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畅+郑可书+肖薇薇
二十年前,湖南伢子(俚语,指孩子)邹赞读完武侠小说《卧虎藏龙》,被书中描写的大漠黄沙、草原天山、玉娇龙和罗小虎的爱情深深吸引,于是在高中毕业后,他便报考了新疆大学。
新疆原有两所“211工程”大学,新疆大学是其中之一。在邹赞读大学期间,国家又启动了“985工程”,相对集中国家有限财力,对若干所高等学校和有条件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的学科进行重点建设。这次,新疆大学没有入选。
985、211两大工程推动了中国高校蓬勃发展,但弊端也开始显现,最受诟病的是其圈定一批高校后不再变动,造成高校身份固化和竞争缺失。
这样的高校格局维持了十余年。直到今年9月21日,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改委(以下简称“三部委”)正式公布了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以下简称“双一流”)建设高校及建设学科名单。名单包含42所一流大学建设高校、95所一流学科建设高校以及465个建设学科。
具体来看,42所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包括A类36所,B类6所;原39所“985工程”高校全部入列,另新增郑州大学、云南大学和新疆大学等3所进入B类。一流学科建设高校95所,除已升级的上述3所高校以外,原“211工程”高校也全部入列,新增25所非211院校。
“双一流”高校以5年为一个周期动态调整,这似乎表明固化多年的高校格局已然发生变化。
“从目前名单来看,我们主要是做加法,不做减法。”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周光礼说,首轮遴选结果显示,这是一次典型的帕累托改进(指“在没有牺牲任何一方的福利下改善另一方、或双方的福利”,编者注),“改革至少使一个或几个211、985高校受益,而没有使任何一个利益明显受损。”
如今的邹赞已在新疆大學执教,他相信自己见证了历史。在他看来,新疆大学入选一流大学建设高校会“扩展学校的名声,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但他并不清楚,新疆大学是如何成为 “增量”的。
以动态调整、不搞终身制为改革亮点的“双一流”建设方案自2015年8月启动。2017年1月,经国务院同意,三部委印发《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实施办法(暂行)》,“双一流”建设进入实施操作阶段。
“双一流”的遴选机制经过了特殊的设计。三部委成立了以全国政协副主席韩启德为主任的“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专家委员会”,委员会中,有部分高校主要负责人,相关部委领导,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也有大学教授代表。周光礼了解到,委员会成员“平均年龄应该在60岁以上”。
遴选无需高校事先申报,专家委员会经过讨论和第一轮记名投票,整体生成了一份建议名单。特别之处在于,第一轮投票没有候选人,专家委员们并不是针对具体学科和具体学校进行投票。
“投票投的是条件,什么样的学科属于一流学科。”第二届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中山大学原校长黄达人几个月前在北京参与了两轮投票,他称,“比如,(同不同意)五年之内有人得过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他所在的学科就作为一流建设的学科,(第一轮投票投的是这个)。像‘复旦新闻这样具体的学校名、学科名,我们投票时连这四个字都见不到。”
也就是说,专家委员会讨论通过了一整套遴选标准,标准中既有学科排名等“硬条件”,也有定性标准;有一些条件是并列的,满足其中一条即可入选。
根据这套尚未公开的遴选标准,第一轮投票后,所有符合条件的学科自动生成了一份建议名单,包括421个学科,涉及99所高校。黄达人说,和9月21日最终公布的名单相比,建议名单中的学科一个都没有删去。
没有减少,但是有增加。
黄达人说,“有的学校需要进入,但又没有符合条件的学科,就(由学校)自己定学科。”最终的“双一流”名单包含137所学校、465个学科,比建议名单新增了38所、44个;其中,进入一流大学建设高校的重庆大学、郑州大学、新疆大学各有3个学科,其余35个一流学科建设高校各有1个。
名单上,这44个由新增高校自主认定的学科后都标注了“自定”,以示与根据专家委员会确定的标准而认定的学科有所区别。增加这38所学校,保证了31个省份都至少有一所“双一流”建设高校分布。
42所一流大学建设高校是从一流学科拟建设高校中遴选产生,主要根据客观数据和综合评价。
教育部长陈宝生曾说,“‘双一流不是985、211的翻版、升级版或者山寨版,而是一个全新计划”,“不能再讲一遍211、985的故事”。
在一流大学中再分A类和B类,就被视作“双一流”不重复两大工程最直接的设计和信号。
邹赞所在的新疆大学被归入了“一流大学建设高校B类”。“B类就是要给入选高校制造危机感。”周光礼分析这一机制设计的初衷,“你说‘双一流要动态调整,如果把所有‘985都变成一流大学,就感觉换汤不换药了。动态无非是两个,一个是原来在(第一梯队)里面,让你跌下去,暗示你可能离开这个名单;另外,以前不是的又可以进来了,能够营造一种能进能出的印象”。
三部委负责人答记者问时也阐明,为打破身份固化、激发建设活力,将一流大学区分为A、B两类,“这样做主要是希望督促所有的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加快改革、加快发展,并推动归入B类的高校正视差距、奋起直追”。
不过,三部委表示会在具体工作中对A、B类高校同等重视、同等建设、同等评价,“建设方案同等要求,政策经费等都同等覆盖。”
官方解读中,一流大学的遴选主要考虑了“促进区域协调发展,重点围绕服务国家重大战略,并有利于加快中西部高等教育发 展”。
“国家是有政策导向,但还是要(专家委员会)投票,在西部好几所学校里面选。投票人心情想必是复杂的。”周光礼认为,最终选择这3所高校有一定说服力,“新疆大学在最西部,如果那里有一所一流大学,国家有重点投入,一些优秀学者认为有职业发展机会,优秀学生认为牌子好,这对稳定西部的作用比选其他任何一个大学都要大。”endprint
云南大学同理,入选一流大学有助于西南发展。另一方面,云南大学入选的两个一流学科(民族学、生态学)都不是“自定”,意味着云南大学在专家委员会第一轮投票后产生的建议名单中也有一席之地。
“郑州大学的(被)选择理由跟他们不一样。”周光礼说,河南作为有一亿多人口的省份,没有“985工程”大学,甚至没有教育部直属大学,“多年来开全国人大会的时候都有代表提。当然,郑州大学最近进步很快,选择它也实至名归。”
不过,在制造危机感之余,985、211两大工程的基本格局得到了延续。首轮“双一流”名单没有否定以往高等教育重点建设已经取得的建设效果。
有研究者分析,虽然“双一流”的政策意图强调能进能出、不搞终身制,但“加入进来就不容易,什么时候见过出去的?(很多人)都担心未来只会进,不会出”。
“这个理解也没错,我们要建设高等教育强国,就是越来越多的学校不断参与。”教育部科技发展中心主任李志民说,虽然有此预期,但在制度设计上不能没有退出机制,“不然为什么要搞36+6(指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分A、B类)呢?”
而在三部委答记者问时,也提到“双一流”建设实施推进的基本原则中,第一条就是稳中求进,“不搞全体发动、推倒重来。”
1新疆大学2湖北武汉市政府表示将大力支持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双一流”建设。该校属于95所一流学科建设高校 之一
有25所“双非”高校(既非985,又非211)成为了一流学科建设学校,构成了此番变局中另一个“增量”群体。李志民认为,舆论误读了这个增量释放的信号,在理解“双一流”建设“注重效率兼顾公平”的原则时有所偏差。
“早期的211、985工程是希望在国家高等教育比较落后的情况下‘建高原。现在‘双一流是希望‘筑高峰,它不是短期工程建設,会形成机制。”李志民称,虽然首轮“双一流”遴选既有效率的名单,也有公平的名单,但公平并不是“双一流”建设首要的政策目标。
“扶优、扶需、扶特、扶新”,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院长刘海峰在教育部官网配发的解读文章中表示,“双一流”建设不是普惠性的,“始终将具备冲击世界一流的实力和潜力作为最优先的考虑。”
“大家都可能进入到国家战略需要中去,只要你办得好,不在乎你过去是什么身份。”厦门大学高等教育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别敦荣认为,“双非”院校成为“双一流”增量要释放的主要信号还是打破身份固化,鼓励高校建设特色学科、优势学科。
而25个新入局者中有多所专业型大学,排名靠前的专业有中医药、医学、音乐和美术等。
“双一流”名单的增量会不会带来财政支持上的增量?中央和地方对此有不同的回答。
中央财政针对“双一流”建设的支持方案尚未出台。官方公开表态中,也未见有将大幅增加财政拨款的言论。“最终以财政部为准,目前总的原则是整体的年度投入经费不会低于211、985工程。”李志民解释。
事实上,在“211工程”到期后,过去两年,中央财政已经以“双一流引导资金”的形式向原211、985工程高校进行专项拨款。不同高校获得专项资金数额存在差异,但与“211工程”期内差别不大。
在投入总量上做增量的主要是地方,尤其是经济发达省份。“中央财政只是‘钓鱼,到现在还没有明显增加,但是把省里的钱‘钓出来了。”周光礼说,为巩固省内高校格局,很多省份在“双一流”名单出来前已经制定了省内“双一流”计划。有媒体统计,目前地方层面承诺的支持“双一流”建设投资已经超过了一千亿。
根据地方财力,各省支持力度差异巨大。周光礼认为,财政上做地区均衡的职责不在省政府,在中央财政。比如广东省“十三五”拿出一百个亿,支持地方高校发展,而西部的一些省份,整个省搞‘双一流可能就只能拿出两个亿,还不如东部一所学校的钱多。
即便是这样一场增量改革,也并非没有输家。“马太效应决定了。也许两所学校现在在伯仲之间,(其中进入‘双一流的)经过5年建设和高强度投入,他们的差距会有天壤之别。”周光礼说,下一步评估和新名单确定将在2022年,他预测格局和现在相比不会有大差别,而是继续做增量。
陕西一位高校教师的切身感受是,“双一流”给中国大学带来了格局变革中的集体焦虑,“至于这种集体焦虑是否能激发建设活力,是否能实现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的政策目标,答案在开局时还未见分晓。”
● 摘自《南方周末》175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