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
“那么,钱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叫乌鸦的少年说道。我点头。
叫乌鸦的少年不无揄揶意味地微微扭起嘴角环视四周:“出处可是这一带某个人的抽屉——没猜错吧?”我没有回答。不用说,他一开始就晓得那是怎样一笔钱,无须刨根问底。那么说,他不过是拿我开心罢了。
“好了好了,”叫乌鸦的少年说,“反正是你父亲的钱。有了那笔钱,眼下总过得去。问题是。钱花光了你打算怎么办?”“到时候再想不迟。”我说。
“比如说找工作?”“有可能。”我说。
叫烏鸦的少年摇摇头:“你以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人地两生的地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我有点脸红。
“算了算了。”叫乌鸦的少年继续道,“反正你已下定决心,往下无非是实施的问题。不过,从此往后,你不坚强起来可是混不下去的哟!”“我在努力。”
叫乌鸦的少年又说:“但无论怎么说你才十五岁.过去你见所未见的东西这世界上多的是.包括你根本想象不到的。”
我们像往常那样并坐在父亲书房的旧皮沙发上,叫乌鸦的少年此刻手里正拿着蜜蜂形状的镇纸在摆弄。
我说:“可是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从这里离开。”
叫乌鸦的少年把镇纸放在桌上,手抱后脑勺,“但那并不是说一切都已解决。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我又考虑起了距离。叫乌鸦的少年叹口气,道:“像以往玩游戏那样干下去好了。”“听你的。”我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
“注意了,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他说,“其他事情统统忘光。”我按他说的,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其他的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自己本身也忘掉。我变成空白。事物顿时浮现出来。我和少年一如往常坐在父亲书房的旧长皮沙发上共同拥有那些事物。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叫乌鸦的少年对我这样诉说,“你变换脚步力图避开它,不料沙尘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如此无数次周而复始。也就是说,那家伙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么。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径直跨入那片沙尘暴之中.一步一步从中穿过。现在你就想象那样的沙尘暴。”
我想象那样的沙尘暴。白色的龙卷风浑如粗硕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向高空伸展。沙尘暴朝我这边步步逼近,它即将把我吞噬。稍顷,叫乌鸦的少年把手轻轻放在我肩上。沙尘暴立即消失。而我仍闭目合眼。
“这往下你必须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为此你自己一定要理解真正的顽强是怎么回事。”我默然。真想在肩上的少年手感中缓缓沉入睡眠。
“往下你将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即将睡过去的我的耳边静静地重复一遍。
当然,实际上你会从中穿过,穿过猛烈的沙尘暴,穿过形而上的、象征性的沙尘暴。而沙尘暴偃旗息鼓之时,你恐怕还不能完全明白自己是如何从中穿过而得以逃生的。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
十五岁生日到来时,我离开家,去远方陌生的城市,在一座小图书馆的角落里求生。听起来也许像是童话。然而那不是童话,无论在何种意义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