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恩尼奥·弗拉亚诺曾说:“与其说我们意大利人是个民族,还不如说是个集合体。不过,只要午餐时刻坐在一盘意大利面面前,这些半岛居民就会对意大利产生集体认同,就像下午茶之于英国人一样。就算是从军、选举,更别说征税,都无法凝聚这种共同意识。意大利统一运动先驱所向往的状态,如今就叫做意大利面。”
这番话说得既有趣又意味深长,同时赋予了意大利面这个食物大类无上的光荣。
意大利人最不喜欢听到的关于饮食的理论,莫过于“是马可·波罗把中国的面条带去意大利,这才发明了意大利面”。
克里福德·莱特在《一场地中海的盛宴》中详尽地叙述了他对意大利面起源的看法:“首先,就是得排除,意大利面绝对不是中国人发明的。马可·波罗真的把通心粉带回意大利了吗?他带回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由硬质小麦做的干面回来吗?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没有。当然,马可·波罗在他的旅行中,确实见到了由高淀粉含量的谷物粉制作的食物,但他当时去描述这种食物的时候,用的已经是他熟知的意大利面的名字。比如细面(Vermicelli)和宽面(Lasagne)。可见当时意大利面已经被发明出来了。”
那么到底是谁制作了第一盆意大利面呢。莱特的观点是,在中世纪,四处游牧的阿拉伯人需要一種便于携带和保存的食物来填饱肚子,而当他们游历至西西里的时候,发现了当地出产的硬质小麦,凭借这种材料,阿拉伯人发明了最早的意大利面。
而在1647年,一场事关意大利面的革命在巴里轰轰烈烈地发起。因为那里的西班牙统治者打算按照面条的消耗量来征税,当西班牙士兵们开始挨家挨户地称量当地居民们用来制作意大利面的面粉用量时,忍无可忍的人们开始群起反抗。激烈的巷战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当地人不惜流血抗争自己的意大利面自主权。政府最终取消了这项引发巨大公愤的面粉税,“意大利人必须对意大利面有绝对自主权”。
据说,意大利政客最喜欢用食物来作比喻,每到选举时,饮食词汇就被广泛运用。
1953年6月5日的拿波里《新闻报》报道,市长候选人、君主党的阿奇勒·劳罗请他的竞选伙伴制作意大利面,在他竞选期间分发给自家选区的左邻右舍。有人吃了他们家的面,却说要把选票投给意大利共产党,于是双方当即起了冲突,最后演变成群殴。《新闻报》记者依据这个结合了美食和政治的大八卦,接连写出了《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是劳罗的秘密武器》等文章,而劳罗的竞争对手、基督教民主党的鲁比纳奇则马上采取了有力的回击——立即送出了4000包免费的意大利干面。
这引得劳罗出了狠招,在拿波里的每一个君主党的服务中心提供不要钱的新鲜出锅的西红柿意大利面。想一想,新鲜出锅!这马上引来了各路拿波里民众,光是市中心花市里的一个君主党服务中心,就创下了一小时送出1000份西红柿意大利面的纪录。最终,君主党完胜基督教民主党,劳罗顺利坐上了拿波里市长的位子,而君主党也被戏称为“西红柿面党”。
但是,劳罗后来跑去博洛尼亚为君主党拉选票,在马乔雷广场举办了类似的“热腾腾西红柿意大利面”活动,却碰到了大钉子。因为博洛尼亚是意大利共产党和手工宽面的天下,那里的人们既不吃君主党这一套,也不吃干面这一套。劳罗最后自己也拿到了博洛尼亚人散发的传单,上面赫然写着:“拿波里干面怎么蘸得起面酱呢?我们博洛尼亚人,还是喜欢家里手工做的宽面。”
总之,在意大利,其实很多事情,也就是面与面之间的对决。
法西斯政府最怕什么?你不敢想象,他们最惧怕的东西之一,便是意大利面。
1930年,在被法西斯政府夺权执政的意大利米兰,未来派的法西斯政治理论家马里内蒂,于一次晚宴中痛批意大利面是荒谬可笑的美食宗教,是传统主义者的菜肴。在那个奇特的年代里,法西斯政府列数意大利面的“罪状”,将它视为被动消极、笨拙迟钝的代名词,并提出了“意面祸国”的观点:“看那些卡布里岛的胖子、佛罗伦萨的肥掌柜、罗马的屁股大到可以把巷子堵起来的老妈妈,他们都是因为吃了太多的意大利面。”
法西斯未来派的饮食改革运动,不仅没有让意大利人成功戒掉面食,反而掀起了民间人士的“保卫意大利国菜”运动。有位诗人写诗赞叹意大利面饺是“装在红色信封里的情书”。阿奎拉的妇女们签署了请愿书,要求保留人们烹饪和享受意大利面的权利。拿波里人公开发起了保卫细面的抗争运动。而未来派内部也发生了分歧,有些来自利古里亚的成员希望将热那亚青酱的细扁面剔除在禁食名单以外。
法西斯统治者想要让整个国家工业化、城市化,让每个人武装到牙齿,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要充满效率,所以就必须摒弃懒洋洋的意大利面。“为什么不投向新事物的怀抱,反而还要选择面食带来的沉重感?那些捍卫意大利面的人啊,个个都大腹便便,好像无期徒刑犯或考古学家。”
但传统的意大利价值观与这样的想法是截然相反的。意大利人珍惜每一寸他们耕种的土地,喜欢在慢吞吞的节奏里居住、工作、沉思,以及吃东西。他们最喜欢的字眼是“享受”,而最能够体现这个词的,莫过于一盆刚出锅的意大利面。
马里内蒂干过的最极端的事情,是拔出左轮手枪对着一盆培根鸡蛋面射击,以表达他对意大利面造成了整个国家的人“没出息”这件事极大的愤怒。但不久,马里内蒂就被小报记者抓包,这位在公众面前耀武扬威提倡“禁食意大利面”的政治家,却在自家饭厅里狂吃意大利面。
在过去的五六十年中,意大利面不仅牢牢占据了意大利“第一食物”的地位(据统计,比萨只能排第二),更润物细无声地风靡了全世界。从美国,到澳大利亚,到中国,“最受欢迎的外国食物”的前三名排行榜上,总能看到意大利面。
旅居美国的意大利文学史家朱塞佩·普雷佐里尼曾在1954年说:“意大利面比但丁更伟大的地方在哪里?意大利面进入了许多美国家庭,但在这些地方,但丁的名字未曾被提及。此外,但丁的作品是一个天才的智慧结晶,意大利面则是意大利人集体智慧的体现。意大利人将它化为国菜,任何政治想法都无法左右它,也没受伟大诗人的态度所影响。外国人可能无法了解和谐是什么,更无法了解但丁诗句的意义。不过一盘意式宽面应该就可以说服他,让他认同我们的这种‘文明。”
意大利面是政治语言、是饮食符号,也是沟通工具。但当我们想得不那么复杂的时候,它就是“快乐”的代名词。可以用杰纳罗·夸朗塔的一首诗来描绘每一位意大利面爱好者的心声:“你那干瘪的双唇从未微笑,双眼尽管有神却空洞,那是因为你不爱手切面、煎蛋饼和烤千层面。生活在一群快乐的胖子之间,你也会心宽体胖起来,也许能活到九十甚至一百岁。”
(马国平荐自《东西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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