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
1
潘总认识小韦时她才十九岁,白白净净的,脸上皮肤很紧,大大的眼睛,黑眸子,宽宽的双眼皮,小嘴儿鼓突着如初摘的鲜桃。当时潘总要宴请市规划局田局长,请双丰地产的董事长谭吉安做陪,谭吉安说:我给你带一个人来,保证把气氛烘上来。
到了金雅大厦预定的雅间,见一个女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肩上挎着廉价小包,背直直的,两个膝盖并在一起,见他进来,女孩起身:您是潘总吧?
潘总问:你找谁?
女孩说:谭老板让我来的。
潘总说:噢,噢。
点菜时忍不住看了一眼,见她两眼直视自己,便有些心慌,想:这女孩子怎么回事,让人心里乱乱的。正想着,谭吉安陪田局长进来,女孩儿立刻站起来偎坐到谭吉安身旁,一副呆痴的样子。田局长本不愿意来,见桌上有美女兴致上来了,嚷嚷着要点鲍鱼。
潘总的企业叫金秋集团,是从玉米中提取一种叫PRP的生化原料,他在老厂区旁边买了二百亩地,想扩建新厂,新买的地正好楔进东湖风景区里,市里不批。宴请田局长,正是为了扩大厂区的事。
那天他带了一箱茅台,准备把田局长摆平。田局长说下午还有会,喝啤的吧!谭吉安说:我也喝啤的。潘总说:我这白酒不是白带了吗?谭吉安指着女孩子说:这是我们公关部刚来的大学生小韦,B大经济系的,大三。让她喝白酒。
女孩子浅浅一笑,说:我倒吧。在座的看她倒都不言声了。小韦倒了一圈儿,放下酒瓶,众人立刻说:怎么不给自己倒。一直盯着她,看她倒满。
喝过几巡,潘总开始介绍PRP,说上至航空航天,下至食品机械都用得上,属于高科技。田局长明白他们是为了圈地,现在的企业家都知道有地就能生钱,不过,他不说破这些,只说东湖风景区是市委书记亲自抓的,我批了,市里也通不过。
谭吉安一看要僵,忙说:小韦,你敬田局长一杯。小韦走到田局长身边,说:田局长,我敬你。
谭吉安说:怎么说话呢,给局长敬酒得说敬您,不能说你。
小韦慌了,不知道改口好,还是不改口好。来回看着众人。
田局长说:算了算了,别为难人家女孩子。小韦,碰一下你喝一小口,我喝一大口,好不好?小韦说:我一口一口地喝爱醉。田局长说:那你换一杯啤酒。小韦又说:就白的吧,我没喝过啤的。
田局长脸有些变了,说:这姑娘不简单!来,给我倒白酒。
谭吉安说:你看你看,我们敬不喝,非漂亮姑娘敬才喝呢!
小韦说:局长,是我敬您,我干三杯,您喝一杯吧。
这就过了。潘总急忙说:这孩子,不会说话! 田局长摆摆手:姑娘这是将我呢,给我也倒上三杯。
到了这时候,气氛已经上来了。田局长把三杯酒都干了,三只空杯放在桌上。小韦把三杯酒倒进一个大杯,在众目睽睽下端起来说:局长,我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醉了您得送我。
局长说:你随便,不为难你。
小韦把酒倒进嘴里却不咽下,翻过空杯拿眼睛看众人。谭吉安带头鼓掌,桌上人一齐欢呼,女孩子一抬头,一闭眼,给人的感觉是没咽,酒自己顺着食管流了下去。再睁开眼,两只眼睛特别亮,炯炯地看着桌上的人。两个脸颊粉红粉红的,像桃花盛开了一般。
田局长竖起大拇指:谭老板,这姑娘是个经商的好苗子,好好培养吧!谭吉安说:这么好的苗子,局长你培养吧。田局长说:那好,姑娘,毕业了你要是愿意,欢迎来我们局工作。先上班,然后参加公务员考试。
小韦说:那我再敬局长三杯吧。这回把田局长说愣了,看了女孩子一眼,说:姑娘,看来你酒量不小呵!
小韦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是农民,正发愁毕业了找不上工作呢,局长您帮我,是多大的幸运!我再敬您三杯。说完又把三杯酒归到一个大杯里,说:局长我干了,您随意!
田局长哪能含糊,也一口气干了三杯。跟着田局长的是规划局办公室侯主任,对女孩子说:姑娘,你到我们局上班,局长拍板,具体办手续是我。你敬了局长,也敬敬我吧。小韦问:是一杯一杯地敬,还是三杯三杯地敬。
侯主任说:当然得跟局长一样。
小韦大大方方地说:那我也敬您三杯。
潘总看女孩子有些把不住,急忙说:姑娘实在,别把她灌醉了。侯主任说:潘总,现在的大学生跟以前不一样,说不定比你还能喝呢!
小韦没等他说完,已经把酒干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侯主任也跟着干了,说:我们局长就是有眼力,你的事报到我那儿,保证给你办妥了。
一连干了九杯,女孩子坐在桌上有些发呆,两只眼睛水汪汪的,里面的白眼珠,黑眸子闪闪发亮,脸颊是粉的,微微透着一些紫,两只白净的小手不停地抚着脸。众人看她的样子都乐不可支,酒场上的气氛顿时上来了,互相你敬我,我敬你。
看别人互相敬酒,她一句话不说,只是闪着一双大眼来回看。潘总问她在哪个大学,读什么系,什么专业,她都一一回答。问她系主任、教授的名字,她說得一字不差,看来真是大学生。
侯主任以为她喝多了,说:小韦姑娘,你敬了我,我还没敬你。我也敬你三杯好不好。潘总急忙说:算了算了,还没毕业的学生,喝多了不好。
小韦来回看着众人,好像在犹豫。最后下了决心似的说:行!
侯主任说:我先喝为敬。当下把三杯干了。
桌上人都看着小韦,小韦掩着嘴笑,问:我还喝吗?侯主任以为她要变卦,忙说:我敬的都喝了,你不喝还行?潘总看她为难,说:喝不了就抿一口吧!要不,让谭老板替你。侯主任立刻说:谁替她,以后都得替我。
小韦一笑,说:我不让别人替。仍然把三杯倒在一起,小嘴儿一抿,喝了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都说:我们也敬姑娘一杯。潘总说:算了算了,时间不早了。别人不干,说侯主任都敬了,我们哪能不敬,总得平等看待才行。小韦两眼看田局长,说:我刚才是先敬的田局长,田局长还没说话呢。众人说:田局,你赶紧回敬人家,我们才好跟着回敬。
田局长看出来,这女孩子不简单,说:下次吧。这时谭吉安俯到田局长耳边,低声问:田局,怎么样?田局长问:什么?谭吉安说:要是还能喝,就跟姑娘再喝一个,大家都尽尽兴。这回别三杯了,就干一杯。田局长心想,人是你带来的,你不怕灌醉我怕什么,说:好,那就跟小韦姑娘再喝一杯。
小韦怯生生地说:局长,还是三杯吧,痛快!田局长怔了一下,说:行。小韦又说:这三杯我肯定干了,只是,我喝了这酒,潘总刚才说的事怎么办?
潘总大为感动,也看出这女孩子脑子清楚,回过身看田局长。田局长也不糊涂,说:潘总,我尽量跟市领导沟通,行了吧?潘总说:田局长够意思,我也陪三杯。
小韦拿起大杯,一口干了。潘总和田局长也跟着干,互相拍着肩膀,说着互相支持互相帮助的话。
人们不看田局长,都看小韦,见她脸仍然那么红,眼仍然那么亮,只是笑得更灿烂了。还不停地吐出舌头,用小手朝舌头扇风。众人都笑。她笑嘻嘻地问众人,还有再敬的吗?这时反而没人敢跟她喝了,田局长说:散了吧。众人像得了特赦一般离开了。
潘总回过身看小韦,见她仍站在那里。潘总说:今天事情有了转机,多亏了你。小韦说:我是专门陪酒的,应该的。潘总一怔:你不是谭老板公司实习的?小韦说:不是,谭老板五百块钱雇的我。潘总说:姑娘,我再给你五百。小韦摇摇头说:不用,您以后有事叫我就行了。
潘总说:行,下次有事一定请你!
2
潘总回到家,里面空空的,老婆在茶几上留了张纸条,说去了大连,在女儿家等他签字离婚。
潘总有三家公司,十几亿产业,在外面从来没风流过,他的老婆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岳父当过市科委的主任,算个大官儿。老婆在他面前有优越感,一不高兴就闹离婚,打年轻时就是这么过来的。
去年夏天,老婆在小区里认识了B大刚退休的一位音乐教授,跟着一帮老太太,在小区里让教授教她们唱歌,顷刻引为知已。前几天教授说要去大连儿子家,潘总老婆说:我女儿也在大连。两个人约好一起走。潘总以为她就是闹一闹,没想到一拍屁股真走了。
潘总想,谭老板在外面包了三个女人,老婆反而不闹,他悟出婚姻也和做生意一样,没有竞争就没有活力,没有淘汰就没有稳定。
公司销售业绩一直在下滑,他琢磨,把小韦拉过来也许能起些作用。想起小韦肩上的包,顶多二百元,立刻给司机打电话,让司机拉他去福家商厦。
进了商厦,凡是女性用品他都凑到跟前看看,想象到了小韦身上什么效果。看见卖乳罩的,自己脸先红了。三楼有新上市的女鞋,又不知道该买多大的,正要回去,忽然碰见了商场经理:潘总来了!需要什么告诉我,我让人给您送去。
他说:想送人个礼物。
经理带着他來到卖包的地方,潘总不好意思直接拿坤包,先拿了个男包看了看,扔下又拿了个坤包。经理一挥手,让销售员把两个包都装到豪华手提袋里,直接送到车上。
回到公司,潘总拿着坤包看,皮面细腻,通身散发着纯净、高贵感,就像广告里说的,是柔丝般的感觉,想象到了小韦身上,她歪着头莞尔一笑,他竟不由地出了神。秘书悄悄进来,把一叠报表放到桌上,还有一叠单据等他签字。签完字他坐回沙发,一抬头又看见了那个包,对老婆的怨气又升上来。
决心是突然下的,他给老婆打电话,说同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老婆愣了,半天才问什么时候签,他说:晚上回去就签,你回来拿吧。老婆悄没声儿把电话挂了。
潘总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原来他并不是不想离婚,是在等着这一天。他决定,把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转让给老婆和女儿,钱是身外之物,他要的只是别样的生活。
3
小韦大学毕业,进了公司,担任销售部副经理。
潘总每天一上班就叫她,问完前一天的销售业绩,再讲创业经历。
讲着讲着,想起了老婆的种种好处,他做生意的第一桶金,借助了岳父的力量,一年后他让一个温州人骗了,挣来的钱又赔了个净光,平时唠唠叨叨的老婆,没有一句埋怨,从娘家给他借来了六万块钱。他拿着那六万进了股市,六万变成了七十万,在股票高点,老婆逼着他把深发展卖了。他拿着这七十万第二次办实业,当时游戏机好卖,一下就站住了。
想到这儿,他眼睛有些湿润。
他感慨地说:人这一生,就是命运。该你做生意的时候,不想做也得做。下一句是,该你离婚的时候,不想离也得离。不过他没说出来,接着给小韦讲自己的经历。
小韦只是静静地听,讲到有意思的地方就掩嘴笑。嘴一掩,眼睛更生动了。
她这么天天泡在潘总办公室,员工们都看出了眉目,做老总的,跟女人有些风流事不算什么,怕的是玩真了。看到潘总脸色越来越亮,都担心小韦精明得过头了。
新厂区的事进展顺利,几十个公章一个一个地盖,每遇到困难就请田局长吃饭,有一次小韦到了外地,田局长说:小韦呢?她不来喝酒,你们的事儿可办不成!潘总忙说:她去了青岛,明天就回。
田局长笑着说:那你们的事儿,明天再谈吧!
谭吉安说:看了吧,小韦多有用!我把她介绍给你,你得好好谢我哦!潘总问: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呢?谭吉安叹了口气:我跟你不一样,已经好几个了,身体再好也受不了。潘总忙说:我跟小韦没那意思,就是工作关系。
谭吉安说:这年头工作关系靠不住,赶紧弄到床上吧!不然让别人挖走了。
潘总苦笑了一下。小韦比他女儿还小,有时想拉拉手,小韦一笑,他就怯了。有一次小韦在他桌上拿一份文件,他手一伸,无意中碰了小韦的手,小韦满脸不高兴。他觉得挺不自在的。
谭吉安给他出主意:把她领回家,反正你老婆不在家。他摇头:她不去。谭吉安又让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反插上门。潘总说那怎么行,总得人家心甘情愿嘛!谭吉安说:有了那回事,她自然就心甘情愿了,到时候你想躲都躲不开。
潘总仍摇头。
谭吉安又说:要不,领她到外地,把她灌醉了。潘总说:我能灌醉她?她灌醉我还差不多。谭吉安说:那不是一样,你醉了更好办。潘总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
恰好下个月二号是小韦生日,潘总说:你给公司做了贡献,我得给你好好过个生日。咱们到海南。让他们把生日蛋糕送到大海里。
到了海南,潘总在三亚一个宾馆订了商务间,小韦坚决不住,潘总只好又给她单独订了房间。生日那天,潘总租了游艇,小韦一直站在船头,浪花把衣服全打湿了,潘总上前搂住她,因为在海上,小韦也没有推开,潘总颇有成就感。
晚上潘总把小韦领到房间,自然就接了吻。潘总把小韦抱上床,小韦惊惧得像一只待宰的小鹿,潘总小心翼翼,不敢动作过大,总算把一个庄重的仪式完成了。
完事后小韦躺在那里哭,潘总不停地给她擦泪,允诺她种种好处,小韋仍然不吃不喝,直到潘总答应娶她,才坐起来吃饭。吃饭时潘总叫了她一声老婆,她又哭,推开碗说不吃了。潘总说你是我的人了,不叫你老婆叫什么?小韦说:叫祖宗。潘总没听清,又问:叫什么?
小韦肯定地说:叫祖宗!
潘总怔了一下,说:祖宗多老呵,别人听见也不好。
小韦说:我不管,我就让你叫祖宗。
潘总说:叫你小祖宗吧。小韦不干,说小祖宗不是祖宗,我要当真祖宗。
潘总只好叫了她一声祖宗,小韦破啼为笑,举着小拳头在潘总身上擂了半天,潘总觉得,以前的付出太值得了。
潘总跟老婆的离婚手续办得并不顺,老婆不说不离,只是提各种条件,拖了一年多再没可提的了,老婆还是不回来,就在大连住着。
这中间小韦在租来的房间里一个人生活,潘总想跟她亲热,只能带她到外面。
有一次两人到了上海,亲热过了,小韦说想考研。潘总说:毕业好几年的研究生,还没你挣得多,考什么!三个月后,小韦又要辞职,说想出去旅游。潘总说我陪你去,咱们公司全国各地都有经销商,比旅游公司安排得还好。
小韦翻了脸,说:凭什么要你陪,你算哪棵葱!
潘总知道她想什么,便不言声了。
第二天上班,潘总又给小韦打电话,小韦不接,再打,小韦索性关了机。潘总只好给销售部打,销售部说她压根儿没上班。一连三天,小韦的手机都关着,潘总有些着急,开车找到谭吉安。谭老板说我打也关机。潘总担心,怕她在外面出什么事。
她常去的地方潘总都知道,一个一个找,哪儿都没有。急得潘总跑到正在引流的东湖风景区,沿着湖边来回搜寻,前几天电视台刚播过一个男子在东湖跳水,潘总浮想联翩,全是不好的念头。
到了第四天,秘书说,要不去派出所报案吧!潘总正要下楼,小韦来了电话,说:我在老家,你来接我吧!
潘总慌不迭地要去老家接,刚出公司,看见小韦从马路对面走来,潘总像看见天仙似的,一路奔过去。小韦也不理,一直往公司里面走。潘总一路半跑着,问:你去哪儿了?这几天在哪儿,吃饭没有?
跟到办公室,潘总说:祖宗,你倒是说话呀。急死我了。你看我嘴上的泡。小韦说:你怕什么,我活得好好的。
下了班,潘总把司机打发回家,自己开车带她到金雅大厦吃饭,小韦点的菜足够十个人吃的。潘总知道她在发泄,说:你放心,离婚的事很快就搞定了。
小韦说:你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潘总说:是,是。
小韦又说:你离婚,是认识我以前就要离,可不是我让你离的。
潘总说:是,不过,离了咱们才能结呀!
小韦瞪大了眼:谁说我要跟你结婚了!
潘总说:是,是我想娶你。
小韦说:你爱娶谁娶谁!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哪儿吗?就在咱们公司马路对面的假日宾馆。我们俩在那儿住了三天,吃饭叫的外卖。
潘总问:谁。
小韦说:我同学,追了我三年了。
潘总不太相信,想到这孩子常能干出意外的举动,又有些担忧,严肃地说:我提醒你,别把自己的生活毁了。
小韦说:什么叫毁了?睡觉就是毁了,我早他妈让你毁了,反正就是睡觉呗,跟谁睡不是睡。觉得跟你睡好,就跟你睡,明天觉得跟别人睡好,就跟别人睡。
潘总不再说,第二天正式到法院提出了离婚申诉。同时他给女儿打电话,说你妈再不回来,我原来答应的条件就都不算了,包括原来答应给的股份。这么两下一挤,老婆才给了他离婚证。
4
婚后的第一件事是造人。
没结婚,潘总一有机会就想跟小韦在一块儿,那时怕怀上,现在想怀却怀不上。小韦心里急,又不好说出来,天天不停地给潘总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潘总回到家小韦便催他洗澡,潘总发怵还不敢表现出来,硬着头皮上阵的结果是没有收获。
两个人过了一年多,小韦肚子还是平的。公司里人议论:潘总娶了个骡子。也有说潘总是骡子的。这理由不太充分,因为潘总以前有孩子。持骡子论的人说:潘总以前不是骡子,现在老了,这种事做得太多做成了骡子。
小韦在外面交了一群朋友,都是董事长、总经理的太太,平时一起做皮肤护理,一起游泳,一起汗蒸,有时还一起打牌,她们给她出了好些主意,让她喝醋,吃土鳖虫,做完那种事后拿大顶,试过后并不灵,小韦觉得她们在耍她,就不愿跟她们一起玩了。
她跟潘总提出要上班。男人有个通病,没娶到手愿意在一起,娶到手,便不愿意老在身边,潘总嘴上答应,却不安排。
小韦哪能看不出,她也不催,恰好双丰地产在报上登出招聘启事,她便背着潘总去应聘,谭吉安看见她,装不认识,问:你觉得什么职位适合你?给你开多少薪水合适?
小韦说:我什么职位都能干,年薪几十万不嫌多,三、五万不嫌少。
谭吉安又问:你家先生同意吗?
小韦说:我自己的事,干嘛要别人同意。
谭吉安明白了,她走后立刻给潘总打电话,说:中午你得请我吃饭。
潘总问:为什么?
谭吉安说:我这里来了个应聘的,不知道该不该录用她,跟你商量商量。
潘总把原来的饭局推了,去了一家私房菜馆,谭吉安说了经过,潘总苦笑:真奇怪,怎么女人到了你手里那么听话,在我这儿就不消停呢?
谭吉安说:女人想消停,就得让她生孩子。
一句话说到潘总的痛处,他急忙转了话题。
回到家,也没有问小韦在外面求职的事,只是通知她:明天到公司上班。
小韦问:去哪个部门?
潘总说:问人力资源部!
小韦听出潘总生了气,百般哄他。潘总想不出怎么安置她。让她到销售部拼酒肯定不合适,还想造人呢!到秘书处也不妥,哪个老总也不愿意让老婆在身边盯着,分公司又都在外地,最后决定让她到研究所当副所长。
研究所的人都不乐意,所长假作热情地向她介绍研究所的项目,一个个多么重要,进展不快是因为经费不足。小韦明白他的意思,回家便跟潘总要钱,这一来研究所的人才高兴了。
潘总对高科技的事并不懂,别人说公司要靠创新驱动,他便建了研究所,听人家说纳米先进,他就让研究所搞纳米,又听人家说3D打印技术如何了得,便让研究所搞3D打印,公司的钱花了不少,效果也不明显。公司里人对研究所意见老大了,现在小韦去,有意见也不敢提,潘总很高兴。
他一高兴,造人的事有了进展,先是小韦没来例假,结婚前不来例假,两个人害怕、互相埋怨,现在喜滋滋的,吃饭时忍不住吻到了一起。
吻着吻着小韦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吐了。潘总心花怒发,说:看来这回真怀上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小韦说想吃杏。潘总立刻打车去超市,三十块钱一斤的杏,他买了五斤。小韦吃了两个杏,又不想吃了,说山西醋好,潘总又到超市里买醋,让小韦蘸着馒头吃。
第二天小韦要去医院化验。潘总说:都吐成这样,不是怀孕是什么?去看看是不是儿子吧!小韦说:刚怀上,哪能看出是不是儿子。潘总说:那就过些日子再去,医院环境对胎教不好!
公司里人得了消息,订了饭店,祝贺潘总造人成功。潘总说:没什么可祝贺的,地是好地,种是好种,种子撒在地里还能不长庄稼?把企业做好才是最好的祝贺!大家退了饭店,在公司贴了许多标语,其中一条是:为下一代努力工作!
这时,原来的市委书记调到了外地,新书记一上任就抓环境,潘总的新厂区深入到东湖风景区里,把风景区弄成四不象,市委追究责任,把田局长调出了规划局。
新厂区要盖的几十个公章,还有十三个没盖,潘总就先动了工,推土机,挖掘机折腾了一个多月,发现市里变了态度,因为市政府有指示,剩下的十三个章再也盖不下来。事情成了悬案。
潘总天天往市政府跑,又跑省发改委,赶上从严治党,你跑半天,给钱是万万不敢收。跑就是为了送钱,不收钱成了干跑,顶什么用?
公司成了市里的治理重点,环保、质监轮着来检查,潘总每天陪着,回家肯定早不了。小韦不高兴,说公司的事有我重要吗?我不重要,儿子重要吧。潘总只好百般哄她。
新厂区的事僵持着,二百亩地潘总已经征了,市里不能让他退,建新厂,又不能往下进行,推土机挖掘机天天趴着,时间一长,施工方把机器开走了。潘总血压到了二百多,回到家里不敢惹小韦,也不愿意多说话,只在沙发上发呆。小韦这时候还懂事,看他郁郁不乐,喊:老潘,你过来。
潘总问:怎么了?
小韦说:你摸摸我肚子,我觉得他动呢?
潘总摸了半天摸不到。小韦说:我觉得他在里面拱我,这孩子,你说他多壮实,劲儿真大!
潘总把耳朵放在肚子上,听不到心跳声。问:怎么听不到心跳。小韦说:还不到三个月,怎么会有胎心跳?潘总说:那他怎么会动。小韦说:是呢,刚才动了好几下。潘总说:也可能有差异性,咱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人家都说四五十岁男人和二十多岁女人生的孩子智商最高,我这辈子成不了李嘉诚,说不定你怀的是李嘉诚呢!
这时谭吉安来了电话,潘总问:有事吗?
谭吉安说:你听到消息了吗?
潘总问:怎么了?
谭吉安说:下午市委开常委会,常市长被省纪委带走了。
潘总心往下一沉,想起前些年开发金宇小区,为征地的事给常市长送过钱,常市长要把他供出来,按行贿得判好几年,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还不知道叫谁爸呢!
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有新消息,潘总听得心惊肉跳,回到家只是郁闷。
就在这时,小黄进了公司。
小韦跟潘总一结婚,就对公司的女員工特别在意,尤其是潘总身边的女员工,其实她以前也在意,只是她不是老板太太,没人理她。结了婚,她找人力资源部把自己弄成了招聘顾问,但小黄不是招聘来的,跟她一样,是潘总点招的。原因是某副市长给潘总打了电话。小韦那天去公司,一眼看见秘书处多了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气不打一处来。
回到家却不提小黄的事,只是说研究所班子开会没通知她,她对潘总说:我是副所长,他们凭什么不通知我。潘总说:你不是怀孕了吗?明年就生了,还不得在家带孩子。
小韦不干了:潘国栋,你什么意思,拿我当你生孩子的工具,我是有理想的,不想一辈子搭在老公、孩子身上。
潘总已经感觉到,她闹气跟公司进了新人有关,但他白天刚刚听说,田局长被纪委带走了,这就像在原来的紧箍咒上,又加了一道紧箍咒,这些话如果是结发妻子,他还敢说,面对小韦,他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只是坐在沙发上叹气。小韦走到跟前:你叹什么气?我还没叹气呢!
潘总不说话。
小韦说:跟我结婚后悔了?嫌我不给你当家庭妇女了?
潘总仍不说话。
小韦又说:现在回想,当初就是你和谭吉安设了个套儿,我要是跟同学结婚,现在孩子都老高了。
潘总平时还能忍受,现在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实在听不下去,说:惦记你的同学,你可以走呵,现在就滚吧,快滚!小韦哪受过这个,说了句:这是你说的!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
潘总以为她耍赖,也不理她,后来看好半天没有动静,才跑过去掐人中,拍后背,总算把她叫醒了。半扶半架地弄到床上,小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掉,潘总不停地给她擦着,又是道歉,又是哄,总算把她哄高兴了。
吃完饭小韦见了红,从卫生间出来,喊:老潘,你看!潘总心冰凉冰凉的,说:祖宗,你别动,我打电话叫车。司机立刻赶过来,一路上小韦只是哭。
到了医院,潘总说:大夫,千万给我们保住孩子。我们好不容易才怀上。医生只是笑。潘总又说:当然,首先要保证大人的安全。
医生检查了一通,说:回去吧,没事儿。
潘总问:刚才见了红,不会流产吧?
医生说:那是来了例假。
潘总说:怀孕还能来例假?
医生说:谁跟你说怀孕了?那叫假孕,是你们太想要孩子,造成的假象。
潘总呆住了,说:怎么会?都有胎动了。她肚子里一拱一拱的,拱了好几下呢!
医生说:那是屁拱的。
周围人都笑了,潘总闹了个大红脸。医生说:这是刚才的化验结果,你要不相信再到别的医院做个B超。
潘总跟医生的对话,小韦听得明白,整个人缩在那里一句话不敢说。
司机把他们送到家就回去了,潘总带着她上楼,心里有气也不扶她,回到家,小韦想跟潘总说点儿什么,看潘总没说话的意思,自己去了卧室,在床上躺了半天,听见潘总说:明天你上班去吧!意思是,你不是不放心别人在我身边吗?让你到班上盯着。
小韦“哇”地哭了。哭了一会儿,小韦收了泪。潘总问:怎么样?胎动了没有。小韦也不敢反驳,不言声。潘总又说:怀不上我又没说过你什么,干嘛编这些瞎话,肚子里有没有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小韦一句话也不敢回,只是哭。潘总又说:你不是事业型的吗?这下好了,你还有什么可哭的。明天你就上班!说完自己上床睡了。
半夜里,觉得有人挠他的背,潘总翻过身:你不睡觉干什么?
小韦说:老潘,要不你再找一个吧!潘总愣了半天,问:找谁呀?小韦说:找一个能生的。谁能给你生儿子,我让贤。潘总翻一个身说:胡说什么!小韦说:我觉得对不起你,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办法。咱们离吧,我去考研。潘总明白她是怕自己不喜欢她,说:这才到哪儿,说不定下回就是真的呢?
小韦说:我都想好了,咱們公司新来的小黄就挺好,人长得不错,又懂事儿。其实,小孙也行,性格好,长得也耐看。只要能给你生儿子,我愿意跟她们和平相处。听说谭吉安三四个呢,人家相处得都挺好,我向谭吉安的老婆学习,给你当个好班长。
潘总说:你以为人是畜牲呢,一个公的配好些母的。
小韦说:男人谁不愿意多呀,我是真心为你着想。
潘总说:谢谢你的好心,你好好休息,等例假完了咱们再努力。说完倒头睡了,小韦再说什么,一概不理。
第二天小韦上了班。
上了两天,跟潘总说:研究所的人看不起我!潘总说: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你。小韦说:我一进楼,听见他们笑,看见我都不笑了,肯定是知道了我假孕的事。潘总说:真孕假孕,别人管得着吗?
又上了几天,小韦借口研究所气氛不好,天天到潘总办公室。
税务局前几天刚查过账,接着又来了审计局,审计局是审查政府部门的,但涉及到公司几笔账,也要来查。跟着检察院又来了,是跟常市长交代出的一个局长有关。潘总很恼火。小韦却天天在他身边问这问那。
潘总让她还回研究所,小韦说,你不让我在秘书处,我就回销售部,医生说我怀不上是因为宫寒。到销售部喝几回酒,说不定就怀上了。
潘总只好随她,但给销售部经理打了招呼,不让她陪酒。
在销售部,不陪酒就等于没工作,小韦整天游来逛去的,倒把公司的事打听了不少。她发现,公司里人对潘总的前妻很有好感,对小黄也很喜欢。几个二奶朋友给她出主意: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晚有老的时候,女人老了,男人就是不嫌弃,自己也不敢撒娇任性了。过去皇帝三宫六院,没个一儿半女的,哪个人有下场?
小韦说:我怀不上,怎么办?二奶们说:男人结了婚就不来电了,怎么能怀上?想怀上就得制造新鲜感,不让男人得手,憋着,憋得差不多了有了激情,才好怀!
小韦回到家故意不理潘总。潘总那几天心烦,市里通知他,原来为建新厂征的地,不能再搞生物化工,潘总跟市里提出,在东湖风景区建一个小区,市里又回复,不允许在东湖搞房地产开发。
这么一来,二百亩地就闲置起来,岂不是白白压着资金。一个朋友给他出主意,建大型剧院,潘总问:能挣钱吗?朋友说:国内缺少大型剧院,建成了,各地的剧团,歌舞团都来,一年四季演出不断,发不了大财,也绝不会赔。另外,市里的大型会议都可以拉到这里,一年也能挣不少,以后京津冀连为一体,开着车来这儿看戏、比去北京的剧院还省时间,这么一算就是稳挣。
潘总在犹豫。
朋友又说:看戏、开会的人多了,回不去的就得住下,你在剧院东边盖一个五星级宾馆,西边盖一个古玩大厦,古玩城一火,跟着搞民俗一条街,肯定能带动一大批产业,这块地皮就火起来了。
潘总动了心,又想,古玩城真做起来,可以把小韦打发到这里。
吃饭时,潘总跟小韦说了初步设想,小韦果然感兴趣,潘总想让她去,却故意表现得不打算让她去。小韦想去,也故意不说。两个人光务虚,说了好多远大规划。
吃完饭,小韦躲到了另一间卧室。潘总半夜要进去,她不开门,弄得潘总疑疑惑惑的。
第二天晚饭潘总在外面吃的,回家看了会儿电视,小韦说我睡了,转身进了小卧室。潘总跟过去问:你天天跑这边干什么。小韦笑,说:我困了,你出去吧,男生不能在女生宿舍里呆着。说完往外推潘总。
潘总在沙发上坐了会儿不死心,又进了小卧室,小韦已经脱光了,潘总一把把她抱起来,两只手平托着一直托到大卧室,小韦两手搂着他脖子,两条腿乱踢。说:不行,不行!潘总说:你玩什么鬼名堂。小韦说:人家说,两个人老在一起就没激情了,没激情就不容易怀孕。潘总说:你看我像没激情的?
小韦说:再等几天吧!
潘总说:不等了,让你看看我有没有激情。
小韦两条胳膊往外推,说:要不这样,人家外国人都讲究制造激情,咱们也学学。
潘总问:怎么制造激情?
小韦说:她们说,老外干事都先打嘴巴。
潘总一怔,说:打嘴巴?打多少?
小韦说:一回打十个。
潘总看她不像开玩笑,说:别闹了。
小韦说:不是闹,这是有科学根据的,为什么偷情的人越怕怀孕,越容易怀孕,就因为心情激动。
潘总说:激动也不能打嘴巴子呀!
小韦说:外国还有拿鞭子抽的呢!
潘总想了想说:那行,你打吧。
小韦说:那我不成欺负你了,咱们都打,你打我十下,我打你十下。
潘总心说:这是什么怪鸟,让我碰上了,心里咬了咬牙,说:好,那我就打了,你合上眼。
小韦闭上眼睛,两个眼睫毛长长的,像一排小帘子,越看越让人心疼,潘总举了举手实在打不下去。在脸上亲了一口,说:行了,这就算打了。
小韦不干,说:不算不算,得真打。不真打不灵。
潘总下了狠心,把巴掌抡起来,带着呼呼的风,到了脸上却变轻了,像是在上面摸了两下。他说:这回是真打,睡觉吧。
小韦说:该我了!你闭上眼。潘总闭上眼。小韦使了全身力气,一口气在他脸上轮了十个嘴巴。打得潘总眼冒金星,最可恨的是,小韦手上带着戒指,硬是把他脸上打出好些血道子。
潘总说:你他妈真下手呀!
小韦嘻嘻地笑:本来说的就是真的嘛!
第二天潘总到公司,员工问他脸上怎么回事,潘总很恼火。更上火的是,从那以后两口子一亲热,小韦就要先打嘴巴。潘总挨了一百多个嘴巴,小韦肚子仍然是平的。小韦沮丧地说:别人能怀,我为什么不行,肯定是你有问题。潘总说:我有什么问题。小韦说:你没激情,没结婚天天叫我去你办公室,现在我去了你还不高兴。
潘总说:结了婚你是我太太,别的员工也天天让太太在办公室行吗?
小韦仍不干,没事就去潘总办公室。她一在,别的女员工都躲得潘总远远的。
想到潘总第一次跟她上床是在外地,潘总出差,她都要跟着。潘总不让她跟,她也有办法,潘总先走,她再追过去。
有时候潘总坚决不让她去,她就让潘总走前打她嘴巴,打一次不行,还得打两次,潘总出差回来,也不让休息,要看看他在外面打没打过别人,不打她,就是打了别人。潘总只好强打着精神跟她打,打的时候她要把潘总在外面的情况问个遍,见了谁,有没有漂亮的,都说过什么,等等。
潘总把出差的一个个过滤,想不出谁会给她通风报信。
短短半年,潘总头顶上全是白发,他一夜一夜睡不着,有一次小韦又审他,他随口呛白了几句,小韦突然口吐白沫,腿一蹬晕了过去,潘总掐了半天人中把她掐醒,她抱着潘总哭:老潘,你可不能把我扔了呀!人家都说,女人生不了孩子就不值钱了!
潘总说:你放心,生不生我都爱你。
小韦说:求求你,给我一个孩子吧?
潘总说:今天有点累,明天吧!
小韦说:不行,今天排卵。潘總带着一肚子恐惧到卫生间洗了涮了,耗着不愿出来,小韦喊:老潘,快点儿。潘总硬着头皮出来,小韦说:老潘,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公司里人说潘总脸是绿的,他请了北京一家建筑设计院设计古玩城,人家拿出了图纸让他看,他觉得头晕,眼前图纸好像一片空白,他看不出美,也看不出问题,只看见小韦的手在朝他扇嘴巴。
苦恼中的潘总去找谭吉安,谭老板说:我一人伺候四个,也没累成你这样。
潘总说:不开玩笑,你有什么办法?
谭吉安说:带着她跑跑北京的大医院,真怀不上,就做个试管婴儿!
潘总跟小韦商量,小韦说:我才不去医院呢!潘总问为什么?她说:我就要看看你对我怎么样,有了孩子对我好,那是对孩子好,不是爱我。
潘总气得倒在沙发上,说:你想把我折腾死呀!
他想起以前干过许多不光彩的事,行贿、造假、排污他都干过,行贿碰上不喜欢钱的就送字画,再不喜欢就送女人,送女人自己也得下水,不然人家不放心。这么一想,就觉得小韦是上天送来的惩罚。
小韦给他判的不是死刑,是无期徒刑,她对潘总的折腾没有尽头,潘总要去医院,她不去,潘总要做试管婴儿,她偏说没有孩子更好,潘总一点儿一点儿套她,终于问明白了,她是怕到医院真查出病。
潘总说:现在医疗条件好,查出来就治呗。
她说:治不好呢?
潘总说:治不好就像你说的,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的孩子。
小韦撇嘴,心说:我才不愿要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孩子呢。
潘总说:你再想想,什么时候你想去医院了,咱一块儿去。
小韦脑子里是一个冰冷的试验室,医生把卵子放进试管,再把潘总半死不活的精子扔进去,那些精子没本事把卵子刺破,医生用针挑破,让它们进入。在另一间神秘的房间里,潘总趴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他再不用担心怀孕,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一想到这些,她就坚决不愿去做试管,她宁可不受孕,也要盯着潘总。
这回潘总搬到了小卧室,小韦问为什么,潘总说要培养激情,小韦认定潘总不喜欢她了,她早早就醒来,坐在马桶上发呆。想起在医院时,潘总问医生,她的肚子里动,不是胎动是什么?医生说:是屁。屋里哄堂大笑。其实爱情就是一个屁。她一边想,一边对着镜子笑,潘总被她惊醒,跑到卫生间看她对着镜子前仰后合,不觉毛骨耸然,怀疑她精神出了问题。潘总没洗脸,默默地去了公司。
看到潘总走了,她一个人打车去了研究所。
这时,小黄也调到了研究所,这是她在潘总面前唠叨的结果。小黄是北大的毕业生,小韦问她为什么不去北上广,小黄说父母身体不好,不愿她走远了。小韦见过小黄的母亲,身体没什么问题,那么她回来必定有远大目标,这目标只能是潘总。不然那么多好单位,为什么偏要钻到潘总身边呢?
小韦的精神像巨大的雷达,在研究所上空搜巡,小黄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有人给小黄介绍了男朋友,从英国回来,学金融的,比女孩子大六岁,小黄一口回绝了,她一定有更中意的人。
她装着不经意地了解小黄,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逛街,什么时候跟潘总见过面,小黄的优秀当然会引起别人嫉妒,自然就有小黄的信息传到她耳朵里。
中午,潘总陪外地客户吃饭,没让她去。她在食堂里吃饭,妒火一阵阵燃烧。一扭脸看到了小黄她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她走过去跟小黄坐在一起,问小黄为什么没去接待客户,小黄说销售部小白去了。小白原来在秘书部,刚又调到了销售部,小韦觉得,这个调动就是为了潘总能带着出去吃饭。
小韦的对手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仔细回想,潘总对小白更喜欢,她一进公司就被安排到了秘书部,听说她家在西北,挺穷,接着又打听到小白原来有对象,半年前分了手,小韦跟潘总认识时,也是刚跟男朋友分了手,小韦觉得,小白的威胁比小黄还要大。
她把雷达从研究所转移到了总部,本来是搜寻小白的,又发现秘书部的小孙喝的醉醺醺的。小孙比小白生猛,小白行不回头,笑不露齿,小孙一笑就咧开大嘴,跟男孩子勾肩搭背,看她醉的样子,很容易想象出她在酒宴上如何让潘总兴高采烈。
小韦不愿往下想了,头疼,她没人依靠,谁都知道她生不了孩子,男人跟谁都可以满足性欲,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抓住潘总。女人像花,盛开就是几年,谢了靠的就是果实,她得用温柔拢住他。
温柔之后往往是无度的索求,潘总愿意离她远一些,再远一些。夜里小韦不停地翻身,一翻身潘总就醒了,听见她在咬牙,是什么让她这么咬牙切齿?他翻一个身,听见了小韦一声叹息,原来她并没有睡,那咬牙就是对着他了。
黎明时两人才睡去。潘总有早起的习惯,打了一个盹,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小韦张着嘴在打鼾,酒桌上那个痴痴呆呆,招人爱怜的女孩子已经永远消失了。
他下了床,小韦躺着不动,听他在屋里干什么,下午要召集公司高层开会,他会不会让她参加?她在公司没有职务,原来的研究所副所长没有免,她却不去了,她想在公司总部有新职务,潘总不答应。
从床上坐起来,她问潘总能不能让她负责古玩城,潘总没言声,她追到厨房又问,潘总说现在不考虑人事。
昨天饭局上,潘总听说小黄的太姥爷是民国著名的古董商,姥爷和父亲都搞收藏。酒桌上人说,老天爷垂青潘总,他要搞古玩城,就给他送来一个天生的经理人。
他建古玩城,本来是想给小韦找个地方,随着投资规模扩大,越来越把希望投注到这里,小黄显然比小韦更合适。走出家门小韦追着他问什么时候考虑人事。潘总说不急。小韦在窗前看着潘总上了轿车,想自己怎么办?她在意的不是当古玩城经理,是潘总如何对待她。
5
潘总前妻一直在大连,本来是去给女儿看孩子,孩子上了幼儿园,她在家里成了闲人,跟潘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日夜煎熬着她。
潘总刚创业时,整月在外面,她一个人带孩子,孩子夜里发高烧,她抱着跑医院,住院时她一个人陪床,没让潘总分一点儿心。她凭什么离婚,偏偏离婚两个字还是她自己說出来的。
女儿说:你怎么不回去?回去总能碰见我爸,就是碰不见,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去看你。听说他现在过得也不顺心。
她回来了,看见的是空屋子。离婚时潘总把房子给了她,房还在,人没了。她只有眼泪。
女儿给潘总打电话:爸,我妈回去了,你去看看她。
潘总说:我太忙,再说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去看她给自己惹麻烦,也给她惹麻烦。
过几天女儿又来电话,说:我妈病了。
潘总说:要不,我从公司派个人照顾她一下?女儿说:你看着办,反正我飞不过去。潘总可以不在乎前妻,却不能不在乎女儿。但他要是去了,小韦知道了怎么说得清楚。情急中他想到了小黄。
他把小黄叫到办公室,说前妻对他的支持,说自己离婚时的无奈,说前妻的任性和自己的歉疚,希望小黄去照顾一下。小黄一口答应,谁不愿意跟老板走近些呢?
在公司的小会议室里,小韦数着潘总跟小黄在一起的时间,她不时看着腕上的手表,直到小黄的高跟鞋“咔、咔”地响远,她才走进潘总办公室。
潘总吃了一惊,脸上有些不自然,小韦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问潘总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什么冷不冷呀,中午喝没喝酒呀。潘总回答了,问:还有事吗?她说:没事我就不能待会儿?潘总说:我这儿忙。小韦笑着离开了。
她不想打草惊蛇,她知道脸面对潘总多重要,但她牢牢地盯上了小黄。在无数的敌人中,小黄才是最危险的。
小黄去了潘总原来的家,她看出潘总前妻身体没问题,就是想见潘总。从家里出来她立刻给潘总发了短信。潘总回电话,让她在金雅大厦大堂里等着。在大堂西侧的咖啡厅里,潘总跟小黄聊了半个多小时,小黄说:你去见见她也没什么,她不光是你孩子的母亲,还是咱们公司的股东嘛。潘总想了一会儿,说:还是麻烦你多去看看她吧!
他们谈话时,小韦正在附近一家精品店。潘总从大厦里出来,她一抬头看见了,再一看,潘总回头朝大厦望了一眼。小韦认定大厦里还有人,一定是刚跟潘总见过面的。
潘总的车走后,她走进大厦,看见小黄坐在咖啡厅里背对着她,拿着手机跟一个什么人打电话。小韦坐在大堂沙发上,远远地看着。直到小黄从咖啡厅里出来,她才起身朝小黄走去。
小黄神情有些诧异,说:韦总?您早来了?
小韦说:我刚才在旁边的精品店里逛,累了,进来歇歇。
小黄说:我陪您再坐会儿?
小韦说:看见你我就不累了。刚才我看见一身套装,你帮我参谋参谋好不好。说着亲亲热热地把她拉进精品店。
一进店小韦突然来了一句:看见潘总了吗?
小黄怔了一下,说:没有,潘总在哪儿,您应该知道呀?
小韦说:他去哪儿从来不跟我说,你刚才看见他了吗?
小黄说:没有。
小韦说:这衣服你穿上,我看看效果。
小黄到试衣间试衣服时,小韦对服务员说:来两套。等小黄从试衣间出来,小韦已经付了款,小黄说:韦总,这可不好,怎么能让您付钱呢!
小韦说:咱们公司我就喜欢你,潘总在家里老夸你呢。
小黄被她的热情弄得七上八下的,小韦又问:你怎么来的。小黄说:打车。小韦说:坐我的车,我送你。小黄被半拉半拽地上了车,一路上,小韦不停地跟她说潘总,小黄觉得不对劲儿,她感觉出来,潘总刚才跟她见面,小韦一定看见了。
小韦送给小黄衣服,小黄腻歪,要了别人的东西就得回赠,到商店里看了半天,便宜了觉得没面子,贵了又心疼,心里便恨小韦多事。
小韦也没穿那身衣服,小黄穿着比她效果好,她就想把衣服剪了。潘总回来,见她拿着剪子瞪着眼,吓了一跳,再一看是冲着衣服,便不理她。她扔了剪子,问:怎么才回来?
潘总说在外面有应酬,她問这身衣服怎么样?潘总随便瞅了一眼,说:不错。说完就不理她了。他手机上有十几条短信,一条一条地回复。其中一条短信上说:常市长已经被移送司法机关,他想:看来纪委的审查已经终结,虎打了,苍蝇也拍了,剩下臭鱼烂虾免不了有漏网的,或者是属于批评教育的范围。
想到自己没被牵扯,大感庆幸。回想这些年走过的路,经验是千万不能得罪人。听说常市长就是栽在老婆手里。想自己老婆真体贴,知道他有这么一段外遇似的,主动提出了离婚,眼下的小韦就没那么仁慈了,公司的事还是少让她知道好。
古玩城免不了去领导,也免不了送他们东西,越发觉得不能让小韦管,北京有个办事处,跟销售部任务差不多,他跟小韦商量,问她愿意不愿意去。
小韦怔了一下:你不想要孩子了?
潘总说:你在北京,能随时到大医院,谁也不知道你是去医院看感冒,还是看生育的。
小韦涎着脸说:那我要想你怎么办?
潘总说:北京这么近,一小时就回来了。
小韦又说:你要是想我呢?
潘总说:我去找你!说不定反而能怀上呢!你不是要培养激情吗?
小韦说:倒也是。
潘总怕她反悔,急忙转换话题:这衣服挺洋气!杏黄色一般人不敢穿,你行。
潘总本是随口说的,小韦认了真,她忽然想,潘总看到小黄穿会怎么反应?情人和老婆穿一样的衣服,他肯定不自在吧?想到这儿她躲到卫生间给小黄打电话,说想看到她穿着到公司。她是潘总的太太,又是花了钱的,小黄只好答应。
那天上午,潘总到外面出席剪彩活动喝了酒,回到公司迎面看到了小黄,最初他以为是小韦,躲是来不及了,只好堆起笑脸迎上去,到了跟前却是小黄,他沉了脸,说: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小黄去了,潘总劈头问:怎么穿这么身衣服?小黄问:怎么了?潘总说:难看!小黄索性和盘托出:是韦总给我买的。潘总意识到跟小黄见面被小韦看见了,幸亏那天没去看前妻,去了不知道能惹出什么事。
销售部的门开了一条缝,小韦透过缝隙看着外面,潘总看到小黄那身衣服时的不悦她看在眼里,认定潘总让她去北京,就是因为小黄。小黄从潘总办公室出来立刻换下了那身衣服,她越发觉得有事儿。
心里有一百个恨,她仍然约小黄吃饭。小黄争着付账,付了又觉得冤,凭什么花这冤枉钱?渐渐她猜出小韦的心思,便索性安心享受美食,有时小韦让她点菜,她还故意捡贵的点。反正小韦是老板的太太,有的是钱。
讨厌小韦,就越发同情潘总的前妻,一有空闲就去看她,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潘总的前妻跟小黄说潘总,说潘总的父母,甚至还说清明节要回老家给潘总父母上坟,问小黄愿不愿意陪她去。小黄说:这么爱潘总,干吗离婚呢?潘总的前妻说:当时就像中了邪,哪里想到,女人到了这般年纪是活不出自己的。
小黄二十五了还没有男朋友,在学校追她的不少,一毕业出国的出国,结婚的结婚,都走了。这么一比,自己还不如人家,人家好歹还有个恨的、想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潘总的前妻劝她:有满意的就主动点儿。小黄认识的男人,没一个中意的。看着还算顺眼的只有潘总,想到这儿她脸红了,捂着脸说:这屋里太热了。
潘总的前妻又说:回头我让老潘给你物色一个。
小黄脸更红了。
潘总的前妻有子宫肌瘤,大夫说闭了经子宫萎缩,瘤子自然就萎缩了。她闭经后还时不时流血,有一天晚上,无意中摸见腹部有个挺大的肿块,当下打电话叫小黄。
医生让她做手术,她对小黄说:我做手术得老潘签字!小黄告诉潘总,潘总叹了口气:我女儿知道了吗?小黄说:还没告诉她,阿姨就是想见你。潘总说:也好,你安排时间吧,我去看看。弄得小黄都感激不尽,觉得潘总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小黄说:市里人多眼杂,不如让阿姨到海南玩几天,你到那里看她。
潘总说:也对,你想得真周到。
这时小黄已经调到了企划部,回去向公司提出了一个海南的合作项目,潘总当下批了,让她去海南考察。
海南那边还是原来的老客户接待,她说:过几天,潘总要来这里。对方问需要几个房间,小黄想,潘总住一间,潘总的前妻也要住一间,还有潘总的秘书,便说:怎么也要四个房间吧?两个豪华商务间,其余订标准间就行。对方一口答应。四个房间都交了押金,说:你们来了就能入住。
偏偏那几天小韦给海南打了个电话,听到潘总要去,立刻警觉起来。潘总明明跟她说是去哈尔滨,怎么成了海南?她查了潘总的票,确实是哈尔滨的。
她给哈尔滨打电话,办事处说潘总待了一天就走了,问海南,那边说房间是小黄预订的。她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海南让潘总得了手,立刻赶往海南,又很快赶到三亚。
潘总住的还是那家宾馆,她一去就查到了,晚上十点,她看到潘总进了小黄的房间,她精准地计算着时间,潘总洗一个澡要五分钟,两个人上床,加到一起怎么也得八分钟,时间一到,她果断地敲门,用手档住门上的猫眼,听见潘总在里面问:谁呀?
她用当地口音说:服务员。
潘总开了一道门缝,她一把推开冲进去,想不到沙发上坐着另一个女人,她认出那是潘总的前妻,想潘总背着她跟前妻见面,也不是什么好事。
潘总故作大方,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小韦说:不用介绍,你不是去哈尔滨了吗?怎么来了这儿!你背着我跑到这儿跟她见面,什么意思!
潘总对前妻说:你先走吧。
小韦说:别走,说清楚再走。
潘总的前妻很大气,说:没什么说不清楚的,是我约他来的,谈点儿事儿。
小韦说:你们早就没关系了,有什么好谈的!
潘总的前妻说:怎么没关系,有关系。从私来说,我是他女儿的妈,他是我女儿的爸,从公来说,他是公司老总,我是公司股东,怎么没关系。
小韦一时答不出,眼睁睁地看着潘总的前妻扬长而去。等人家走了,小韦才觉出这一仗打得窝囊,她跳着脚问潘总:小黄呢,让她出来!
小黄已经知道了情况,打车去了机场,小韦打电话质问,她说:韦总,我现在还在老家,前些日子潘总让我去海南,只是让我提前给他安排,他后来带着谁去,我怎么知道?
房间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小黄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您问潘总吧。
小韦知道跟小黄纠缠没用,回到潘总房间,抄起一把削苹果的刀子,声称要杀了潘总的前妻,潘总知道那把刀杀不死人,但也得拦住她。
小韦说:不让杀她,我自己死!把刀横在脖子上,潘总不停地给她道歉,哄她。折腾了一夜,第二天狼狈地带着她上了返程的飞机。
回到家,潘总成了小韦的俘虏,只要不高兴,小韦就让他交代那天怎么回事。她像个斗士一样,一到公司就盯着潘总和小黄,潘总和小黄去哪里,她去哪里。只要小黄跟潘总在一起,她就要闹。潘总只好把小黄打发到了北京。
这事很快传开了,成了市里一个笑柄,老总们见了潘总,都拿这件事打趣。潘总开始还解释,问得多了,就不再解释,只苦笑。
打嘴巴子的事,很久不做了,潘总没兴趣,小韦也没兴趣。她不再奢望孩子,就是有了孩子,她也不会幸福,因为潘总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
她迷上了音乐,花大价钱买了一套音响,没事坐在房间里听音乐,听着听着,突然流下泪。她走错了路,不该当什么陪酒员,更不该跟一个比父亲还大的男人结合。当初,听谭吉安介绍,觉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看着潘总后背上的老年斑,觉得恶心。那些财富曾经像耀眼的花朵,现在粪土不如。
她听的音乐潘总没听过,有时像一队巫婆从树林里鬼鬼祟祟地出来,有时像一队野人在荒野里搏斗,围着篝火砍杀。白天他上班,她在家里蒙头大睡,夜里他睡时,她却在黑暗中坐着抽烟,或者哭泣,他装作没有察觉,翻一个身做出熟睡的样子,他的精神高度紧张,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一天深夜,他听见客厅里有奇怪声音,他一下子惊醒了,走到门口,见她正全裸着跳舞,音乐是他听不懂的,声音不太高,只是在高潮时才惊醒了他,这个女人在客厅不停地旋转着身体,做出一个又一个造形,她大概小时候受过舞蹈训练,腿抬得很高,身材曼妙挺拔,有着惊人的美,只是这美有些骇人。
她看见了他,并没有停下舞蹈,而是朝他舞过来,抬起腿,把阴部亮给他。她停住,喘息了一会儿,笑着问:美吗?
他笑了一下。
她又问:美吗?
他点点头。
她揪住他:问你话呢。
他说:是,美。
她冷笑:去你妈的,我知道你想着别人。
潘总退回卧室,他知道,又一轮攻击开始了。
小韦追到卧室:你怎么不去看你的前妻了?她正在你们原来的家里等你呢。她想你,天天回忆你们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去吧,去吧!她喊起来。
她冲着他喊:不就是见个面吗?有什么了不起?你想干她,找个旮旯就行,犯不着跑到海南!我替你丢人,为了这么个满脸皱折的老太婆,她老得都能当你妈了!你是不是非得在大风大浪里才有性欲?
潘总说:我不想跟你解释,睡觉吧,好吗?
她说:睡什么觉,从海南回来,我哪一天好好睡过?我才二十岁,把青春给了你,我以为我能得到幸福,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潘总说:我没对不起你。
她说:没对不起我,跑到几千里外跟一个老女人幽会?你去那里,根本就不是为了那个老女人,是为了姓黄的婊子,那个老女人是给你们拉皮条的,她就是因为恨我,才给你做这种好事。
潘总双手抱着脑袋,使劲儿抵着床头。
她说:我说对了是不是,不然你没这么痛苦,你痛苦,为什么不想想别人的痛苦?
潘總跳下床,想狠狠打她一顿。小韦不怕,挺着身体冲他喊:怎么,想杀了我?给你,杀吧!杀了我我就解脱了,我谢谢你,我不想过现在的日子!
潘总说:不想过现在的日子,就离婚。
小韦笑了:你终于说出来了,离吧!她从床头柜里拿出结婚证,说:离!我满足你,我让你找那个妖精,跟那个妖精合理合法地睡在一起,走,离去!
潘总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他说:你看看几点了,折腾什么,求求你,睡觉吧。
潘总把她哄上床,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身体,她折腾累了,很快打起了呼噜,但是潘总再也睡不着,他想该怎么办,他不能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得想出一个办法。
6
堡子里是本市最老的居民区,这里的房子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的,老旧得像个咳喘病人,在每一栋楼的前后左右,都是私建的小房,甚至还有狗窝、车棚。夏天,居民们在车棚里打麻将,有红白喜事,也在車棚里接待来宾。
潘家当年就在这里,当了老总后,潘总把父母搬到了高档小区,这里住着他前妻的一个亲戚,他跟前妻结合,就是这个亲戚介绍的。
谭吉安说,市政府要把这一带的房子拆了建水上公园,这是个和东湖工程相媲美的民心工程,将形成一系列商业机会,市政府不打算投入资金,给开发商的条件是,允许在水上公园周边进行商业开发。谭吉安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提款机,但前期需要垫付的资金太多,他自己拿不出,问潘总有没有兴趣。
潘总觉得利润没那么大,他在堡子里转了一圈儿,给谭吉安打电话说:地块儿是不错,可惜,我在东湖那边投入太大,恐怕顾不上。
谭吉安也不勉强,说:那我找别人了。
断了电话,潘总想到了前妻的亲戚。他让车停下,徒步走进一条小巷。巷子另一头,一个老头儿手里拿着蒲扇,摇摇摆摆朝这边走来。背心上千疮百孔,裤子满是污渍,脸上有数不清的皱纹,眼角是揩不净的眼屎,脸上却是乐滋滋的。潘总停下脚步,冲他喊了一声:二叔。
老头儿瞪他,说:这是哪位首长?叫我吗?
潘总说:二叔,这些年没来看您,怪我了?
老头儿不再搭话,扭头往回走。潘总跟着他。前几天下过雨,市里别的地方早就干了,这里还有一个个泥坑,老头儿绕过泥坑,一直走到楼下。他住一楼,从屋里拿出个破竹椅,放到潘总脚下,说:坐吧。
潘总从包里拿出烟,递给老头儿一支,自己点一支,然后把烟放到石桌上,他不打算带走了。老头儿看了看烟,说:好烟,这烟原来五千块钱一条,一盒五百。
潘总说:二叔见过世面。
老头儿说:什么事,说吧。
潘总说:想让二叔去家里看看。
老头儿年轻时跟一个高人学过易经,专看阴阳宅,从这里飞出去的凤凰们,事业上有了不顺,都把他请去,或者看家里,或者看老家的坟地。走时给老人装一个信封,少则几百元,多则几千元。小韦天天在家里折腾,潘总觉得一定是房子有问题。
老头儿笑了:娶了个大姑娘?
潘总讪笑。
老头儿说:多好呵,暖暖和和地搂着。
潘总说:我不想离婚,是淑贤闹着要离。从我们一结婚她就是这样,当初您还给我们调解呢!
老头儿说:甭跟我说这个,就说让我干什么吧。
潘总说:过几天我安排好来接您,请您去家里看看。
老头儿说:行。
瞅一天小韦不在家,潘总亲自开车来接老头儿。老头儿仍然穿着那个破背心,潘总说:二叔,外面凉,再穿点儿。
老头儿知道嫌他穿得寒碜,回家换了一身西服,领带也扎了,只是脚下的皮鞋不太合脚。潘总笑了:二叔,您这身不便宜。
老头儿说:别人送的。
潘总听明白了,说:二叔,我不能低于别人,好歹我还是个老总呢!
老头儿说:太多了我不干,有人要送我一套房,我不要。
车已经开进小区,潘总说:世外高人都住在深山破洞里,送你一套房,就贬低你了。您就在堡子里住着,这叫大隐隐于市。
停下车,潘总打开车门。老头儿下了车,一手扶着腰,二眼炯炯地扫视着周围,潘总不说话,在旁边等他。过了一会儿老头儿说:那是你的房子吧?那栋楼阴气太重,把你前面院里的水池填了,人工河也堵上,再种一些向阳的东西,比如向日葵什么的。
潘总说:不是说水能旺财吗?
老头儿说:旺财就是好事?要是财不旺,你能离婚吗?
潘总说:说得是。
老头儿又说:自然之水流到你那里,那叫旺财,水本来应该往别处流,你非把它引到你那里,那是把别人的财劫到了你家,不是好事。这十几栋别墅,就你这栋水气缭绕,把阳气都抑下去了,阴阳相谐,家里才安宁,阴气太盛终究不是好事。
老头儿说着往楼里走。进了屋,老头儿换上拖鞋,屋里立刻散发出一股臭脚丫子味儿。老头儿不管,走到大厅中央长时间站着,像条警犬,鼻子、耳朵、眼睛紧张地搜集着信息。
潘总后背蹿起一股凉意。
凝神片刻,老头儿转过身,看着刚刚走进来的门。潘总跟着他的眼睛看,老头儿指着门口的穿衣镜说:把镜子转一下。
穿衣镜原来冲着玄关,潘总慢慢转动,偏移到四十五度,老头儿说:停!指着玄关说:在这儿放一个辟邪的东西。潘总问:什么辟邪?老头儿说:佛像也行,钟馗也行!
潘总有些失望,觉得人们传得很神的老头儿不过如此。他做出虔诚的样子问:别的地方还有问题吗?
老头儿走进最大的卧室,在双人床小韦睡的一侧,床屉下面有个抽屉,老头儿盯着抽屉好半天不说话。潘总以为他要走开了,他突然说:抽屉里有把剪子,拿走!
潘总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小韦的内裤和乳罩,没有剪子。他笑了:二叔,这回您打眼了,没有。老头儿斩钉截铁地说:有。
潘总拿开上面的内衣,果然有一把不锈钢剪子,用餐巾纸包着。
潘总顿时肃然起敬。
老头儿又说:在你媳妇枕头下面放块红布。
潘总想,放红布小韦肯定会发现,问:非放在枕头下面吗?床垫下边行不?老头儿说:行,但要放在她枕头下面那个位置。
潘总说:没问题!
老头儿又走到厨房,指着厨房的阳台说:把刚才拿出来的那把剪子放到窗台上。
潘总问:为什么?
老头儿说:对面有镜子冲着你们。
潘总拿出望远镜看,果然对方客厅里放着一个大穿衣镜,正冲着他这边。老头儿说:按我说的做,保你家里平安。
潘总说:好,好!
他开车把老头儿送回家。下车时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三万块钱,这是他事先准备好的。老头儿接过纸包轻轻一捏,说:回去吧!有空去老家修修坟,在坟上栽棵槐树。潘总说:我让县林业局给我移一棵百年老槐。老头儿说:要小树,小树一栽上,孩子就来了。栽一棵树,一儿,栽两棵树,一儿一女。
潘总恨自己准备的钱太少了,说:二叔,我以后再来看您!
7
家里果然平安了,小韦乖巧得像换了个人。
潘总想,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儿竟有这般神通。谁能想到从床下拿出一把剪子,小韦就变了个人呢?回到家,小韦刚炒完菜,扎着围裙出来迎接他。菜是他爱吃的红烧排骨,响油菜心,一道小葱拌豆腐,豆腐在沸水里抄过,新上市的香葱切成菱花形,洒上小磨香油,味道相当怀旧。小韦能把简单的菜做复杂,也能把复杂的菜做简单,就像她的为人。
潘总吃着饭问小韦:愿不愿意回趟老家。
小韦说:老家不是没亲戚了吗?
潘总说:祖坟还在。市里好些人都修坟,我一直没顾上。
小韦说:我愿意。
潘总带着小韦回了老家。
县里人没有不知道潘总的,也知道他换了老婆,看见小韦像英国人看见戴安娜王妃。人果然漂亮,像周迅,也像宋佳,潘总下车时她走过去搀扶,比北洋军阀时的姨太太还懂事呢,县里人感慨:有钱就是好呵!
潘总母亲去世后,潘总把父母骨灰迁回了老家,当时要坟地时,现在的乡长还是副乡长,算是熟人。吃饭时潘总提出,想把坟重修一下,修得大些。
乡长问:能比得上西陵大吗?
潘总笑了:那倒不会,就一间房的面积。
乡长豪爽:您修多大,我们都没看见。
实际上,潘总修的面积比他说的还小,不过用水泥砌了个坟包,竖了一块碑,现在反腐之风正烈,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把槐树苗种到坟上,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潘总喝多了,县宾馆有个大套间,潘总一进去就拥抱小韦,潘总说:你今天给我争了面子,县里人都羡慕我!
小韦说:以前都是我不对!在家里瞎折腾,让别人看笑话。
一番话说得潘总眼睛都湿了,说:祖宗,你今天怎么这么懂事,你看看这些日子我让你折腾的,瘦了多少!小韦抚着潘总的脸,说:我以后再不了!
摸着摸着,小韦吻了一下,潘总也回吻,两个人很快上了床,潘总问她:还打吗?小韦亲了他一口,笑着说:爱你还爱不过来,怎么舍得打你。
他们说了许多恩爱话,直到渐渐睡去。第二天,潘总开车绕到坟边走了一圈儿,看到两棵树苗长得挺好,回了市里。
两个人过了平静又恩爱的一周,潘总把精力都投注到文化产业上,东湖大剧院,东湖古玩城,东湖宾馆,他逐一巡视,所有图纸都重新审了,基建用的钢筋,水泥,他实地看,有不合格的,当下就让施工队换掉。
小韦一直跟着他,乖巧可人,人们奇怪潘总用了什么办法。有人说潘总从香港买来一种药,一次酒宴上,谭吉安问潘总:听说你搞到一种比伟哥还灵的药?
潘总不理他。小韦抿嘴笑,说:谭老板,您那么多女人,什么药没见过。一句话把谭吉安堵在那里,说:潘总,您这位太太了不得。你要是把她好好用起来,公司就腾飞了。
潘总转过身问谭吉安纪委有什么新动作,他听人说,有一个案子涉及到谭吉安。果然,他这一问谭吉安话明显少了。回到家,潘总对小韦说:此人心机太重,敬而远之最好。
小韦没言声。
两个人上了床,小韦问:谭吉安说我有能力,你觉得呢?
潘总说:我的老婆怎么会没能力,肯定有。
小韦把腿放到他身上,说:那你说,东湖那边的事,你交给谁?
潘总怔了一下,要是没有谭吉安那句话,他就答應小韦了,有了谭吉安的话,再看小韦的表现直觉上就不太好。他说:这是公司的新业务,我也得慎重呵!
小韦扬着头说:你让我试试,好不好?
潘总不说话。
小韦吻了他一下,说了自己的设想,甚至连下面配什么人都想好了,潘总看了她一眼,说:你想得挺细。不过,那是上亿的投资呢。
小韦翻一个身,不说话。
潘总说:你现在天天跟着我,不挺好吗?
小韦翻过身体,脸对着潘总,问:你真爱我吗?
潘总说:当然,爱你。
小韦躺平身体,噘着嘴说:我觉得你不爱。
潘总说:当老总也罢,领导也罢,有一个诀窍,就是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位置上,花有四季,人有特长,让不适合的人做不懂的事,那不叫爱她。
小韦说:我一个同学,人家老公就信任她。还给了她股份呢。你也给我些股份好不好。
潘总说:你要股份干什么?
小韦说:我要当股东。
潘总说:公司的股东都是一起创业的,你刚来怎么可以当股东?
小韦说:她为什么是股东?
潘总脑子转起来:谁?
小韦说:给了谁股份你不知道?我一想起她那句话就痛:怎么没关系,从私来说,我是他女儿的妈,他是我女儿的爸,从公来说,他是公司老总,我是公司股东。你听了这话怎么想,她是股东,我不是!你到底爱她,还是爱我?
潘总觉得耳朵里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他屏住呼吸,等着那列火车走远。小韦不依不饶:你嘴上爱我,实际上公司什么好处都没我的,我不过是你一个泄欲工具。
潘总抄起茶杯冲着墙砸过去,“咣”地一声,瓷片碎了一地。小韦怔了片刻,跳起来穿上衣服,要往外面跑。
夜深了,潘总不能让她出去,小韦打开客厅的飘窗,要往下跳,潘总扑过去把她拽下来,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气有些不够喘。
刚一走神,小韦又跑进另一间卧室,潘总坐在沙发上气还没喘够,又急忙跑过去,小韦已经把头扎到了外面,潘总再一次拽下她。小韦嘴里一个劲儿骂,潘总一股怒火冲天而起,扇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打完自己都呆住了。
小韦脸上四道红印子,她瘫在地上两只眼往上翻,却哭不出来,潘总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终于骂出来:潘国栋,你个老不死的,你打我,你敢打我。
潘总坐在沙发上,想点一支烟,手哆嗦着点不上。小韦躺在地上,指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头发已经散了,像个披头散发的厉鬼,她骂潘总是老色鬼,骂潘总吃里扒外,骂潘总的前妻是老妖精,女儿是小妖精。
潘总怀疑哪里出了差错。他走到厨房阳台,看到那把剪子还在,又走到卧室,看到床垫下还铺着红布,拿出望远镜,看到对面楼里也没有镜子。
怎么回事,莫非二叔本事不到家?自从老头儿来过,小韦乖巧懂事得像变了个人,今天怎么又折腾起来?
潘总走过去把她扶起,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告诉她,公司的股份是初创时定下的,每个人多少早就分配好了,变不了。
小韦冷笑,说:那她的股份怎么回事。她离婚有了股份,离婚的有,跟你结婚的倒没有,你到底跟谁两口子。
潘总含了一片硝酸甘油,扶着胸口躺下。小韦不屑地扫了一眼药瓶子,仍然骂着,口含药片的潘总浑身疲惫,不过脑子异常清醒,有一阵子小韦不骂了,他倏然惊醒,怕小韦再跑到窗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见小韦已经睡了。一场争吵对年轻人不过是锻炼,对他却是巨大的消耗,他再也睡不着。
怎么办?离婚?跟前妻离婚时,他担心前妻和孩子,现在他担心自己。人说换老婆好,一换年轻的身体马上就行了。他换了,想不到换来这么多麻烦。
给她百分之十股份?不行!公司成立时,潘总占百分之六十股份,其余百分之四十給了四个高管。公司规定,董事会所有决定必须得到百分之七十以上股东的同意,也就是说,现在的高管如果有三个人联合起来,他就不能形成决议。
离婚时他把自己的股份给了前妻和女儿各百分之十,相信公司一旦有事,她们会站在他一边。他不敢相信小韦,如果有一天,小韦串通另外两位高管,就能对他形成威胁,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公司前途。
他又想起二叔,这家伙神通不小,听说他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套房。不过,他的法术时间一长就不灵了。他是前妻的远房亲戚,是不是暗中留了一手?
小韦一早醒了,披散着头发给他准备早餐,荷包蛋煎得六分熟,面包片在烤箱里烤过,上面抹了薄薄一层奶油,牛奶里兑了红茶,桌上摆着一碟果酱。那块红布又管事了?
她冲着他怯怯地笑,潘总有不祥的感觉。
他想再去找二叔,又觉得没必要,老头儿的能力不过如此,他应该找一个真有法力的高僧大德。离这儿一百多里有个清风寺,那儿的住持他见过一面,长得仙风道骨,谈吐不凡,倒是可以试试。
他跟小韦和颜悦色地聊了几句,说她把头发扎起来好看,不过,更喜欢她在脑后扎一根独辫,辫子粗粗的,摸上去挺结实,小韦冲他笑了,他想过去亲她一下,又觉得这么把戏演过了。他戴上帽子,离开了家。
小韦在卫生间梳洗了一下,去了公司,在办公室一闪就不见了。潘总问秘书。秘书说她在跟仇总谈话,仇总是主管销售的副总,公司原始股东,潘总猜她又在问股份,后来他问仇总,仇总告诉他说:我让她去问你,她就不再问了。
碰了个钉子,小韦仍然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时而找下面人聊天,时而找副总谈话。潘总感觉她背后有许多人出主意,现任二奶,以前的二奶,她们有多少人生经验呵!潘总不在乎,只要她不跳楼就行。
她对潘总说:我给你写本书吧。
潘总没听明白:什么?小韦说:我想帮你写本自传。潘总想了想,没什么不好。他一直就有写自传的念头,这回算碰到心上了,他问:你行吗?小韦说:我从小作文就好,大三时还给文学杂志投过稿呢!
潘总觉得这是缓兵之计,写一年起码一年消停了。他说:好,我的太太帮我写自传,我多光彩!小韦说:从明天开始?潘总说:好。小韦又说:你说,我记。每天晚上你说二小时,我第二天写了再给你看。
潘总一口答应。
真干起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小韦只盯着两类事,一类是感情,一类是财富,潘总从小到大跟哪个女人来往,她要问个遍,哪怕是一个小学同学,有些人潘总不愿意说,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盯着问,潘总不承认,她就把对方的姓名、长相、性格都说出来,甚至潘总跟对方有过哪些来往,怎么断了,她都说得清清楚楚,潘总要是承认,她就要问更深入的细节,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拉没拉过手,接没接过吻,看过几次电影,散过几次步,等等!潘总觉得这不是给他写自传,是在扒他的皮,掏他的肠子。
除了感情,她还要问公司的事,当初谁投了资,中途谁撤了股,股份怎么处理的,等等。公司从草创到发展的秘密她都要问清楚。她说,你说了我才能全面了解你,我要写一个真实的潘国栋。
潘总苦笑,怎么真实?一真实纪委就来了。潘总当然不能跟她什么都说。
他不想再谈了:咱们先停一停,我出几天门。小韦问:回来还谈吗?潘总说:回来再说,写书不急,不用搞这么紧张。小韦又问:你不高兴了?潘总说:这有什么不高兴的。
潘总去了另一个市,在那里见了几个客户,返回时绕到了箕县,去了清风寺。清风寺原本很破旧,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几个日本人来过,名声鹊起,后来有个电视剧在这里拍过,来寺里游觅的人越来越多,香火也越来越旺。
潘总是老板,当然不能空手拜佛,每磕一个头递一个信封,里面整整一万,寺里的明净和尚眼目低垂,接过信封眉毛才跳一下,拜过佛,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斋饭。
吃饭时明净说,寺里两个偏殿经常漏雨,原来答应出资的老总因为生意亏损,成了路跑跑。潘总说:小事。明净便不往下说了。又说起省里一个高官,曾经来过寺里,香也烧了,愿也许了,回去后仍然被纪委双规,明净说:佛救不了贪心之人,心里装的是孽鬼,有灾了才想起求佛,怎么行!
潘总说:说到底孽缘是自己的,疗救也得靠自己。
明净说:潘总跟佛才是近的。
吃完饭,寺中僧人把杯盏收拾干净,跟随潘总的几个人站起来:我们到山上看看。明净摆手,说:不用,你们坐。请潘总随我来。
明净带着潘总走到后偏殿,殿前是个回廊,回廊前有个挺大的水池,池周围摆着绿色盆景,屋里一张明式的红酸枝小几,四只小凳,潘总在里面的位置坐下,一抬头正好看见外面一池碧水,门口几株绿色植物悄然挺立,枝头调皮地伸进屋里。
明净从茶几下拿出紫砂罐,里面是上好的雀舌,一个十几岁的小僧进来为他们泡茶,明净摆了摆手,从里屋搬出个陶罐,把陶罐里的水倒进电热水壶里。
潘总问:这水有些来历吧?
明净说:也没什么,是清晨在山上采的露水。你抿一口尝尝。说着倒给潘总一小盏。
潘总抿了抿,说:我是凡人,尝不出什么。
明净说:真正的水是无味的,尝不出什么,潘总就悟到佛理了。
水开了,明净沏了两杯雀舌,一杯双手递给潘总,潘总双手接过。看到叶片像排着队,一根一根在水中立着,映得杯子通体如玉,煞是好看,心情一下好了。
他说:我都不忍心喝了。
明净说:看它在水中的样子,真是有灵之物。
潘总说:我也觉得,只是一时说不出。您说出来,句句点到心里。说着尝了一口,果然甘冽非常,说:好茶。
明净问:现在还有烦恼吗?
潘总想了想说:您不提,我就忘了。
明净说:这就是近佛了。人生不能没有烦恼,能忘掉才算心静。
潘总说:我也想忘,不容易。在您这里忘了,回去呢?
明净说:其实也容易,只需一杯茶。
潘总好半天不说话,想明净话里的意思,听起来没多么深,认真探究,却究不到底。他悟出茶不过是一个环境,人需要创造忘掉烦恼的道场。这谈何容易!明净住在这里,接触的是僧人,经卷,一杯茶足矣!他回到公司,是商场的尔虞我诈,家里是那样一个女人,一杯茶能解决问题吗?
他沉默良久,说:大师,您能看出我有何难题吗?
明净抿了一口茶,说:人生难题,无非是两个字,以潘总的身价,断不会在财上,绕不过去的必是一个色了。
潘总说:这个色,不是外面的。他把跟小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讲到小韦跳楼的情景,明净的眉毛跳了一下,他问明净:大师,我怎么办?
明净不说话。
他又问:再离一次?
明净说:那是你们的缘份,贫僧出不得主意。
潘总说:大师,我大老远来就是想讨个办法。
明净说:男女之事,贫僧能有什么办法。
潘总说:佛若没办法,世间便没有解脱了。
明净说:您等一下。
说着明净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苏绣手袋出来,袋子里放着跟桌上一模一样的紫砂罐儿,说:这茶是南方一位朋友送的,你回去慢慢品吧!
潘总盯着他:您还没回答我呢。
明净说:罐子下面有个信封,过不去的时候再打开,不知道能不能帮助您。
潘总舒了口气,说:谢大师。
明净说:不必言谢,我也是尽心而已。
潘总说: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明净也不留,一直把他送到路口。潘总在车里挥手道别,一时竟恋恋不舍。想自己一生,远不如这个大和尚,虽是山中一方小天地,却能接交天南海北人,不操老婆心、不发孩子愁,想用钱了,只要给信徒一个暗示。他暗笑,自己这么想已经俗了。
回到家,小韦问他在外面吃了没有,他说吃了,小韦给他递上一碗银耳莲子羹,说特意给他炖的,他想,明净给他的,大概也是一道符,不用看就已经起了作用。
放下碗随手搂过小韦,小韦依偎着躺下,用手摸着他的胡子。潘总说:短短二年,我的胡子就白了。
小韦说:花白胡子更性感。咱们谈恋爱,我老想摸你的胡子,可惜那时候不敢。
潘总说:有什么不敢的!
小韦说:那时候我要摸你一下胡子,你不定摸我哪儿呢。说着笑起来。
潘总也笑,心想:看来还是佛的能量大,二叔那样的人怎么能比,白白送了他三万块钱,也算救济了他。
想到这儿,他说:起来,洗个澡,该睡觉了。
小韦问:还接着写书吗?
潘总说:我这次出去,在沐阳山上遇见一位高人,是清风寺住持,他让我喝茶,静心,不要想过去的事。这事就算了吧。
小韦不语。
潘总问:怎么,不高兴?
小韦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这是给你写书,你愿意写就写,不愿意写就不写。
潘总说:这么想就对了,快洗澡去,朕今天要翻你的牌子。
小韦做了个鬼脸,去了卫生间。她在里面呆了一个钟头,从卫生间出来,浑身香喷喷的,眼影涂得似有似无,双眼明亮,唇上施了唇膏,红唇湿润、唇缘清晰,唇上的一条条竖纹明晰可见,一头乌发披散到腰际凹陷处,在大厅里一个漂亮转身,黑发飘起来,让潘总心中的希望再一次升起,他觉得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以前没打开这把锁,是没找对钥匙。
他凑过去搂小韦。小韦说:你去冲澡吧。潘总说:我马上就出来。他带着小韦的笑容进了卫生间。
他把水龙头开大,冲刷着身体,一边洗一边想刚才那句妙语:朕今天要翻你的牌子!他平时不看电视剧,偶尔看一眼就用上了,觉得自己好有才!他不像快六十的,身上有的是力气,欲望像旗帜一样飘着!
從卫生间兴致勃勃地出来,看见小韦在沙发上哭。
怎么了?他问。
小韦不答。
潘总说:刚才还好好的,哪来的雨呀?说着潘总上前抱她,小韦一推,差点儿把他推了个跟头,这就不是撒娇的推了,潘总说:祖宗,刚才还笑呢,怎么又不高兴了?
小韦指着头:你看看。
潘总看不出头有什么问题,小韦又指,潘总还不明白。小韦说:我有了白头发!说完放声大哭。
潘总捧过她的头,在头发里找呵找呵,终于发现一根白发,他说:这有什么呀?
小韦狠狠瞪了他一眼,进了卧室,潘总说:一根白头发有什么,拿着放大镜都看不出来。说着把嘴往小韦脸上凑,小韦手一甩,甩到他脸上,潘总忍住,说:我年轻时也有白头发。
小韦说:你有,别人就得有? 你死,别人也得死吗?
潘总说:怎么说话呢?
小韦说:你说怎么说话?说好的写书,为什么变卦?當初你追着女记者让人家写,人家不理。现在我犯贱,你倒不乐意了!不就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底细吗?不就是怕我知道那些臭事儿吗?
潘总想起来七八年前他跟一个女记者说过写书的事。他说:你怎么什么事儿都打听?
小韦说:我跟你结婚才几年,头发就白了。我的青春,我的理想,我的事业在哪儿?我把一生白白葬送在你手里,得到了什么?连你的信任都得不到,这就是我痴情的结果!
潘总说:把你都娶进家了,还怎么信任?
小韦说:信任我,为什么没我的股份。
潘总说:大街上我信任的人多了,都给股份吗?
小韦说:好,这是你说的,你把我当成大街上的人,我跟你不是一家。
潘总一股冲动涌上来,说: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说我不把你当成一家人,那怎么办?
小韦说:离,离婚。
潘总说:这是你说的,什么时候离?
小韦说:现在,立刻。
潘总说:现在是深夜,人家上班吗?
小韦说:不上班我也离,我在离婚办公室门口等着!
小韦一件一件穿着衣服,潘总却担心,前几天电视里报道,本市一个女子深夜在街上行走,被几个小偷抢劫,手机、钱包、银行卡被掠一空,还强奸了她。潘总的老婆让人强奸了,这成什么话!
正发愁,小韦又把穿好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潘总悬着的心放下来,嘴里说:怎么不去了?小韦冷笑:我不傻,我为什么要离婚,我把青春搭进去了,现在跟你离婚不是可了你的心,随了你的意。姓潘的,我才不离呢!
潘总的心又堵上了。
小韦回到卧室,把卧室的门插上。潘总躺在沙发上,慢慢地抠着时间。窗外的月亮缓慢地移动着,把一个美好的梦破碎在清寂里,他想起刚才那句妙语:朕今天要翻你的牌子。多大的讽刺!
眼前有两条路,一是离婚,二是妥协,他不想毁掉公司,一个上亿元资产的公司和一个年轻女人孰轻孰重,他能掂得出来。默多克离了几次婚?一个八十岁的人都不怕离婚,五十岁的人怕什么?
他大得足以当她的父亲。离婚两个字浮上脑海时,眼前出现的是她顽皮的笑容,还有她在海上受了惊吓,躺在他怀里哭泣的情形。家庭的事不难解决,无非是两个字,过或者离,但这个方程式里有了感情,就成了难题。
潘总走到窗前,看到明净和尚正给他斟茶,他问明净怎么办,明净说,烦恼过不去了打开那个信封。
8
走进办公室,他拿出明净给他的茶罐,罐下面果然压着信封,里面是一张花笺纸,用毛笔写了三个字:吃茶去!
潘总差点儿骂出来,光烧香他就花了五万,还答应给他们重修偏殿,这和尚三个字就打发了他。又一想,什么是法师呀?这就是法师,你这里想死想活的,人家轻轻松松三个字回答了你,这叫四两拨千斤。吃茶去!天大的事先放下。
潘总装起信封,打算去吃茶。
他想起本市一条小街上,有一家青青茶室。主人是一个刚刚三十岁的少妇,听人说是离了婚的,脸上的清寂颇让人好感。他出门时小韦正好来,一眼看见他自己驾车。她在公司院里掉了一个头,尾随上了他。
他把车开到青青茶室,停了车。小韦看见他在茶室门口站着,没停车,直接开了过去。
她的车走远,潘总才看见茶室门口挂着牌子:本门脸转让。茶室已经关张了。
潘总只好又上车,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从倒车镜看,小韦不在后面,他把车停在金雅大厦前。进了前厅,没发现熟人,他穿过前厅从后门离开了大厦。大厦后面有一条小巷,走到巷尾是一个小院儿。
院子是前清时留下的,挂着古民居保护牌,能在这里住的应该是有来历的人。进了院,潘总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院里干活儿。女人头发已经全白了,穿得干净利落。院里有两口大缸,早先用来存放雨水,是灭火用的,现在有了水龙头,灭火的意义就不大了,缸里伸展出肥厚的荷叶,荷叶下面是红锦鲤鱼。老女人正给缸换水,看到他进来,直起腰冲他笑了一下。看得出来,腰身还灵活。
他说: 我帮你换。
老女人说:不用,进屋吧。说着走进屋里。
屋里没人,院里也没人,潘总上前拥抱了她。她也拥抱着潘总,胳膊却松松的没有用力。他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潘总注意到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显然内心被搅动了。
潘总想流泪,这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曾经是工厂家属院儿里的保姆,那时她十二岁,他才四岁,当时没有保姆这个词,大院里通称看孩子的。两家雇一个是为了节省费用。她当时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异常聪明,大院里人说:这丫头给人看孩子,可惜了。
他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有性幻想呢?他有。大人嘴里听来的那些浑事,他都加到自己和她身上,她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常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鬼故事,他不害怕,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记得有一次吃炒蚕豆,他咬不动,她嚼碎了嘴对嘴喂给他。她温柔的嘴唇让他陶醉,那就是他的初吻,好长时间他嘴里还有她舌头甘甜的味道。童年里磨灭不掉的记忆。
在两个孩子中,她更偏心他,这引起另一个孩子的不满,一年以后那个孩子就不让她看了,她只看他,挣得钱少了,好像也并没有不满意。晚上睡觉时她搂着他,有时搂得很紧,有时还会搂着他哭泣。
直到他上了小学,她才离开。
小学五年级时,她回到大院看过他。她走时大人们到处喊他,他却藏着不出来。父亲说他不懂事。实际上他比别人更痛苦。晚上,他躺在床上一遍遍回忆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如果大人们不知道她来,他一定会出来见她,让她嘴对嘴喂蚕豆吃。他知道,他早晚会结婚的,她也一样。他不断想象恋爱,结婚的情形,对象只有一个,就是她。那是朦朦胧胧的感觉,阴暗,潮湿,温暧,窃窃私语。
她后来再没去过他家。高中时,班里有的同学偷偷相好了,他是寂寞的一个,不光没有女孩子跟他好,也没有男孩子。他心里始终有个影子,使他觉得同龄的孩子索然无味。
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回父亲的工厂。当时厂里有个漂亮女工,据说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人高马大,性感十足,人们都叫她厂花。厂花好像挺喜欢他,下班时常常在门口等他,她说她愿意跟他在一起,是为了让别的青工死心。
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有了男朋友,他问是谁,她不说。很快传来消息,说她跟厂长的儿子订了婚,厂长的儿子在部队,是个营长,婚后她就随军走了。
婚礼极隆重,厂里有身份的都去了,普通工人每人得到一袋糖。在忙乱的婚礼上,厂花偷偷跑出来把一大兜糖果和瓜子花生拿给他。他一扬手全扔了!她说:别怨我,也许我让你有了错觉,这也不怪我,因为我对你是真心喜欢,只是咱们不可能在一起。
那些日子他想死,又觉得不甘心,他连她为什么找别人还没搞清楚就死了,岂不是太冤枉,其实人家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他只记住了一句话:我对你是真心喜欢。他像个流浪汉,一个人离开厂区,在街上走来走去,想最好的死法是什么?
那段时间,他总是出差错,在车床上报废了好几根大轴,差点儿把一个工友的左手切掉,他厌倦上班,厌倦见人,因为无故旷工,厂里点了他好几次名,他只好开病假条,一次在通往医院的路上,他看见了这个把他看大的女人。当时她一手提着菜兜子,一手扶着自行车,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想哭。
她又说:我多少年没见你了?来家里坐坐吧。
他跟着她回了家。
那时,她刚刚搬进这个院儿,她的祖爷爷是北洋时期一位有影响的人物,解放后院子被充公,她的一个长辈在台湾当大官,后来落实政策把院子还给了她们。
他跟着她来到大院。她已经结了婚,丈夫在铁路上,常年跑车,孩子已经上了学。她把他领进家里,给他倒水,拿香蕉吃,他吃不下。
墙上镜框里有她的照片,有一幅是她十四五岁时照的,他想起小时候跟她在一起的情形,深夜里他躺在她怀里,听她说一些没听说过的事,三只腿的狐狸,成了精的兔子,没有阴户的女人等等。他记起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热乎乎的气息。
她问:你病了?
他说没有。她又问:心里不痛快?他摇头。她说:你骗不了我,你心里有事。
他掉了泪,她上前给他擦泪,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她说:有什么事跟姐说吧!他哭了,只哭了几声立刻止住,却感到轻松了许多。
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了厂花,说厂花跟厂长的儿子结了婚。
她问:她漂亮?
他说:要不厂长家能看上呢。
她说:有我漂亮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时候在他眼里她是最漂亮的,现在她是个风韵十足的少妇,厂花漂亮,是带着洋味儿的漂亮,她是传统女人,是裹得严严实实的性感,只是,现在他心里只有厂花。
她说:天下漂亮女人多了,干嘛要一颗树上吊死。
厂花调走那天,特意到车间里看他,他没上班,有人跑到家里告诉了他,他发着烧赶到车间。她送给他一个笔记本,上面写了几句记念的话。他拿着那个本子看她走远,回到家里烧得更厉害了。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本子上写的话他都背过了:幸福是有限的,回忆是无限的!她在暗示他,她活得不幸福?
他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打晃,车间里人说他让女人害了。有一天,他呆呆滞滞地进了小院儿,天下着大雨,他举着雨伞走到门口,正犹豫该不该叫门,她突然开了门把他拉进院里。外面雨越下越大,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她心疼。衣服已经湿了,她给他脱下来,换上一件丈夫的上衣。她突然抱住他,几乎是同时,他也扑进她怀里,他们吻到一起,他嘴里有了蚕豆味儿,遥远而又持久的味道。
他们拥抱着进到里屋。上了床,她解开怀抱。他眼泪不知不觉干了,心里升起的是报复的念头,报复谁却不知道。她跳起来到外面销上门,再回到屋里,快速脱掉衣服。面对她的裸露他曾经犹豫过,很快就投入了。他再不像以前那么活着,他曾经认真过,曾经害怕对不起一切,现在得到的是一切都对不起他。
这个女人是命运给他的,是在补偿他,他为什么不要。不,他甚至沒这么理性,只是一种感觉,出了很多汗。她也出了汗,他感到还没怎么努力,一切就结束了。
他注意到,她也流了泪,却不愿意让他看见。这是一个成年女性对一个男孩子的指引,她不愿意让他看透内心的隐秘。
他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身体壮起来,脑子也活跃了,一些人从厂里辞了职,聪明的办了停薪留职手续,他连这些都没办,干脆不来了。车间里人都觉得奇怪,看着他背着录相机、录音机到处跑,猜他会不会赔钱,实际上他每个月挣一万多,直到他手里拿上那种砖头似的大哥大,车间里人才知道他发了。
他开上捷达车时,想来看看眼前这个女人,他们睡过后他再没有来过,心里的滋味说不清,一半是厌恶,总觉得是人家把他睡了,另一半是感激,她救了他,用自己的身体告诉他女人不过如此,她把人生的伪装剥去,让他懂得了挣钱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本市一家豪华酒店请了她,他说:你知道吗?我这些年这么折腾,就为了让你看得起我。
她说:你四五岁时我就知道你错不了。
他说:那么小,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四五岁就敢摸我下边。那时候我就想,这孩子长大了不得,不是大流氓,就是大人物。她说着笑起来。
他红了脸,朦朦胧胧地记得好像有这回事,那时她让他摸,听到大人的脚步声才把他的手拿开。
他跟她说了许多打算,自己建厂,开大公司,成为本省最大的老板。她静静地听着,她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不仔细看不出来,她的眼睛依然明亮,温暖,他突然涌出庆幸感,感激命运让他遇到这个女人,用她的目光带着他成长,当然,也用她的身体。
这时她已经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她问他怎么样,他告诉她他结了婚,老婆是谁不重要,丈人是市科委主任,比厂长职位高,这才是最要紧的。
她用忧虑的目光看着他。吃过饭,问他愿意不愿意跟她回家,他知道什么意思,推说还要跟一个客户谈判,时间来不及了。
后来每到人生关键时刻,他都去看她,亲热的事再也不做了,只是说话。有时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一起坐一坐,吃一顿饭。
跟前妻离婚时,他也去了,她问他家里怎么样,他说挺好的,又问公司怎么样,他也说挺好。她看出来他有心事,她说:别干你不想干的事。
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他被一个比他小三十岁的女人控制着。现在,他坐在屋里,回想起她当时的眼神,是在为他担心。
现在,她审视着他,说:我知道你该来了。
他问:听见了什么?
她说:没有,你脸色不好。
他心里犹豫,该不该跟她全说出来。他下了决心,说:我想再离一次婚。
她看了他一眼,问:外面又有人了?
他说:没有。
她说:那你离不了,没人逼着你,你不是能离婚的人。
一句话差点儿让他哭了。他说:还是你了解我。
她说:世上的事,没有过不去的,有时候看着好像过不去,过几年回过头看,也就那么过来了。你老板当到这个份儿上,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点头。
她又说:女人也是如此。你不把她当回事,她就不是事儿。
他说:哪能不当回事?
她说:算一算,你七八年才来我这里一次。我要把你当回事,还能活下来不?
他涌上来歉疚。
她说:我不是埋怨你,你看,我不是挺好的?
他带着歉疚离开她家,临走没有拥抱她,这是他人生第一个女人,他真的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每次感到沟坎过不去了,他都来找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过不去的时候。
她給了他答案吗?没有,似乎又回答了。她告诉他,天下的事情本是一理,他应该拿出企业家的态度来经营婚姻。
9
返回公司时他脚步轻快,他突然想,他们算什么?她不是妻子,却是任何女人都代替不了的。
他下意识地在大楼里四顾,没看见小韦,心里松了口气。也许,她还在外面追踪他,或者去找她的那些二奶朋友们倾诉,公司里一切如常,唯一的变化是老板刚刚在外面见了一个女人。
走进总裁室,小黄坐在屋里。他愕然:你怎么回来了?
小黄任北京办事处副主任,是上个月刚宣布的,本来要让小韦去,在海南出了一场乱子,只好把小黄打发掉。她这么快就返回来让他有些不悦。
小黄递给他一份销售合同,是复印件,他看后出了一身冷汗,公司出了大事。
销售部经理本来要去上海,接到他的电话立刻从机场赶回来,潘总问:知道不知道这份合同?销售部经理说:不知道。昨晚他接到小黄的电话,说公司的PRP价格从一百九十万一吨,下降至一百七十五万元一吨,问他怎么回事。他答复说:你不要多管,执行就是了。现在潘总问他,他却说不知道!
公司产品的价格,是总裁碰头会决定的,销售部不能自行突破。这个规矩从公司一成立到现在没有违背过,现在销售部出了这种事。潘总指着合同:上面有你的签字,还有主管仇总的签字。
销售部经理说:是韦总拿着合同让我签字的,她说是您的意思。
潘总瞪了他一眼。
销售部经理又说:我不想签,看到仇总已经签了,就以为你们已经沟通过,韦总说这个价格是你定的。
潘总暗暗算了算时间,正是老头儿给他在小韦的枕头下面放了红布,两个人关系回暖的时候,那时他们天天结伴而来,销售部主任相信小韦的话,大概也情有可原吧?
他给仇总打电话,仇总在外地,说:这事我知道,韦总说是你的意思!潘总说:我的意思我怎么不说?仇总说:我当时想,可能由您直接说不方便,原来的价格是你定的。这事怪我,当时应该问你一声。
潘总放了电话,心想:一句这事怪我,就算解释了?当初建这个厂时,他们在简易房里一起住了三个月,投产那天,看到终于生产出的PRP颗粒,几个人相拥而泣,约定互相永不相负,仇总现在的做法是在给他挖坑!
销售部经理差一点儿出了差,仇总跑到了外地,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小韦固然能折腾,但公司两个副总跟她一致,让他觉得奇怪,是他们在利用小韦,还是小韦在欺骗他们?
多亏小黄报告了他。
PRP是一种生物化工原料,最初完全靠进口,他们经过反复试验,掌握了提取技术,当时国内只有他们一家,价格四百五十万一吨,比进口的还便宜了将近二百万。
那时他们的产品供不应求,后来,国内生产PRP的企业突然涌出来上百家,价格一路下滑。当降到二百万一吨时,已经没有什么利润空间,要靠出售生产的废料挣钱,一些小企业纷纷倒闭、转产,国内剩下的PRP厂家,只有十六家。
去年底,十六家企业在一起开会,共同商定:PRP的价格降到二百万一吨后,不能再降,共同维持这一价位,直到市场恢复活力。
可惜刚过了半年,价格又降了十万。七家企业不得不转产。至于谁先降价,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虽然在会上吵不清楚,心里却有一杆称。
为了制止价格下跌,剩下的九家企业再次聚到天津开会,决定把价格维持在一百九十万一吨,潘总是这九家企业中的老大,他在会上信誓旦旦地保证不降价,现在由他带头突破原有价格,不但会使公司每卖出一吨亏损十五万元,还使自己失信于同行。
潘总决定取消这份合同。
销售部经理不同意,说取消要承担违约责任,公司经济损失并不小,再说,合同另一方是我们的大客户,每年订货量占到公司销售总量的百分之十五,取消等于把人家推向别的公司。
承认了这份合同,就等于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想到小韦在这么短时间,能让销售方面的人跟她走到一起,潘总觉得必须采取措施。
他对销售部经理说:不管损失多大,合同都得取消,还要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销售部经理说:这么一来,销售部的工作以后更难做了。
潘总刚要反驳,小黄在椅子下面轻轻踢了他一下,她两眼看着他,分明有话要说。就在潘总犹豫时,小韦闯了进来。屋里人都退了出去。
潘总质问她为什么不请示,擅自降价。
她说:我跟你请示,你不听。
潘总说:我什么时候不听了。
小韦说:你说,别在家里跟我说公司的事。
潘总说:为什么不在公司里说。
小韦说:你一到公司就躲我,今天上午我看见你出去,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开着车追你,你一会儿把我甩了。我怎么跟你请示?
这纯粹是胡扯,签这个合同时她天天泡在他办公室里,赶都赶不走。但是,现在争执这些毫无意义。潘总下令,以后销售部的所有事务再不许她过问。
小韦不在乎,她问他上午去了哪里?
潘总没好气:有必要告诉你吗?
小韦说:有必要,因为你去见的是一个女人。
潘总吃了一惊,他进入那个宾馆,从后门出来,没有人跟着。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另外派了别人守在那里?
小韦说:你为什么老去那个茶室?
潘总说:什么茶室?
小韦说:别跟我装糊涂,我说的是青青茶室。
潘总松了一口气,原来他真正去的地方,她并不知道。他说:你有病!这市里的任何一家茶室我都可以去!
小韦把一个信封甩到桌上,说:你才有病,一个卖茶的阿庆嫂,值得你这么迷恋?
潘总把信封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丽女子,穿着中式盘扣的蓝青花瓷套装,摆出各种姿态,浅浅地微笑着,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从照片里看着他,让他忍不住一张张仔细欣赏着。
小韦不无嘲讽地说:看吧,多么漂亮,古典美人,简直就是一壶碧螺春,我给你出个主意,把你的办公室干脆搬到青青茶室,守着这么一个美女,你的公司会越做越大。
小韦把他每次去青青茶室的时间,一一说了出来。有些连他自己都忘了,他自己也奇怪,这些年竟去了这么多次。他对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出格想法。
小韦说:她值得你这么入迷吗?一个离了婚的,哪儿比我强了?
潘总故意恶作剧:她当然比你强,我跟她在一起,比跟你在一起舒畅、和谐。
小韦瞪大了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喃喃地说:你终于承认了!她坐在沙发上无声地哭。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我知道,因为我生不了孩子!
潘总终于看到,在这个世界里还是他更强大一些。他说:你以后别再来公司了。
小韦问:为什么?
潘总说:公司里不再有你的职务,我马上就开会,以后公司里所有高管,都不能让家属在公司里任职。你回去吧!
小韦听懂了,这是告诉她,以后她仍然是他的家属。她拿起手包,无声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小韦走后,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是小黄。她探进头问:我可以进来吗?
潘总说:你是问合同的事吧?
小黄说:是。
潘总说:请进,这件事多亏了你。你立了大功!我不会让你在北京待很长,过一段时间,就安排你回来。你有更重要的岗位。
小黄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潘总说:我需要你,你看,我把公司发展到这个规模,不容易。我们是国内PRP的老大,全国同行业的领头羊。你知道,当初这个公司是怎么创建起来的吗?
小黄看着他。
潘总从头诉说起来,这些话是他当初对小韦说过的,就在这个办公室,他又像第一次见到小韦时一样,有了倾诉欲。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成功,想让别人钦佩他,崇拜他。
小黄说:潘总,我觉得那份合同你不用做任何决定。
潘总看着她:为什么?
小黄说:撕毁这份合同,带来的副作用并不小。
潘总说:我不能在同行业里违背承诺!
小黄说:其实这事也简单,你只要告诉销售部,公司不能执行这份合同,至于怎么处理,让销售部自己想办法变通。
潘总产生了好奇心,说:他们怎么办?
小黄说:当然有办法,他们会以你定的价格,卖给第三家公司,然后由第三家公司,以每吨一百七十五万的价格,销售给那家企业。这样,我们就保住了这家客户。你又没有违反价格约定。
潘总苦笑,说:哪个公司肯这样做?
小黄说:销售部经理可以让亲戚注册一个公司,他永远不会说出是从我们这里拿的货,年底我们再通过别的途径把差价补上。
潘总说:每卖出一吨PRP亏损十五万。三十万吨PRP,亏的是一笔巨款啊!
小黄说:长远看对我们有利,其他九家PRP生产商,自然会不得不再一次降价,很快就会有人顶不住,不得不倒闭或者转产,未来的PRP生产商,将会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我们在这个格局中占有绝对优势。
潘总想了好半天,不得不承认:有道理。
小黄说:销售部经理,还有主管的仇总相信了韦总的话,就是因为这个考虑,他们以为这是你精心布置的战略。同时,还给你保留了将来查处这件事,处分下面经办者的空间。
潘总终于解开了疑惑。
小黄又说:韦总敢瞒着你这么做,也是认定你会欣赏她。
潘总点点头,其实他并不完全相信这话,却体会到了小黄的善意,这才是一个善良而又美丽的女孩子,一个真正的贤内助!
爱情往往不期而至。当小黄离开总裁办公室时,潘总发现,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女孩子。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小韦带来的痛苦,而是充满了对生活的期待。
下班时,他看着小黄娟秀的身影,心里想,以前的生活都是错误的,这一次不会再错!他的年龄并不大,生活完全可以从六十岁开始。
这是一次靜悄悄的爱情,但似乎又将比上一次来得更为猛烈!过程的艰难,他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