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丽芳/著
某天一位前辈打电话给我:“我准备去贺州大瑶山看一个婚礼,你有兴趣吗?”说实话我没什么兴趣,但碍于这位前辈在年龄上居长,在学术上又是提携者,我不好直接拒绝。她见我不回答,诱哄道:“那里是摆长桌宴的哦,而且所有人都穿民族服装,彻夜唱歌喝酒。”我心动了,就答应了她。
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叫大冷水的村子,里面居住着土瑶人,属于瑶族的一个小小支系,人口很少,只有六千多人。据说他们在当地定居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但语言和文化都保存得非常完好,也很有特色,所以我们才计划跑这一趟,希望能收集些有意思的东西。
坐动车到贺州市再搭汽车到沙田镇,然后进山。山里刚修好水泥路没多久,窄窄的一条,蛇一样穿山过岭。没有公车,村里派了两个小伙子骑摩托车来接。迎着风一路上行,山风猎猎,半路还下起了雨,山岚升起,白雾蒸腾,连绵群山被掩映在云雾之间,近处的人家、远处的茶园、高山密林,全都若隐若现。行了约一个小时,到了一处山窝,瑶乡就坐落在这个地方。到了主人家,一下来就受到热情招待,有两位美丽的姑娘上来敬茶,热呼呼地喝下去,一路风霜都消融了。
土瑶村寨“大冷水”一角
主人家是新建的砖房,室内陈设虽简陋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显见日子过得精心。堂屋靠墙依旧习摆着神龛,供着祖先神位。房间的格局是两室一厅,另有杂物间。门前搭着棚子,许多乡亲在外面忙碌,半扇猪肉和排骨在条案上被剁成块,几个大灶燃烧着熊熊的大火,锅里冒着热气,不知道在煮什么。另有一群女人蹲在一边洗菜洗碗,干得热火朝天。我问一位劳作的姐姐,是否这家亲戚?她说不是,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因为主人家有喜事所以前来帮忙,干活、接待,甚至出山外接送客人,都是乡亲们来做,主人家是不用做事的。我又问是否给酬劳?说没有这回事,邻里之间帮忙是应当的,以后自家有事,别家也会来帮忙。我觉得这种传统互助方式十分值得称道,既能让主人家省去一大笔花费,又能促进邻里关系,增进感情。想来瑶族人在历史上漫长的迁徙过程中,都是这样相互依靠、相互搀扶着走过的,到了如今,虽然安居乐业,仍旧沿用传统习俗,团结互助,没有掺入金钱和利益的观念。
我注意到主人家并没有贴对联、放鞭炮、挂红灯笼,没有半点喜气,一问才知道,原来土瑶人嫁女是不兴这一套的。又问及聘礼及嫁妆,金额很少,既不攀比也不奢华,只是个形式,父母也没有趁机向男方狮子大开口。我又去看贴在大门口的红纸,上面写着客人的礼金,都是几十元,没有趁喜事大肆敛财。由此看来,土瑶的婚礼十分简朴。
我们在村里逛了逛,发现村子的房子都是错落地依山而建,由低到高,谷底是一条小溪潺潺而过,几位女人在溪边洗衣服,溪水清澈,两只肥壮的大鹅在路上悠闲地漫步。房子大多都是水泥砖房,看得出来都很新,显见是近几年的成果,老旧的房子几乎看不见了,要知道在山里建房子,光材料运送就是一大笔开销,成本可比在镇上贵多了,可见这些年,瑶乡的经济确实是发展很快。
倒是在一处山坡上看到了传说中的瑶族的谷仓。那谷仓约十来平米,全由木头所建,四面封闭,离地一尺,脚下由几根柱子支撑。我站在旁边瞄了瞄,心想如果我是耗子野兽之属,定然无法下嘴——实在是不留一丝缝隙。这是瑶族人传统的储存之法,将粮食存在离家远处或村头村尾,远离宅居,免了火灾,又四面封闭,防虫防鼠防潮,至于防盗,这是不需考量的。我曾在资料上读过关于瑶族粮仓的记载,说瑶寨风气淳朴清正,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乡规乡约,鲜有鸡鸣狗盗之辈,真正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山上见到蜂窝或菌群,一时无法带回,插一根树枝表明这物有主,别人见了再不会去拿,故而粮仓离家而建,完全不需主人看护——只因瑶乡无盗。
土瑶新郎新娘
新郎新娘与家人
看见路旁一户人家正开着门,我们征得同意,走了进去。家里只有一对七十来岁的老夫妻,身体硬朗,不大会说普通话,但也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进到他家厨房,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例如背篓、挎刀、装粮食的大竹筐——这些东西都充满了瑶山人作为一个游耕民族的传统记忆,还看见了旱稻——这是我第一次见旱稻,颗粒比普通的稻谷要小一些扁一些,外壳呈暗红色。后来在另外一户人家里,我们有幸吃到了旱糯稻做的糍粑,撒了芝麻,放在热油锅里煎得焦香,又香又糯又有嚼劲儿,吃第一口的时候我的嘴被粘住了,费了好大劲才张开,满口米香和油香,令人心花怒放。这旱稻十分饱人,我只吃了一块,午饭都没有吃几口。旱稻是从前瑶寨的主要粮食作物之一,因山上地少,粮食收入就少,这种耐饥顶饿的食物,是上天对瑶族人苦难生活的补偿,陪伴他们度过了许多艰苦岁月,因此瑶族人对它特别有感情,就像我们看见的老夫妻家的稻子,已经在谷桶里珍藏了十几年,不能吃了,也舍不得扔掉。
充作导游的是一个叫阿康的小伙子,十分热情,邀请我们去他家烤火。他家倒还是传统的泥瓦房,共两层。奇怪的是二楼的木楼梯开在大门之外,分左右两边,各自通往二楼的两个房间,楼梯下面也藏着两个房间,单独开门,这样一看,整座房子朝外开的门有五个!我们顿时懵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建筑!
阿康解释说,这样是为了子女出入方便,年轻人都玩得晚,大半夜进家门的动静会吵到父母,所以在外头开门,这些房间都是年轻人住的。我顿时明白,瑶族跟许多南方少数民族一样,自古都是自由恋爱,男女青年婚前相互来往频繁,相比汉族,受儒家伦理道德束缚较少,虽有父母之命,却无盲婚哑嫁。父母用一幢特别的房子,贴心地给年轻人留出自由空间,体现了瑶族的传统婚姻恋爱习俗,更体现了为人父母对于子女的宽容关爱、子女对父母的体贴孝顺,让人十分意外,又觉得很是感人。如果给土瑶传统建筑下一个定义的话,我想是“自由、信任和爱”。
天很冷,家家都烤火,而且烤火不是像城里人那样斯文地用电炉或者炭火,而是大根的木柴架起来燃烧的熊熊大火,一看就让人心生无限温暖。我们坐在火堆边闲聊,外面下着雨夹雪,我在烤被淋湿的衣服。阿康拿出一盆在山上挖的、精心养育的据说叫“石斛”的野生植物,掏了两条根系来给我们煮茶喝。茶汤颜色清淡,闻着有一股植物的清香,但喝进嘴里竟然有一种香菇的味道,十分奇妙。听说这东西很好,我不知道好在哪里,只是狠狠地喝了两大碗。我们还厚着脸皮在阿康家吃了一餐饭,菜很简单,几碗青菜,一碗很咸的炒肉。但其中一碗野菜汤十分美味,我尝了一筷,又嫩又滑,入口即化,饱满的鲜味在口中溢。我以为是用鸡汤煮的,阿康却说只是普通的白水煮野菜,放了油和盐。不知道是什么野菜,竟然这样好吃!于是我一人吃掉了大半盘。
阿康家有不少有趣的老物件儿。例如陶制的筷筒、古朴的牛角号,最有价值的是几张破烂的纸张,上面用整齐秀气的小楷记着一些句子,是土瑶的情歌。约莫有十来首,皆七言,压尾韵,我读了一下,字字含情,句句有意,善用比兴,风格朴实敦厚,是民间歌谣的一贯特色,可惜数量不多,但也够我们激动的了,拍了好多照片下来,又叮嘱阿康有时间拿出去裱一下,再复印,好好地保存。
到了晚上,重头戏来了。大家没有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吧?近距离观察土瑶的传统婚礼。
新郎新娘在举行婚礼仪式
天黑的时候,男方派了两男两女四位媒人来到女方家。穿着传统的民族服饰。土瑶的传统服饰十分简洁,颜色为黑色或者蓝色,男子对襟短衫加长裤,女子右衽长衫加短裤,衣服用绣花包边,腰束彩色丝带。最复杂的是女人的帽子,前面一整块绿纹硬塑料壳包着额头,后面是绣着花纹的艳丽布巾盖头,用五彩丝线系稳,花纹很有特色,是用彩线绣上字或者诗句。但这还不是最奇特的,最有特点的是领子,一共五层,最外一层是白色,下面几层有蓝有黑,绣着精致的花纹,非常漂亮。当然新郎新娘的服饰要复杂一些。新娘的上衣和裙子全都用五彩丝线包裹,垂在身上,非常艳丽!连额前都用下垂的丝线挡着,有点像汉族古代女性头冠上的珍珠挂帘或流苏,起着盖头的作用。新郎则多了一顶毛巾扎的帽子,虽然简单,但看起来很帅。
话说回头,男方媒人上坐,女家负责招待的人端着茶盘敬茶、敬烟,唱敬茶歌。到正式宴席,还有敬酒歌、劝菜歌,反复两次,歌词有所改动,但曲调都是一样的。说实在的,虽然想说瑶族的歌谣很优美动听,但曲调确实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虽然我听不懂,但也从中听出悲凉的苦意——瑶族的民歌大多如此,曲调低沉悲凉、凄苦哀愁,就算是如此喜庆的场合也不例外,这大概跟瑶族的历史有关。瑶族号称“东方吉卜赛”,看着浪漫,但并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瑶族几千年来的历史都充满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凄凉,受封建王朝歧视镇压、受原住民驱赶欺压,不得已往岭南的高山密林寻求庇护。“岭南无山不有瑶”“食尽一山则它徙”,高山密林意味着交通闭塞、耕地稀少,生活不便利,日子艰难,反映到民歌当中,就成了一首首能拧出苦汁子的歌谣,浸透了他们的哀伤和绝望。故而即使现在日子好过了,山里修了路、盖了新房,家家有摩托车,顿顿有肉吃,但唱出的歌仍旧是旧日的曲调,也许是不遗忘过去,也许是告诫子孙后代更好地珍惜当下,学会感恩。
我身边恰好坐了位大娘,六十出头的样子,衣着朴素,面相慈和。我主动跟她讲话,她很高兴,我趁机打听了不少情况。她笑眯眯地跟我絮叨,从前很苦,吃不起肉,房子也破烂,现在儿女长大了,都很能干,家里盖了新房子,买了两辆摩托车,儿子上个月载着她去镇里逛了一回——她说村里有好些老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大瑶山。我们趁机请她给我们唱山歌,她对着摄像机的镜头,十分虔诚认真地唱了近半小时,虽然曲调哀愁,但她神情平和,气色红润,笑容十分腼腆真挚。尽管我听不明白,但仍旧被感动。苦难的记忆终将被幸福代替,也许有一天,我会听到全新的、充满甜蜜欢快的瑶歌调子。
接下来我心心念念的“长桌宴”开始了。我们因一直在房间里面对大娘进行摄录,并没有注意外面的情况,到了二楼天台,大大地被震撼了一回——整个天台被一圈长桌占住,那桌子约半米宽两米长,目测大概二十来张,头尾相接,绕着栏杆摆了一圈,盘在那里好似一条活龙!桌上摆满菜肴器具,两边围满客人,一眼望去,场面十分壮观。客人尽情吃喝饮酒,旁边美丽的瑶族女子穿插来去,帮忙盛饭倒酒端菜送汤,宾主皆欢。我看桌上菜肴,炖排骨、炖鸡、炒猪下水等,花样不多但分量十足,并没有城里喜宴花里胡哨中看不中吃的只图喜庆的菜色,没有鱼,也不上青菜,看来汉族“年年有余”“升官发财”的思想并没有在瑶族的餐桌上得到体现。
在吃饭期间,主人家一直唱山歌,敬酒劝菜,态度热情却克制,客人不善饮也不强逼,气氛很是温和。那酒是瑶家自酿的米酒,度数不高,有一些香甜——最重要的是,它是温的!我特意跑到门外看究竟,看见大灶上架着几口锅,其中一口大锅里,在温水间坐着一个大陶瓷坛子,坛口密封,灶下大火烧着,水汽氤氲。一人快步走出来,手里托盘托着几个小酒壶,揭开坛口,一股酒香飘散开来,那人拿了一个竹制的酒当伸手进去,舀了满满一当酒出来,灌进小酒壶里,如此再三,然后又将陶瓷坛子封住。我估量了一下,只怕那坛子的容量有三四十斤。只是这种温酒的古法,除了在《三国演义》《红楼梦》《儒林外史》以及武侠小说里读到过,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不过回想刚才喝的那酒,入口温滑和暖,滋润五脏,确实比在大冷天喝冷酒舒服得多。
夜色降临,寒气渐重。我们对一些乡民做了些访谈,拍了一些录像。我跟一位年轻女子闲谈,得知她已经是三个小孩的母亲,很是惊异她的年轻美貌。她说,山里的孩子都不读书,家长也不知道督促,女孩子长得漂亮,早早就谈恋爱结婚,出去打工,没有文化,也只能做一些底层的工作。她不时叹气,眉间有一些轻愁——老人们还在回味过去,年轻人却已把目光投向未来。
转眼到了夜里十二点,主家房间不够,一位好心的乡民热情相邀我们到他家住。他家房子很大,家人也很热情,他的女儿看我们冻得跟鹌鹑一样,大半夜爬起来给我们烧热水洗脸泡脚。第二天一大早,另一位大嫂又给我们煎糍粑吃。虽然素不相识,直到现在也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在寒冷的冬夜得到细心的照顾,感觉特别温暖。说实话,刚来的时候非常不习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语言,地点偏僻到移动信号都覆盖不到,想打个电话要举着手机四处找信号,更遑论上网,仿佛与世隔绝,虽然跟着同伴,但也难免感到孤独和惶恐不安,但经过这一天的接触,我觉得心里安定了好多。
下午送嫁,我们也扛着设备跟了去。新郎家在另外一座大山里面,山高且陡,虽然铺了水泥路,但弯多又急,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巍峨高山。下雨道路湿滑,空气里有浓重的雾气,可见度不高,一路上行,我看得胆战心惊。既惊叹摩托车骑手的好技术,又感叹山河壮美,很是忙碌。林木葳蕤,云雾蒸腾,有时看见整齐的茶园,更多时候只能见两边高大的树木,扑面而来的是湿冷的气息,感觉十分新鲜清爽。
新娘家设宴款待男方接亲的人
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上了多少个坡,也不知上行了多少高度,突然就进了一个村子。浓重的白气里各色屋角和院落若隐若现,安静伫立,竹篱笆上攀着不知名的青藤,在冬日的空气里颤颤巍巍开出一朵粉紫的小花。这个躲在大山深处的小小村寨,不知道存在了多少时光,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我突然心底有些酸涩,“白云生处有人家”,我一直以为杜牧这句诗词是一句陈述句,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突然体会了内中的惊诧、喜悦、慨叹、惆怅。那是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到达终点的喜悦,也是千帆过尽回首阑珊的安心,是到达了一个新的起点,也是回家了。
瑶族自古神秘,尽管我户口簿上注明是瑶族,但久居平地,早已没有了瑶族的印记。对于这个民族的苦难和辉煌、过往和将来,我了解太少,认同感不强。从史书上,从各种图片资料上,从传说和故事里,从影视节目里,了解的也不过一鳞半爪、浮光掠影。而今我来了,虽然一开始不情愿,但终将一步步走向她、了解她、爱她。这是我的瑶族,美丽的、纯朴的、真挚的、热情的、爽朗的;这是我的瑶族,仍旧有诸多落后之处但不惮于直面的,勇于前行的,充满希望的。
跟在新娘身后进村,一路沉默前行,没有音乐也没有鞭炮,形式简单却气氛庄重肃穆。到了新郎家门口,有“清水公”即师公做仪式,杀鸡、念咒、占卜。动作古朴,不知在祈求什么、祝愿什么或者命令什么,但却让人忍不住凝神静气。这些仪式和信仰,传到如今或许少了一些虔诚的力量而变成一种民俗,但对于美好生活的祈求和祝愿,我想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也许这就是这些古老仪式依旧存在的理由。
长桌宴,正餐很丰富
进了屋子坐定,照例有人上来敬茶敬烟唱歌,一番忙乱,开席了,这一餐是正席,更加丰盛。主人家唱山歌、劝酒、劝菜。到了夜里十二点,新郎新娘穿着民族服饰出来,清水公对着他们念咒,间或鸡骨占卜。其间发生了一个有趣的片段,两位女子抓着新娘的双手,另一人上去强喂她吃一块肉。新娘挣扎不肯吃,推拒躲闪,好似演一出喜剧,一屋子都善意地哄笑,最终新娘还是吃了。据说这个仪式有一点“杀威”的意思,意即吃了这块肉,从此是我家人了,若是身上有不好的习气,就请留在外面,不要带进我家门。
我前面还兴奋着,扛着机器到处跑到处照,但随着夜深雾重,又冷又累,于是挤到火堆边烤火,再也不肯挪动。山里确实很冷,又下着雨,刮着大风,我感觉自己是个筛子,风穿透我的身体,透心凉。烤了一回火才缓过来。那火是大根木头架起的,冒着浓烟,散发着明亮的光和热力,十分温暖,只是熏得人眼里含泪。
围在火堆边的都是不认识的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说着我听不懂的瑶话,但也并不觉得孤单。有一位友善的女孩大概看我十分可怜,叫她的外甥分我糖吃,那位小女孩虽然害羞,但也勇敢地跟我讲普通话,将珍藏的糖块与我分享。虽然我不馋,但也很高兴地剥开糖放进嘴里。
有一帮年轻男女凑在一起猜码饮酒,无论男女都十分能喝,打扮也很时髦。一时有人喝醉了,大叫大嚷,又有人滚到沟里去,让人又担心又好笑。我旁边一位大哥跟我解释:“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只知道喝酒,不读书,只能做苦力,没有前途。”我看着那些笑容洋溢的年轻脸庞,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职业有高低,人格无贵贱。于是答他:“他们开心就好。”又安慰那大叔,“你既担心,就努力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好。”他闻言笑得开心,说孩子送到镇里读书,成绩很好,老师也很看重,我听了也替他高兴。
第三天早上天气变得越来越坏,雨一直在下,冷得空气都要被冻住。我们起了个大早要赶下山,来不及吃宴席。厨房里的婶婶赶紧给我们开小灶,煮了一大锅菜和米饭催我们先吃,又四处联系车子。最后是三位年轻小伙子骑摩托载我们下山,这时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几度,寒气入骨,小伙子们顶着寒风,没有任何挡雨的设备,冒雨带我们下山。
平安到达镇上的车站,我们挥别三人,急忙登上了开往市里的大巴。对于那三位不知道名字、甚至连容貌也没有看清的勇士,心存感激,我依旧记得他们被吹得通红的耳朵和冻僵的五指,要给他们报酬,皆推拒不要,说他们没有收客人钱的道理。
后来接到阿康小伙子的电话,说山上结冰了,景色很美,可惜我们走得早,没看见——他一直都热心地想把所有瑶乡的美丽都呈现给我们看。他特地爬上山顶照了几张相片发过来。我看着挂在树梢的晶莹剔透的冰凌,又回想起在那遥远的大瑶山深处的那些人,想起难以忍受的寒冷和令人心暖的人情温暖。寒冷终将忘记,但温暖长留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