳山的半个门人。那段时间倒也平安无事,丁彩彩半年后顺利生了个大胖小子,肥头大耳,笑容可掬。赵子刚将他视为心头肉,特意包了红包,找了个测字先生,说了生辰八字,想讨一吉利名儿。那先生瘦削高挑,带着点仙风道骨,微眯双眼,算了四柱;接着掐指一算,对了周易,说道:“这小子占了好时辰,一生顺遂,富贵不可言。只是命中缺水。”说完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个“淼”字,说道:“水流广远,澎湃浩大。取个‘淼字吧。”赵子刚捧着“赵淼”二字跑回家,丁彩彩也喜欢,亲了娃娃一口,乳名也起出来了,唤作“水儿”。
水儿的降生和健康生长让赵子刚越来越能拿出活着的劲头来。只是他渐渐感觉到浑身酸疼,常常使不上力气,家族遗传病的阴影开始时不时地从他心头闪过。赵子刚不敢去医院查,万一真像担心的那样,他可就是连宽慰自己活下去的“借口”都没有了。他常常做梦,梦见自己的父亲。梦中的男人一脸病态,像只老狗一样佝偻着身子,眼睛里透着哀伤和无奈。醒来后,赵子刚总能吓出来一身冷汗。他明明没有见过他,可那人却如此清晰。赵子刚想:“那个可怜的人儿,二十七岁才讨上老婆,三十岁就去世了。但愿我和水儿都不是这样。”
他有时也给水儿讲梁山好汉的故事,问水儿:“长大想干什么?”小伙子攥着小拳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丁彩彩就在旁边打趣道:“他还不会说话呢,你让他怎么回答呢?”
这样平静又忐忑的日子过了一年,不知什么时候,有个谣言像瘟疫似的在凤城镇风传起来。说什么呢?说赵子刚之前强奸了丁彩彩,丁彩彩怀了他的孩子,所以才不得不和赵子刚在一起。好事者瞅着不谙世事的水儿,扳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发现时间刚好和谣传里对上;又想起,赵子刚娶丁彩彩前刚办了个丧事,他如果心里没鬼,怎么会如此慌张?大家又忽然觉得:丁彩彩天仙儿般的人,怎么会看上赵子刚那货呢?慢慢地,很多陈年旧事也被翻了出来,有人说赵子刚不仗义、有心计的,趁着夜黑风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甩了弟兄们干了那事儿?又忽然想到他逼着张之平离开,年纪轻轻的就当上西城帮老大;又想起,他带着兄弟去凤鸣塔打架,谁也没伤,却独独伤了丁彩彩,接着立刻拿出了医药费,立刻结婚……这一切仿佛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演给外人的一场戏。镇上的人感慨道:赵子刚确实不简单,明明是个落败户,却成了帮主,没花多少钱又讨了个貌美如花的老婆;现在还是欧阳山手下的得力干将,还有个大胖小子,简直是人生赢家啊。
这些话也断断续续传到赵子刚耳朵里,有些事一听就是假的,他就不在意;但听到自己结婚前强奸了丁彩彩,他就不干了,心想:“谁他妈的造谣?老子要做了那种事,生儿子没屁眼儿。”这话他究竟没说出口,生生给咽下去了。因为有些推断确实有鼻子有眼,他自己也觉得茫然,他没忍住就算了算和丁彩彩在一起的日子和水儿的出生日期,发现水儿确实是“早产”,赵子刚心里开始别扭了,他想丁彩彩之前确实在舞厅做过前台,遇到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张之平那次,他自己不是亲眼所见吗?赵子刚胃里涌上来一层酸水,喉咙里似乎卡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可他转而想起丁彩彩也许是真的爱他,这两年跟着他也没过上好日子,反而要里外操劳,看上去都老了不少;况且水儿也生得那么讨喜,但真要不是自己的……赵子刚倒抽了口凉气。他不敢多想,又控制不住自己往“奇怪的”方向上想。但如果真听信了这些谣言,怀疑些什么,岂不是伤了丁彩彩?那些天他教课也不像之前那样费心了。小孩们常常踢了一组扫堂腿,又被要求踢一遍;好不容易完成了,又被教练要求再来一遍。他们也因此苦不堪言。
欧阳山也看出了赵子刚近日来的心不在焉的恍惚状态,他自然也听了些风声,心里也是着急,想着这十有八九是白一展捣的鬼。前些日子,他从白一展手里抢过来一处土地使用权,那家伙心里不平衡是正常的,他围绕自己散布的流言又何止赵子刚这一个?只是就这一个发酵了,但這也是意料不到的事。
欧阳山看着赵子刚日益瘦削青白的脸,可怜这个小弟兄。他特意叫赵子刚跟自己喝一杯,天南地北地扯了很多自己在军队和做司机时的种种窘境和难事儿。赵子刚听出老大哥的潜台词,他心里感激,敬了欧阳山一杯酒;欧阳山叹了口气,说:“天无绝人之路。”又拍拍赵子刚的肩头,说:“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最难解的是心结。”赵子刚感激地点头。那天晚上他灌了一斤白酒。
他晕晕乎乎地回到家,发现丁彩彩正在厨房里围着灶台转悠,“叮叮当当”清洗着餐具,水儿叼着奶嘴儿看动画片,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和礼物,烟灰缸里也有几根烟头。丁彩彩老远就闻见这股酒气,便冲干净手上的清洁剂,转身拿了只杯子,灌了些白水,放在他面前,一边抱怨着:“要死人了,又喝这么多。”
赵子刚让她停了手,说现在心乱得很,想抱抱她。丁彩彩红了脸,说:“水儿还在呢。”赵子刚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水儿,笑着说:“豆大点孩子,懂什么呢?”丁彩彩看着赵子刚眼圈红红的,闪着盼望又落寞的神情,洗干净手,坐在他身边。赵子刚揽住她的肩头,亲了亲她的头发,静静地抱着她。丁彩彩身上散发着油烟味和汗味,但赵子刚却觉得这比任何味道都好闻。“今天家里来客人了?”赵子刚问。
“嗯,刚想跟你说呢,”丁彩彩抬起脸来:“张之平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总不接;他就坐了会儿,抽了支烟;还给了水儿压岁钱。”
“你接了?”
“他给,我也推不掉。”
“唔,那就拿着吧。”赵子刚说。他觉出丁彩彩喉咙里“哼”了一声,接着说:“前几天我们还在联系。他告诉我要回来了,倒没想到他先来我们这儿了。”
“他生意好像做得不错,这次回来是要开个楼盘,”丁彩彩说,“我还想,你干脆也‘下海得了,不要在武馆做了。赚不了多少钱,而且小水再两年就上幼儿园了,之后要上小学、中学和大学,我们也得为孩子想想。”
“确实是,”赵子刚笑着说,“有了水儿你都不想理我了。”endprint
“哪有的事?”丁彩彩笑着说,“我也就是个提议。说实话,我才不想你‘下海呢。你知道吗?张之平说他离婚了,现在两个孩子都跟着前妻,他现在是个孤家寡人了。”
“这我知道,”赵子刚说,“他跟我讲过。”他摸着丁彩彩的头发,忽然有些难过:“有些话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喝了点酒,想问问你。”他吞了口唾沫。“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你,你呢?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呢?”
丁彩彩红了脸:“怎么想到这事儿?”她从赵子刚怀里抬起头来,看到丈夫满脸期待的样子,还是说:“就是你去酒吧帮张之平解围那次。”
“那时候就爱上了?”赵子刚说。
“那次是有好感,觉得你挺有男子气概,”丁彩彩说,“后来我又在芸芸的婚礼上见过你,你还记得吧?你领着那群小混混在那闹,还一个劲儿地回头看我,我就知道不只是我喜欢你呀。然后你不是……月光底下,我是看到你背上那条龙了。白一展告诉我,整个凤城镇只有你背上有青龙。”
“哦,原來如此。”赵子刚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心揪了一下,说,“我那天真是喝多了。”
“只是……”丁彩彩说,“我当时好像摸到你后背有个小肉球。不是说体无恶痣吗?我还总跟人说你是个富贵命呢。后来才发觉那只是个错觉。”
“也不是,我究竟还是个富贵命。比如娶了你,还有这么个好儿子。”赵子刚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把丁彩彩推到一边,说,“我累了,先去睡了。”
三个小时前,他发现了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张之平找过他。和两年前赵子刚找他为自己“出头”的那天下午一样,他们还是约在了澡堂,当时雾气氤氲,张之平向他袒露了当初离开、并将西城帮老大让给赵子刚的内在原因:他欺负了丁彩彩。
他这次回来,一方面觉得对不起他,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水儿。
赵子刚一言不发,张之平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他说他这两年一直受到良心折磨,尽管赚了很多钱,却总觉得对不起兄弟;他还说现在自己也有很多钱,他听丁彩彩说,他们正在为水儿上学的事发愁,愿意承担之后所有的费用;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提出来,如果赵子刚嫌弃丁彩彩,他可以照顾这娘俩的生活。赵子刚第一次把张之平摁在浴池里,他看见张之平背上的青龙朝他瞪着独眼。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滚你娘的蛋。”他最终松了手。张之平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红了脸,“咔咔”咳嗽着,那一刻,赵子刚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他把张之平从水里拽出来,并拍了拍张之平身上那只苍老干瘪的青龙,沉默着离开了。
出来时,外面正在下雪。他想起爷爷给他讲的林冲上梁山的时候,也是“风雪正紧”。赵子刚舒了一口气,感觉回到了窖子里,窖口仍开着七八朵瘦小的青白小花儿。他扬起脸,看着如斗的大雪从天上盖下来。口袋里那张揉成一团检查表嶙峋地张扬着,上面写着他的病症——他担心的那天终究要来了;然而丁彩彩和赵淼是不用担心了。
他叹了口气,一团苍白的寒气立刻笼罩了他。赵子刚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终究是个理想啊。
门悄悄打开了,闪进一束光。赵子刚装作熟睡的样子轻轻打着呼噜,他感到丁彩彩把搭在他肚子上的被子展开,细细拢在他的身体上。那双温热粗糙的手触到他的下巴,虽只有短短一秒,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
他不经意间翻了个身,瞬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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