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翊君
《大清相国》的小说最初是因为王岐山的推荐,一方面在官场内备受关注,
另一方面也引发了市场上的热销。“上话”将这部历史反贪题材的作品
改编成为话剧之后,被邀请到了中央党校上演
9月5日晚,中央党校礼堂舞台上,一场历史话剧进行了3小时。
其中一幕,罪臣张汧即将临刑,他面前的昔日同窗知己陈廷敬是监刑官员。张汧犯的是渎职之罪——在一起贪腐案中容贪。人生的最后时刻,他问苍天,也问这位反腐官员陈廷敬:容贪者的罪过不亚于贪者,但一时失察的前者被判死刑,而罪恶滔天的后者仍然冠冕堂皇地高居庙堂,他们又何日能除?陈廷敬悲痛,回答“不知”。
台下坐着千名当下的官员,官职从县委书记到省部级,有人掉泪,有人想起自己身处官场的情形与考验。这台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以下简称“上话”)出品的话剧《大清相国》是中央党校新学期的第一场大型文化展演活动。
“今年上半年,上海有两个剧团的作品在中央党校演出过,反响还不错,中央党校希望这样的演出能继续深入。”上话总经理杨绍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上海市委宣传部下达选报节目的要求后,上话上报了去年6月开始演出的原创重点剧目《大清相国》。
故事围绕清代才子陈廷敬展开。从赶考的知识青年,到卷入顺治朝索尼和鳌拜的政治斗争,陈廷敬历经状元被夺、心上人被许配友人后,被贬离京十五年。直到康熙整顿吏治,陈廷敬才被皇帝想起,成为反贪之臣,在办下的众多贪腐案中,也监刑了往日一同励志坚守高洁的两位同窗好友。而晚年,他以编撰《康熙字典》给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
官场的善终,是作为该剧导演的中国国家话剧院副院长王晓鹰对这场话剧最大的感触点,“陈廷敬的官能做到底,身家也是安全的,这在中国知识分子里比较少见。从这点上,对我们今天有反思的意义。”
“有情之人做无情之事”
话剧改编自湖南省作协主席王跃文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王晓鹰和杨绍林几乎同时看上了它。
那是2014年,他们嗅到反腐剧重新开始松动的气息。
小说的一度热销源于中央纪委書记王岐山的推荐。当初在2007年,王岐山卸任北京市市长时向同僚提起该书,2013年之后,这个细节逐渐被媒体曝光,小说上了中纪委网站的推荐书单。
杨绍林上网一看,“这本书当时的销量在250万册,而之前我们(上话)改编《杜拉拉升职记》时,这个时尚的小说销量也只是在150万册。”他敏感地意识到市场前景,马上联系上王跃文,在2014年上半年签订版权合同,买断了小说的话剧改编权。
对于杨绍林的捷足先登,王晓鹰正在遗憾,没想到的是,最后杨绍林请他来当导演。这是基于他们之前20年来的多次合作。而在编剧方面,杨绍林找到了洪靖惠。这是一位编写过《亲爱的翻译官》《我是杜拉拉》等都市热播剧的80后青年女编剧,而杨绍林在跟她以往的合作中,留下了“阅读量非常大,擅长驾驭文言文到白话文转换”的印象。
2014年12月,洪靖惠满怀兴趣地接下了这个项目。将近50万字的原著摆在面前,洪靖惠要把庞杂的人物关系和主人公陈廷敬不断审理的案件变成舞台剧文学。她反复看了小说,查阅清史资料,找来相关的影视剧和京剧观赏,之后试图以断案的脉络建立大纲,发现这种方式行不通。“这种方式更适合电视剧走向。”她说。
“只有靠人物关系吸引观众。”三四个月后,洪靖惠借鉴京剧《四进士》,设计出四个读书人的主线,也就是从举人陈廷敬、郑恒、张汧、高士奇共同进京赶考讲起,他们成为好友,又一起明誓要为官高洁,“突出陈廷敬为了理想的坚守,关键是写明其他三个人是如何背叛初心的。”
洪靖惠把写好的大纲拿给杨绍林,他们共同确定下小说中需要保留的核心基调——五个字:忍、等、稳、狠、隐。杨绍林反复提醒洪靖惠要展现“正能量”,得关照现实,不能写得非常悲剧,不能让观众看完很压抑。
对于从小说改编成话剧的关键,今年上半年把《人民的名义》呈现到话剧舞台上的王晓鹰非常了解,“这两部话剧作品的内核很相近,都不是以办反腐案件的过程为主,全是把焦点集中在办案人和办案对象的关系上,他们相互之间是很亲近的人。”
话剧《大清相国》剧照。
“从艺术的角度讲,反腐是一个人的事,不是一个外部的事情。”于是,50多集电视剧还没播出时,同名小说《人民的名义》先在舞台上浓缩到了唯一一个场景里——汉东省委书记高玉良家中。人物只有高玉良、祁同伟、侯亮平以及他们各自的妻子,情节围绕师生关系推进。
在人情中爆发反腐的矛盾点,是他们达成的共识。洪靖惠也是想以这些人性里的东西来规避主人公过于“高大全”的问题。
为此,洪靖惠还着重加入了索尼之女月媛和陈廷敬相恋的另一条主线,这是小说中不存在的人物关系。两人街头偶遇相识,私定终身,最后被索尼拆散,月媛成了陈廷敬好友张汧之妻。陈廷敬为了保全忠孝而接受现实,多年之后,月媛为获罪的丈夫张汧来向正在反贪的陈廷敬求情,陈廷敬未能说服康熙,还不得已要完成对张汧的监刑,以此撕扯出强烈的感情纠葛。
对于前半场的“古人恋爱”,尤其是陈廷敬返还月媛定情信物“三生石”时,剧组人员都感到,在这两年巡演的四十多场中,对于年轻观众,是屡试不爽的笑点。洪靖惠还欣慰于有年轻观众会把识破骗局的陈廷敬比作柯南,以及还有人说陈廷敬一路走来像在“打怪通关”。
洪靖惠希望更能吸引青年观众,她要求由她来写这部话剧的公开简介,在其中,她强调是“看当年的青衣少年如何智搏奸佞”,而不是一代贤臣怎么样。“我怕他们写成一个反腐大戏,反腐是陈廷敬事业线上的一个外在动作,还是想年轻人能看到一个关于青年成长的好故事。”
“有情之人做无情之事。”这是创作团队最终定下的核心。
“我本高洁”
洪靖惠在2016年初交了剧本的初稿,从陈廷敬的二十多岁一直写到了六十多岁的人生终结。“作为创作者,会想写他的孤独,因为他当时是一个人反贪。反贪是一部分,主要写的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追求和对理想主义的价值坚守。”
上话演员田蕤喜欢历史题材,先前读过《大清相国》小说,听闻改编的话剧剧本已诞生,迫不及待地跑去上话秘书处要剧本来看。由于当时存在版权保护,他只能在办公室的电脑上读。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去和艺术总监申请,想把这个戏作为自己当年的重点培养剧目。
拿到剧本之后,田蕤在上面写满了查阅的资料和剧本分析,捧着去见王晓鹰,“能不能选择我来演?”王晓鹰一看,同意了。
到了不惑之年的田蕤觉得自己在年龄上也是适合陈廷敬这个角色的,“正好在中间,往前往后都能演。”
排演从2016年5月开始,集中进行了6个星期。在王晓鹰设计的舞台效果中,洪靖惠想表达的孤独况味,被其中一段八九分钟的安静场景凸显出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片段,“萧瑟的意境一下被勾勒出来。”
那是在康熙和老太监的一段对白之后,舞台倒叙回往事,关于15年前陈廷敬被辞官离京的一幕。在幕布转换前,老太监目送康熙离场,独自立在舞台一侧,接着对观众说串场,最后一句话唏嘘不已,“人啊,这一犯背字,一走衰运,就一个字——冷。”
“呼——”地一声,刮风的音效响起,灯光暗下,灯光又亮起,在当年四个好友最初一起明誓的同福茶馆里,只有张汧来送陈廷敬。张汧走后,索尼来送了陈廷敬一个字,“等”。这一等就将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后,陈廷敬已是四十多岁,而站在舞台上的田蕤也是四十岁。这是短暂的一幕,观众的反馈里很少提及,田蕤也没有和洪靖惠交流过感受,但一种莫名的默契,相比热闹的对手戏和高潮迭起的后半部分剧情,作为演员的田蕤觉得在全剧里,这一刻让自己最为动情。在这一刻里,他深切感叹,“人要耐得住寂寞,等得住。”
犯下贪腐罪的昔日好友郑恒临行前,场景是在其书房,身为吏部侍郎的陈廷敬坐在椅子上义正辞严地对其说教,郑恒站在一旁激烈地为自己罪行辩驳。最初设计时,舞台呈现仅此而已。一个偶然,王晓鹰发现演郑恒的演员练过书法,再排练时,王晓鹰就让其加入一个举动——对白结束后,在旁边的桌子上铺上纸,挥毫写下郑恒心里的呼喊,“我本高洁”。
诞生这个情节之后,就得在之后延续。于是,在陈廷敬送别临刑的张汧时,王晓鹰又加上了一幕,让陈廷敬把郑恒的这四个大字转送张汧,张汧便接下去说,“既是白璧就不该染瑕。”张汧最后转身走入舞台深处,举起那张字,仰天呐喊,“我……本……高……洁……”舞台周遭已暗,只留下一束光集中在张汧身上,一瞬之间,漫天的纸片猛烈飘落,被照得惨白,张汧消失,陈廷敬进入灯光中央,弯腰悲痛。
“这都是要跟前面写字相呼应的重要舞台处理。”王晓鹰把漫天纸片看做陈廷敬内心感受的外化,“一方面,这两个被他制裁的都是自己的好友;另一方面,这是同时出道的读书人从灵魂到生命的堕落。要表达陈廷敬痛彻心扉的惨烈感受。”
这个新添的线索一直贯穿到了最后一幕,陈廷敬终老回乡编撰《康熙字典》时,背景图打出一幅字,是历史资料中陈廷敬留下的真实笔记,而王晓鹰把“我本高洁”的现场墨迹加到了标题的位置。
在这个结尾,孤独感再次被强化。陈廷敬得到康熙这样的善终安排后,他人生中昔日最重要的三个故人郑恒、张汧和月媛相继闪现在舞台深处,每人说了一句话便消失。这是制造一种陈廷敬脑海中的感觉。最后说话的是月媛,在最初的排演时,她是留下一句狠狠的话,“陈廷敬,若有来世,但求无缘相见……”
后来,王晓鹰跟洪靖惠商量要留白,变成了抛给观众的一句想象,“陈廷敬,若有来世,但求……”
“我必尽力除去心中之贼”
今年4月第二轮巡演前,针对这部剧,剧组又集中研讨、修改了两个星期。
关于郑恒的部分,杨绍林让洪靖惠学习中纪委网站上的一些精神,突出寒门子弟从反贪到最后变成贪腐,由此关照现实。
这些原本在陈廷敬和郑恒送别时激烈的对话里有所体现,其中提到了郑恒家乡的父亲。在开始创作时,洪靖惠设计了陈廷敬从郑恒家乡回来的情节,在这个情节之后,她想了两种接法:一种是他父亲被发现在其家乡也是很奢侈的做派;另一种就是得知儿子的罪行后,大声斥责。
“但都比较俗套。”最后,洪靖惠写郑恒父亲把儿子为其建造的府邸捐给了读书人做私塾,而在他家乡,人人都想成为像郑恒这样的状元,然后郑恒的父亲托陈廷敬给自己的儿子带了壶家乡的酒。
之前,洪靖惠就写到了这里,杨绍林在去年看过了之后,跟她说,“父亲带了酒以后,会给儿子说什么话呢?”她想来想去,觉得说“不要贪,得做个好官”,可这些都太直白了。于是,写上父亲在郑恒进京赶考时送过他的一句话,“不求富贵,心安归家。”后来,这里成了不少观众的一个泪点。
今年,杨绍林又跟洪靖惠探讨了一下,“如果郑恒问陈廷敬——你现在之所以很清廉,能够为民反贪,那是因为你这十五年没有在京城的官场里。而满朝早已贪腐成风,我寒门子弟在其中无权无势,你让我怎么不成为浊流。如果你也没有离开,你会不会贪?——这时,陈廷敬会怎么回答?”
这个抛出的问题成了從没在现实里接触过官场环境的洪靖惠要攻克的一大难点。她觉得很难回答,“如果偷懒一点,不在剧本中出现这个问题就行了嘛。但他(杨绍林)就对我有这个要求,说你要是写不出来,就是没有体会到这个人物。”
现在的剧本里,定下的陈廷敬的回答是:我不会贪也不会从浊流,正因如此子瑞(陈廷敬的字)命中必将被贬,在京城也当不了十五年的官。我甚至不敢期望能起复回京。我也许会在乡间终老,也许郁郁不得其志,但我绝不会贪腐……我若无力除这山中之贼,我必尽力除去心中之贼!
“不过,他(杨绍林)现在好像对这段台词还希望能挖掘得更深一些。”洪靖惠还在想着如何突破。
但由此来看,郑恒的诀别戏已经写到了比较饱满的状态。对于戏剧中要层层递进的延续,接下来对张汧的诀别就显得没有升华,杨绍林又给洪靖惠提了个难题,“从戏剧力量上,要求我把这场戏翻上去,增加震撼程度。对话要有矛盾,形成激荡。”
因为张汧和陈廷敬一直保持了知己的关系,不会像郑恒那样形成鲜明的对抗性,洪靖惠过了很久才想出那一个张汧对苍天也对陈廷敬的发问:高士奇、索尼这样的恶贪,何日能除?会不会除?
陈廷敬最后说,“我不是知道能斗倒虎狼才会除贪,而是只有我去除贪才有望斗倒虎狼。”这句话让很多观众记下了,洪靖惠觉得,这是年轻人能接受的一种价值观,“就是说你不是为了变好才去努力,只有你先去做,才能去希望有更好的突破。”
是非功过、生离死别在两个多小时里激烈地发生又完结。最后,陈廷敬垂垂老矣,在书斋里颤颤巍巍地转身坐下,平静地捧起一本书。在这之前的一幕,就是月媛留下未完的半句话。今年,王晓鹰让田蕤再处理一下,让他别着急转身。
田蕤按照王晓鹰的指点,看着月媛消失在黑暗的舞台深处之后,一个人站在台上,从左边向右边,环视了一遍观众席,很慢很慢,陈廷敬一生起起伏伏的过往出现在田蕤眼里,“他只是去环顾了他心中的世界,最后,绚烂至极而归于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