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最近有一个新闻上了微博热搜,即真人表情包不能乱用。葛优因“葛优躺”表情包,一纸诉状将表情包发布者艺龙旅行网告上了法庭。这个新闻可谓是“叫醒梦中人”,因为时下的社交网络中,表情包实在太多,表情包的使用频率实在太高了,表情包已经成为许多人社交语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尤其是许多年轻人,“天可不聊,图不可输”,一言不合就发表情包。在此基础上,表情包也衍生了许多网络文化现象,比如之前“我们是谁”表情包在网络上引起了病毒式传播,几乎各行各业的人都在用这个表情包自嘲。
表情包的流行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它是怎样走红的?作为一种叙事补充,它在丰富表达的同时,是否会带来新的局限?
表情包进化史
表情包是什么?简而言之,表情包就是利用图片表示感情。表情符号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它诞生于1982年,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的Scott E. Fahlman教授在计算机科学社团首次使用了符号“:-)”。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电脑笑脸就此诞生。当时,他并没有对这个表情太过认真,只是用它表达下自己高兴的心情。这个无心之举,开启了表情包发展的第一阶段。
表情包的第二个阶段,就是emoji表情的出现。emoji,是日文“绘文字”的发音,它原是日本在无线通信中所使用的视觉情感符号,用图形表达文字,如笑脸表示笑、蛋糕表示食物等。语言学家加文·卢卡斯写了一本《绘文字的故事》,形容它们是有史以来成长最迅速的语言。当2011年苹果公司发布的iOS5输入法中加入了emoji时,大约只有10%的Instagram发言是带表情的,如今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50%。
2015年,《牛津词典》史无前例地选择笑中带泪的emoji表情作为年度汉字。据《牛津词典》网站消息,科技公司SwiftKey通过数据分析了在全世界最受欢迎的emoji表情,由此得出2015年在全球范围内,“喜极而泣的笑脸”是使用最多的emoji表情。总之,emoji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种最广泛又通俗易懂的世界语言,倘若你在社交媒体上看不懂emoji,可能就代表着你落伍了。
不过,在中国的互联网上,仅仅懂得使用emoji是不够的,更受年轻人欢迎的,是另外一种更为复杂的表情包,这是表情包发展的第三个阶段。不同于emoji的中心化、统一化、数量有限(比如它们是系统自带的),表情包是去中心化的,它可由网友自行创造,他们以时下流行的明星、语录、动漫、影视截图为素材,配上一系列相匹配的文字,就创造出了新的表情包。因此,表情包更为丰富、多元、个性化。
表情包一经诞生后,它就统治了中国年轻人的社交圈。腾讯曾做过一个《中国网民表情报告》,据统计,2014年QQ全年表情发送量超过5338亿次,8亿QQ网民中,超过90%在聊天时使用过表情;用户越年轻,表情发送越频繁,00后39次每月,90后25.2次每月。这还是3年前的数据,而最新的《中国青年网民网络行为报告(2016—2017)》也显示,聊天时使用表情符号,已是青年网民们必不可少的输入习惯了。女性青年每人平均每天使用表情2.84次,而男性青年每人平均每天使用表情次数为0.74次,使用次数TOP10的表情符号里,“哭笑不得”的表情使用次数最多,总计高达75亿次。
青年亚文化的缩影
为何表情包在社交网络上受到年轻人欢迎?
从表情包的自身演变来看,叙事功能的拓展是其得以流行的关键因素。美国学者L.伯德惠斯特尔估计,在两个人传播的场合中,有75%的社会含义是通过非语言符号传递的。专门研究非语言符号的艾伯顿梅热比也曾提出公式:沟通双方互相理解=语调/语速(38%)+表情/姿态(55%)+语言内容(7%)。日渐丰富的表情包可涵盖表情、姿态和语言内容,具备了独立进行一场完整叙事的功能,所谓“一图抵千言”,更贴近人际沟通的需求。加之随着技术的发展,表情包的创作和开发的门槛降低,人人都可以成为表情包的创作者,更推动了表情包的流行。
但这似乎无法触及问题的核心:为何年轻人使用表情高的频率最高,而不是每个年龄段的数据相当?这应该结合年轻人的媒介背景和文化心理来考察。
对于1990年代之后出生的中国年轻人来说,相较于他们的长辈,他们的成长环境有了一个本质性的不同:他们生活在一个互联网时代。这是一个信息爆炸、众声喧哗的时代,单一口径的声音不再可能,这让青年亚文化有了生长空间。
从广义上来说,亚文化通常被定义为更为广泛的文化的一个亚群体,这一群体形成一种既包括亚文化的某种特征,又包括一些其他群体所没有的文化要素和生活方式。亚文化是区别于主流文化的存在,它带有偏离性、边缘性甚至挑战性等特征。而青年亚文化,则是指以青年为创造主体的一种文化,它是“青年与主流秩序之间的抵抗、协商乃至斗争的表征”。青年们在亚文化体系中,构建起了独属于他们的表达方式、社交方式、审美方式以及认同方式。
表情包是青年亚文化的一个浓缩。首先,它建诸网络,作为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年轻人天然地与网络有亲緣关系,在整个互联网“视觉化”的语境下,他们本就更青睐于生产、分享与阅读省时省力、生动直观的图片内容。其次,表情包制作过程中,也可充分发挥年轻人的独特个性与创造性,表情包充当了他们自由的二次创作。
亚文化往往与主流文化有所偏离和挑战。中国传统的社交方式,讲究的是正襟危坐、是礼貌、是长幼有序、是客套,这本就令年轻人“反感”,尤其是在虚拟社交中,没有了表情、声调、停顿和其他语境线索,轻易让聊天陷入尴尬,令人疲惫。但表情包给了年轻人一种抵抗和消解的方式。尴尬了,发一个表情包;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发一个表情包;不想跟对方进一步聊天了,发一个表情包;无聊了,发一个表情包;想缓和气氛了,发一个表情包……endprint
年轻人也在表情包的使用中,实现一种自我认同。时下的90后、00后多为独生子女,他们的社交圈建立不是基于以前的血缘和地缘,而是建构于互联网之上的趣味圈子,比如二次元的有自己的圈子,玩嘻哈的有自己的圈子;圈子不仅是兴趣俱乐部,也是一种情感联结和归宿。如果身边的同学都是表情包重度用户,唯独你不会使用、无法识别,那你可能就会被认为是“无趣”,并渐渐与他人脱节。
当然,亚文化常常也有幼稚、偏激、片面、娱乐至死的一面。表情包也是如此,它本身就是一种娱乐化、游戏化的表达方式,带有恶搞属性;配图和文字的强烈反差,具有引人发笑的效果。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也将一切都娱乐化了,任何图片都可以成为他们制作表情包的素材(之前被广泛批评的“慰安妇表情包”也是这么出现的)。这就需要主流文化的适时引导。
碎片化的表达
emoji、表情包俨然成为年轻人的一种新语言。对此,很多人持积极的态度,认为表情包极大丰富了叙事的功能。据《华尔街日报》报道,牛津大学出版社词典部长卡斯珀就认为:“你们可以看到,传统字母单词如何在改变,以迎合21世纪快速、集中视觉需求的沟通。一个象形文字图像,例如emoji表情,可以填补这些空白,它灵活、直接,可以为文字注入优美的语调。”
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有表情包重度依赖者就曾这样反躬自省,正因为对表情包太依赖了,我们所有的情绪,开心、亢奋、激动、愤怒、绝望、无助、失望、恐惧都用表情包替代了,以至于我们越来越不会说话了。一方面,表情包助长了我们表达的惰性,削弱了我们的文字表达能力,久而久之,表情包可以含糊应对的事情,我们就懒得用语言说清楚。另一方面,相对于语言表达的无穷无尽,表情包总归是有限的、是制式化的,当我们的表达依赖于千篇一律的表情包时,我们表达出来的東西也随之制式化了。表面上看似是交流了,可实际上我们不过是在“打太极”。
这就提醒我们思考,表情包的本质。它的确是一种新的“语言”表达,但这种表达却是碎片化的。一来,这是互联网的属性决定的。互联网的本质属性之一,就是碎片化,浩如烟海的信息都是以碎片的形式呈现,信息与信息之间并没有什么逻辑联系。表情包也是如此,每个人手机库里的表情包都是作为一张张独立的图片、一个个分散的数据而存在的,并没有什么前后连贯性。
二来,它契合了现代人—尤其是互联网上的“原住民”的思维方式。日本评论家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中,将我们身处的后现代境况下的人类的意义读取模式称为“数据库模式”,将今天的主体命名为“数据库动物”。“数据库模式”是相对于现代式的“树状图模式”而言的,后者有一个由表及里、由深到浅的结构,这对应的是有深度的主体。但在“数据库模式”中,表层只是一个又一个分散的小故事,深层并不提供有意义的大叙事。表情包其实就是数据库,它们可以频繁地插入多个场景,但并没有什么连续性,背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叙事”或深层结构。久而久之,人们的叙事和思维也碎片化、浅薄化了,主体也“动物化”了。
一个最直观的对比是,再丰富的表情包,都无法直观表达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意境,遑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思考。有时候一个表情包胜过千言万语,但千万个表情包也无法代替笔者表达出此文所要传递的内容。因此,把表情包当作一种新的语言补充,未尝不可。但当你发现除了表情包,你越来越不懂得把话说清楚时,你就得高度警惕了:你的表达能力是否在退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