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洪鹏
江岸第一次试刀的时候,就有些后悔,妈的,还是小农意识了不是,当初买那把钢火好的刀就好了,不就是差一块钱吗?当时,卖刀的小伙子还一直向他推荐那把刀,不就差一块钱吗?大哥,差一块钱,这把刀就是个东西,那把刀就大差了。
现在手里的这把刀,果真不受用,这一刀下去,就感到这刀刃太钝,刀身也轻,欺不住瓜,切一个西瓜,居然要用些力,刀刃也有些不走正道,一个西瓜就切歪了。
旁边卖瓜的一位老哥一看就乐了,说,一看你就是个新手。怎么,下岗了?江岸就说,老哥,眼真毒。老哥说,看你手忙脚乱的,用的家什也不地道。你这个岁数的人,干起这些最下层的行当,半路出家,不是下岗又是什么。江岸干笑了笑,说,老哥,厉害!
老哥干瘦干瘦的,几乎都没什么肉,却透着精干的劲道,黝黑的皮肤一直黑到骨子里。江岸知道,那是被土地侵蚀、被太阳晒烤成的中国农民的活标本。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舅舅也是这样的人,村里的那些叔叔大爷们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的形象就像地上的一棵棵糙皮铁杆的枣树。江岸也是从土地里走出来的,从来都是对这些铁杆农民充满着敬重的。
江岸知道那把刀好,这把刀不好。那把贵一块钱的刀,拿在手里的感觉很舒服,正合手,如合身的衣服鞋履,如钟情的知音,握一下,就有了早识的契合。贱一块钱的这把刀,就差了,掂在手上有些发飘,当然,刀刃也不那么锋利。两把刀就在江岸手上掂来掂去。卖刀的小伙子就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要哪把,痛快点,咱也是个爷们!最后这句话就如同锋刃刺了江岸一下,江岸望人家的目光,就重了些。那小伙子的眼风立马像利刃般地逼过来,这年轻人本身就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好刀。这小子属于那种瘦肉型的,但瘦而不弱,身上透着筋道,白净的双臂上刺着青,两条青龙沿臂而下,张牙舞爪的。相比之下,江岸立马意识到自己是老了。小伙子的主要心思不是在推销这些切菜削瓜的刀,他是在兜售那些名贵的上讲究的仿古名刀。小伙子做微商,晚上天热,家里待不住,就把存货摆出来,也正好到广场来透透气。
在企业里干办公室主任吧?老哥的话多起来,倒不是完全因为受到江岸的奉承,他是感受到江岸对他的敬重。心里对一个人是鄙视还是敬重,无论怎样是掩饰不了的,也是连鸟虫鱼兽甚至草木庄稼都能感受得到的。
江岸说,您咋不说我是政府的办公室主任?我咋就是企业办公室主任?我就不会是车间工人?
老哥说,你是不是认为我是草根,啥都不懂?政府官员有下岗的吗?车间工人能有你这细皮嫩肉的手吗?再说,就像你一看我是农民一样,我一看你就是个拿笔杆子的。像你这样的文人,沦落到这般田地,不是办公室主任是什么?
江岸又笑了笑,说,老哥,还会看相?
老哥说,什么会看相,你坐在这里久了,什么人都会识别了。你在办公室里,常年价就接触那么几个人,或者,你们坐在写字楼里都是从上往下看,你们看到的是一群蚂蚁和甲壳虫;而我坐在这里,是从下往上看,就像看野台子戏,你可以看一群人,也可以单独看一个人。你看一个人,从他的腳看起,才看得真真切切。
就从这几句话,江岸不得不佩服起这位老哥来。下下人有上上智,碰到这么一个摆摊的老哥,江岸原本破棉袄般的心情多少有了点熨帖的感觉。他原曾想,第一次挤进这个菜市场,原来的那些摊主会挤对他的。地盘所有是动物的属性,别说老虎狮子都有自己的山林,就是野猫流浪狗都有自己的领地。头一天遇到这位老哥,给他腾出一块地方来,让他的角色转换有一种软着陆的感觉。
江岸不得不感叹,道德在民间。
瓜市场的生意很清淡,只有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江岸左右看看,卖瓜的仍然摆了一长溜,卖瓜的比买瓜的还多,就想起了文坛上多年前就有的说法,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不禁哂笑。
除了像老哥一样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农民不玩手机之外,江岸发现大部分人都在玩手机,才想起来,这几天为筹备卖瓜的事,一点看微信的心情也没有了。也就掏出手机来,打开微信,好多微信没看,大部分是樱桃的。有她写的诗歌,也有转的各种言论,最后是问话,在干嘛呢,江哥,肿木老不见人影?好在你冒个泡啊,也知道你还活着(调皮的笑脸)。
江岸想回复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找个表情包,也没个合适的,也就算了。转念一想,正好玩玩失踪。
他打开樱桃发来的一首新诗:
将你安放在梦里
不让春风吹醒
纵有良田万顷
却不敢把你种下
做你眸子里
三月柳梢头一抹鹅黄
季节已到夏天
红豆在掌心成茧
闭上眼睛
我们隔着一个季节
樱桃的诗越来越有意味了。她在诉求着什么,外表大大咧咧的樱桃又在抗拒着什么,内心深处有着她的纠结。
樱桃的本名叫殷桃,和那位电影演员一个名字,是江岸给她改的名字。江岸为她写过一句诗:我含住一枚樱桃,如含住满天红云。殷桃很高兴地接受了,再写诗时,就用作了笔名,圈里的人也都叫她樱桃了。
在生存面前,樱桃不再是嘴上的流云,只能是天边的红霞了。江岸此时一个瓜没卖出去,哪还有欸乃泛舟的意趣,生活只剩下吃饭了。
来买瓜的了,是个小伙子,看上去是常客了,和卖瓜的人都很熟,卖瓜人见了纷纷招呼,猴子,在家里闷了,出来溜溜?今天照顾哥哥个买卖。被叫猴子的小伙子赤裸着上身,笑笑,挨个摊位走过。刺青的双臂闪过蓝光,眼风犀利。江岸一开始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面熟呢,待他走近了,才猛然想起是卖刀的小伙子。卖刀人也认出了江岸,立马亲切起来,是你啊,老哥,怎么样,那把刀还顺手吗?江岸也为了给他个面子,只好说,听你的就好了,这把刀果然不顺手。小伙子就说,你看看,你看看。好吧,拿个瓜给我吧。
江岸赶快挑出一个瓜来。
人生逃不过一定数。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叫猴子的人给开的张。江岸的心情这才开出一朵花来。就像老爹说的,现在的人买瓜,都是成个儿地买,不是他小时候,西瓜切开论叶论片地卖,五分钱买一叶西瓜。所以,刀的利钝不是太主要了,刀的作用只是偶尔切开一个西瓜当样品,或者当顾客对瓜的成熟产生怀疑时,用刀切开一个口,探出瓜的内容,因此,用刀的时候并不多,当然,这刀没有又不行。认识到这里的时候,江岸就暗暗地笑了。他想起同龄男人的那些自嘲自怜自损自贬的活,比喻恰似现在手中的刀,有,也没多大用处,亦不是想当年了,用时如抽刀,唰地一下就出来了。没有,还真不行。
一天下来,一车的瓜没全卖完,算算账,也没挣几个钱。见江岸落落寡欢的样子,老哥说,现在经济不景气,什么买卖也不好干啊。江岸还是干笑了笑。老哥又说,日出日落,高兴一天烦恼也是一天,何必折磨自己,收摊回家吧。
这个时候正是天擦黑的时候,路灯、霓虹灯都亮了起来,白天的商贩撤摊了。夜市开始了。路边的烧烤摊已生起了炭火,夹杂着猪肉、羊肉、虾、鱿鱼、蛤蜊等肉类海鲜的味道,飘荡在人和人、人和车、车和车、车和街道、街道和楼房之间,最原始的火与现代的各种灯光,映照着人类城市生活的这一片断。
江岸的饥饿感忽然爆发开来,好久好久没和朋友们吃烧烤喝啤酒了,不光有嗞嗞冒着油的羊肉块鲜香四溢的对虾清爽的啤酒带来的口腹之欲的快感,还有这城市生活的情调也是一种享受。撤离市场的这段路最为拥挤,充斥着各种车辆和各类人群,也最为嘈杂。一点秩序也没有,就像一江的鱼鳖虾蟹,胡乱搅在一起。
江岸骑着三轮车慢慢地随着人群向前推进,也就有点闲心打量起马路牙子上的烧烤摊来。他看到近旁的一个小伙子,五大三粗的,光着脊背,只穿着红蓝条纹带星星的大裤衩,浑身肥嘟嘟的肉,皮肤黑黑的,模样却像一尊泥塑,没有什么表情。打下手的却是一个穿着整洁长得清爽细腻的女孩,麻利而静气地招待着客人。这样的女孩似乎不应该卖烧烤,但她就在卖烧烤。这个女孩让他想起了樱桃,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樱桃是一种活色生香之美,这个女孩是一种洁净素雅之美,从本心里江岸更喜欢这种内敛的本真之美,但江岸本性里有一种呆板乏味,他更需要樱桃那种湖光山色的滋养。
望着这一对摆弄烧烤的年轻人,江岸忽然就有了一种感动,过去只是顾着吃喝、高谈阔论,并没有用心观看摆烧烤的人,现在角色变了,也是惺惺相惜,就感觉这两人的搭配非常和谐,就是这两个年轻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江岸的眼睛不由得潮湿起来。
这时,背后忽然响起爆炸一样的汽车喇叭声,一连串的,如愤怒的咒骂。江岸回头一看,一辆黑色宝马紧跟在他身后,车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刻意修饰的脸,漆眉细长,红唇紧闭,两眼目光像黑色的箭,射向江岸。冰毒美人!江岸忽然得到一个绝妙的形容。江岸光看烧烤摊上的一对年轻人了,也想入非非了,忘了向前跟进,后面这位冰毒美人的喇叭就愤怒了,咆哮了。江岸明显感受到冰毒美人对骑三轮车卖瓜人的鄙视,否则,她的喇叭声也不能像箭一样的穿心。江岸第一个反应是僵住不走,看你这个逼样女人能怎么地!但这时更多的喇叭都响起来,仿佛群狼在围攻一只羔羊,江岸在这群现代车阵面前忽然败下阵来,只好蹬了下三轮车向前推进。
走出农贸市场的路段,江岸就用力蹬起三轮车来,他想赶快回家,好好歇歇,甚至不吃不喝,赶快倒头睡一觉,什么人间烟火什么冰毒美人,什么樱桃桃樱的,都他娘的统统滚个鸡巴蛋吧!所有的燈红酒绿在江岸面前都如黑夜吞噬一切一样,都暗淡了下去。江岸眼里只有一条回家的路。他又攒足劲,蹬起三轮车来。
一支歌唱起来——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
揭开了相约的序幕……
这是江岸的手机铃声。江岸喜欢这种缠绵的忧伤,温馨的孤独。他想给自己留一点点柔软的小空间,毕竟这首歌藏着他青春的故事。但是现在,听到这首自恋的歌子,忽然感到厌恶,他想删掉这首歌曲,换成最原始的那种电话铃声就行了。江岸这样想着,已放慢车速,掏出电话一看,是老婆打来的。
电话传来了老婆龇牙咧嘴的声音——
你去学校开家长会了没有?
江岸这才想起今晚还要给儿子去开家长会。但老婆的话茬口吻,让他的心中又腾地升起了一团火。
儿子下学期就要升高三了,这高二最后一学年的家长会,他不去开也知道是关于分班的事,儿子的学习成绩他不是不知道,儿子长大了,唉,愁事也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子俩就没话说了,儿子有事先向他妈说,让他妈再转告自己。现在,两个人的隔阂又加深了一层,昨晚,江岸打了儿子。
昨晚,江岸在准备卖瓜的家什。三轮车是老爹从乡下送来的,好多零件都损坏了,螺丝、链条也松动了,就像老爹的身体,胳膊腿等好多部件都不行了。在楼下拾掇好车子,就上来调试电子秤。
卖瓜的主意还是老爹给他出的。下岗两年了,江岸干了不下十多种工作,都不行。江岸从来就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人,谁让你自己没有吃饭养家糊口的本事呢?你如果是人情练达讨得领导的赏识提拔个副总,即使企业黄了,手里还有资源;你如果是从小就知道人必须学一门生存的技能,别天天喊着那些满天飞的口号,也不至于年过半百一事无成;或者你有才,写作也写出点名堂,不用多,写成一部电视剧,也挣个百八十万,不就衣食无虞了吗?怨谁,就怨自己!老爹说,你就去做个小商小贩吧!江岸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老爹知道儿子的心事,就说,小商小贩不出力,不耗神,会个加减乘除就行了,不会都能干,有电子秤计算器。虽是利小,却能赚个日常花销,只要拉下面子,放下架子就行了。
那,贩卖点什么好呢?过去,有事老爹都向儿子请教,儿子是个文化人儿,现在,如何生计倒请教老爹了。
老爹说,那就卖瓜吧,对,卖西瓜。
为什么要卖瓜,卖西瓜呢?
卖瓜清气,捣鼓蔬菜,要择叶去泥,梳理捆绑,费工费时;贩鱼卖虾,会弄得一身腥气,你更干不了,再说菜鱼什么的,当天卖不了,第二天就坏了,只有瓜,是最好的。而西瓜存放几天坏不了,整个整个地卖,干净利索,你早上去南关市场批发一车,拉到北关去卖,要说挣钱最容易的就是买卖,赚个差价嘛,别怕挣得少,一天挣一文,强似闲着人。
卖瓜只能干夏天这一季,过了夏天怎么办?
想那么多干什么,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先卖这一夏天的瓜,到了秋天,或许就有了新的生意。退回几年,你会知道你有今天?
为了让他省俩钱,老爹把自己骑用了多年的三轮脚蹬车送给了他。
江岸思忖了一下,卖瓜的确不需要太多的设备,再买一台电子秤,一把刀就行了。
老婆见他要卖西瓜,不无揶揄道,你本来就是个卖瓜的。
江岸想起网上正流行一个热词,叫吃瓜的群众,就把老婆的潜台词说了出来,是啊,我就是个没脑子的傻瓜,现在想来,做个简简单单的吃瓜群众也挺好的。
江岸内心里的火苗子本来是直想往外窜的,但,还是压了下去。你只能去卖个瓜,就老老实实做个瓜吧!
江岸过去买东西从来不看电子秤的数字,花花绿绿的整得人眼花缭乱的。现在得自己先弄明白啊。
江岸調试着电子秤,就听到儿子和他妈在屋里嘀嘀咕咕,他听到老婆坚定的声音,不行,别说他不会同意,连我也不同意,你就用着那块就行了。老婆在儿子面前提到他时,很少用你爸爸你爹这些称谓,就用第三人称,他。
人家都用Iphone7了,我就换一块国产的Vivo都不行,我们同学不用Iphone7的,起码也都用国产的华为呢。儿子的声音忽然高喊起来,也似乎是有意让他听到。
江岸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也听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立刻向屋里喊道,你要换什么手机,咹?要换什么手机,咹?你看看你学习那个奶奶灯样,还有脸要手机?
儿子从里屋冲出来,狠狠地甩了门,边走边说,你都只能去卖瓜了,还有脸说我?当初别养我啊!
江岸就一下子爆了,跳到儿子跟前,照着儿子劈头盖脸一顿乱打。边打边说,好啊,倒笑话起我来了,我现在也后悔养了你,没有你,我何必去卖瓜?今天,我就砸死你!说着就要找东西砸儿子,儿子上前紧紧地抱住他,江岸竟然动弹不得。猛然间,江岸感到儿子长大了,十八岁的男子汉了,当爹的真也打不动了。儿子紧紧地抱住他,他一点也动弹不得。
江岸气急败坏地叫道,放开我,你这个王八羔子!
儿子松开手,江岸也就没有再打的意思了。整个过程,老婆却在一旁叉手立着,不发一言,就那么看着,像个女王。
江岸没有台阶下了,就甩出了一句话,我满足不了你,你可以去找个有钱的爹,别说买块手机,要个飞机都行!
老婆拔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江岸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时万念俱灰,这日子过的,真他妈的啊。他来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十层高的楼,在这个县级城市也算是高楼了,他住的是阁楼,在楼顶了,夜生活的城市盛宴一般展现在眼底,迷离的灯火,夏夜里的男女,又像是一簇簇盛开到很烂的荼蘼。
江岸一时极端的情绪被这夜的荼靡化解开去。活着就要有一种隐忍的功夫啊,人总得要活着呀!
嘣嘣,手机响起了微信提示音。是樱桃发来的一个大灰熊头像,摆着手打招呼,嗨——
江岸关了机。
江岸想起还得要出去买把刀的,卖西瓜总得也要用刀啊!
江岸就去了广场夜市。
江岸对刀从骨子里也是喜欢的。
他先前在那些刀堆里掂量过那些现代工艺与传统风格相结合的完美之作。尤其那把威虎刀,刀身是百炼花纹钢,缎纹细致,浮土烧刃,加了强,黄铜浇铸的刀把,刻着鱼鳞纹,护手是张口的虎头,利刃如虎舌,从虎嘴里吐出来,威猛刚烈,虎气生生,似乎还带着猛虎的啸声。有这样一把刀在握或摆放,倒是给人一种力量、血性和胆魄,这或许是现代人玩刀的意义,现代人也因此把刀做得如此精致,尽管现代工艺轻易地让这把刀削铁如泥,如凌厉的秋风。小伙子曾拿起一根八号铁丝,一刀一刀地剁去,如剁着一根柳条。江岸想,刀剑已失去它的杀伐功用,未必要做得如此锋利。或许是这种意识,让他最后选择了握在手中便宜一块钱的刀时,随口冒出了一句托词,就这把吧,又不是杀人。这句话让小伙子反瞪眼了,你这大哥说的什么话呀,叫你这么一说,我成干什么的了?看你也是个文化人,也说出这么野蛮的话来。这让江岸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也就不再言语,立马付钱,拿刀走人。
但,江岸会时常想起那把威虎刀。
家长会散了,大多数家长都有车,有奔驰宝马凯迪拉克,也有长城吉利比亚迪,好赖都是车,一时呼儿唤女,汽笛乱鸣,极尽人间声色。儿子出了教室,也不理江岸,径直向前走了。
江岸的三轮车,也没好骑进校园,只放在校门旁的角落里,他看到,还有一些各式电动车、自行车、摩托车也放在那里,淹没在冬青雪松的阴影里。
一时间,各色车辆在校门口这里拥挤在一起,一点秩序也没有,如炸群的动物大会,一片混乱。一片混乱。最不耐烦的是那些高档汽车们,它们有着龟鳖般的硬壳,抖着虎罴般的威风,发出豺狼一样的嚎叫。骑各色车的普通大众自然就骂,发出恶毒的咒骂,奶奶的,有颗手榴弹就好了。
江岸的车夹在车流中,左右奈何不得,又如同傍晚撤离农贸市场一样,后面又响起同农贸市场上一样的爆裂的喇叭声。
直觉告诉他这声音就是冲他来的,他回头一看,真是邪门了,竟还是那个冰毒美人!江岸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神秘的东西是不可知的。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煞星。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一脸高傲的小子,江岸先想到这是她弟弟,不会,这个岁数的人不会有弟妹。冰毒美人似乎也认出了他,目光更加黑、更加冷,就那么盯着江岸。江岸想说,你他妈的犯什么神经,这么多的人堵在一起,我能走得了吗?但他江岸总不至于和这样的一个女人理论,也没法理论,只能回过头来不理会,随着人流走,但江岸不由得咬牙切齿,这个逼养的,应该给她一刀。
江岸又想起了那把威虎刀。
江岸走出拥挤的车流,加快蹬起车子,去追儿子。他想拉上儿子,两人好好谈谈,但儿子还是不理他,唤他上车,也不上,只是闷声闷气地甩出一句,你走吧,我自己走。
江岸想说,你是怕这三轮车丢你的脸是吧,但他没说,是自己没有轿车让儿子丢脸,还挖苦他干什么。
江岸感到浑身乏力,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他饿过了头,也感觉不到饿了,只是浑身无力,他忽然想起自己又笨又傻,这不是拉着一车瓜嘛。
他在路边停下车,从包里拿出那把西瓜刀,掂出一个瓜,用刀去切。这刀还是不受用,他还是想起了那贵一块钱的刀,就贵一块钱呀!
其实饿的时候,也不是没想到吃瓜,潜意识里,还不是为了多卖几个钱。可是,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不是。他吃起了自己的瓜,甜甜的瓜汁下去,人就有了些精神了。西瓜真是个好东西,爽甜的液汁让人爽利、柔软,仿佛清心的醍醐。有人见有瓜,就三三两两地围上来,没想到自己一吃瓜,倒招生意来了。
江岸开始还想拿出电子秤来称斤论两地卖,但转念一想,就自己卖,又不影响他人,论个儿卖得了,这样倒也利索,买卖双方都滿意。正得手之时,一辆车远远地开过来了,有人眼尖,早认出是城管的车,就说,城管来了!
江岸当然知道城管是怎么回事,关于城管过去只是当新闻听,虽有想法,却是个旁观者。今儿遇上了,还真有些恐,有些慌。城管的车驶近了,车上的喇叭也响了,此处不准摆摊!此处不准摆摊!马上离开!马上离开!这声音经过电喇叭的扩送,爆破感十足。
江岸知道,毕竟是自己违规呀,不可多言,只有乖乖地走人。再说,确实也累了,才提起的一点精神又立刻坍塌下去,疲惫又一次汹涌而至。
一连几天,生意还是那么清淡,一车瓜还没有卖出去,日头越来越毒了。遮阳伞下,也没有多少阴凉了。江岸向下拉了拉草帽宽大的帽檐,倒也不光是因为热,每个摊位都立着阳伞,大家也就都没有戴草帽。前两天,江岸也没戴,今天,却戴着草帽来了。
那位老哥一看就乐了,笑嘻嘻地向他打着招呼,领导,早啊哈!老哥,您别这么叫,我怎么又成领导了呀!你看你乌纱帽都戴上了,当官了,不是领导是什么?老哥,您别这么讽刺挖苦我好不好?
江岸本来戴着个草帽就别扭,让老哥这么一说就更不自在了。老哥猴精猴精的,江岸知道自己的心思都被这个老哥看透了,他看人居然像看瓜那样准,他看瓜的水准已有些接近神明的境界了,他向江岸炫耀过看瓜经。看瓜熟否好坏分三个级别,一般的看瓜技巧,是一手托起一个瓜,用另一只手拍拍或敲敲,声音会透过瓜心从整个瓜的凸面散发出来,发出咚咚的颤音,感觉瓜心是疏空的,那瓜一定是熟透的,至于火候正好还是过火了,那就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江岸看瓜的水准就是这一水平。再高一个层次的看瓜技巧就是用手摸,好赖全在于手感,那硬邦邦的触手的瓜,肯定是不熟的,那叫愣,愣头青。而熟透火候正好的瓜,摸上去就像摸女人的皮肤……说到这里,老哥就坏笑了一下,江岸也跟着坏笑了一下。看瓜的最高境界就是远远地看,瓜放在哪里,冷眼一盯,就知道瓜的成色。老哥说,好瓜有一种光,江岸问,什么样的光?
毛茸茸的光。
就是像月亮的光晕,就是那种风锅拉(风晕)?
对啊,到底是有文化的人。
江岸就吟出了一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老哥说,你这太高深了,不过我倒想起瓜田有月亮的夜晚的情景。
江岸说,我也想象到了,那是田园诗了。
现在,老哥像看瓜那样又扫了一眼戴着草帽的江岸,学着装痴卖傻的小品演员的台词说,小样,穿上马甲我就认不出你了?
江岸的脉从认识这位老哥的第一面起就被他号住了,他的精明近乎于妖了。
江岸怕遇见熟人,但每天都会遇见熟人,他难堪,熟人也难堪,个中情形一旁的老哥看得一清二楚。
老哥接着说,瓜地里的瓜呀,大部分的瓜露在光天里,远远地一看就行了,但有一些偏偏躲在叶子下面,那就要用棍子把叶子拨开,彻彻底底地看着这个瓜是什么样子。
江岸听他这么一说,也不言语,一把扯去了草帽。
老哥和旁边的卖瓜人都愣住了。
江岸已削去三千烦恼丝,擎着个光头,愣愣地放光。江岸不露声色,就那么用眼瞅着老哥。
老哥来得快,立即拍手笑道,好好好,好好好!看得破,放得下,这要出家当和尚了。
江岸脑壳饱满圆正,头皮闪闪发亮。
老哥端详一下说,没想到长头发是书生,剃光头是金刚呀,这瓜长得挺圆正啊!可惜呀……
可惜什么?江岸问。
可惜还不大熟,有点愣。
……
江岸堵一下。这话给江岸的思路一个反转。
西瓜摊前人来人往,买瓜的还是不多,真像老哥说的,过去在办公楼只是俯视楼房街道的人与物流,现在在瓜摊,从下往上望,就像看野台子戏。
江岸不大看行人的脸,只看行人的脚,他猜摩着曾经的猎人只察看地上的蹄印就知道是何兽的动向的心理,察看着行在柏油路面上的各种脚履,有穿精致皮凉鞋的,有穿圆口老布鞋的,有穿运动鞋的,有趿拉着拖鞋的,有登高跟凉鞋的。一些趿拉拖鞋的女足,大脚,歪曲,指甲和甲缝里满是黑污;登高跟凉鞋的玉足,白嫩,细小,指甲涂着豆蔻。那些污黑的脚是鸡爪鸭蹼,多半拖着忙乱疲惫;那些豆蔻的纤足,多半孔雀高蹈,踩着高贵骄傲。
江岸这么看着,看到了那些豆蔻的纤足,猛然想起老婆的脚趾甲,不知何时也涂上了血红的颜色,同时,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猛然想起给儿子开完家长会回去的情景。
家里静悄悄的,老婆在床上向里侧卧着像是睡着了,但江岸感觉到她并没有睡着,江岸太累,到厨房里胡乱向嘴里扒了两口饭,倒头便睡。现在想来,就是有些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再细细一想,家里有一种以往没有的整洁,那是一种被刻意整理过的整洁,连寂静都是用心营造的。
那个人,老婆也不是一次没提过,两个人吵架的时候,老婆就诉怨,姓江的,你打开你的良心你好好想想,我跟你二十年了,我戴过什么吗?我穿过什么吗?我吃过什么吗?我享受过什么吗?你看看人家谁谁谁,老婆孩子跟着享受些什么?每逢说到这里,老婆就哭了。老婆下岗时间更长,有十五年了,就给这个人打工,在百货大楼开的摊位上替他卖服装,卖的是高档的名牌服装。
有时,老婆穿着一身高档时装回来了,江岸就问,买的?送的?老婆就反问,拿什么买?谁送?
那?
拿样品穿两天都不行?
没有生意,卖瓜的人就都望着街景发呆,只有那位老哥,大家都发呆的时候,他的嘴却闲不着,自言自语地哼出一段歌谣来——
别说路不平,
只怨咱不行。
人生路漫长,
不一定都辉煌。
漫漫人生路,
有穷就有富。
别人骑马咱骑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旁边的人一听,都笑了。天天听你这些宽心歌,还真没有忧愁了。
江岸却突然反感起来,这不就是那些微信段子吗,这不就是百家讲坛里那女人讲的心灵鸡汤吗?如果说我们最有特色的就是有一锅熬了几千年的心灵鸡汤,这锅鸡汤让一群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活过来,有人歌颂五千年的生命力,却没有一次涅槃。
也有人打趣说,老哥这个瓜是越老越圆,圆得滴溜溜一碰就打转。就说去年那件事,放在一般人身上,不被气死,也会被气个半死。这故事瓜贩们自然都知道,说的人也就有意说给江岸听了。你不知道,老哥去年曾到凯旋园小区去卖西瓜,那里是不让摆摊的,那里不是住着全城的富人嘛,瓜好卖,老哥就利欲熏心,见钱眼开,就去那里摆摊,结果就遭遇了城管,城管撵他,他拉着一车西瓜就跑,他哪里能跑过城管,后面的城管撵上来,一脚就把车子踹翻了,车子翻了,西瓜滴溜骨碌滚了一地,老哥也和个瓜样了,滚了好几个滚。那人顿了顿,问江岸,结果,你猜老哥怎么样?
江岸问,怎么样?
那人接着说,人家老哥坐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泥,笑了,笑着对那个乳臭未干的城管说,大爷啊,谢谢你老人家了,我正愁这一车瓜卖不了,吃,也吃不了,扔,也扔不了,你一脚就给解决了,解决了,谢谢您啊谢谢您大爷,我给您老人家叩头了。城管那小子倒不好意思起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江岸就睁眼望着老哥。
老哥自得地说,民不和官斗,穷不和富斗,男不和女斗啊。
老哥又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和别人过不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这句话好像在教导江岸,江岸心里真的不痛快了,他觉得从一开始,这个老东西就在教导自己。
凯旋园有一种气,从它的建筑,从它的园林,从它的男人,从它的女人,从它的大人孩子,从它的宠物狗猫,从它的香车宝马,都透出一种气来,如居有虎罴的山林,辐射着峥嵘与骄矜,别的动物从它边上走过,不免情怯与心虚。江岸倒没有被这种气所慑住,不管怎么说,江岸属于那种清高的人,腹有诗书气自华,骨子里更有一种高傲之气,要说对世事看得破,他也并非看不破。他想起在企业时,业务人员面对刁难的客户满腹怨言时,主管常说的一句话,我们伺候的不是人,伺候的是钱!是钱!江岸很明白自己的,我是来卖瓜赚钱的。
在凯旋园卖瓜,确实是好卖,几天没卖出去的一车瓜,几个富人就销了,有钱人买瓜就是不一样,不是一个一个地买,是一买就几个,江岸一下子就畅快了。
一连几天,江岸一天一车瓜,顺顺利利地卖光了,數钱的感觉真好啊!江岸想到那些凯旋园的有钱人,自己挣这俩小钱就喘气都畅快,人家挣的那银子像水一样哗哗地往家淌,怎么能不气吞山河万里如虎啊!一连几个傍晚,江岸都是骑着空车回家的,骑着空车回家真是轻松啊。
又是一个傍晚,江岸边骑车回家边盘算着,照这样下去,一个夏天,给儿子买个手机没问题,给老婆也买点配戴的什么东西,让儿子老婆在外人面前有点尊严,让自己在儿子老婆面前也就有点尊严。这样想着,就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是《每次走过咖啡屋》的曲子。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禁不住慢下了脚步……
他吹了这两句,真正的音乐就跟着响了起来,他一度厌恶想换掉的这小情调的怀旧铃声,又亲切起来。他接起来一看,是樱桃打来的,赶忙接起来,电话里传来樱桃爽朗略带鼻音的声音,江哥,这段时间干嘛去了,怎么微信里老不见你的状态啊,发微信也不回?
这一刻心情好,又是和小美女说话,江岸语言忽然调皮起来了
啊,啊,哥不是忙嘛。
忙什么呢?
忙大买卖呀!
樱桃咯咯地笑了起来,什么大买卖呀?
樱桃的声音都带着樱桃鲜艳蜜甜的色香味。江岸都看到樱桃说话的样子了,花枝乱颤的。樱桃的眼的黑是水潭黑的黑,樱桃的脸的白是梨花白的白,樱桃的小嘴的红是樱桃红的红。什么大买卖呀?樱桃还在咯咯地笑。
江岸灵机一动说,贩人头啊!
哈哈哈,这是真大买卖啊,江哥不做则已,一做就惊天动地呀!
樱桃放声大笑了,江岸仿佛都看到了落了满地的樱桃。
哥不是说过嘛,这一生如其冒烟,不如爆炸。
哎呀,哥啊,别说得那么吓人了,再说你不是还说过嘛,干什么都可以理解,贩毒走私卖军火,唯独就是贩卖人口十恶不赦啊!
江岸哈哈地笑了,这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嘛!
哎,说正经的哈,后天晚上我们准备在广场举办一个仲夏夜诗歌朗诵会,这段时间我出了趟差,今天才回来,要不早给你打电话了。今天晚上大家聚一聚,研究一下有关事宜。
嗯——
江岸有些迟疑,刚才在天空飞了一会儿,现在又回到了地面。现在满脑子卖瓜生存,哪还有心思鼓捣诗呀。江岸本来是本城诗歌圈子里的骨干之一,大家经常在一起采采风游游山玩玩水什么的。要不说,现在的生活真是休闲了,摄影的,书画的,钓鱼的,骑驴下棋跳舞唱戏的,各类群体都玩得那么嗨,并且装备也厉害,最是那摄影的,背着几万块的相机,开着高档越野,名山大川地跑,有钱有闲有体力。就他们这帮诗人穷酸,作品最多在纸媒和网络公众号上发发,没有现场效应,连跳广场舞的大妈都不如。
我们也可以搞个诗歌朗诵会的,这主意还是樱桃最先想到的,没想到樱桃他们真的要操作此事了。
那边樱桃听出了他的迟疑,怎么了?哥?
好吧,好吧,在哪聚?
老地方,文峰宴。
晚上见。
晚上见。
江岸对自己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卖瓜,还有诗和远方不是。
江岸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推开自家的门,一下子愣住了,家里一片凌乱,衣架歪倒着,衣服四散在地,茶几翻了,茶壶茶杯破碎散落。卧室里,老婆半窝在床上,头伏在床头,头发凌乱,一动不动。
怎么了,这是?江岸问。
老婆没反应,他走过去扒拉了一下老婆的身子,老婆扭动了一下身子,他看到老婆两眼直瞪瞪地瞪着。
江岸又来到儿子房间,儿子仰躺在床上,也是两眼直瞪瞪的,无神地睁着。
这是怎么了?江岸又问。
儿子也是不反应。
江岸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娘俩打起来吗?还是为了买手机的事?他们俩的矛头都是指向我的啊,再说儿子虽然倔犟,和他妈还没有发过脾气啊,也没见他砸摔家什什么的,这男孩到了青春期的反应?
江岸倒冷静下来,就现在的情形,他是什么话也问不出来的。
他回到客厅,阁楼的客厅,权叫做客厅吧。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这个时候他想应该是抽一支烟的,但江岸不抽烟,茶几上常摆着烟灰缸,是准备来客用的。
江岸就下意识搜索起烟灰缸来,这才发现满地是亮晶晶的烟灰缸玻璃碎块,在墙角里,有一支抽了半截的烟蒂。
江岸盯着烟蒂,自然有一种情节漫延开来,那支烟蒂燃烧起来,被一个人夹着……
江岸来到窗前,十层楼下的城市尽收眼底,华灯初上,城市的夜之荼蘼又绽开了。
江岸想起今天晚上樱桃说的聚会,打开手机,想给樱桃发个微信,说不去了,又转念一想,索性就关了手机。
又是一个火辣辣的天气,天气预报说,今天的高温将达到36℃,这天要下火啊。江岸还是早早地去南关市场上了一车瓜,依旧来到凯旋园小区门口,门亭里的保安和他也熟了,老远地见他来,就向他笑了笑。江岸停下车,捡起一个瓜送过去。保安见他的光头满满地滚着汗珠,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哥,不要不要,昨天给我的还没吃完呢。江岸说客气个啥呀,不就是个瓜嘛,说着就给他放在了门亭里。
刚来的时候,保安不让他在这里摆摊,江岸就给了他一个瓜。保安说,哥啊,即使我让你在这里摆,城管也会来撵你的,在这里城管不光是撵你,而是连车带瓜要没收的。
江岸就说,好兄弟,你给我长着点眼色,要是城管来了,你就喊一声。保安看了看他的车子,就答应着,好好好。
正是不晨不晌的时候,买瓜的人还不多,江岸自然就想他的心事,他对昨天的事再推理,复原事件的过程。
半夜里,他去儿子房间门前伫立了很久,他想问问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儿子的倔脾气,假如真的是一件难堪的事呢?问他的话,岂不更难堪吗。当然老婆也问不得。江岸忽然意识到这个家正在一个崩溃的边缘,每一个人都会坍塌。江岸其实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这个时候,他還是保持了冷静,仿佛家里布满了看不见的雷线,一步都动不得,不小心就会触雷。江岸没再做出什么动静,他只在沙发上窝了一宿。
太阳就那么热辣辣地照着,连空气仿佛都在燃烧,那个人就那么明显地在他眼前晃动着,他不想想他,但他不可能不去想他,有些情节也不是他的设想、推理,经过一晚上的发酵,故事情节的枝蔓自然生长出来了。十八岁的儿子无法接受撞见的一幕,他先是蒙住,但他没有思考的训练,他只有本能的暴力,他已领教过儿子的力量,那个人只有去如何挣扎逃脱,儿子只有手不择物,随手抓起烟灰缸,以人类掷石块的本能掷出,幸好,烟灰缸撞到了墙壁上,幸好,儿子手边没有刀……
江岸就握住了他那把廉价买来的西瓜刀,江岸又想起了那把带着虎啸声的威虎刀。
就在江岸想入非非的时候,江岸的手机响了起来——
江岸拿出来一看,是樱桃打来的,不用问也知道,樱桃是来询问昨晚怎么不去聚会的事,是接还是不接,江岸正迟疑间,门卫喊了起来,哥,快跑,城管来了!
江岸抬头一看,城管的面包车正从路的东边向这边驶来。江岸赶忙把手机放进裤兜里,踏上三轮车,向路西边飞快地蹬起来。
江岸猫着腰,拼命地蹬啊,无疑是一只只会奔跑逃命的麋鹿或者是山羊,后面的城管却越来越近,电喇叭里传出威风的吆喝,站住!站住!
手机的铃声还在响着——
路边行人也驻了足,在本来就喧闹的市嚣声里,又响起了一片杂乱的惊呼声。
江岸此刻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是为了他这车西瓜,本能地逃。
江岸的人力车怎么能逃过机器呀?城管的车很快就撵了上来,随即跳下几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这当儿,江岸又蹬出四五步了,几个年轻人两步三步赶上来,其中一个飞跃而起,一脚把江岸连车带人从侧面给踹翻了,江岸和他的西瓜们一块儿滚了出去,而江岸的车子正好倒在了一辆擦身而过的轿车旁边。
轿车停下来,是一辆黑色的宝马。黑色的宝马门开了,下来个女人,女人个子很高,三十多岁,高挽发髻,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丝质的,身体如蛇蟒般扭着,裸着的胳膊和双腿丰腴白皙,脚穿黑色的皮凉鞋,嘴唇、手指甲、脚趾甲都是艳红的豆蔻色。
女人一身寒气,如霜如剑。她看了看她的车,把眼望向正在爬起的江岸,又把眼望向那几个城管的人。城管的几个年轻人不去接女人的目光,却向着江岸教训,你还跑,你往哪里跑?早就规定这里不准摆摊,你这是故意犯法。说完,就都转身回到面包车,径直而去了。
江岸爬起来,感觉额头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他抹了一把,一看,是血。
江岸来到那宝马的车主面前,先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黑衣女人又看了看车,他的三轮车把宝马的车后身划了一道痕。这时候早有人围了上来。
江岸又对眼前的这位女人说,多少钱,我赔。
女车主盯着江岸看了看,就把墨镜推上了额头,露出了她的双眼。
江岸一看,又是那位冰毒美人。江岸真服了,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前世到底是什么恩怨?江岸也感觉到这个女人认出了他,尽管他已剃了光头。
江岸只有认输的份,又缓着口气说,多少钱,我赔。
你赔,你赔得起吗?
冰毒美人忽然就爆了,高声叫着,一手拍在自己的宝马上。
江岸也就有点蒙了,好赖你说个价啊!
一万!
围观的人群發出了轰的一声,不等江岸说什么,人群就嚷开了,什么啊,不就划了一道杠杠嘛,怎么就要一万啊,这不是要讹人吗?
冰毒美人一点矜持也没有了,她向那些说话的人嚷开了,知道这车多少钱吗?知道这漆多少钱吗?知道这工夫多少钱吗?
江岸没有和这女人论理的心思了,这真是撞上地煞了,罢罢罢,今儿个就认了罢。
江岸说,好,给我你的电话,改天我给你送去。
女人说,你一走了之,我怎么能信你,我上哪找你去。
江岸说,我给你打个欠条,留下电话姓名。
谁知道你留的是真的假的?
江岸急了,那怎么办?
女人说,现在就给!
江岸张着口说不出话了。
围观的人又有人说话了,你说你一个有钱人,和他这个卖瓜的人较什么劲啊,他要有钱,能来卖瓜吗?你就认了吧,就算吃个亏,做个善事,放他一把不行吗?你看他的头都破了,还流着血呀!再说,你有保险啊。
围观的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江岸的头上,江岸的光头,流着血,胳膊肘、肩膀都蹭破了皮,狼狈之极。
女人不依不饶,冲着那些人放出了毒话,哪个裤裆破了把你给露出来,你当好人,你替他垫上啊!
众人都怒了,这个女人,这说的什么话啊!
女人见犯了众怒,就又把矛头对准了江岸,连这俩钱都拿不来,你还算个男人?你还算个爷们?就你这个熊样,连老婆孩子也养不起!
江岸就问,你现在就要这一万块钱?
你是个男人你拿呀!
江岸说,好,你等着。
江岸就把已落在地上的破提包拿了起来,从里面拎出了那把西瓜刀。
众人都发出了嘘声,那女人竟然不知道恐惧,又摆出了她的冷傲,你还要杀人不成?
江岸说,杀你都污了这把刀,一万块钱算什么屌钱,这车归我了,我还你车钱。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江岸的刀胡乱在那辆车上砍了起来,这把刀就是有些轻飘,江岸还是后悔,为便宜一块钱买了这把轻飘的刀。
女人呆在了那里。众人都后退了一步,江岸砍了一气,停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西瓜,放到车盖上,手起刀落,一劈两半,投向人群,老少爷们,今天我请客了!
江岸一刀一瓜,投向人群,那瓜如劈开的头颅,鲜红的汁液,在灼热的阳光中飞溅。
江岸什么也不想,就想着那把威虎刀,这个时候,所有喧闹市嚣都没有了,只有江岸挥刀劈西瓜的噗噗声和刀刃砍到宝马车上的当当声,西瓜飞向空中的呼啸声。
江岸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禁不住慢下了脚步……
江岸不理,那一定还是樱桃的电话。
江岸继续砍着,宝马的前盖做了案俎,劈开的西瓜溅着鲜红的液汁在空中飞舞。
我的车啊!那个冰毒女人发疯一般地扑了上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