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奕
在中国近代现代史上,数不尽的爱国人士在义无反顾地抛头颅、洒热血,与敌人斗智斗勇,他们是民族的脊梁,也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因为他们对自己“身份”的坚守,使得我们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向每一位为民族而奋斗、牺牲的革命英雄致敬!
四
方溪文走出医院,本想立刻去见莫小姐。虽说在车站错过了跟组织的接头,但只要出现在莫小姐身边,相信组织很快会重新和他取得联系。既然租好的房子就在莫公馆对面,那正好住进去再说。
穿过一片堆满杂物的天井,沿着陡直斑驳、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层。屋一大一小,收拾得倒是素雅整洁。撩开窗帘,掩映在高墙和树丫间的莫公馆隐隐在望。
方溪文从皮箱里取出那只万花筒,旋开之后便成一只带十字坐标的瞄准镜。对准斜对面的莫公馆,出现的景象顿时令他心惊肉跳——只见袁午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紧得快要绷开的西服,胸前口袋上还煞有介事地插着一条白手绢,晃着一根银灿灿的怀表链,正大摇大摆地走出莫公馆大门。
那块曾经缠在袁午手臂上的怀表!方溪文一下明白了背后的原因。一定是接应他的组织错把袁午救走,而这个无赖将错就错,假冒他的身份浑水摸鱼接近莫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杀掉莫冠群。
袁午前日借着请小白喝酒,探听到莫小姐酷爱欧洲古典音乐,于是跑到霞飞路上一家外文书店,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胡乱买下两张他叫不出名来的进口唱片。然后,穿着从小白那里借来的一套西服来到莫公馆。他自信只要接近得了莫冠群,定有机会下手。当他装作随意问起她父亲,才得知老家伙一早便离家外出。他只好悻悻而退,拿着莫小姐托他转送方溪文的两盒点心,到街对过的小店兑成了现钱和一包老刀牌香烟。点燃一支烟刚抽两口,正要招呼黄包车,扭头看到方溪文站在身后,用一份报纸挡住了手握的一把左轮手枪。
袁午一愣,随即跟方溪文打起哈哈:
“方先生,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理当枪口一致对外,你杀自己人恐怕不妥吧?”
方溪文凛然道:
“少废话!我要杀了你,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到底是谁!”
袁午两眼忽闪,脑子转得飞快,依然不慌不忙地说:
“那么肯定吗?我告诉你两条,你还真就杀不了我。第一,凭我身上这块怀表,你在组织中的位置已经被我取代,你杀掉我也无法证明身份。第二,我已经冒充莫小姐的男朋友见过莫冠群,他以为我就是你,你要是杀了我,就等于暴露了你接近他的真实意图,你也不可能完成任务。”
方溪文蹙眉咂摸着袁午的话。袁午趁他稍一恍惚,快步一闪夺掉他的枪,臂弯遮住枪身,枪口掉转方向哼笑一声:“我现在杀了你,就真的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是谁了!”
“是吗?”方溪文忍住伤口的疼痛,用轻蔑的语气发问,“你以为杀掉我,你就回得去你的组织吗?你就证明得了你的身份吗?你就救得了你的表妹吗?”
袁午身子一震,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呵呵,可青比以前水灵多了,不过还是缺点儿心眼,一骗就信。对了,你那只万花筒还挺别致的嘛。”
袁午瞬间明白过来,方溪文同样取代了他在组织中的位置。
袁午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下来:
“那这样,明天你带上可青,我把莫小姐约上,咱们四人找个地方见一面,如何?”
他手腕翻转,顷刻间卸尽左轮手枪的子弹,将枪交还到方溪文手里。
第二天,方溪文如约领着林可青来到外白渡桥前。他一手插兜紧握手枪,一旦出现险情就会将林可青挟为人质。没想到,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从桥上徐徐驶近,车窗摇下,坐在车里的正是袁午和莫小姐。显然袁午同样心怀戒备,只要发生意外便迅速驱车逃脱。方溪文和莫小姐、袁午和可青都已几年不见,此刻却只能隔空相望、默默无言。不过,四人看到挂念的对象安然无恙,都稍稍心安。
方溪文和袁午只好各诌一套说辞,表明不能相认的原因。
方溪文对可青咬牙切齿地道:
“看到没有?车上那个富家小姐是大汉奸莫冠群的女儿,你表哥一点儿气节都没有,已经投靠了日本人!”
袁午则对莫小姐连声叹气:
“唉,事到如今,我也就不再瞒你了吧。看到他身边那个女孩了没?别看她穿得土里土气,其实原是老家那边‘砍刀会老大的相好,这回跟着姓方的私奔来上海,担心被追杀,故意化装成底层人。莫小姐,听我一句吧,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小白脸是靠不住的。”
五
袁午早听说城西一带赌场云集,按捺不住想去一探究竟,也好借机在赌桌上笼络一下小白。这天入夜,他叫小白带路,两人一起来到愚园路,在名头最响的“好莱坞游乐场”门前下了黄包车。他刚踏上台阶,忽见灯影幢幢中有位姑娘,正气汹汹地瞪着自己。袁午认出是表妹,大吃一惊,赶紧塞给小白几块大洋,让他先进场,随后过去把表妹拉到一边。
“你怎么来了?”
当年林可青是靠表哥的资助才逃离包办婚姻,从家乡跑到上海的,因而对表哥一直心怀感激。在她眼里,表哥虽说性情乖张,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她实在不愿相信方溪文的话,可外滩街头目睹的一幕又让她没法不信。她沖着袁午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你二叔全家都是被日本飞机炸死的,你怎么能给日本人做事,还跟汉奸的女儿勾搭?”
袁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呵呵一笑:
“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表妹你还不清楚?姓方的是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不得不听我的,但又不甘心。他没告诉你他以前跟那个莫小姐是一对?我现在是假冒他的身份接近莫家,为的是从莫小姐的汉奸老子那里骗一笔钱,换成药品,支援战场上的中国军人。”
“那干吗要让姓方的冒充你呢?”
“他不冒充我,我就冒充不了他,这出戏就没法往下演了啊!对了,今后你还得好好配合我,在别人面前暂且认他做表哥。”
可青觉得听上去倒确实合乎表哥一向诡异的行事风格。外敌当前,过去杀得你死我活的国共两党尚且都能联手,表哥和方溪文这一对老冤家暂时结成同盟,也没什么奇怪。
她的怒气消退,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担忧。
“表哥,你这样玩,不要命了?”
“谁说的?”袁午冲着赌场大门撇撇嘴,“我才不像那些一进赌场就丢了魂的傻瓜蛋子,绝不会赌气斗狠,跟庄家去硬碰硬。”像从前那样,他用手揪揪她的耳垂,笑嘻嘻地说:“你就放心好了。”
就在第二天,正当莫小姐在若瑟天主堂门外广场上为排成长队的难民们执勺施粥时,一个脸藏在破毡帽下、衣着却明显比旁人洁净的男人也递过一只碗来,莫小姐抬眼一看,正是方溪文。她当即沉下脸,一把用勺将碗拨开。
“这是这些人今天唯一的一顿饭,你还来跟他们抢?”
方溪文讷讷地说:
“你就给我一碗吧……”
最近两年,跟国家危亡的时局步调一致,莫小姐的个人生活也连遭变故。先是未婚夫方溪文突然来信取消婚约,从此杳无音信,接着是父亲在曝光中共地下党高层领导的隐秘身份后,开始为日本人效力。这两件事对她打击之大,几乎把她变成了跟青春少女时代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不时从人们目光中领受到的轻蔑和恨意,让她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她之所以积极主持赈济会的活动,与其说是期望借此为父亲挽回一些声誉,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那天一接到电话,得知方溪文初到上海受伤昏迷,她便打消了所有芥蒂,匆匆赶去饭店。结果,当昨天隔着车窗见到方溪文,再听袁午一番解释,她心里还没愈合的伤口,反被撕开更深的裂缝。
施粥完毕,莫小姐四顾张望,却已找不见方溪文的身影。她在乱哄哄的难民堆里来回逡巡几圈,才发现不远处的墙根下,方溪文蹲在地上,刚为一个无力排队的饥童喂完最后一口粥。方溪文摘掉破毡帽站起,微笑的表情里包含着某种她无从窥破的深意。
方溪文和莫小姐原是燕京大学同学,两人同在一班,不过上学前两年除了路遇时点点头外,一句话都没说过。方溪文惯于独来独往、潜心苦读,与天性喜爱热闹、热衷参与各类社团活动的莫小姐恰是两个极端,两人间似乎注定不会产生交集。直到某一天,教学楼突然失火,正上课的同学们无不惊慌逃窜,唯独方溪文很镇定地走到楼道尽头关上电闸,最后一个离开,被莫小姐看到,从此主动与他接近,待到两人确定恋人关系,已是毕业前夕。莫小姐回到上海父母身边,方溪文则被秘密吸收进戴笠麾下,从事情报工作。几年来两人一直保持书信来往,莫小姐也曾回过北平一次。本已定好婚期,但转眼抗战爆发,军统戴老板下令严禁特工战时结婚,方溪文只得痛下决心去信给莫小姐,说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两人性格不合,只能取消婚约。不久前军统又命令方溪文利用与莫小姐的旧情潜赴上海接近莫冠群,必要的话甚至可与莫小姐结婚,他才硬着头皮同意赴命。
“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干吗还来找我?”莫小姐一扭脸,快步从方溪文身边绕过。
“女朋友?你是说昨天我带的那女孩?姓袁的这么告诉你的?你觉得可能吗?”
莫小姐瞥一眼方溪文,从他认真的神态里得到了某种抚慰。她忽地话锋一转:
“你知不知道,那个姓袁的在一次次冒充你?我感觉他的目的是接近我父亲。”
方溪文本想揭穿袁午的身份,可转念又怕袁午被莫冠群干掉,共产党还会继续派刺杀高手来。凭着对莫小姐的了解,方溪文料定她对投降日伪的父亲感情复杂,所以才会如此高调地投身眼下的慈善活动。他正色说:
“是这样,袁先生是我同乡,他是重庆方面派来的,想策反你父亲。”
莫小姐露出无比惊诧的眼神,方溪文点点头,接着说:
“我同意他冒充我,这样他才方便接近你父亲。如果让日本人发现他的身份,恐怕对你父亲和全家都不利,所以你暂时不要公开真相,只需时时警惕他即可。另外,你想办法帮我在你家公馆里安排一份差事,只要我在,他断不敢对你父亲怎样。”
六
火车上的混混名叫糜阿三,实系青帮大佬黄金荣门徒,在上海滩坑蒙拐骗、偷扒抢劫无所不作,因翻墙越户身手极好,人送外号“四脚蛇”。上回从东北老家奔丧归来,与方袁二人同乘一车,方溪文在站台上掏出怀表对时间,倏忽一闪的银光恰好落在他眼里,他自然耐不住技痒。这天他转悠到若瑟天主堂附近,打算从此处收容的难民身上榨点儿油水,却无意间撞见方溪文在与莫小姐窃窃密谈。看到火车上初遇时那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此刻竟成一副潦倒落魄的苦力模样,糜阿三大感疑惑。因怕方溪文认出自己会翻旧账,他不敢与之纠缠,便指望从莫小姐身上找到解开疑团的线索。当向旁人探问清莫小姐的家世背景,他更觉其中必有蹊跷。
眼看她结束救济活动后上了一辆黄包车,糜阿三悄悄尾随在后,来到海格路上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隔着落地玻璃,看到大堂茶座里迎候莫小姐的又是袁午,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火车上那个样子粗蛮、衣衫破旧的家伙,此刻却西装革履,收拾得油光水滑,打着响指招呼侍者,对莫小姐礼待如仪,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做派。糜阿三琢磨不透,何以跟当初比起来,方溪文和袁午竟然都像换了个人。他意识到这当中必定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决定找准时机分头敲诈两人一把。
袁午早在电话中约好莫小姐见面,却不知方溪文刚刚找过她。待莫小姐坐定,他先假惺惺地代方先生向她问好,随即提出要以方先生的名义注册一家买办公司,为此打算近日宴请一次莫家人,让莫小姐把他当作前男友介绍给她父母,以便得到他们的关照垂青,公司更易于在租界立足。他强調说这是方先生本人的意思,如果她不这样做,方先生则必有性命之虞。
这番带有恐吓意味、一听就是胡编的谎话,换了以前莫小姐既不会信,也不可能照办,可偏巧因为她刚见过方溪文,从他那里得知了袁午的“军统”身份和“策反”使命,反倒心有所动,暗暗决定成全袁午,好给父亲一个反正的机会。不过她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显出犹豫和犯难的样子。
“你装方先生,能装像吗?”
袁午拍着胸脯保证:
“我和方先生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打打闹闹惯了,他有什么底我还不清楚吗?绝无问题。”
袁午将身上仅剩的几块大洋交予小白,去华懋饭店西餐厅订下最豪华的包间。他准备在宴席上寻机往莫冠群杯中下毒,或趁后者上洗手间时将其一举结果。小白见任务进展顺利,欢欣鼓舞,大肆吹捧了一番袁午对于女人的魅力。
到了约定的这天中午,袁午刚在华懋饭店门口下车,便被一个精瘦的家伙拦住去路。糜阿三冲着袁午打躬作揖,话里有话:
“这位先生好面熟哇,我们在哪里见过的吧?哎呀想起来了,从前大家还在同一列车里睡过觉、同一张桌上赌过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飞黄腾达了,也不知哪来的好福气啊?该不是傍上了哪个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吧?兄弟我如今流落街头,挨饥受寒,先生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袁午听得暗暗心惊,不知糜阿三到底了解多少底细,但眼下实在无暇顾及,只好掏出口袋里的全部零钞,将他打发了事。
然而,正如袁午担心的那样,莫冠群没有赴宴,出现在包间里的只有莫家母女。莫小姐说父亲原本要来,但临时接到电话有紧急公事,只好作罢。袁午估摸十有八九是借口,老家伙肯定对一切陌生人都高度戒备。莫夫人原是莫冠群为掩护地下身份而娶的名门闺秀,头脑简单,直到不久前丈夫被日本人秘密抓捕并受刑,才恍然得知他是潜伏多年的共产党。对于女儿在北平上学期间私订终身,而男方只是来自内地偏远小城的一介凡夫,她曾极力反对。就因为这个原因,莫小姐才没给她看过方溪文的相片。
照着印象中女儿的描述,莫夫人觉得方溪文应该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没想到眼前的袁午又黑又壮,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不禁深感意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