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的年

2017-10-22 07:47短篇小说王中明
广西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老杜老伴儿孙子

短篇小说·王中明/著

腊八一过,年跟着就到了。

要说这个季节,天该冷的,可此时的太阳却让人觉得暖融融的。再过几天就是小年了。村子里那些慌年的孩子们早开始满街筒子跑着放炮仗了。就连左邻右舍的爷们,该办的年货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唯有老杜,不但年货没办一点儿,就连答应孙子的花炮也没买一挂。

几天来,老杜一直觉得心里面啪啪嚓嚓的,右眼皮时不时地还跳。老杜心想,难道有啥事要发生?会是啥事呢?是不是自己的寿限到了?常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过了这个年,自己整头整脑七十三了,难道……老杜不敢往下想了。

别看老杜过罢年整头整脑七十三了,身子骨却硬朗得如同五十多岁的人。在竹园村,老少爷们都说老杜能活一百呢。老杜呢,虽然爱听这话,可每次还是笑哈哈地说,别说活一百了,能活九十都不错了,活那么老干啥,净糟蹋粮食。老杜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蛮希望多活几年的。老杜这个人,一辈子学了不少手艺,遗憾的是识字不多。正因为自己识字不多,老杜才会把功夫下在儿子身上。儿子从一开始入学,他就管得非常严。谁知这么一管,就管出一个名牌大学生来。

老杜的儿子大学毕业,被直接分到了省城。儿子在省城做了官,老子脸上自然有光。那时候还不像现在,大学生遍地都是。改革开放之初,竹园村方圆百里也就老杜的儿子——杜坤儿一个人考上了大学,且还是名牌。当时,那的确是一件很风光的事。

杜坤儿考上大学,村里人说杜坤儿像他爹,聪明。说老杜聪明,是因为老杜这个人“钻挤”,会很多手艺, 在村里是个“百事通”。老杜会砌墙,会苫瓦, 会粉山, 会摔砖,会烧窑,会修耙,会打耧,会吊酒,更重要的是老杜还会杀猪……正因为老杜有这么多手艺,用得着他的人多,又加上老杜人活道,孩子还在省城做官,村子里的老少爷们见了老杜就显得格外尊敬。

老杜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日子会过到这分上。老杜年轻的时候,家里穷,为了能混上一顿肉,混上几个白面馍吃,老杜就天天想着拜师学艺。跟谁学?学个啥手艺呢?有一天老杜去镇上赶集,看见有人把杀好的白条猪往公社伙上送,心想,要不就跟人学杀猪吧,说不定还能混顿肉吃呢。于是老杜就提溜了一瓶黄桃罐头托大队干部去了公社的肉食品厂,跟着一个姓段的师傅学起了杀猪。

老杜学会了杀猪,不仅时常能混上一口肉吃,过年的时候,还能从供销社混回一瓶或两瓶“张宝林”(当时河南的三大名酒:张弓、宝丰、林河)。老杜提溜着酒回到村子里,见人就先打招呼,酒瓶子在手里晃荡着,还不时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别提有多风光了。可是好景不长,就在老杜学会杀猪的第二年,厂长偷肉让老杜发现了。这个发现让老杜很气愤,就告诉了师傅老段。老段不让他再说,但他忍不住,最终还是去公社举报了厂长。谁知厂长没被处理,老杜反被撵回家了。

老杜从肉食品厂被撵回家后,才从师傅老段那里得知,原来厂长偷去的肉大部分都送公社书记家了。老杜听了师傅的话,当时那个气啊,差点把自己的头撞到墙上。老杜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太单纯,心里就憋着这股子气又重新开始学手艺。老杜这一学,不仅学会了木工,学会了吊酒,学会了烧窑,学会了砌墙……后来,还到大队当上了大队长。

老杜重拾杀猪的手艺,是在大集体解散不当大队长后。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人们还没有经商做生意的意识,但老杜的师傅却早早在集镇上摆起了肉摊子。竹园村离集镇不远,每逢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需要杀猪时,就争着去请老段,可老段却说,请我干啥,你们村老杜不也会这手艺?于是,人们就把老杜请到家,好酒好肉好烟招待着,专等老杜痛痛快快给那嚎叫的猪一刀,然后开膛破肚,把头、蹄、身子和五脏六腑各卸一处。后来,老杜也在镇上挂了个肉摊子,平时没事的时候,就杀上一头两头到镇上卖。如果赶到年关,杀猪过年的人家多了,老杜呢,就把肉摊子收了,然后天天跑着到村里给人家杀猪。

亏了老杜有这么个手艺,虽说大队长不当了,可小日子也照样过得滋润。尤其是到了每年的年关,老杜除了落入肚子里的酒和换上好多副“猪下水”以及许多猪蹄儿外,老杜口袋里还会被塞满大大小小的钞票。有了这些钞票和“猪下水”、猪蹄儿,孩子们来年的学费有了指望,年也能过得油汪汪的。

多少年了,老杜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年的腊月二十三,老杜会收刀休息一天。这天老杜要做三件事,第一是帮老伴儿干家务,打扫院子和屋子。第二是从压井里抽出一池子井温水,把多日来积攒下的,将要风干的“猪下水”放到水池里浸泡。第三就是骑着他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哼着豫剧《打金枝》里唐王的唱词:有为王睁龙目观看仔细,金殿上郭爱卿跪下了双膝……一路去镇上购买年货。

一般情况下,老杜从镇上购买年货回到家,浸泡在水池里的那些“猪下水”差不多也泡好了。这时的老杜会把年货放到屋子里,然后找来一只小木凳子,放在水池边上,先是稳稳地坐了,挽起袖子,把浸泡在水池子里面的那些“猪下水”一副一副地提溜出来,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红胶盆里,撒上盐粒或是一些碱面,而后就一遍一遍地仔细搓洗。

这些年,老杜年纪大了,掂不动刀了,何况闺女和儿子也不让他往外面跑了。尤其到了年关,闲下来的老杜,一天到晚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事没事,老杜就会骑上儿子给他买的那辆“电驴子”,去镇上赶年集,或是到仝贵明诊所里喷会空儿。

老杜怎么也没想到,这天他快要到镇上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会斜刺里从旁边蹿出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便狠狠地在他那头“电驴子”的屁股上猛亲了一口。

老杜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还活着,怎么会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到呢?要是死了,从前的那些事怎么还能历历在目?恍惚中,老杜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又在洗那些“猪下水”。

老杜哼着《打金枝》里唐王的唱词,把“猪下水”洗净,一副一副地往院墙上的木楔子上或是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树的枝桠上挂。有水滴从刚挂起来的“猪下水”上滴下来,落到地面上。地面上会洇出一小片儿一小片儿不同形状的图斑,像极了儿子小时候留在被子上的尿渍。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只要吃过中午饭,老杜这边碗一丢,那边就开始张罗着卤晚上的火烧。一般情况下,老杜会先把上午和好饧在面盆的面搬出来,放在案板上再揉搓几遍,之后,再次饧着。

老杜把麦秸瓤子塞到箩筐里弄回家,老伴儿早已剥了葱,洗净,切碎,拌上盐和香油,支好鏊子在家里等他回来开始卤火烧了。

地处豫西南的竹园村,这里所卤的火烧大概和其他地方卤的火烧有些不同。这个地方卤火烧前,除了面要好好揉一揉、饧一饧,卤的时候还要提前往面里面掺上一些用香油和盐拌过的葱花儿。说火烧是卤的,总觉得有点不太恰当,因为从开始卤火烧到火烧馍做好,蒸熟,里面至少还包含有三道工序呢。和面、饧面是第一道工序;折面,把面团揉成条状,上面抹上一层拌了盐和香油的葱花儿,然后再慢慢缠绕起来,做成馒头大小的样子,之后,放在烧着麦秸火的鏊子上略略地炕一炕,这是第二道工序;第三道工序就是把炕好的、外熟里生的火烧再放到锅里面去蒸,等把炕过的火烧馍蒸熟,暄腾腾地从锅里拿出来,这腊月二十三祭奠灶王爷的火烧馍才算是做好了。

热腾腾的火烧馍蒸好出锅,老杜总会挑几个最大的、最好看的给住在镇上的仝贵明拿去。仝贵明和老杜都是竹园村的,只是不一个庄子罢了。但两个人打小关系不错,按老杜的话说,他和仝贵明好得穿一条裤子,就剩多个头了。

仝贵明在老杜干大队长的时候,是大队的赤脚医生。仝贵明的赤脚医生是老杜差一点和支书打一架争来的。当时老杜要让仝贵明干,说仝贵明不仅人缘好,医术高,而且许多方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全大队的老少爷们认他。可支书说自己的小姨子有学问,人又年轻漂亮,非要让自己的小姨子干。老杜不同意,说支书任人唯亲,并且还到公社找了一趟书记。为这事,支书说老杜不地道,告了他,为此,两个人差一点就打起来。后来,还是公社书记有办法,既尊重了老杜的意见让仝贵明到大队当了赤脚医生,又维护了支书的面子和权威,让支书的小姨子去了公社卫生院。

老杜的大队长一直干到大集体解散。大集体解散时,原来的竹园大队改成了竹园行政村,老杜回到家,除了种地,又重新操起了刀,一是学着师傅的做法,在镇上摆了个肉架子;二是跑着给人家杀猪,有时候也给人家吊酒,烧窑的事却再也没干过。仝贵明呢,赤脚医生当不成了,就把原来大队的小诊所给承包了,继续他救死扶伤的生涯。

仝贵明承包了大队的小诊所后,头两年还行,后来就一年不如一年。仝贵明发现人们口袋里开始有钱了,不再把他这大队一级的诊所放在眼里了。仝贵明一思索,就把诊所卖了,跑到镇上开了家私人诊所。谁知这一摆弄,仝贵明不仅在全乡成了名医,而且年年都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往银行里存。

这两年,老杜和仝贵明都上了年纪。虽说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可两人的生活却大不相同。老杜现在什么都不干了,整日里想的是怎么把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清清闲闲。而仝贵明一年四季还是得守着他的诊所,给前来找他瞧病的人把脉问诊,日子也就过得匆匆忙忙。由于仝贵明忙,每年的腊月二十三,老杜都会让老伴儿多卤一些火烧,然后给仝贵明送去。

竹园村离集镇差不多也就四五里地的样子,一去一回,步行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骑电动三轮,来回也就是十分钟八分钟的样子。老杜每次给仝贵明送了火烧馍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仝贵明送给他的那挂长长的鞭炮抖开,用竹竿撑了,斜靠在门前那棵核桃树的枝杈儿上,然后用打火机点了,再小步跑回到堂屋门口儿,扭过脸,像门神一样立在门口儿,瞪着两眼看那挂噼啪作响的鞭炮炸出一地的红色来。望着那一地的红色,嗅着鞭炮炸过之后含有硫黄气味儿的浓烟,老杜那个欢喜,就像心里开了一朵花儿。

在竹园村,老杜家的鞭炮声就像冲锋号一样,只要老杜家的炮声一响,跟着整个村子就会接连不断地响起带着浓浓年味儿的炮声来。一直到凌晨,这腊月二十三的炮声都会时脆时闷,连续不断地在漫着寒风的村子上空飘飘绕绕。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放完那挂长长的鞭炮,老杜会回到屋子里,先把两支红蜡烛燃上,摆到堂屋正对门的方桌上,再把电视打开,然后才会和老伴儿一起,一边吃着火烧馍,听着回响在村子上空那时强时弱的炮声,看着电视,一边数叨着儿子、媳妇,还有他那可爱的小孙子,是不是能早一天回来。

本来,今年一入腊月老杜就把过年的事打算好了。这几年过年,比不得前些年,一场雪接一场雪地下,这两年一场大雪都不见了,特别是去年,竟然连一片雪花儿的影子都没见着。电视上说今年还是个暖冬,所以老杜今年不打算再像往年那样早早地把肉割回来,把年货办得满屋子都是。老杜想,只要给儿子多蒸些年馍,把镇上最大最好看的礼花炮给孙子买回来,啥都有了。

提起到镇上给孙子买礼花炮的事,还得说说老杜。马上就要七十三的老杜,虽然时常还有人找他帮着吊些酒,但杀猪宰羊的活他是早就一点不挨了。一方面是体力跟不上了,二三百斤的猪再不能像当年那样,气沉丹田,两臂一伸,拦腰一抱,嗨的一声就放到了案子上。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人老了,心肠越发柔软起来,再也见不得杀猪的情景了。别说现在让他杀猪了,就是让他看别人杀,听到猪的号叫,看到猪那惨烈悲壮的样子和从眼角里流出的清泪,老杜的心都会一揪一揪地疼。

自从放下屠刀后,老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老杜不知从哪请了一尊用搪瓷烧制的观世音菩萨——就是那种慈眉善目、手持玉瓶、端坐在莲花之上的观世音菩萨。老杜把观世音菩萨请到家里,摆放在堂屋正中央的桌子上供着,一年四季,每逢初一十五,总是忘不了给观世音菩萨烧上一炷香,添上一些供品,以此来祈求菩萨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老杜原本是什么都不信的,可现在他却信了,并且比老伴儿还虔诚。有一次老伴儿问他,原来让你信你不信,现在怎么就信了呢?老杜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这辈子没少杀生,我要是不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真心忏悔,死后你去了天堂,我下了地狱,你说咱俩还咋见面?老杜这么说,老伴儿就用手点着老杜的额头说,你呀,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好听了!

在乡下,每逢年关临近,村民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来迎接新年的到来。以前这个时候老杜是闲不下来的,自从他放下屠刀,不再杀生后就闲了下来。老杜虽然人闲了下来,心却没有闲着。老杜说,人这一辈子如果心一闲下来,就完了。正因为老杜有这种想法,除了把自己那几亩责任田侍弄得跟画似的,平日里还养了十几只本地山羊,没事的时候就哼着小曲,赶着那群山羊到村后的河边或是村西的山坡上去放。

到了年关,老杜会把那些养得膘大肥胖的山羊早早地找人卖了,然后攥着用山羊和粮食换来的钱,有事没事地就晃着往集上去。这个时候的老杜,晃着往集上去不全是为了买年货,主要是为了凑热闹,看景致,找熟人说话,唠家常,同时也顺便置办一些年货。

别人赶年集差不多都是在家算好了,该买啥不该买啥,上午去下午回,一天就能把年货给办齐了。可老杜不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所以他就一个集挨一个集地赶。今天去集上先买一把筷儿,明天再去买副春联,后天再买两条鱼,大后天呢,就买些萝卜白菜粉条之类的东西。总之,老杜会从腊八一天一天地把年集赶到儿子和孙子回来。

原来老杜去镇上赶集,不是步行,就是骑他那辆破自行车。这两年,老杜年纪有些大了,腿脚有时还不听使唤,有那么两三次,老杜上下自行车时,差一点儿就摔倒了。老伴儿担心,怕老杜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于是就把老杜的情况给远在省城工作的儿子说了。

儿子由于在省城工作,不年不节的很少回家,虽然平时也没少往家里打电话问候,但比着在老爹老娘身边,关心的程度还是略显少了点。当娘把爹的情况给杜坤儿说了后,杜坤儿慌忙从省城回来了一趟,不仅给爹买了辆老年电动三轮,而且还一再嘱咐爹说,往后别骑自行车了,就开这电动三轮。从此,老杜再往镇上去,就骑着儿子给他买的那头“电驴子”,突突突,像驴撒欢一样往镇上蹿。

老杜每次骑着他那头“电驴子”到镇上,都会把“电驴子”停放在仝贵明的诊所门前,交代一声仝贵明看着,之后便一个人悠悠地往集上去。年关,集上人多得像巢里的蜂。老杜和那些赶集的人挤扛着,左一圈右一圈,东转转西转转, 看看谁家的货真、货好,先买上一点。转的时候,如果能碰到三村五里一些相熟的人,他会早早地跟人家先打声招呼,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烟,一边往那人手里递,一边站在货摊前,或是集市的路边上和人家说话。前三皇后五帝的,啥事都说。

冬日里,天短,就那么一晃,感觉还没说着话呢,太阳就偏西了。农村的集市,赶集的人们不到太阳偏西是不会回家的。当人们开始陆续往家赶的时候,老杜并不忙着回家,而是等夕阳坐拥西山的山顶时,才会找上一家小吃摊,或是吃上一小碗热凉粉,或是喝上一小碗胡辣汤,然后再给老伴儿捎上一斤油条或是煎包什么的,这才会提溜着来到仝贵明的诊所前,一边和仝贵明打着招呼,一边打开锁,骑着他那头“电驴子”往家赶。

腊月二十三这天,老杜没从床上爬起来,就觉得心里不净。其实老杜知道自己心里因为啥不净,但他没对老伴儿说。为了驱赶心里的那种不净带来的焦虑,老杜就试着给自己找些活干,打扫屋子、整理院子、劈木柴。

干完这些活,老杜依旧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就像那些从树梢上啸叫着漫下来的寒风,穿过院落,穿过他的身体,把他的心带走了似的。眼看左邻右舍都快把年货办齐了,可老杜却啥都还没有买。要是放在往年,老杜早把该办的年货都给办得差不多了。要说急老杜也有点急,可他还强忍住。老杜想,再等等,再等等吧!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腊月二十三。

老伴儿见老杜一大早起来打扫屋子拾掇院落,也没在意什么。等吃过饭,见老杜一会儿在院子里不停地转圈儿,一会儿又一个人坐在门口儿一声不响地抽闷烟儿,不像平时脸上带着笑,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就问老杜,老头子,你是咋了,这两天看你像丢了魂似的,下午就该卤火烧了,面还没和,年货也没办一点,咋,你不去赶集了?老杜嘴上说,去,咋不去哩!心里却在想, 坤儿这孩子今年到底是咋啦,还是腊八前往家打过一次电话,到现在再没打过一个?要是放在往年,不知道打多少个电话了。这孩子,今年到底还回来不回来?

说实话,放在往年这个时候,老伴儿不督促老杜早就开始嚷了,什么时候开始蒸年馍,什么时候开始剥葱,饺子馅儿怎么剁,剁多少,过油(炸酥鸡、丸子、豆干、鱼块之类的东西)的时候,除了给孙子多炸些鱼块,还要炸些小酥肉,孙子最爱吃他炸的小酥肉了……

一般情况下,老杜和老伴儿数叨着数叨着就把腊月二十三、二十四这两天给数叨过去了。过了腊月二十三、二十四,老杜会把二十六这天要蒸年馍的面和好,酵上,然后再去两个闺女家看看,给两个闺女每人送去些面粉或是自家地里产的白菜萝卜。

如果某一年的年关特别冷,下了雪,上了实冻,给闺女们送完年货,酵上的面还没有开,老杜就会把整整一盆子面连同面盆一同捂到被窝里,让那些面在温暖的被窝里发酵。面被捂在被窝里,心急的老杜总是过不上一个时辰要看一下。老杜急着酵上的面快一点发开,就是想赶快把年馍蒸了。此时,不管面什么时候发酵好,老杜都会什么时候开始蒸。哪怕是半夜酵好,老杜也会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去蒸。

如果天不是太冷,老杜每年都是把握好的。面差不多都是腊月二十五这天晚上的后半夜酵好。酵好的面发得像蜂窝,用手指一戳就是一个洞。酵好的面还会散发出一种略带酸味儿的淡淡清香,就像一坛子窖藏了多年的老酒,闻着就让人醉。

面酵好后,老杜会先从床上爬起来,把酵好的面从盆子里倒出来,然后放在案子上用力去折。这些年老伴儿的身体不是太好,胳膊腿都疼,重一点的活老杜不让老伴儿干了。一般情况下,老杜会把面折好,然后再去叫老伴儿,让老伴儿帮他烧一下地锅。老伴儿呢,这边烧着锅,那边还指挥着老杜,让老杜用刀把面从盆子里切出一块来,揉成条状,一刀一刀再切成拳头大小的面块。老杜知道老伴儿怕他弄不好,所以才唠叨。老杜呢,嘴里答应着,手里的刀在揉好的面块上起起落落,心里却在默算着切出面块的数目。等老杜把一锅面块切好后,会把面块托起来放到手里,一个一个搋成半圆形的馒头。老杜把馒头搋好,老伴也把锅烧开了。老杜这时才会转过身子,笑着把锅盖揭开,把那些生馒头一只一只地往冒着腾腾热气的锅里放。

老杜往锅里放过生馒头,再把锅盖儿盖上,还会在锅盖儿上面压上两块儿砖,或是别的什么重物,比如盛了水的瓦罐,或是用来捣蒜泥的石臼。这样圈汽,蒸出来的馍会又大又白又暄腾。等做完这一切,老杜会冲老伴儿说上一声,大火烧吧!老伴儿呢,就一根一根往锅灶里添老杜事先劈好的、码在灶前的那些木柴。生木柴添到锅灶里,会散出许多的柴烟。柴烟弥漫了整个灶屋,呛得老伴儿和老杜直流眼泪。而此时的老伴儿会揉着眼里的泪花儿,抬起头望着老杜再说上一句,搋下一锅的吧!于是老杜就开始搋下一锅的生馒头了。

整整大半天,老杜两口子会这样说着话,一锅一锅地蒸着年馍。一锅一锅的年馍蒸好了,老杜会把那些又白又大又暄腾的豆包、卷子,还有枣花儿之类的馍从热腾腾的锅里拣出来,放到竹筐里,然后再从灶屋里端出来,端到堂屋或是东屋里,摆放到事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筐子里或是簸箕里晾着。从此,一直到过罢年,老杜家里到处都会晾着这白白的年馍。如果你这个时候到老杜家,不用进院,保管你大老远就能闻到从老杜家院子里飘出的那种年馍的清香味儿。

老杜之所以要蒸这么多年馍,主要是他挂念的人多。除了儿子、媳妇、孙子回来过年时吃,两个闺女和几个外孙以及其他老亲旧眷来走亲戚时也要吃。同时他还得给仝贵明送一些,儿子走的时候还得让儿子再带走一些。

每年的腊月二十六,老杜两口子把年馍蒸好,腊月二十七这天一大早,两个人就会争着往村东的大桥头跑。村东的大桥头北,有堵用石头构筑的石墙, 挨着石墙有一座破旧的老屋,有人在这座老屋里开了个代销点,代卖一些烟酒和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用品。

冬天的寒风吹不到老屋里。没有了风,阳光照下来,这里便暖融融的。为了避寒,也为了热闹,村里时常会有一些年轻人,或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一面躲在老屋里避寒,说着天南海北的见闻,一面叼着烟儿,围在一起高声大气地打着纸牌小赌。

老杜只要往村东石桥头那座破屋前一站,便会有人同老杜打招呼,问老杜是不是等儿子回来。老杜呢,就一脸笑容地说是。这时候打招呼的人还会再说上一句说,时间还早呢,先到屋子里避避风玩会牌吧!老杜嘴里答应着,却不真来,而是走进屋子,先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说上一句话,你们来,你们来,我看会儿。然后便站在那些人的身后,一边看人家来牌,一边还不停地拿眼往村东那条路的远处张望。

屋子里来玩牌和看牌的人都知道老杜是在等他的儿子,但还是有人明知故问地冲老杜笑着说,老杜,是等坤儿吧!老杜看了那人,笑着说,这孩子,昨天就说回来,到现在也没个影儿。问的人就会再补上一句说,您儿子现在都当上处长了,还那么忙吗?老杜谦虚地说,处长算个啥,充其量也就是个打杂的,在省里,像他那样的官一抓一大把呢。老杜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甜甜的。

老杜的儿子每年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装在小汽车屁股后面的烟和酒及一些在农村人看来是稀罕物的东西卸下来,搬到屋子里。然后再从卸下的货物中挑出一些礼物,提了,去二爷三爷家看看。从二爷三爷家出来,杜坤儿会带上媳妇再到镇上看仝贵明。

仝贵明一辈子娶了两个女人,可哪一个女人也没有给他生一个男孩儿。还是杜坤儿小的时候,仝贵明说自己三四个闺女,一个男孩儿没有,就给老杜商量,想让杜坤儿过继给他,可老杜没应允。老杜说,把坤儿过继给你我咋办?仝贵明说,你不会再生个?老杜说,说得轻巧,那事能是咱说了算的?

别看杜坤儿没过继给仝贵明,可仝贵明待杜坤儿却很好。仝贵明开着诊所,家里条件好,不仅三天两头能给杜坤儿买些好吃的,时不时地还会给杜坤儿买身新衣服。特别是杜坤儿大学毕业分配到省黄金管理局,仝贵明的二女儿——仝菡,大学毕业分配到省税务局下边的一个分局后,仝贵明对杜坤儿更是关爱有加。

仝贵明现在也承认,是他先喜欢上了杜坤儿,而后才托了一个八竹竿都打不着的亲戚把自己的二女儿说给杜坤儿的。杜坤儿和仝菡结婚的那天,仝贵明也是一时高兴,还开玩笑地问老杜说,怎么样老杜,你不让坤儿这孩子过继给我,我问你,现在杜坤儿是不是我的儿子?老杜就笑着说,是是是,还是你仝贵明有心计,比我老杜能,让我白给你养了个儿子。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前些年,每逢年关,都会下雪,而且会下很大很大的雪。好多年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了。在老杜的记忆中,好像还是孙子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一年,下了场大雪。那场雪下得真大,雪片片儿真像鹅毛一样,满天空乱飞。

那场大雪是从腊月二十七下午开始下的,正好是杜坤儿他们从省城回来。那天,杜坤儿带着老婆孩子刚到家,天空就开始隐隐约约飘起了小雪花儿。一开始都以为下不大,谁知后来雪花儿越飘越大,等第二天老杜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时,嗨,那雪下得足足有二尺厚。这么多年了,谁见过这么大的雪?老杜不由抬头朝远处望了一眼,他记忆中的田野、村庄、河流……不见了,剩下的,整个是刺眼的白。

那天早上,老杜、老杜家里、杜坤儿、仝菡,还有老杜的孙子,那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杜鑫,都早早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仝菡帮婆婆做早饭,杜坤儿和老杜各掂一把铁锨,弓着腰,一铁锨一铁锨铲院子里的雪。杜坤儿和老杜不仅把院子里的雪铲到了门外,还把房坡上的雪用竹竿绑箩全部清扫了一遍,同时还顺着家门口儿往大路上铲出了一条小路。

屋檐下有麻雀在叫,雪地的边缘处偶尔有麻雀和鸡觅食后留下的爪印儿。老杜知道孙子喜欢堆雪人儿,所以就一边和孙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打着嘴官司,逗着孙子,一边又按孙子的意图在院子里堆了一个穿着长裙衫的雪人儿和一头威武的雄狮。

老杜堆的雪人差不多就和孙子一样高了。孙子给雪人和狮子各画了嘴巴和眼睛,而后又给他们安上了黑眼珠儿,同时,孙子也不知从哪儿又找来了一根红飘带系在了雪人的腰里,弄得雪人和狮子都快跟真的一样了。

堆完雪人和狮子,老杜又指挥着儿子开始贴年画儿。贴年画得先把去年的老年画去掉。老杜和儿子一边打扫着门框、门楣上的旧年画儿,一边又让老伴儿去灶屋里打贴春联的糨糊。仝菡慌着要去,老杜不让。老杜说,你不会,还是让你娘打吧!

老伴儿把打好的糨糊用一个小铝盆盛了,让仝菡给老杜他们端过去,自己在灶屋里刷锅。仝菡把刚打好的、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糨糊从灶屋里端出来。老杜从仝菡手里接糨糊时,孙子要帮忙,老杜就嚷嚷着冲孙子说,去,把屋子里的年画给爷爷拿出来。

杜鑫扭动着身子把叠好的年画儿从屋子里抱出来,老杜一见,慌忙去接,同时还笑着说,快放下,快放下,爷爷一打一打都叠好的,让你这一抱,全乱了。

老杜和儿子一张一张地往院墙上贴着诸如出门见喜、四季发财、身体健康之类的春联。杜坤儿为了教儿子诗,一边贴着春联,还一边让儿子跟着他背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儿子背了两遍,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不愿意学了,之后便跑到老杜跟前,非嚷嚷着让老杜给他讲那些鬼怪故事。老杜呢,笑了笑,觉得没啥讲的,就对孙子说,我教一些民谚和顺口溜吧。杜鑫不知道什么是民谚和顺口溜,就瞪着眼,好奇地看着老杜,老杜就向杜鑫说了许多民谚和顺口溜。譬如什么二十八贴花花儿啦,二十九贴门口啦,反贴门神不对脸啦,光棍光棍你别急,年三十还有个半啦子集什么的。老杜这么说,杜鑫就缠着他问,爷爷,你说,啥是翻天门神不对脸啊?

孙子问,老杜就讲。老杜说,不是翻天,是反贴,反贴门神不对脸。老杜怕孙子弄不懂,便回头指着堂屋门上刚贴的门画儿说,你看看,这个是秦琼,这个是敬德,没贴反时,两个人的脸是对着的,要是贴反了,两个人的脸就对不住了。对不住脸说明了什么?说明两个人闹翻了。闹翻知道不?闹翻就是指你和你的小同学两个人生气了,谁也不理谁了。

杜鑫似懂非懂地望着老杜,还想问什么,话没说出来,仝菡却从屋子里出来对杜鑫说,杜鑫,上屋里来,鞋都踩湿了,快上屋我给你烤烤。儿子不听,反倒拖了一把铁锨,一扭一扭地往大门外面去,并学着老杜的样子,一锨一锨地堆起雪人儿来。仝菡见儿子不听她的话,便站在门口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冲老杜说,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太阳照在雪地上,反射的光明晃晃的刺眼。残留在房坡上的雪开始化了,融化后的雪水顺着房檐扑嗒扑嗒地往下滴。老杜和儿子把院子里的春联和大门二门上的门神、对子贴完时还不到十二点。贴完春联,老杜想去屋子里吸袋烟,但看见孙子仍在院子外面铲雪,便走过去,从孙子手里要过铁锨,拉着孙子的手说,别堆了,看把手冻的,像小红萝卜似的,走,到屋里让爷爷给你暖暖。

来到屋子里,老杜坐下来,先把孙子搂在怀里,摆弄着孙子的两只小手说,看看,把手冻的,快把手伸到爷爷怀里暖暖。杜鑫把两只小手伸到老杜的怀里,还嚷嚷着要听故事,仝菡过来把他拉到一边说,让你爷爷歇会儿,来,我给你烤烤鞋。

仝菡把杜鑫拉到一边去烤鞋,老杜就燃了一根烟,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儿子拉起了家常,问了儿子一些工作上的事,问着问着就开始教育起儿子来。老杜教育儿子,无外乎“在外面工作,一定要好好干,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别贪占公家的东西,别和单位里的人闹意见”之类的话。老爹这么说,杜坤儿就笑着说,爹,这些话你都说过几百遍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会不知道?我要是连这些道理都不知道,还咋在省城混?儿子这么一说,老杜就笑了,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喃喃着,也是,也是。

老杜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自己没上过学,识字不多。老杜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家里穷,根本上不起学。老杜认识的那些字,还是他后来在大队举办的扫盲班上学的。要不是上过几天扫盲班,恐怕这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更不用说会写了。

老杜虽然识字不多,但老杜教出了一个识字多的儿子。这一点老杜特别高兴,也特别骄傲。为此,儿子在考上大学时,老杜还专门在村子里演了两场电影。演电影时,十里八村来了许多人,一片十来亩大的场面,黑压压站的全是人,像赶庙会一样热闹。老杜当时心里的那个高兴啊,别提了,就跟锅里的水沸腾了似的。

儿子不到四十就是省黄金管理局某处的处长了,再等个三年五载,混个副局长是没啥说的。也正是因为老杜有这种想法,所以每年的大年初一,老杜会把村子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请到自己家里吃上一顿。老杜觉得这样做不仅自己脸上有光,儿子脸上也有光。

杜坤儿每年回家,除了帮爹娘干一些杂活,时不时地还会和发小们聚一聚。杜坤儿和村里的发小们就像一个窝里飞出的燕子,各自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年,当他们再次回到这个巢里时,最能表达和放松他们身心的就是聚在一起豪饮。

现在和从前真不一样了,人人都在外面打工,个个都在外面挣钱,每个人从外面回来,看样子都是盆满钵满,腰里鼓油油的。其实杜坤儿心里明白,这些发小们和他一样,表面上看着光鲜,大把大把地花钱,其实每个人在异地他乡,都没少吃苦,没少作难,没少看人家的白眼。人情冷暖,世事变幻,这个中的酸甜苦辣,也许只有自己知道,现在回到家了,又赶上大过年,说显摆也好,说放松也罢,他们愿意聚在一起豪饮。这样,他们可以一边说着各自在外面的见闻、经历,一边追忆着他们韶逝的童年,追忆他们在一起捉鱼、掏鸟窝、捉知了、捅马蜂窝的那些美好时光……毕竟,这竹园村是他们共同的窝,是他们共同的避风港湾。他们在自己的窝里,享受着亲情,享受着温暖,享受着最快意的人生。在这个窝里,他们胡吃海喝,一掷千金,也许他们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些在外面受到的凌辱抛到九霄云外,把那些在外面遭受的苦难一一化为乌有,只等过罢春节,当村头的第一朵紫色地丁花绽放的时候,他们好重整旗鼓,再度扬帆远航。

三十这天,是一年的岁尾。老杜一大早会把鱼块剁好,撒上盐及五香八大味,腌上,然后再把肉取下来,割成块儿,剁碎,拌上葱姜蒜,分别把猪肉的、羊肉的饺子馅儿给剁了。老杜知道儿子和媳妇都爱吃羊肉馅儿的饺子,所以每年他都会多剁一些羊肉馅儿的。等干完这一切,差不多也就是该吃中午饭的时候了。

大年三十中午的饭是老一套,一盆儿鸡子一盆儿鱼,外加三荤三素六个盘子。这是生活富裕后老杜定下的规矩。老杜说这是象征,一是象征着来年大吉(鸡);二是象征着年年有余(鱼);三是蕴含着六六大顺。

吃过年三十的午饭,老杜碗一丢就会忙着去和包饺子的面。老杜说,早点把面和好,放盆里饧着,这样的面包出来的饺子才会筋道,好吃。老杜和好饺子面,仝菡和婆婆两个人还正在厨房里争着洗碗刷锅,擦洗灶台。

老杜和好面后,会让儿子把黄表纸拿出来,放到院子外面的小方桌上。等老杜再次从屋子里踅出身,来到儿子身边,从儿子手里把那些黄表纸要过来后,他会给儿子一边演示怎么把那些黄表纸展开,四张一打四张一打地分好,一边让儿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值一百或五十元的钞票,放在叠好的黄表纸上用手排着来回拍一遍,像印钞机似的,把面值相等的钱数印到上面。

干完这些活,差不多也就三点了。这时的老杜会回到屋里,倒上一杯茶,抽上一支烟,一边品着茶,一边望着远处的山发上一会儿呆。老杜抽完烟喝完茶,差不多就三点半了。虽然老杜心里知道时间,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会问一下儿子说,坤儿,几点了?杜坤儿呢,会看一下手腕上的表,然后说,差不多三点半了。

儿子的话音这边落地,那边老杜会从凳子上站起来冲儿子说,走,咱请你爷你奶回来过年去!之后,老杜会让儿子拿上一挂鞭炮,带上刚用钞票在上面复制有数额的黄表纸,又带了些诸如苹果、肉之类的供品往坟茔地去。走的时候,老杜还忘不了叫上自己的孙子,说,走,鑫,跟爷爷一起请您老太回来过年去。此时的杜鑫,会显得一脸迷茫地望着爷爷和爸爸,望着他们手里的那些黄表纸和鞭炮,而后问上一句,爷爷,死了的人怎么还能回家过年呢?杜鑫这么问,老杜就笑,笑得很爽朗。杜鑫还小,他当然不明白这些。还是杜坤儿,见儿子这么问便笑了说,鑫,你还小,等长大自然就明白了。知道吗?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先辈们的尊敬和缅怀,是灵与肉的结合体。杜坤儿的话也许让杜鑫会更加迷茫。

老杜领着儿子和孙子往坟地去,老杜家里招呼仝菡开始揉面包饺子。老杜家里把饧好的面从盆里掏出来,这边揉搓着,那边让仝菡准备饺子馅儿。等老杜家里把包饺子的面揉好,仝菡也早往饺子馅里滴了香油、淋了酱油,用筷子把饺子馅儿拌好,放在用秫秆梃纳的小锅排前,专等包了。

拌好的饺子馅散发出一种芝麻油的清香,满屋子都是。仝菡嗅着那清香,把擀面杖握在手里,试着擀了几个,不但慢,饺子皮儿总是擀不圆。老杜家里见了,就笑着说,你擀得太慢,还是我来擀吧,今晚的饺子得早点吃!说着从仝菡手里把擀面杖要了过来。

自从仝菡嫁给杜坤儿后,三十晚上这顿饺子仝贵明两口子全是在老杜家吃的。吃过饺子,老杜会再摆弄上几个小菜,然后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的小方桌前,一边看着春晚,一边喝酒唠嗑,谈论着联欢晚会上谁的歌唱得好,谁的相声说得不行,谁的小品还可以。

一般情况下,仝贵明和老伴儿会在老杜家坐到十点左右。喝酒的时候,杜坤儿和仝菡是一定要陪着老人喝的,但杜坤儿和仝菡绝不会让老人们喝多,每次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会以老杜心脏不好、仝贵明有高血压不能熬夜为借口,让仝菡开着车,杜坤儿陪着,把仝贵明两口子送回到镇上。

仝菡和杜坤儿把仝贵明两口子送到镇上,并不急着马上回家,而是要在仝贵明家再坐上个把儿小时,陪着仝贵明再喝会儿茶,聊会天,问一些有关诊所经营方面的事,然后才会回竹园村。

仝菡和杜坤儿回到竹园村,联欢晚会差不多也就要结束了。此时的仝菡会去灶屋里再烧上一些热水给杜鑫洗脚,然后招呼杜鑫去睡觉。杜坤儿呢,则会陪着老杜和娘一直看到晚会结束,专等十二点的钟声一响,炮一放,一同高高兴兴地跨进来年的初一。

大年初一这天,在豫西南这个地方还有个规矩,就是天还没放亮就得起来(这里的起来,包含了另外一层意思,运势。也就是说如果这天起来得早,那么来年一定会财源不断,日子过得火红,别人就压不住你的运势,你就会六畜兴旺,比别人发得早),然后挨家挨户地去拜年,拜年的时候,老杜会专门交代杜坤儿,知会一声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爷们,中午到他们家吃顿年饭。

自从儿子在省黄金局当上处长后,这么多年了,老杜家的年都是这么过的,仿佛固定好的模式。杜坤儿带着儿子和仝菡腊月二十七从省城回来,二十八中午是一炖猪肉炖豆腐粉条的臊子捞面,大年三十中午是鸡子鱼,晚上和岳父岳母团聚,大年初一中午请村里的老少爷们吃年饭。说是请爷们吃年饭,实际上老杜心里是有小九九的,那就是打着让爷们品尝儿子从省城带回的好烟好酒的旗号,显摆一下自己,提高提高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省得别人小瞧了自己。

初二一大早,杜坤儿会带着仝菡腊月和杜鑫去西山的胡照庄儿看自己的老舅,初三看三姨四姨、三姑五姑,初四再开车走仝菡家的亲戚,而此时的老杜两口子,则会守在家里,等着那些老亲旧眷来瞧自己。

一般情况下,杜坤儿和仝菡走完亲戚会在仝贵明家再待上两天。说是在仝贵明家待,其实也就是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在仝贵明家吃,晚上还是要回竹园村休息的。

初八上班,初七一大早老杜就会把二十六那天蒸好的地锅馍,用事先准备好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尼龙袋子一袋一袋装了,然后往儿子的小汽车屁股后面塞。吃过午饭,杜坤儿就会带着仝菡和杜鑫回省城了,老杜得提前把这些事弄好,省得走时给忘了。

年年望着老杜往小车屁股后面塞那么多的年馍,仝菡年年都会说,爹、娘,你们都那么大年纪了,明年就别蒸那么多了,回来有吃的就行了。仝菡这么说,老杜就会把眼珠子一瞪说,咋,是嫌你娘我们蒸的馍不好吃?仝菡忙跟着说,不是,我是怕累着你们!老杜说,累点有啥,我们愿意累,真等我们动不了了,想吃还没有呢。老杜这么说,孙子会站在一边高兴地蹦着说,噢——我最爱吃爷爷蒸的馍了!妈,你不爱吃爷爷蒸的枣花儿馍吗?

腊月二十三这天,老杜在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感觉心里就是不净。当老伴儿问他还去不去镇上赶集时,老杜犹犹豫豫地还是骑着他那辆“电驴子”往镇上去了。

路上,老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腊八前的头一天,儿子曾给他打过一回电话,说年底了,单位一大堆事,可能今年要比往年晚回去一两天。老杜当时虽然有点生气,但也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儿子是公家的人,忙是肯定的,他不想多打扰儿子。可话又说回来,今天都二十三了,再忙也不能连个电话都没有。

老杜心里不净就在这儿,他总觉哪儿有些不对劲。放在往年这个时候,儿子、孙子不知会往家里打多少电话了,可今年,除了腊八前儿子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后来谁都没再给他和老伴儿打过一个电话。儿子到底还回来不回来过年?这年馍还蒸不蒸?老杜想到此,突然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你不给我打,我给你打。老杜做下这个决定后就把“电驴子”停到了路边,然后去腰里掏手机。

手机还是儿子前年给他买的,机屏大,数字、声音也大。儿子说这是人家专为老年人制造的。一开始老杜不要,说要那玩意儿干啥?十年八辈还不打个电话呢,要它没用!儿子说,这东西好,啥时候想我和您孙子了,随时都能说说话。这样,老杜才勉强笑着说,花那冤枉钱弄啥?说着还有点极不情愿似的从杜坤儿手里接过了手机。

老杜学会玩手机后,差不多天天都要给儿子、孙子和几个闺女打电话。后来闺女说了他,说爹啊,别老是没事打电话了,那东西费钱着呢!闺女这么一说,老杜对手机的热乎劲儿突然就没有了,从此,没事再不会给别人打电话了。

老杜打了半天,儿子的手机开着,却一直没人接。老杜嘟囔了一句说,忙啥呢,电话也不接了,说着又拨通了孙子的手机。

老杜的孙子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了,今年正好要升初中。老杜没事找事地问孙子放假了没有?孙子说早放假了。老杜又问,你爸呢,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谁知老杜这么一问,孙子竟在电话那头吭吭了半天,连一句囫囵话都没说。从孙子无所适从的语气中,老杜听出了点什么。听出了点什么呢?老杜也说不清,只觉得心里一揪一揪的。

老杜愣了一会儿,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问孙子了。老杜最终还是壮了壮胆,鼓了鼓勇气,用略带试探性的语气向孙子追问了一句,你给爷爷说实话,是你爸跟你妈生气了,还是你跟人家打架了?孙子说都不是。老杜问,那你给爷爷说话咋吞吞吐吐的?谁知老杜这么一说,孙子竟哽咽着说,爷爷,妈不让跟您说,爸让纪检会的人带走“双规”了。

这是老杜第一次听说“双规”这个词,他不知道“双规”是啥意思,也不知道纪检会是干啥的,但他觉出了不是什么好事。老杜迟疑了一下,接着又冲孙子问了句,鑫,给爷爷说,啥是“双规”?孙子说,我也说不清,我是听妈说的。老杜问,那你妈呢?孙子说不知道,一天都没回家了。老杜安慰了孙子几句,让孙子好好在家看门,好好写作业,别乱跑,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老杜挂了孙子的电话,又拨通了仝菡的手机。仝菡刚在电话里问了句,爸,您有事啊?老杜不等仝菡把话说下去,便迫不及待地问,你说,坤儿是不是出事了?仝菡说,没出啥事啊!老杜说,你也别瞒我了,我这会儿正准备去你爸那儿,刚才我打电话给杜鑫了,杜鑫说他爸让啥会给“双规”了。你给我说说,“双规”到底是啥意思?

仝菡在电话那端略略停顿了一下说,爸,您就别挂心了,杜坤儿他真没什么事儿,是杜坤儿他们单位的一个副局长让纪检会的给“双规”了,不是杜坤儿给“双规”了,纪检会的人让杜坤儿去,只是问问情况,又不是杜坤儿贪污受贿,咱啥都不怕!你给我爸我妈说,你们别挂心了。

仝菡说得轻松,但老杜就是不放心,接着又问,你可不能骗爸呀,你给爸说实话,坤儿会不会受牵连?会不会坐牢?仝菡说,杜坤儿是您的儿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他,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老杜嘴里说着要真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可心里还是搦了个蛋儿。

老杜跟杜鑫和仝菡通过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里,重新骑上他的“电驴子”往镇上去。老杜一边往镇上去,一边不停地在心里寻思,到底啥是“双规”?“双规”是干啥的?老杜寻思了半天,也没能弄懂“双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本想打电话问问别的人,又想着终归不是什么鲜亮的事,也就没敢问。老杜想,还是等会见了仝贵明再说吧,问问仝贵明,看仝贵明知不知道啥是“双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斜刺里从旁边蹿过来,一下子把老杜连人带车撞翻到旁边的水沟里。

老杜终于醒了。

醒来的老杜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场梦。他梦见儿子带着媳妇,还有他的小孙子回来过年来了。可当他走到村东桥头接儿子时,却突然发现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了,而是一个陌生的人。老杜感到很惊讶,他想问一下那个人,为什么要冒充他的儿子,可就在他张嘴要问时,他发现媳妇和孙子也都不是他的媳妇和孙子了。那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二话不说,上前就用刀逼着他问,说,杜坤儿去哪了?老杜很害怕,心想,是啊,儿子分明刚刚还在,这会去哪了呢?老杜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说不知道。当他刚说了不知道时,那些人便拿刀往他身上戳,甚至都戳出了血来。老杜看着从胸腔里流出来的那些血,很有点像他杀猪时从猪的胸腔里窜出的那些血。老杜突然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老杜心想,自己可能要死了,但他不想死在这些不明不白的人手里。于是,老杜把心一横,伸手便去夺那些人手里的刀,谁知老杜刀没夺过来,人却醒了。

老杜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躺在被窝里。被窝里很温暖。老杜睁开眼先看了一下四周,他看见老伴儿正坐在床前悄悄地抹眼泪,仝贵明正在给自己输液,仝贵明家里正在火炉前给他烤那身湿透了的棉衣。

望着眼前的一切,老杜想起来了,他被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撞了后,是那个留了一头红发的年轻人把他送到这里来的。当时他被那个留红头发的年轻人从水沟里拖出来时,他并没觉得胳膊腿哪儿不对劲儿,只是觉得寒冷像万根钢针在往他身上扎。

醒过来的老杜二话没说突然冲仝贵明问了句,老仝,我问你个事,你知道啥是“双规”不?老杜的话让仝贵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仝贵明望着躺在病榻上的老杜,以为老杜仍处在昏迷中,说的是胡话,所以就跟着说了句,别动老杜,好好休息,不会有事的。老杜说,我问你话呢,你说,你知不知道啥是“双规”?望着老杜那认真的样子,仝贵明这才知道老杜是真醒了。于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儿子单位的一个副局长给“双规”了,怎么会牵扯到儿子呢?如果儿子真贪了人家的钱受了人家的贿,那他会不会坐牢?如果儿子坐牢了,他老杜咋还有脸见人?今后咋还有脸在竹园村混?这么多年虽然村里的老少爷们表面上对他尊敬有加,其实他心里知道,村里还是有人恨他的。这恨包含了嫉妒,包含了仇视,说不定背地儿里早盼着他们老杜家出点事呢。

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图个啥?这时的老杜才好像明白了一个理儿,其实人活着并不全是为了钱、为了地位、为了面子,而是为了孩子。只要孩子们听话,有志气,孝顺,做老人的心里就会高兴,就会有盼头,有活头。一旦孩子出了事,坐了牢,一切都完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老杜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在给观音菩萨上香时,都会在心里默默祈祷,祝愿儿子工作顺利,一家人平平安安。仝贵明的话让老杜再次闭上了眼睛。老杜想,如果儿子真出了事,坐了牢,还不如让车给撞死了好。

仝贵明问老杜哪疼不疼?老杜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不疼。仝贵明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听那开车的司机说, 他撞住你的“电驴子”后,你一个筋斗翻落在了旁边的水沟里。人家以为你这下完了,谁知把你从水沟里拉出来时,你却说一点事没有,非要让人家走。人家说啥也不信,硬是把你拉到了镇上,说是要去镇医院的,你却说哪也不去,就上我这儿,把湿衣裳换下来烤干就行了。这不,人家才把你送过来,还没顾上换衣服呢,你却往地上一躺啥都不知道了。

老杜努力地回忆着仝贵明说的话,努力地回忆着那个年轻司机把他拉过来时的情景。想着想着,老杜又想,儿子要真是被“双规”,坐了牢,真不如死了的好。就在老杜这么想时,仝贵明在一边安慰老杜说,别往心里放了,不要紧的,你只是受了点轻伤,只是可惜了你那辆“电驴子”。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递给老杜,又说,这是人家放这儿的钱,你要是觉得没啥,就好好休息休息,过两天把你那辆“电驴子”拾掇拾掇,还能骑。

老杜没理仝贵明,他只是朝坐在自己身边的老伴儿看了一眼,而后轻轻地冲老伴儿说,坤儿的娘,你给坤儿再打个电话,看坤儿出来了没有?老伴儿一时没听懂老杜的话,冲老杜说了句,过不了两天坤儿就回来了,你先养伤吧,别给坤儿说了,净让他挂心。老杜见老伴儿没听懂他话的意思,接着说了句,我没事,我就是担心坤儿。老伴儿问,你担心坤儿啥哩?老杜说,你不知道算了。

老杜越是不说,老伴儿越是放不下心。就在老伴儿准备再往下追问时,站在一边的仝贵明说,刚才老杜还问我啥是“双规”呢,你知道啥是“双规”吗?莫不是坤儿和仝菡这俩孩子斗气了吧?仝贵明还准备往下再说时,老杜的手机突然响了。

老杜顺手从枕头边拿起手机,一看是仝菡的电话,赶紧喂了一下,接着就问,坤儿他没事吧?老杜的话还没说完,仝菡在电话那头就笑着说,爹,杜坤儿没事,给您说不让您挂心,还是挂心了。我现在和杜坤儿就在一块呢,要不要他给您说两句?没等老杜表态,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儿子的声音,爹,天冷,给俺娘说得注意好身体。老杜笑着说,知道,知道。老杜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激动,忘了。就在老杜不知说什么好时,杜坤儿接着说,爹,我和仝菡商量好了,今年还是二十七回去。

杜坤儿挂了电话,老杜竟一时无语。老杜愣了一会儿,突然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冲老伴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坤儿他娘,把我的衣裳拿过来。走,咱回去。赶快和面,今年说啥也得给坤儿他们多蒸点儿馍。

见老杜那个样子,仝贵明笑着朝老杜家里嘟囔了一句说,这个老杜,疯了吗?祭灶还没过呢,慌恁忙蒸年馍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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