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巫
“顾清水,我喜欢你,整整十二年。”
这是我和陈枝在机场重见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看着面前这个被加州阳光晒成古铜色的少年,差点没把我手上那张写着“陈枝,欢迎回家”的接机牌砸在他脸上。
陈枝大我三岁,是我的发小。
当年陈家尚未移民,陈枝妈妈和我家顾太太闺密情深,焦不离孟,因此我和陈枝有过很长一段同闯祸同挨揍的岁月。但我和陈枝八年未见,分别时,都还是披着雨衣就觉得自己是超人的熊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
陈枝这种深情告白的恶作剧无疑是讨打,换作过去我会让他体验一下我的裂石掌,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是个躲在口罩下的丑八怪,我连讨伐他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翻个白眼表示我的鄙视。
但陈枝还在表演他的情深笃定,一路上,他的目光不离我左右,已经用他伟岸的身躯连续撞翻了好几个无辜路人:“小水,你为什么对我的深情视而不见?你好歹吱一声呀。”
他碎碎念的功力比起从前又进步了,到无人的角落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一把扯下脸上的口罩,朝陈枝露出我那张被青春痘折腾得坑坑洼洼的脸。
果然,陈枝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小水!是谁丧心病狂毁你的容?”
我恶声恶气地问:“怎么样?还喜欢我吗?”
陈枝朝我脸上又看了几眼,最后他似乎很沉痛地下了决心:“喜欢!你再丑我也喜欢!”
我很有冲动将这个演技超群的人当场掐死,但我是奉了父母之命来接他回家,只能耐着性子,在他深情款款的目光中,抽搐着撇过了头。
陈家在国内的房产已经转卖了,陈枝只能借住在我家。回到家后,陈枝先用他走南闯北的见闻迷惑了我爸,再用他的甜言蜜语迷惑了我妈,最终让他们相信陈枝在外多年,终于长成了比从前更可靠、更稳重的青年。
于是他们决定,让这个优秀青年住在我隔壁。
我差点掀翻了桌子,拍案而起:“妈,他今天在机场跟我告白了!据说他觊觎了我十二年,他住我隔壁,您能放心吗?”
顾太太闻言立刻激动起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真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有魄力!有前途!”
我颤抖着按住我突突跳的太阳穴,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陈枝还是住到了我的隔壁。
他抱着一大堆特产礼物来“进贡”:“小水,月色这么美,不如我们上天台看星星吧?”
我打了个冷颤,同一个玩笑,开一整天就不好笑了。我决定翻脸,连人带礼物将他往外推。
但陈枝不动如山,我竟然不能撼动他分毫。
在我快要无力的时候,陈枝终于让步,往后退了退,我立刻将门狠狠甩上。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还能看到陈枝严肃得像在报告新闻的表情。
他说:“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陈枝走后,我看着镜子里满脸青春痘的自己,无限哀愁地闭上了眼。
倘若是两年前,陈枝说喜欢我,我勉强会信一信。
两年前的顾清水骄傲热烈、勇往直前,是青葱岁月中最好的模样。重要的是,那一年的我还没有“发育”,是青春痘的绝缘体。
那一年,陈枝刚从加大毕业,跟随一个摄影大师走南闯北地采风,成为我父母口中走四方的好男儿。相比之下我没出息得多,那一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决定跟许桉告白。
许桉和我同班三年,是传说中的天之骄子,像其他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我喜欢许桉,看似毫无来由,却有一种义无反顾。
高三那年,我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一个保送名额,那是许桉的第一志愿。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当天便找到了许桉,昂着头,骄傲地将我的喜欢向他和盘托出。
我满心以为自己即将如愿以偿,那个时候的我,笃定地认为许桉没有不喜欢我的理由。
然而站在橘色阳光里的少年冷笑出声:“你那个保送名额,是我不要的。而且,就算我不要了,有资格要的人也不该是你。”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得到这个名额,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他冷冽的目光让我的勇气四分五裂,他说,“喜欢我?你不配。”
那场告白,是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场悲剧。喜欢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以为给出的是一腔热血与孤勇,可是许桉说,我不配。
我在他带着攻击性的语句中,艰难地拼凑出前因后果。
我得到的这个名额,确实是许桉主动放弃的,但是他放弃是为了让给他最好的朋友——另一个竞争名额的女生。但没想到,老师最后给了我。
我素来与老师关系很好,于是在许多人眼中,我成为不择手段巴结上位的小人,这许多人里,也包括许桉。
旁人复杂的目光对骄傲的我来说是一种羞辱,我决定用实力证明,我不用保送也能考上那所学校。
于是,我放弃了保送,迎来了接二连三的悲剧。
我没有成功地证明自己的能力,我考砸了。愤愤不平地复读一年,我砸得比第一次还严重。
祸不单行的是,那一年,我向来光洁细腻的皮肤,突然长起了青春痘,而且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我看过许多医生,用了许多药,始终不见好。
面慈目善的老中医说,我这是心有郁结,是心病。
这是心病,可是我没有药。那个骄傲热烈的顾清水终于彻底被打沉,我认命地上了所三流大学,每天躲在口罩后面,再也抬不起头。
而这些陈枝不知晓,他在我家住得心安理得,每天按着三餐问候我,早安、午安、晚安,还顺带邀请我上天台看星星谈心。
每次我都张牙舞爪地关门送客,再听着他在门外委屈地挠门。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现在的顾清水配不上其他任何人的喜歡,更何况是那样优秀那样光芒四射的陈枝,即便他只是开玩笑。endprint
于是我只好隔着门对陈枝撒谎:“我心有所属了,但那个人不是你。”
外面的挠门声慢慢停止,陈枝没有再纠缠我要看星星谈心,我却突然悲伤起来。
我想,陈枝很有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四个悲剧。
我不敢再面对陈枝,狼狈地逃回了学校。
我走得匆忙,连最心爱的小熊抱枕都忘记带走,只好打电话哀求顾太太用加急快递送过来。
那个加急快递来得很快。我飞奔下楼,刚看清来人,就差点被吓出心肌梗塞。
那个抱着小熊笑出一口大白牙的,哪里是快递小哥,明明是我一心要避开的陈枝。
我一个转身,疾步往回走。
陈枝三两步就追过来拉住了我:“熊不要了?”
我犹豫了半分钟,这半分钟不备,就被楼上那些闲得无聊的人当成风景看:“喂喂,都快来看!楼下又有人告白了!”
下一刻,我们就成众人的焦点。
别人好奇且疑惑的目光朝我望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今天匆匆下楼,忘记戴口罩。
我顿觉体温骤降,手脚冰凉。一个挺拔少年跟一个满脸痘的女孩告白,这不是爱情片,而是恐怖片。
但陈枝还在理直气壮地威胁我:“我想清楚了,虽然你心有所属,但是你还可以变心啊。”
我惊呆了,这当真是要告白的节奏。我一咬牙,干脆拉了陈枝的手,顺势便往校外的方向跑。
据说那天我拉着陈枝,陈枝拉着行李箱和小熊,以百米八秒八的速度奔跑在校园里,硬生生跑出了灾难片的效果。
我慌不择路地闯进校外一家叫DITA的音乐吧。一进门,我便愤怒地举起拳头:“陈枝!我要跟你单挑!”
我气得眉毛倒竖,陈枝却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我的花拳绣腿完全威胁不了他,在我气急败坏试图脱鞋砸他的时候,他才收住笑声,抱着头逃跑,一路逃到了人家的舞台上。此时正黄昏,DITA的工作人员在调试音响设备,被忽然蹿上去的陈枝吓了一跳。
陈枝嬉皮笑脸地跟工作人员耳语了几句,还抱走了人家的吉他。
他“DoReMi”地折腾了一阵,突然开口唱了起来,没有前奏,没有预热,只有他突如其来的声音,他唱:“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好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天,脑海里回荡的全是这句歌词,还有站在舞台中央,抱着吉他低吟浅唱的少年,他轻轻地唱,试图要唱响我整个青春年华。
可是当时的我没等他唱完,便慌忙地冲上台,捂着陈枝的嘴巴将他拖了下来。
那一天,我迫于无奈,和陈枝在DITA坐了很久。台上的歌手换了又换,唱过了摇滚和民谣,而我喝着Cider,终于有勇气问出口:“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他大老远从美国加州回到中国,又跨越了好几个城市来找我,如果这是恶作剧,那么陈枝的大手笔我要写一个“服”字。如果他真的喜欢我,那我相信,陈枝一定是脑抽了。
陈枝酡红着脸,趴在桌上,却答非所问:“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天海底潜拍,我下潜到一半,潜水装备却突然出现问题。那一刻,我离死亡那样近,而我有那么多遗憾。”
在大难不死之后,他列了一张遗憾清单,而跟顾清水告白,就排在清单的第三位。
你看,陈枝念念不忘的,是从前那个顾清水,不是我。
我没有问他排在前两位的是什么,我只是扭头看向窗外,假装我没有泪流满面:“你都告白过了,可以没有遗憾地回加州去了。”
我努力压住声音里的哽咽:“陈枝,顾清水给你的答案,是NO。”
陈枝没有听我的话回加州,他非但留了下來,还搬进了学校附近的四合院旧宅。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将旧宅改造成摄影工作室,专门拍摄人像艺术写真。
陈枝对我的课表了如指掌,没课的时候,他就将我拖到工作室里帮忙,活像我生来就注定要为他两肋插刀。
他满脸失望地看着我:“大家兄弟一场,你这点忙都不肯帮我吗?”
在我说了“NO”之后,他没有再说过“喜欢”,却开始以兄弟自居。
我无力反驳,一脸生无可恋地被他架到了工作室。我从不知陈枝名气这样大,摄影工作室刚开张,来找他拍写真的人便络绎不绝,预约本上记满了名字。
我跟在他身边帮忙举打光板,偶尔回头,就可以看到陈枝的侧脸。他在做着他喜欢的事情,收起了嬉皮笑脸,专注认真的样子迷得人一塌糊涂。
陈枝的光芒太耀眼,这样的陈枝,需要一个美好的或者勇敢的女孩与他并肩。
比如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就很勇敢,拍摄结束的时候,她飞快地蹭到陈枝身旁,撒娇似的问他:“陈枝,你有没有女朋友呀?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呀?”
陈枝却表情浮夸地急忙后退:“你别靠过来啊,我家清水在那儿呢,她会打断我的腿的。”
姑娘转过头来看我,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头。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畏畏缩缩的丑八怪,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就走。
陈枝那么好,而我左看右看,都是一副再也好不了的样子,姑娘必定是觉得他脑抽了。
我恶狠狠地瞪着陈枝,差点就真的上去打断他的腿,他拿我做挡箭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陈枝却不怕死地凑过来:“多谢女侠相助,我请你吃饭!”
他胸有成竹地折腾到天黑透,最后却端出一碗泡面,连个蛋都没有加。
我认命地进了厨房,在空得可怜的冰箱里翻出了几样食材,做了沙茶炒肉片、蒜蓉白菜和土豆丝,外加两碗蒸饭。菜很简单,但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暖的色泽。
陈枝夸张地将每道菜都端详了一遍,最后睁着发亮的眼睛对我表达了他的崇拜:“不愧是我们清水,简单几个菜都能做得这么温暖美好。”
话音刚落,却听“劈啪”一声,停电了,陈枝口中的美好跟着淹没在黑暗中。endprint
我从小到大最怕黑,当即揪住了身边人的手:“你看,其实也没你想象中那么美好。”
我说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但我想,他是懂了,否则他也不会在下一刻突然倾身过来,拥住了我。
那是一个避之不及的拥抱,按道理我应该推开他,然后恶声恶气地调侃他乘机揩油。但那个怀抱太温暖,以至于我一个不留神,便放纵了我自己。
陈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和认真,他说:“顾清水,你很好,我一直知道。”
那天,工作室方圆百里都停电了,世界回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
但我确信,在陈枝对我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黑暗中,我看见了光。
因为陈枝那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还可以抢救一下。
我想,但凡我能优秀一点,就算只是勉强,也不至于辜负陈枝的喜欢。
我思来想去,失眠了数日之后,终于决定捧出心头最后一点热血。我要考研出国,到陈枝所在的地方去。
即便美貌不再,智慧我还是可以有的。做好了决定,我便一头潜进了书海。我晚睡早起,选择了两耳不闻窗外事,陈枝每一次邀约我都咬着牙拒绝。
陈枝很哀怨,他特地跑到我宿舍楼下要求和我谈心:“清水,我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鲜肉,你怎么舍得躲着我?”
我很想叫嚣着告诉他,本姑娘这么努力都是为了你啊!但是时候未到,我只能忍一忍:“这叫浪子回头,你不懂啦!像我这么勤奋的姑娘现在不多了。”
说罢,我便朝他摆摆手,转身回宿舍。
走到宿舍楼上往下望的时候,还可以看见陈枝站在树下的身影。他还没走,仰着头,朝我的方向看来。离得太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那个像树一样挺拔的少年,终究站成了我年少时光里最美好的一个画面。
我突然了解,什么才叫怦然心动,为了他拼命地变优秀,大概是我做得最对的一个选择。
我怀着一腔热血,埋头书本。
时间匆匆,恍惚间,再抬头时,已经是春节时分。
陈枝在宿舍外擂门,我打开门,就见他拉着行李,一脸兴奋:“小水,我们回家!”
回家?我回头看了看书桌上垒得半人高的书本习题,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回,我要留在宿舍复习。”
我落后太多,能做的只有奋起直追。
我觉得我这种热爱学习的好孩子,不感动天也能感动地,奈何我感动不了陈枝,他皮笑肉不笑地提醒我:“阿姨说了,让我扛也要把你扛回去。”
我轻视了敌人。我一脸不屑地转身欲走,谁知道突然感觉一阵失重,陈枝当真把我扛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出门。
我最终还是在陈枝的威逼利诱下低了头,被他软磨硬泡地拖回了家。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能坚持住,不跟陈枝回家,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曲折?我会闭上眼睛往前冲,在自己变优秀之后,理直气壮地站在陈枝身旁。
可惜,世事无常,没有如果。
我在除夕夜的河堤大坝上,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许桉。
当时的河堤大坝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烟火声和欢呼声。
我就在陈枝摆弄着孔明灯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被烟火照亮的人,不幸的是,那个人非但看到了我,还大步地向我走过来。
那次告白之后,我跌成了地底泥,再没有勇气出现在老同学面前,何况是许桉。
许桉的突然出现让我很恐慌,我害怕他会当众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我刚靠着一点血皮成功复活,若是再被打沉,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爬起来。
我想都没想,转身就跑,准备逃为上策,但我忘记当时我站在堤坝上,我的身后没有路,只有冰冷刺骨的河水。
于是,我在除夕夜漫天烟火的照耀下,脚下一空,华丽地伴随着周围的尖叫声落水了。
更让人哀愁的是,我不会游泳。
夜里的河水是黑色的,我抽着筋,终于体会到陈枝说的,离死亡这样近,但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我的遗憾是什么,就迎来了彻底的黑暗。
据知情人士透露,在我落水的时候,第一时间下水救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陈枝,另一个,是记忆中最憎恨我的人——许桉。
和冰冷的河水亲密接触的后果,就是高烧不退,那个春节,我在医院里过。
大年初三,许桉来医院看我。
他是来给我道歉的,我受到的重创是他始料不及的,年少无知时的恶言恶语,让他愧疚了许多年。他说:“顾清水,对不起。如果可以,我会慢慢弥补你。”
这些年来我一直和自己过不去,我憎恨的,其实更多是我自己。
我怔怔地看了许桉很久,最终捂住脸,颤抖着哭出声来。
數年来的委屈尽数爆发,我一副要水淹医院的样子,哭得许桉手足无措。最终,他咬着牙,大义凛然地将自己的肩膀借了出来。
我将眼泪蹭了许桉一身:“我原谅你。”
这句话说给许桉听,也说给从前任性妄为,后来一蹶不振的自己听。
我原谅你,也终于可以原谅自己。
那天我哭到无力,最后迷迷糊糊地睡去。
那天陈枝和许桉聊了很久,我半梦半醒间,看到两个青年面对面坐着,陈枝低垂着眼,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看到我哭得像个傻子。
真是丢脸。
我哭得太凶,原本正常了的体温又高起来了,陈枝只能整夜整夜地照料我。
高烧让我无法思考,而陈枝似乎一直在说话,他的声音显得很远,他好像在问我:“你的心有所属,就是他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迟钝得无法反应。
陈枝默默地看了我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笑了笑,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后,我满血复活,终于如愿找回了从前的顾清水。许桉也当真如他所说,一心一意地想要弥补我。endprint
陈枝勾着我的肩请我喝奶茶,并怂恿我合理利用许桉这个资源。
他依旧不改那吊儿郎当的本色:“你不是要考研吗?我听说那个许桉是个学霸,而且他有过留学经验。”
许桉的确是学霸,而那些愁得我掉头发的试题,对许桉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为了成功考去加州,我听信了陈枝的话,遇到不懂的题,我就厚着脸皮请教许桉。
后来许桉干脆整理了他从前的读书笔记,他很义气,每天都陪我去市图书馆看书,尽心尽力地辅导我。
那是我年少时幻想过的画面,从书本里抬头,对面就是梦中的少年。但当愿望终于实现,我的心再没有怦然。
我埋头题海,那些题目逐渐汇聚成一个人的脸。我想,我不能让陈枝等太久,我要走得再快点,才来得及和他并肩。
在最后有限的时间里,我熬尽了别人大学四年熬的夜,终于考过了GRE和托福,也成功提交申请文书,我觉得自己离成功越来越近。
也许我终于可以去告诉陈枝,顾清水之于他,将不再是遗憾。我要跟着他去加州,陪着他把自己晒成一颗小太阳。
所以当陈枝提议带我重温母校的青春岁月时,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于是我们在我母校的后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把自己走成了一盘回旋寿司。
我很紧张,这辈子告白这种事情我只做过一次,而且惨败而归,但好在这一次,我告白的对象是陈枝,而他曾说他喜欢我,整整十二年。
在我深呼吸三次,准备豁出去的时候,陈枝却抢在我前面开了口:“小水,你记不记得,你曾经给过我一个拥抱?”
陈枝说的那个拥抱我记得,那个被陈妈妈和顾太太提起过无数次的拥抱,想要忘记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更何况,那个拥抱,也是我们成为生死之交的契机。
陈枝的父亲在他出生时便过世,所以他早早就长成一个不良少年,属于能动手就不动口的那一种。顾太太带着我去陈家的那一日,陈枝刚打完一场凶猛的架,下巴还带着伤,一动不动地挨陈妈妈狂风暴雨般的打。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傻孩子,否则我也不会有勇气跑上去拖开陈妈妈,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了陈枝,还附带甜言蜜语的安慰。
“不疼不疼,抱抱就好了。”陈枝模仿着我当时的语气,笑得肆无忌惮,我冲上去要揍他,却被他抓住了手,他忽然收起了笑,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你知不知道,那个拥抱,让那时的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可以很温柔。”
他的眼神有着韩剧男主告白前的温情:“顾清水,你对我很重要!作为好朋友,我不能看着你一蹶不振,所以那个时候,我决定回来,尽我所能拯救你。”
陈枝说得认真,我却越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许我只是不想去明白。我撇开他的手:“拯救什么,你以为你是耶稣吗?”
但陈枝没动,他还在说:“我在国外修过心理学,教授说,被喜欢,是让一个人振作起来的最好方式。”
被喜欢着,被信任着自己身上有美好的地方,所以为了不辜负这份喜欢,总会选择变好。
所以陈枝是在告诉我,从机场重逢开始,他所有的告白和陪伴,所有的明示和暗示,都只是为了将我从泥潭里拉出来,都只是因为他看不得我这个最重要的朋友颓废度日、荒廢人生。
所以排在陈枝遗憾清单第三位的,不是跟顾清水告白,而是拯救顾清水于水深火热吗?
哦,他真伟大。
我仰头看他,声音冷硬得要冻疼了自己:“然后呢?”
他小心翼翼地笑:“你好起来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继续去完成遗憾清单上的其他项目。”
他目光越过沉默的我看向远处,语气忽然又变得吊儿郎当:“所以你看,如果一直没有人喜欢你,我也就勉强献身了,但是……”
他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去,我就看到跑道尽头,许桉抱着一束花站在那儿,把自己站成了八点档的男主角。是陈枝叫他来的,他们早有预谋。
我的情绪兵荒马乱,手机“叮”的一声响起,我逃避地摸出来看了一眼,只一眼,我便忽然有了决定。
我抬起脚,朝许桉走去。
然而在我踏出那一步的时候,陈枝忽然伸手拉住了我,他一脸委屈地开着玩笑:“我告白了那么多次,你就一点都不动心吗?我要走了,你好歹抱抱我吧。”
面对他的无赖,我从前都会以拳头回应,但这一次,我回过头,对着他一个夸张的九十度鞠躬:“认识你,很幸运。陈枝,谢谢你。”
说罢,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许桉,走得泪流满面。
陈枝还在我身后喊:“许桉,好好对我家清水,不然我漂洋过海也要回来打断你的腿。”
你看,陈枝真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我没有告诉他,刚才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那封邮件来自加州大学,他们言辞委婉地拒绝了我的留学申请。
原来不是努力过就可以心想事成。我想跟上他的步伐,可是没能成功,而他也告诉我,他只是陪着我走一程的朋友,他不会一直等我。
我没有回头,他为我大费周折地导演了一场戏,我总不能辜负他的用心良苦。
陈枝走了,他关闭了摄影工作室,坐上了去斯里兰卡的飞机。他矫情地告诉我世界很大,他还没有去走走。那是他清单上排行第二位的遗憾。
他走的那天,我告诉他我和许桉有个约会,就不远送了。但事实上,我和许桉就在机场的大柱后,我看着陈枝在安检口等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掏出手机,给我发了一条信息。
他说:顾清水,你要好好的,这样我才能放心去浪迹天涯。但愿我从此有梦有热血,还有你这个老友。
我没有回复,我躲在暗处,看着他失望地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然后我就在许桉无奈的目光中,哭得人人侧目。
许桉的告白,我没有接受。许桉说,那天在医院,陈枝跟他说了很多。
他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我,才会在陈枝告诉他“顾清水一直喜欢你”之后,决心要给我一个告白的惊喜。
我告诉过陈枝我心有所属,他便认定,我在医院的情绪失控是因为许桉,我拼命努力也是为了许桉。所以他一心要让我的念念不忘变成如愿以偿。
他这种好友,世上再也挑不出第二个。
许桉劝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也许他也……”
也许他也在说谎,也许他其实真的喜欢了我十二年,而不是他口中冠冕堂皇的友谊和拯救。
陈枝离开那天,我做了个梦,梦里是春节时的医院,我烧得迷迷糊糊,陈枝一直在说话。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他说,我一直隔着整个太平洋看着你,透过无数的社交账号,看着你喜欢上一本书,喜欢上一种新的食物,甚至,喜欢上一个男孩。
他说:他就是你的心有所属吗?
我和陈枝其实是一种人,我们有多骄傲就有多敏感,所以他需要在九死一生之后才有勇气去完成自己遗憾的事,所以我也不会让不够好的自己站在陈枝身旁。
陈枝对顾清水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真真假假,我无从得知。
他仍是我的老友,仍时不时地打越洋电话骚扰我,而我努力往前,一路向上。
但愿,终有一天,我能够光芒万丈地站在陈枝面前,亲口问问他,他遗憾清单上排行第一位的,是不是依旧和顾清水有关。
但愿,他会跳着脚告诉我,关于拯救的谎言,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信。
但愿,一切的但愿都能成真,我今生,终于有枝可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