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如刀

2017-10-17 17:46刘一闻
飞天 2017年10期
关键词:白玉小丽佳佳

刘一闻

回到临河镇,老汪像一条放生到河里的鱼,浑身都舒展了。

村卫生室的老刘给老汪量了血压,一边拆袖带一边说,130,80,正常。130?老汪眉毛往上一挑,把老刘的血压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怎么跟城里不一样啊?老刘爱说笑,老汪,城里的啥都高级么,连血压都跟着比乡下高了?老汪不搭理他,自顾自说,我前几天在城里量的都160呢,怎么这几天就降这么多了?老汪心里登时亮了起来,但还是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保持了必要的谨慎,直到接连几天的结果都没啥大的出入,才敢将心里的快活都释放了出来。

老汪身上像卸掉了一副担子,步子快了,饭量好了,屋里也呆不住了。除了糊弄一日三餐,老汪每天都到村头下棋、打牌。凑不齐人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到巷道里走走或者到屋后的山梁上放风。

没几天,热乎劲儿一过,老汪心里就空落起来。白天好打发,夜里总是难熬。躺在自家上房的大炕上,四周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的时候,孤独感就雾一般弥漫开来。

如此几日,老汪就沮丧起来。

夜里,老汪梦见自己身穿花花的蓝绸子寿衣,头戴黑色瓜皮帽,停放在上房的脚地中央,汪辉和佳佳披着一身的孝,围在他身下哭。他刚翻起身说,我没死呢,你们哭啥,梦就被他喊醒了。

自从老婆子白玉莲脑溢血离世以后,老汪就时常做这样的梦。在城里住的这段日子,有好几回,几个陌生人虎着脸用车子推着他往一个闪着熊熊火光的大火炉里走。每到这时他就大喊:放开我!不要烧我!不要烧我!醒来后,老汪的后背都要沁出一层汗。

白玉莲的溘然离世对老汪的打击挺大的。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但那是过去,现在的生活条件,像老汪这样刚刚爬过七十岁的人,其实一点也不显老。但不知怎的,老汪突然就有了一种怕,怕死,怕得要命。尤其夜晚或凌晨村里响起送丧的炮声和唢呐调子,老汪就偷偷蜷在被窝里抹眼泪。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怕死又偏偏放不下死。寿终正寝、三吹三打、儿孙满堂、披麻戴孝……这些事就像泉水一样在老汪的脑子里咕噜咕噜往外冒,堵都堵不住。

这是老汪的秘密。就像自家的后花园,开些什么花,种些什么树,谁也别想知道。但时间一长,花朵开艳了,树木长壮了,没有人欣赏,便也显出些许落寞。村里人都说汪辉在城里事业有成,老汪有福。每每至此,老汪总是受到夸奖似的笑笑,说不出一句话。

已经有十天没有跟汪辉通电话了。老汪其实早就慌了。但因为上次的事心里还别扭着,也许是作为父亲的那点尊严感作祟,老汪到底还是拉不下老脸来打这个电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隔阂,只不过是汪辉对老汪偷偷回老家这事抱怨了两句,对于从来都是不得理也不一定饶人的老汪来说,总是要占上风的。于是,两人之间拉起了一条带电铁丝网似的,戒备起来。要是老婆子白玉莲在就好了,老汪想。以前,老汪和汪辉哪句话说得不对付了,晾上两三天,经白玉莲从中一搅和,就又搅和到一块去了。现在只能生生被隔在“铁丝网”的两边了。

有时候,老汪也想,自己吃穿不愁,汪辉又那么有出息,跟村里的同龄人比起来,自己确实要强很多。跟汪辉进城的时候,老汪也想着自己就那么住下去了。汪辉、小丽、佳佳都对他很好。但是,白天一个人呆在汪辉三十二层的楼房里,他总觉得不对劲,时间久了就晕得慌。出去转转吧,路上车流攒动,喇叭声一天一夜滴滴叫,吵得人耳朵窝子嗡嗡响。街上没啥买的,也没啥逛的。小区里一家一家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看得头晕,转着也没劲。

就这么回来,村里人少不了说汪辉和小丽的闲话。老汪不是不明白,但他的阎王脾气,只会图自己快活,哪会管那么多!

午饭时,前巷的吴老二来串门,吴老二也是一个人生活,老汪就留吴老二吃了午饭。饭桌上,两人从落马“老虎”一直扯到武长腿家的母猪难产,扯得很投机也很尽兴。边吃边谈,两人谈得尽兴,却没吃尽兴,都觉得菜铺买的菜吃着没味儿,比不上自家种的,吃多了还容易药死人。说着,吴老二便谈起自己务的那个大棚,说起那个菜的美味,脸上堆满了得意。看着老汪有些艳羡的眼神,吴老二便当即带着老汪去了大棚。

从吴老二家回来,老汪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撂下菜筐,等不及似的,搜罗出了库房里的各种蔬菜籽种,拿出了耙子、地膜、铁锹,在自家的空地上忙活起来。一下午,老汪就翻了差不多两分地。

正准备收工,汪辉的车就到门口了。

“爸呀,你这是干啥呀?”

“把园子翻一翻,过几天种菜。”

“一个人能吃多少菜啊,买菜不挺方便的吗?”汪辉说着从钱包抽出一沓百元大钞往老汪的衣兜里塞,被老汪躲开了。

“钱我有。”

“那这么麻烦干啥?”

“庄稼人还嫌麻烦啊?种的香么。”

“那是心理作用,城里人一辈子都吃买的菜,哪有自己种的?”

“这是乡下么。”

汪辉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见老汪有点不耐烦就赶紧转移了话题。

“血压咋样?量过没?”

“天天量,好了,正常了。”

“走的前一天都高着呢,怎么一下就降下来了?镇上的卫生所量得准吗?”

“我說我没病,一回来就好了,你还不相信。”

“要不再去县城的医院确认一下,卫生所能量准吗?”

“咋能量不准?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血压要180,我能干动这些活儿?”说着就将下午刚翻的两分地指给汪辉看。

看着那一大片湿气氤氲的褐色土地,汪辉就再张不开嘴了。

“佳佳呢?怎么没带来?”

“佳佳明天要上小提琴辅导班。”

“那不刚报了美术班吗,怎么又报了一个?娃的身体吃得消吗?”

“都这样,没办法啊!”

“哦。”

收起家当,天已经黑透。

汪辉原本要拉老汪去县城下馆子,被老汪阻止,就在镇上的馆子吃了顿便饭。吃饱喝足,老汪两手一抹嘴,心里颇有几分畅快。endprint

车到家门口,老汪下车前去开门,门开了却不见汪辉下来。老汪返身回来,汪辉已经掉好了车头。

老汪撵到车跟前抑制住瞬间袭来的失落无所谓似地说:“这么晚了,明天再回吧。”

“你这儿好着我就放心了。周一还有个重要的合作项目,我得去准备一下。”说着抽出了一沓钱要塞给老汪。

老汪挡了回去:“哦……钱我有……路上开慢点……到了来电话。”

汪辉答应了一声,方向盘一拧车就走远了。老汪一直等汽车尾灯消失在路的远方才慢吞吞进了屋子。

一直等接完汪辉的电话老汪才躺下。躺下后却半天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才睡踏实。

老汪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透。

心思一放到种菜上,老汪的精神头就格外好。覆膜、下种、培土,一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播种结束以后,老汪决定彻底清扫一下房子。

他不在的这半年多时间,院子被村里的流浪狗当了窝,屋子的角角落落也落满了灰尘,就连房子也似乎显得旧了,邋邋遢遢的。回来的这些日子,因为高血压,老汪打不起一点精神,就在上房屋里腾出了一坨起居的地方,其他的一律没动。

最先整理的是仓库,那里面有一些驴笼头、套绳、耱、犁铧一类的东西,都已经蠹的蠹、锈的锈、粉化的粉化,不成样子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用过的。还有一些收起来的料槽、饮水器一类的养殖设备。这些都是老汪近十几年——也就是他转行养鸡之后用的。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老汪和白玉莲真是没日没夜地忙活着,却那样的快乐,从不感觉累。忙碌上一整天,一觉睡到天亮,又浑身都是力气了。

现在算算,包产到户那会儿,老汪和白玉莲才三十多岁,习惯了吃大锅饭磨洋工的人们,一到自家的土地自家经营自家收获的时候,一下子都疯了似的。老汪和白玉莲也是,常常在自家的那十几亩地里一忙就是一个整天,有时候干活干得忘掉时间,汪辉放学回家等不到白玉莲回家做饭找到地里来,白玉莲才收拾家当回家,老汪还会摸着黑干一会儿才回去。那时,汪辉才上小学。

后来,粮食的产量开始越来越稳定,收入的增长越来越难,而化肥、种子、农药这些东西的价格却一年比一年高。

没几年,那屋后的十几亩地就被老汪用栅栏围成了养鸡场。

别人养鸡,都是圈在笼子里用饲料喂,节省饲料,节约成本。而老汪却不这样,他把鸡散养在几亩大的地里,在地里撒上草种,夏天的时候就让鸡吃草叶子和草丛中的虫子,还把山泉水引到了养鸡场。在老汪看来,鸡也跟人一样,只有在宽敞舒适的环境里,心情舒畅,吃着蚂蚱,喝着山泉,自在游荡着,才能产出好吃的蛋,长出健康的肉。没想到,老汪的养殖理念和散养鸡的品质为他迎来了事业的巅峰。通过养鸡,老汪不仅成了村里的能人和富裕户,而且还被县里树了典型,评了劳模,把他的经验在全县范围内推广。电视台还放过县长给老汪颁奖的新闻。

在这期间,汪辉考上了大学,并且在宽裕的经济条件下读完了四年大学。大学毕业后,汪辉被分配到省交通厅,留在了省城。

留在省城的汪辉在省城娶妻生子,事业上顺风顺水,一步步升职,当上了市交通局局长。老汪和白玉莲还是呆在临河镇养他们的鸡。汪辉吃穿不愁,也不惦记着老汪的那点家底儿,多次表达过要老汪和白玉莲去省城生活的意思,但老汪和白玉莲都不想去城里住,觉得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却又去高楼上受那罪,就像在散养环境里长大的鸡,要到笼子里呆着受罪一样。他们的身体还硬朗,在老家少养点鸡,种点菜,吃穿不愁,反倒清闲自在。

一年前,老婆子白玉莲去世了。办完丧事,几天里,汪辉还呆着不走,目的是动员老汪跟他进城。老汪始终没同意。最后,汪辉逼得紧,老汪就说等你妈过了七七吧!你妈刚过世,把她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岭,我心里放不下,我得再陪陪她。再说,你又那么忙,七天一烧纸,哪能每次都来?我在也好按时烧纸。一席话说得父子俩又奔了一次眼泪。

七七纸烧过,老汪还是赖着不走。汪辉拿他没辙,进城的事情只好搁置起来。

半年后的国庆节,汪辉一家人回了临河镇。临走时,汪辉又提起了进城的事。老汪本以为自己能坚持原则,但他还是妥协了。

其实让他改变主意的是孙子佳佳的一句话。佳佳拽着他的衣袖带着哀求的口气说:“爷爷,您就一起走吧,这样我以后就能天天见着您了!”

其实打动老汪的也不仅仅是孙子的那一句话,而是在这半年里,他切实感受了一个人生活的凄苦。

整理完仓库,老汪又开始收拾屋子。

首先,老汪打扫了自己住的上房。上房里的陈设基本都还是汪辉结婚的时候置办的,虽然依然簇新,但样式却有些老旧了。老汪把所有的物件都擦了一遍,看着满屋子的锃亮明光,心里温暖起来。坐在沙发上,一桩桩往事蜂拥而来。都十几年过去了,老汪还觉得跟昨天似的。

汪辉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八。老汪和白玉莲的心热得像燃着一团火,一入六月就已经坐不住了。屋子要重新收拾,刷白了墙,油漆了门窗,用瓷砖铺了地、贴了门墙,天花板吊了顶,最后,老汪又开着三马子从县城拉来了一车家具,有组合柜、沙发、玻璃茶幾、长虹彩电、VCD。新家具一来,老家具就全被“请”了出去,就连白玉莲的嫁妆花柜都没能幸免。为此,白玉莲还跟老汪闹了意见。白玉莲说她一辈子就值了一个木花柜,放到角落总行吧?没想到老汪还是执意搬了出去。

按照临河镇的说法,嫁妆花柜那可涉及一个姑娘过门以后的面子问题,如果放在上房,则代表她的主人在家里地位尊贵,如果被放在偏房,则象征主人在家里没有地位。白玉莲在老汪这里尊贵了半辈子,到儿子结婚,老汪竟然如此不把她当回事。白玉莲也是给了老汪见识,愣是没有做晚饭给他吃。

别扭了一两天,老两口又心系一处开始铺院子了。在拉了几车红砖、沙子、水泥之后,老汪拿起瓦刀当起了大工,白玉莲拿起铁锹端沙子和水泥当起小工。工匠虽不是专业工匠,工程可是精细工程,四五十个平米的院子,愣是让他俩铺了半个月。endprint

首先,砖就有讲究,要四方四正的,不周正的不要,火候不够的不要,过火变了形的也不要。沙子也有讲究,都是过了筛子的,需用粗沙时用粗沙,需用细沙时用细沙,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粗细混用。老汪从吴老二家借来了水平尺和圆锥吊线锤,拉起了尼龙绳,每铺一个砖就要拿水平尺跟上一片砖量一下,每铺一路砖就要挪一次标准绳,横向铺完还得在纵向上用圆锥吊线锤吊上几下。一想几个月后自己要在院子的长凳上接受儿子儿媳的行礼,老两口心里就十里桃花开了。那可是“太上皇”和“皇太后”一般的感觉。在老汪和白玉莲这里,这样的机会可只有一次。

后来,老汪和白玉莲终于如愿坐在了“太上皇”和“皇太后”的位子上,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央,汪辉和小丽衣着簇新面带喜气地向他们叩首鞠躬。一只手拿茶壶,一只手端茶碗,向他们敬茶,小丽开口喊爸喊妈,老汪和白玉莲在众人的起哄喧闹中羞涩又享受地答应着……

那时候多年轻啊,自己还那么有劲,能耐得很呢。

人生可真快!老汪扫着院子,看着那天自己和白玉莲接受拜礼的那个位置出了神。身边又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汪辉和小丽正一身红装站在他们面前行礼……

上房是他和白玉莲住,现在就剩他一个了。东侧的耳房是客房,平时家里来亲戚住的。西侧的耳房是汪辉的婚房,虽然自打他结婚后也就过年过节回来住那么几天,但老汪和白玉莲却从来没怠慢过。白玉莲在的时候,每天都要打扫一遍的。白玉莲死后,老汪就将就了,两三天打扫一次,但每次打扫都分外细致。

半年多没打扫,西耳房仍然整齐,就是各种物件上都有了尘土。用笤帚扫了炕和地,老汪开始用毛巾一件一件地擦各种器物。地上的桌子、脸盆架、衣柜、写字台、写字台上的花瓶、炕上的被褥柜、墙上汪辉和小丽的婚纱照、地上角落里佳佳的皮球、小汽车、米老鼠娃娃、大金牛一类的小玩具都挨着擦了一遍。

老汪可是小心翼翼,生怕一有差池弄坏了似的。他一边擦着,一边端详这些物件。

地上的那些玩具,都是老汪和白玉莲给佳佳买的。

佳佳出生后为了伺候小丽坐月子,白玉莲进城住了三个月。老汪也去了,呆了十几天,实在憋闷,就一个人先回来了。小丽的身体恢复后,白玉莲也就回来了。

老汪和白玉莲虽然先后回了临河镇,但心里可都没少惦记小孙子佳佳。他们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进城一趟,住上个一两天再回来。眼见着佳佳一天天长大,老两口就开始盘算什么时候能把佳佳接到临河镇来。但小丽和汪辉却不愿意,拒绝吧,不好意思,答应吧,又舍不得。总之就是以“娃小,怕水土不服”呀、“生病了看病不方便”呀之类的说辞搪塞过去。老汪和白玉莲也是没辙,就还是过一阵子去城里抱上两天再回来,时间还是保持在十天半个月一趟。直到佳佳两岁的时候。

佳佳长大了,越来越调皮,保姆看不住了。一不小心不是碰了额头就是弄伤了手。还有一次,保姆在二楼打扫卫生,下来时发现佳佳站在木楼梯上,一楼的客厅、厨房、两个卧室里全是水。等保姆关了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几个房间的地上都跑满了水。保姆疯了一样在扫水,佳佳却站在楼梯上咯咯地笑。幾个房间的木地板都翘起了角。换地板就花了汪辉好几万。事后,汪辉和小丽也没有太责怪保姆,毕竟自己的孩子自己心里清楚。可保姆自己却坚决不干了。之后又换了两个保姆,都没干够一个月就主动辞职了。汪辉和小丽犯难了。上幼儿园太早,自己带又没时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正是难办的时候。老汪和白玉莲终于等来了机会,拍了胸脯打了保票,汪辉和小丽才点了头。

那是老汪和白玉莲最快乐的日子。每天陪着佳佳玩,佳佳挖沙子老汪就跟着挖沙子,佳佳要玩鸟,老汪搭了梯子就上树。佳佳说渴了,老汪就赶紧将挂在脖子上的水壶递到嘴边。佳佳说饿了,白玉莲就将热好的牛奶或煮好的面条送到嘴边来。汪辉和小丽不让佳佳玩土,要让学习看图识动物。老汪和白玉莲就赶在他们来之前的头一两天把佳佳所有的衣服都洗干净晾好,把佳佳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关在屋里突击看图识动物。汪辉和小丽一走,玩土还是照常玩土,挖沙子还是照常挖沙子。

村里的孩子玩皮球,老汪就给佳佳买了一堆皮球,红的、蓝的、黄的都有。谁家孩子开玩具汽车,老汪就给佳佳买汽车。就那辆汽车花了老汪一千二百块钱,到目前为止,老汪在自己身上花的钱还没有超过一千的,衣服呀、鞋呀都没有过。但在县城商场的玩具专柜,一问里面最大最漂亮的那款红色的汽车多少钱,店员说一千二。老汪二话没说,掏出钱递给店员,把汽车抱回了家……

收拾完房子,手头闲下来,菜还没有出苗,老汪又陷入了无聊。

老汪就怕这种状态。因为每当忙碌上一天,他都能一觉睡到天透亮。一旦白天精力耗费不尽,晚上就会失眠或者做噩梦。隔一阵子,老汪就做梦梦见自己又死了。半夜醒来,免不了心情晦暗。他不得不安慰自己,梦是反的,做这样的梦,说明自己要身体壮壮的活下去呢。

一回来,在老汪家院子安营扎寨的流浪狗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被驱赶过几回,也就识趣地离开了。但还是经常旋在老汪家院子的周围跑动。有时,老汪半夜醒来,听见几只狗在跑动嬉闹,倒觉得是一种安慰,就像走夜路的人听见行路人的脚步声一样,让人心里踏实和振奋。

老汪观察了几天,这群流浪狗总共有四只,一只大黑狗是首领,其他的有一只长毛、一只小花狗、一只黑脸。

近些年城里流行养狗,农村人也跟着赶时髦。城里的狗大多养尊处优,饮食、洗澡都极有讲究。但私生活也受限制,为了不让它们肆意繁殖,常常被送进动物医院割去生殖能力。而农村引来的那些怪模怪样的狗种,却东施效颦,学走了样,只是任由那些狗自由放浪。没几年,就满地都是模样更加古怪的杂狗了。久而久之,狗主人大多接受不了小母狗在消失一阵子后突然某一天带领一个庞大家族的觅食团寻求供养的可怕事实,就索性赶出家门,两不相认。这些狗就不得不沦为流浪狗,自生自灭了。

老汪在院门外搭起狗窝,放上食槽,又请来了这些流浪狗。这些新邻居得到了老汪不少的好处,没少享用老汪的剩菜剩饭。天气晴好的时候,老汪如果觉得一个人吃饭没劲,就索性多做些饭,端到院门口,给自己碗里舀够了,剩下的都倒到狗食槽里去。流浪狗们围成一圈,吸溜吸溜的,老汪吸溜吸溜的,就着暖好的夕阳,吃一顿喧腾的晚餐。endprint

夜里,流浪狗还是少不了要闹腾,但老汪却受用着这闹腾,整夜呼噜扯得震天响。

终于出苗了。老汪一天能巡睃三四个来回,一个苗窠一个苗窠地察看,接着,通风、壅土、施肥、浇水……一系列工序下来,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日头也一天天红起来,很快,小白菜、油菜、香菜、韭菜都能下锅了。老汪心里欢得像沸腾的水。

老汪给汪辉打了电话,说他要送菜,让汪辉给李小萌打个招呼,把菜捎在李小萌的班车上。李小萌是汪辉的小学同学,从小一起长大,跑班车自然也得了汪辉不少的照应,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但老汪要每天不厌其烦地给几百公里以外的儿子捎几把菜,让汪辉有点哭笑不得。自己麻烦不说,他和小丽一天各自忙得要死,平时都是周末买够一周的菜放冰箱里,哪有时间每天定时定点取一趟呀!

眼看再不答应老汪就要急眼,汪辉只好应承下来,但也没着急给李小萌说。没想到,第二天傍晚,李小萌就打电话让他去小区门口取菜。

汪辉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老汪的好意。心想也许老汪也就几天的热心,日复一日的,时间久了,心劲难免会消磨,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中断的。没想到,两个月下来,不管刮风下雨,老汪一天都没落下。汪辉有些诧异,也觉得老汪怪辛苦的,心里不落忍了。但天天吃着老汪种的菜,跟之前在市场买的一对比,倒真觉出好来。这味道有点像小时候吃他妈做的菜的味道。有点怀念,甚至有点上瘾,汪辉甚至会经常推掉一些不是非去不可的饭局回家吃晚饭。有时一到下午四五点手头没事的时候,汪辉就会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跟小丽商量晚饭吃什么。佳佳也觉得他爷爷种的菜好吃,饭量都比以前好了。

听到汪辉和佳佳的好评,老汪的心里就能热一个晚上,第二天定会早早地爬起来往菜园里去。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老汪一天天忙碌着、幸福着、满足着,心绪好了很多。

伏天一过,天很快凉了下来。吴老二又把他的大棚盖了起来,刨掉了老菜根子种上了新菜。老汪的菜园却渐渐地颓败下来。老汪有点心焦。每次听佳佳打来电话说:“爷爷,今天的土豆烧茄子菜好吃。”“爷爷,今天我妈做了蒜泥黄瓜,好吃极了。”或者汪辉和小丽打来电话说菜收到了,顺便闲聊几句,老汪的心里都会一阵阵暖流涌过,不由得就会哼起秦腔或者小曲儿。这要突然不送菜了,老汪还真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该咋过了。

老汪出钱,五六个人忙活了一周,一个大棚就搭起来了。老汪的六千块钱也入了别人的腰包。雇工们一边数钱一边开玩笑说六千块钱买的菜够老汪吃三四年的了,不知道老汪是咋想的,吃力费神的,图啥呀?老汪只是眯着眼笑,问急了还是那句话:种的香么。

等待是煎熬的。下了种,出苗要等个十来天,最快也得四五天。好不容易出苗了,小苗苗一个个探头探脑,畏畏缩缩的,拉不开架势长,急得老汪直跺脚。中秋节时,按说气温还不是很低,还没到大棚需要特意保暖的时候,老汪就已经把草帘子给捂上了。太阳一出来,就赶紧拉起来,太阳刚一落山再捂上去。没几天,老汪又觉得夜里棚里的温度不够,就把家里闲置的两个煤球炉搬进大棚里。两个炉子通宵烧着火,把整个大棚烤得亮堂堂热烘烘的,不脱外套都进不去人。

一个多月下来,棚里的菜长势喜人,白菜、油菜、芫荽这些生长周期短的菜都能下锅了。西红柿、茄子、黄瓜、辣椒也都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有模有样了。豆角都有一人高了。

菜苗长壮实了,老汪却瘦了。白天的劳碌加上晚上熬夜守火炉,老汪看上去瘦了一圈,双下巴都薄了。

中断一个多月的送菜行动又续上了。

老汪的电动车又出现在临河镇通往国道线的村道上。路上碰见的熟人都问:又送菜去?老汪就笑着回答:送么。老汪给车厢里铺上了一层棉被,菜篮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像襁褓中的婴孩,冷风再也近不了身。

大寒的那天夜里,天落大雪,后半夜老汪比平时多跑了两趟大棚。中午时,雪停了,满世界压了厚厚的一层雪。老汪吃过午饭,照例去大棚里精心挑选了一番,犹犹豫豫,东挑西拣,终于选定了最可心的那些,各色花样装满一篮子拎了出来。

每次选菜,老汪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来来回回走上好几圈,选定反悔,反悔选定,总要经过一番选定和反悔的拉锯斗争才能定下大局。

出了大棚,一看表,两点二十。还有四十分钟。但想着开不了电动车,老汪就早早出发了。一路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到公路边,等了半天,都不见李小萌的大巴车过来。天怪冷的,鼻息喷出的水汽在髭须上挂了冰。一辆辆绷着防滑链的汽车带着“嘣嘣”响动的摩擦声,战战兢兢地从老汪眼前驶过。老汪打了一个哆嗦,才发觉一路热乎乎的后背突然冰嗖嗖的。

一辆绿皮大车从白茫茫的天际徐徐驶来,老汪不由得激动起来,老远就招起了手。汽车在超过老汪几米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老汪赶紧往前追了几步。李小萌拎着一个塑料籃子下来,说,汪爸,汪局长去海南了。昨天的菜就没人接,你赶紧拿回去吧。我着急赶路,不多说了。说完把塑料篮子撂在地上走了。老汪愣了愣神,捡起已经犯了蔫儿的菜,一捆韭菜、五根黄瓜、两根韩国萝卜、八个茄子。昨天这个时候还嫩得能挤出水豆豆,现在一脸的萎靡相。看着一塑料袋蔫塌塌的菜,老汪的心情就像将军看着派往前线的士兵一个个缺胳膊少腿地逃回来一样沉重。

“海南……没给我说啊。”老汪还想问个清楚,绿皮车就一路喷着浓屁跑远了。

雪还在下,老汪往回走时,路上没碰见一个人。每走一步,棉鞋会陷进去,再拔出来,再陷进去,再拔出来。老汪边走边骂自己这个老糊涂,一定是昨天又忘了给手机充电。一想到给手机充电,老汪的步子不由得着急起来。但雪厚路滑,老汪走得有气无力。

回到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汪发觉自己是感冒了,浑身无力,头懵懵的像挨了闷棍。老汪找来不知道啥时候撂在炕角里早已黑了屏幕的手机,硬撑着走到插座旁给手机接上了电源线,倒了杯热水,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感冒灵几口水冲了下去,返回身给炉子里添了几块煤球就爬上炕躺下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晴,外面的雪借着太阳的光芒把屋里照得亮晃晃的。屋里冷得要命,一出被窝冷气就会向肌肤直扑过来,汗毛都能被冷气打弯似的。老汪头疼得要命,挣扎着爬起来,窸窸窣窣好一阵才勉强套上了棉衣棉裤,下了炕,吃力地蹲下身穿上了棉鞋,准备开门出去。一起身,猛然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接着,四肢就不听使唤,眼前黑作一团。

老汪不知所措,感觉像失控的飞机要坠落似的。咚的一声,老汪仆倒在地上,发出了像一麻袋粮食倒地时发出的敦实声响。

一片混沌之中,老汪挣扎了几下,费了很大力气,却还是没能起来。

要坏事!老汪自觉想象的那个时刻就要来了,于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挪到脚地的中央去。

他开始四肢并用,像一只被杀虫剂喷晕的苍蝇,仰躺着,挣扎着,找不着方向,不甘却又无力,要用剩下的一口气把自己一寸寸地挪到那个地方去。那是老汪时常梦见的地方,也是白玉莲死后停放的地方。那可是寿终正寝啊……

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老汪的手无力地朝着手机的方向挥了几挥,终于,垂了下去。

手机嗡嗡响过两遍之后就彻底死寂了一般。

门缝里,一道白光正如一把刀子向着屋里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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