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玻璃

钟和晏

塔亚彼耶德拉的玻璃艺术存在于抽象和具象的交会点，一种他称之为“运用威尼斯玻璃技术的印象主义画派”。

利诺·塔亚彼耶德拉（Lino Tagliapietra）第一次透过穆拉诺一家玻璃作坊的窗户，看到吹制玻璃的情景是6岁的时候，他出生在这个著名的威尼斯玻璃小鎮，这个年幼的小男孩当时就决定将来要成为一名吹制工。他11岁辍学到玻璃工厂当学徒，到如今已经与玻璃共事超过70年，他用一生的时间完成了与自己的约定。

从9月份到明年3月份，琉璃工房为这位今年84岁的世界知名玻璃艺术家举办作品展，同时在台北松山文创园区和上海琉璃艺术博物馆展出。策展人、琉璃工房的创始人之一张毅将展览标题定为“再也不会有的利诺·塔亚彼耶德拉”，他的解释是，“威尼斯玻璃的传统工艺已经发展了近千年，那些魔术般的技法为玻璃艺术创造出其他媒介无法效仿的视觉效果。如果说生命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时间，面对塔亚彼耶德拉的作品，难免令人联想到‘最后的威尼斯玻璃艺术”。

在上海琉璃艺术博物馆的展厅中，10只色彩各异的玻璃小船从天花板悬挂下来，形状像是威尼斯的刚朵拉船，又像是被抽象化的飞鸟，手工吹制的玻璃呈现出细腻优美的线条。这件名为《努力》的雕塑装置起初是受美国一所大学图书馆委托的公共作品，塔亚彼耶德拉认为图书馆是“知识的通道”，所以，玻璃船也就有了载着研究者驶向突破性想法的象征意义。

紧邻这件装置的墙壁上书写着塔亚彼耶德拉的一段名言：“玻璃是一种奇妙的材料，为什么？因为玻璃是活生生的。即使冷却下来，它仍然在变化。它与火连接，与水相连，与自然息息相关。所以，玻璃是我的生命。”

展出的40多件作品中，奇妙的、多彩多姿的几何图案从玻璃内部透射出来，让人真实感受到威尼斯玻璃传统技法的辉煌。这些技法大多可以追溯到16、17世纪，比如为了模仿古罗马花瓶的拼花镶嵌工艺（Murrino）、将金属微粒嵌入玻璃中形成闪光效果的砂金石工艺（Aventurine），著名的线纹装饰（Filligrana）是将白色或彩色玻璃丝在透明玻璃中扭曲缠绕成蕾丝状，而冰纹玻璃（Ice Glass）来自把热玻璃型坯在冷水和窑炉之间往来，反复几次之后在玻璃表面产生的不规则分裂纹理。

塔亚彼耶德拉的玻璃艺术存在于抽象和具象的交会点，一种他称之为“运用威尼斯玻璃技术的印象主义画派”。通常，他在一个同名系列下制作多件雕塑作品，这些系列或者以他到过的城市命名：大阪、西雅图、毕尔巴鄂等，或者来自它们易于联想的造型。《马赛》系列中孔雀羽毛般的修长造型是基于东非马赛族人使用的盾牌，《富士》系列显然受到日本富士山形状和不断变化色彩的启发。《凤凰》系列中，瓶口盘旋向上的动态线条同时代表了飞鸟和吞噬凤凰的火焰，抽象地唤起凤凰涅槃的飞升轨迹。

2015年创作的《中心》系列中，塔亚彼耶德拉用长长的彩色玻璃细丝，沿着椭圆形做同心旋转，然后在中心点聚拢，以此代表古代地中海神话中“世界中心”的概念，那是地球生命的起源。在这个“世界中心”内部，密布着橙色、蓝色、黄色等不同色彩的无数细丝。

玻璃制造在威尼斯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时代，早在8世纪，融合罗马经验、拜占庭帝国技能以及东方贸易的威尼斯就已经成为著名的玻璃制造中心。到12世纪末期，玻璃制造成为城市的主要产业，成立了为工匠制定规章制度的“玻璃制造商公会”。为了维护贸易秘密，确保行业的盈利能力，1271年威尼斯法律禁止进口外国玻璃或雇用外国玻璃工人。1291年通过了更激进的法律，以避免火炉蔓延到木结构建筑上为由，用于玻璃制造的所有炉子从威尼斯被转移到穆拉诺，为穆拉诺成为欧洲首要的玻璃制造中心奠定了基础。许多历史学家都认为，这项法律的真正动机是将玻璃工匠集中到无法透露商业秘密的地方。

另一方面，为玻璃贸易工作的穆拉诺工匠在那里享有特权，他们的女儿们被允许嫁入最富有、地位最高的威尼斯家庭。威尼斯政府以这种强硬方式，在威尼斯这一东西方交叉路口的便利位置上，长达数百年垄断着整个欧洲优质玻璃制品的制造和销售。

沿着传承近千年的玻璃吹制工的职业轨迹，塔亚彼耶德拉从11岁起师从穆拉诺玻璃大师阿基米德·塞古索（Archimede Seguso），到21岁掌握了各种复杂技法和风格，被授予“主吹制师Maestro”的称号。1989年，他成为一名完全独立的艺术家。

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威尼斯的范围，波及到美国的玻璃艺术界。1968年，他在穆拉诺结识了美国知名玻璃雕塑家戴尔·奇胡利（Dale Chihuly），两人相互分享着想法和技巧。1979年，奇胡利邀请他到华盛顿斯坦伍德的皮尔丘克（Pilchuck）国际玻璃艺术教育中心教学。美国从上世纪60年代兴起玻璃工房（Studio Glass）的艺术运动，塔亚彼耶德拉将威尼斯吹制技法与创新的美国能量融合在一起，发展出高度个人化的风格。可以说，这两者的结合决定了他的成功。

在皮尔丘克学院，他向年轻一代玻璃艺术家慷慨传授曾经被视为国家重要机密的威尼斯吹制技法和玻璃配方，这样的披露遭到一些穆拉诺同行的排斥与非议。不过到后来，即使穆拉诺也采取了开放的态度， 2002年穆拉诺成立阿贝特·萨内蒂（Abate Zanetti）玻璃学院，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传授他们的古老技术，塔亚彼耶德拉自己也曾在那里教书。

虽然塔亚彼耶德拉一直与美国知名艺术家有诸多合作，他仍然是一位非常直觉化的工匠。在开始创作之前，他甚至不会将设计画在纸上，更愿意让玻璃直接引导他。他说过：“我不用铅笔而是用玻璃作画，我需要玻璃才能实现我想做的东西。事实上，玻璃在很多方面可以帮助你，你必须给它表达自己的机会。”

他的工具仍然古老而简单——空心吹管、修剪刀、拉伸玻璃的钳子等。他将吹管浸入2000摄氏度的玻璃溶液中，通过管子轻轻吹气，透明的玻璃泡滚过装有彩色玻璃颗粒的托盘，粘附在上面。然后用不锈钢镊子，剪切、拉伸和拖曳，最终创造出想要的形状。他就像一位玻璃炼金术士，只不过他的奇迹是真实的，他可以吹出一个内在色彩斑斓的完美玻璃圆球，就像小孩吹一个肥皂泡一般轻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