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在贫困与改革中涅槃

寇佳丽

2017年9月3日，在金砖国家工商论坛开幕式上，巴西总统米歇尔·特梅尔强调对金砖机制的支持，表示加强国家战略领域沟通应成为未来各方合作重点。此番特梅尔厦门赴会，心情想来应该不错。8月28日，巴西央行发布报告，预测2017年巴西将实现0.39%的经济增长，2018年将表现更好。此前，世界银行也有过类似预测，指出拉丁美洲将结束长达5年的经济衰退期，地区GDP有望在今、明两年分别取得1.5%、2.5%的增长。

进入新一轮增长周期

对于以发展中国家居多的地区而言，1%左右的增长似乎并不值得骄傲，但拉丁美洲情况不同。

拉美经济的衰退势头从2013年开始显现，几年间，该地区主要国家，比如巴西、阿根廷等，经济增长乏力，负增长数据连续出现。在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拉美研究所副所长孙岩峰看来，上述状况由多重因素叠加造成。

2002年-2012年被称为大宗商品的“黄金十年”。这10年中，拉美国家依靠出口取得了非常可观的经济增长。不过，大量资金用于社会福利开支，没有放在再生产、改变社会构造、提高产业结构上。不适当的经济措施造成负面影响，但最终被大宗商品上行周期的繁荣掩盖了。

“黄金十年”结束后，大宗商品行情不保，拉美出口受损，这一地区的经济问题和社会问题开始凸显。2012年到2016年年底，拉美诸国多由左翼政党执政。左翼政府以极端的个人自由和完全的市场自由为目标，导致多个国家出现高失业率、高通货膨胀等社会经济问题，民众生活水平大幅下降。

此外，2012年欧债危机爆发后，西方国家无暇他顾，对欧美市场高度依赖的拉美经济也因此失去部分动力。与此同时，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大国收缩进口，拉美经济一时回天乏力。

2016年年底之前，巴西经济已经连续30个月下滑，经历了8个季度的负增长，为1930年以来最严重的衰退。此番经济表现甚至对邻国阿根廷产生不利影响。阿根廷对巴西出口占其总出口额的21%左右，在巴西经济下行压力下，阿根廷一度努力寻找替代市场，尽量减少国内经济的连带损失。

“拉美国家为恢复经济采取了很多措施，比如加强对通货膨胀的控制、削减财政赤字、推进经济结构改革等，上述举措开始在2017年显示效果。另外，2017年初始，全球初级商品市场逐渐回温，拉美经济也因而受益。”孙岩峰如此分析。

巴西瓦加斯基金会经济学教授卡洛斯·佩雷拉也曾表示，大宗商品当前的表现有助于提振拉美经济，而该地区主要大国的金融市场也日趋稳定，增强了国内外投资者的信心。不过，由此断定拉美经济一路向好还为时尚早。孙岩峰强调，截至目前，我们也只能说拉美经济有起底回升的苗头，上升态势并不稳固。

孙岩峰说：“巴西经济今年会有0.5%左右的增长，阿根廷大约为1.5%，秘鲁、智利、哥伦比亚等也都会有不错的表现，但整体上，拉美经济仍然会是‘北温南凉，即墨西哥经济还是会保持温和增长，巴西和阿根廷等的经济势头依然不够坚挺。”简单说，拉美诸国处于新一轮经济增长周期的早期，短时间内不会有特别亮眼的表现。

不太成功的工业改革

整个美洲地区，除了美国和加拿大，其余的就是拉丁美洲。从地理上看，拉美地区分为4个部分：南美洲、中美洲、北美洲的墨西哥，还有加勒比地区。15世纪末以后的300多年间，拉丁美洲成为西班牙、葡萄牙等拉丁语系国家的殖民地，所以才有如今的称呼。

拉美地域广阔，自然资源十分丰富，拥有发展现代工业所需的20多种重要矿物原料，盛产粮食和经济作物，渔业资源享誉世界。可是，拉美工业体系并不健全，贫穷地区不在少数，经济整体表现为外向型，高度依赖外部经济环境。这又是为什么呢？

北京大学拉美研究中心主任董经胜教授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表示，恰恰是先天优势，令拉美诸国形成了单一生产模式，而该地区所经历的一系列经济改革并没能带来这些国家所期望的效果。

“单一生产模式，是指拉美国家针对一个专门的部门生产少数产品，再出口到海外。殖民时期，他们的产品主要出口到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宗主國，独立后，出口市场开始向英国、法国扩大。当时，欧美国家比西班牙这些国家富有，对拉美产品的需求也更大。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依靠原材料和初级产品的出口，拉美经济迎来了一个高速发展期。”董经胜说。

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拉美诸国开始了工业化进程。对欧美地区的大量出口不仅可以赚取外汇，还带动了当地包装业和运输业等工业的发展，进而对各国工厂的开办起到推动作用。不过，这一时期，这些国家工业生产所需的中高端产品依然需要从欧美国家进口。

1929年，西方世界发生经济危机（源于美国的经济大萧条），对拉美国家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欧美国家对拉美产品的进口需求锐减，影响了后者的出口和外汇收入。另一方面，缺少外汇，拉美地区自身的工业发展也遭受不小的冲击。

“从工业化进程开始到西方世界经济危机爆发，拉美地区的支柱产业依然是矿产品和农产品出口，而危机的发生令拉美国家的咖啡、蔗糖和矿产品等难有出路。这时，拉美国家开始实施‘进口替代工业化策略。”董经胜这样说。

进口替代工业化模式属于内向型发展模式，其核心要求是一个国家尽可能地依靠自己的劳动力、原材料和技术，生产本国市场所需要的产品，通过保护政策，发展满足于本国市场所需要的制造业，以本国生产的工业制成品替代原来需要进口的产品。

纵向看，进口替代工业化的确为拉美地区带来较为瞩目的成就，与过去相比，一些国家的工业体系进步了很多。横向看，该政策采取的政府补贴、优惠政策、过度保护等措施，令拉美本土企业非常脆弱，企业的海外竞争力严重不足。

20世纪70年代后，拉美市场饱和，既有运作模式难以维系，该地区国家只得大量贷款。董经胜指出，借助外债实现工业化的模式历史上不是没有先例，比如英国、美国和加拿大等，都曾在工业化进程中利用举债、外部资金加速改革步伐，但负债发展需要一些条件。endprint

“借来的钱，应该用于投资建设、稳定本国货币、加速工业化，如果借钱用来提高国内消费、弥补中央财政赤字，风险就很难控制了。当时，拉美国家债台高筑，短期和商业债务占比很高，加上国际市场原材料价格下跌、石油价格走低，很多国家深受其害，债务危机就此出现。”董经胜说。

新自由主义来了又去

一边处理债务危机，一边发展工业，拉美国家很快迎来了20世纪80年代。80年代一开始，新自由主义就来到拉丁美洲，一场风暴再次袭来。

新自由主义不单是一种经济理论。它在经济上主张尽可能最大程度地自由化，尽可能快地私有化，主张在财政和金融方面采取强硬措施保证自由化和私有化的实施。政治上，新自由主义主张政治文化一体化，宣扬政治多元化和文化欧美化。

1980年-1990年，拉美在各种因素作用下推行新自由主义。最初，有些国家的经济有所增长，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后果令人措手不及。经济发展总体缓慢，失业率不断攀升，资金大量外流，外债负担沉重，两极分化严重，社会动荡不安，更不必说在海外产品的冲击下，拉美本土企业根本无力承受，大批企业最终倒闭。这10年，被称为“失去的十年”。

新自由主义改革以后，2002年，阿根廷人均GDP仅为2665美元，约为改革前的三分之一，失业率高达23%。阿根廷学者曾经痛心地指出，“新自由主义使阿根廷这个辽阔而富饶的国家变成了本地区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员袁东振曾指出，新自由主义的失败，令民众对拉美右翼政府非常不满，不少国家的左翼政党再次借机上台执政，并在2003年-2013年期间，对地区经济进行修正，短期内取得了显著成绩。

孙岩峰告诉《经济》记者，发展至今，整個拉美地区工业体系比较健全的仅有“两个半”国家：一个巴西，一个墨西哥，还有半个阿根廷。之所以把阿根廷算“半个”，是因为该国由发达国家成为发展中国家，工业体系大受损失。其他拉美国家，多数已经放弃了完善工业体系的追求，寄希望于独特的先天优势，比如矿业、旅游业。

对于巴西和墨西哥，西班牙马德里自治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研究员林越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表示，作为拉美地区一北一南两个最大的经济体，巴西和墨西哥的经济模式却大相径庭，“互相看不对眼”。

巴西长期以来坚持经济自主，视经济安全为国家安全最重要的一环，对由发达国家主导的世界经济和贸易秩序抱有戒心。即使在20世纪90年代经济自由化政策实施期间，其对外开放也不是一刀切，而是有选择的开放。巴西对外资进入设置的限制和附加条件较多，对国内产业保护力度很大，以国际贸易占GDP比重来衡量一个国家的经济开放度，巴西在全球范围内都算是低的。其经济主要依靠本国市场和南共体（即南美国家联盟）。

墨西哥经济有明显的外向型特征，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为标志，高度融入北美市场，是美国、加拿大企业的加工装配基地。无论贸易还是外资来源，墨西哥对美国的依赖度都很高，经济走势受墨美关系和美国经济波动的影响非常大。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中，墨西哥最先受到冲击，近年来，美国经济企稳之后，墨西哥经济也逐渐趋好。

“这也是为什么在2011年以后，拉美其他国家都进入衰退期，但墨西哥却一枝独秀，主要是世界经济危机的效应在拉美各国间存在时间差。”林越这样强调。

应对增长性贫困

从最初的工业化改革到今天的经济回温，拉丁美洲在近200年的时间里见证了经济增长和衰退，走过了债务危机和新自由主义，经历了左翼政府和右翼政府的更迭。当前，该地区的经济发展仍然面临一些难题。

“我们在考察1980年-2015年拉美增长与贫困数据时发现，拉美地区存在一个比较特殊的社会现象：一方面经济呈现小幅增长状态，另一方面，贫困率却也呈持续上升趋势，只有当经济增长率超过3%时，贫困率才开始下降。”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郑秉文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郑秉文表示，为解决上述问题，拉美地区可以从3个措施着手：有条件现金转移支付、将社会支出由顺周期性改为反周期性、就业促进政策。

有条件现金转移支付（Conditional Cash Transfer，CCT），是指对贫困群体提供带有一定附加条件的现金补贴，提供条件是接受补贴的家庭必须将辅助资金用于子女在健康和教育等人力资本水平方面的提升或其他社会服务上。

社会支出的顺周期性，简单说，就是在经济运行良好的时候，加大社会福利支出，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削减开支。郑秉文认为，在大宗商品的“黄金十年”中，拉美国家采取了社会支出顺周期性的政策，导致经济结构问题没能及时解决。未来，如果该地区经济体可以采取反向政策，会有助于减少贫困。

就业促进政策包括提高劳动者技能、对失业者进行再培训、帮助首次进入劳动力市场的人匹配工作、支持自主创业等。

链接

南美国家联盟，前身为南美国家共同体（即“南共体”）。2000年，巴西在第一届南美国家首脑会议上提出建立南共体的倡议。2004年12月，南共体正式宣告成立。2007年4月，南共体首届能源会议决定将该组织更名为南美国家联盟（UNASUR，简称“南美联盟”）。2008年5月，南美12国元首签署《南美国家联盟组织条约》，宣告南美联盟正式成立。2011年3月，该条约生效。

拉美地区，相对来说，左翼政党较偏激，右翼较开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