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忆秋
在百年旅美华文文学的历史流脉中,台湾旅美作家的贡献功不可没。在中国大陆和美国绝交的几十年时间里,是1950-1970年代的台湾旅美作家,撑起了华文文学创作的高峰。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大陆旅美的新移民作家光辉灿烂的文学成就,几乎淹没了同时期旅美的台湾华文作家的光芒。其实,1980年代旅美的台湾作家在继续发光发热,只是他们少为学界所知。蒋晓云、章缘、吴柳蓓等几位女作家,是新时期旅美的台湾作家中的佼佼者。蒋晓云和章缘在1990年代开始引人注目,但在中国大陆,蒋晓云研究成果寥寥,章缘研究尤为罕见。吴柳蓓虽是新秀,但出版的文学作品已有多本。即便如此,却没有大陆学者关注吴柳蓓的文学创作。在此,笔者试从章缘和吴柳蓓文学中的美国形象进行考察,并略谈她们在百年旅美华人文学美国形象建构史上的新贡献。
一、章缘小说中的美国形象
章缘已经著有《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疫》《擦肩而过》《越界》《不伦》等数部长篇小说或小说集。长期旅美的跨文化人生体验,使其文学创作中的美国形象丰盈立体,丰富了百年旅美华人文学建构的美国形象的“艺术长廊”。
首先,章缘建构的文化多元的傲慢美国,是作家笔下美国形象的重要维度。美国是全世界最大的移民国,融汇了不同的人种、不同的文化,是文化多元的国家。对文化多元的美国形象的书写,常见于旅美华人文学之中。章缘的小说也不例外。章缘例外的地方,是她同时发现并书写了一个文化多元且傲慢的美国形象。长篇小说《疫》《旧爱》以及短篇小说《插队》等都可印证。
《旧爱》随处可见美国多元文化的书写,即便是小小的华盛顿公园,也是多人种聚集,呈现出多文化景观:黑人男人、中东女人、中国女人,黑人文化、中东文化、朋克文化、中国文化,都是如此不搭边界、又彼此共生共存于华盛顿公园,拼接为美国文化的“边边角角”,成为美国多元文化的组成部分。在《疫》中重要人物谢品熙的眼里,美国“多的是跟她半斤八两来自墨西哥、南欧、印度等地的移民”。移民现象带来世界各国的文化,“移民者”本身就是文化的“携带者”。世界各国的文化和美国文化交流、融汇,构成美国多元共存的文化态势。但是,不可否认,多元共存的美国文化中,白人文化、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处于文化优势,对南欧移民而来的白人文化和世界其他少数族裔的移民文化、移民者构成“压力”和有意无意的文化歧视。《疫》的主人公朱荔“从好宝宝到优等生到美国留学”,在美国开业赚钱,人生顺利,却也在美国感觉到了它的傲慢。《旧爱》中的舞者茱莉,深感纽约舞台只是将她作为“代币”,增加作品的多元文化性。尼克教授也好,纽约艺术机构也好,都轻慢地对待“东方”。东方文化的存在只是为了撑起“多元文化性和国际性”的“门面”,美国并不能真正地尊重它。短篇小说《插队》中的彼得汪是一位积極追求“同化”却又一再被美国文化巧妙拒绝的中国台湾人。美国文化、西方人,即便在中国上海的土地上,也以“排队论”将春风得意的彼得汪打回“原形”:他就是一个东方人,是没有被“文明化”的中国人。英语文化的傲慢于此可见。
其次,章缘所建构的“隐形的天花板”,是百年旅美华人作家笔下的美国新形象。历史上的美国实行过很残酷的排华制度,随着美国的日趋开放,美国境内少数族裔也相应地取得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华人开始发挥一定的作用。从表面上看,美国社会的自由、民主对全民有效,全民都有机会在美国获得生活、工作和发展的机会。然而,对华人而言,无形的限制和歧视仍然是存在的。于是,“隐形的天花板”成为章缘笔下的美国新形象。
《一只翠鸟》借雪莉梦境和现实的反差,构成既具反讽又意味深长的故事。在梦境中,雪莉与经理处于平等位置,但在现实生活中,雪莉只得忍受经理不合理的工作要求。梦境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不仅使小说富于反讽意味,也表明了华人在美国的现实困境。“异国他乡,她像断翅的鸟难上青天。并不全为了她大学学的是历史,即是像A学的是最热门的电脑,也不太可能在白人世界里通行无阻循级而上。”①雪莉的处境并非特例个案,而是旅美华人的普遍境遇和感受。虽然有形的法律歧视取消了,但华人在美国的工作和生活中,仍旧不时碰触到那些打不破的“无形的天花板。”短篇小说《生鱼》,富有寓意地以“中国鱼”喻“中国移民”。从普通美国人到美国媒体、美国官方,将他们惊异不安的“中国鱼”视为“科学怪鱼”,将之“妖魔化”,以“中国鱼”会毁灭美国生态为籍口,对之采取赶尽杀绝的措施。这篇《生鱼》,也可视为是作家的一种曲笔吧。长篇小说《疫》,将纽约华人社区一群四、五十岁男女在人生转弯处、在“中年之疫”里翻腾煎熬、苦苦寻觅出口的故事和纽约市的蚊疫势态及新闻报道相交织,是一部富于创意的作品。小说无意于书写华人在美国的奋斗、追求和文化抗争,无关于身份的追寻与认同这些旅美华人文学常见的主题。但我们无意中也可以从小说中发现,华人在美国遭遇“无形的天花板”的命运处境。即便像苏开程那样“打破华人工程师只能做研究不能管理的刻板印象”的成功人士,也是要付出远胜于美国白人的努力和更优秀的业绩才有可能;即使以英语为母语的土生华人丹尼尔,也常常撞到“无形的天花板”“出了纽约市,那些少见亚洲人的白人会问他,‘你的英文怎么说得这么好?”法律层面的歧视不存在了,但隐而不显的歧视心态依然是现实,不以华人的愿望而改变。可以说,在一个多元文化并存,却又存在着强势主导文化的社会,隐性歧视的存在是必然现象。对少数族裔而言,“隐形的天花板”既是障碍,也能激发人们前行的动力。
二、吴柳蓓散文中的美国形象
吴柳蓓目前出版的文学著作中,只有《租借日记》和《加州走台步》两部散文集关涉美国形象的建构。总体上而言,吴柳蓓笔下的美国形象主要呈现为一种正面品质,但也带着斑驳的色彩。
首先,从美学维度而言,吴柳蓓笔下最突出的美国形象是一种“异”“他者”形象。德国学者顾彬(WolfgangKubin)说,“异”这个概念“可以用来表示自己所不了解的一切,与‘异相对的乃是自己。”“‘异也表示用自己的价值标准去衡量自己所不了解的人、事、地点等。”②可以说,“异”指的是不同于“自我”的人、事、物,在“自我”文化眼光的关照下,“异”被迫作为一种“他者”存在,因此,“异”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他者”(Other)。吴柳蓓正是携带着祖居地的文化“行李”,从“自我”文化眼光出发观照美国,有意识地将台美两地的文化生活加以对比。吴柳蓓坦承创作的初衷,是“描写台湾、美国的生活体验,以此窥探两国文化的异同。”③关于工作与生活,作者指出两者在台、美两地人们生活中的比重大不相同。从《一顿早饭的时间》一文中可见,美国人工作、生活两不误,在悠闲中吃早饭,更有一种对生活的感恩之心;台湾上班族却难以享受生活的滋味,工作成了“支配一切的重心”。在《休假中,请勿打搅》一文中,作者更以较大的文字篇幅比较了台、美两地人对于工作与休假的不同安排。“我常有一种错觉‘中国人吃饭皇帝大,美国人休假皇帝大;中国人工作拼到死,美国人一路玩到挂。”④在中美两国的比较中,美国人好玩、信仰深度旅行、休假时“老大心态”、同时出自本心认真工作的“异”形象,鲜明突出。关于枪支管理法律,台、美两地是一个巨大的差异。《一场闯空门事件》涉及旅美华人作家笔下屡屡诟病的美国枪支文化。但吴柳蓓没有表达强烈的谴责和批判,只是娓娓而谈自己的恐惧、忧虑,并轻描淡写地将之与台湾社会做一个对比。在此比较中,美国过度的“自由”和民众拥枪自重的“异”文化传统、“他者”形象得以凸显。关于婚恋观,中美的差异也非常大。中国社会的婚恋掺杂着较多的身份、物质的考量和世俗眼光的干扰,但“美式作风较没有眼光包袱”“经常可见两百磅UP的女生跟清瘦矮小的男人手牵手逛街,或是一八○公分的女生对着一名约一百六十公分的男生嘟嘴装可爱。”⑤从《加州走台步》《租借日记》两部散文集中,凡是涉及美国生活的篇章,读者都可以发现作者明显具有中、美文化对比的写作意图。正是在“自我”文化的视野中,美国、美国人处处显示出异态,美国、美国人形象也成为异于“自我”的“他者”形象。endprint
其次,从品格维度而言,吴柳蓓笔下的美国人重视家庭生活,拥有开朗、乐观、独立、自信的正面品质。在《农场里的老日本》一文中,作者随意插叙美国高中生为赚取零用钱应征除草小工,在烈日下埋头苦干,汗流浃背的模样。作者感叹说,“自从移居美国后,意外发现美国的年轻人不完全是好莱坞电影演的鬼见愁,只懂吸毒、性、飙车和泡妞,他们拥有新世代看世界的方式,直接、热情、独立、自信,在他们身上,似乎较少看到‘走投無路,大部分都具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开朗与乐观。”⑥这样的文字描述让人不可忽略。因为这样的美国形象,在百年旅美华人文学中较为独特。两岸旅美华人作家描述美国人、建构美国人形象时,或者赞誉他们慈善、博爱的精神,或者批判他们深重的种族歧视,而较少叙述美国人开朗、乐观、独立、自信的正面品质,描述美国人重视家庭生活,重视人伦亲情,更是颠覆了许多旅美华人作品所建构的美国形象。
三、章缘和吴柳蓓笔下美国形象的异同及在美国形象建构史上的新贡献
同为1980年代以来旅美的台湾作家,章缘、吴柳蓓笔下的美国形象建构有同有异。同时,她们的文学作品对美国形象的新建构,丰富了百年旅美华人文学在美国形象建构史上的艺术长廊。
首先,她们都从地理维度建构了富于特色的美国形象,这体现为章缘小说中的纽约形象和吴柳蓓散文中的旧金山形象。章缘的小说,无论是长篇小说《疫》《旧爱》,还是短篇小说《不伦》《排队》《感恩乐透》等,故事场景或人物的背景大多发生在纽约,或者与纽约有关。章缘笔下的纽约形象,具有繁华而寂寞的特质,这也是章缘笔下的美国形象的一种特质。繁华,既表征经济、物质的富裕,也是心理感觉上的红尘热闹;寂寞,既有好房好景好冷清的意思,也有心理层面上的边缘感、没有“情感”取暖的孤独无依感、隐为一粒微埃的渺小感和不能融入的落寞感。这样的美国形象,与《唐人街》(林语堂)中“单向度”的美好美国形象,以及《北京人在纽约》(曹桂林)中天堂、地狱纠结一体的“复合体”美国形象,都拉开了距离。章缘笔下的纽约形象,在富华热闹的景象下,带着寂寞的苍凉感,丰富了百年旅美华人文学的美国形象。吴柳蓓建构的加州形象,气候怡人,生活环境人性化,人们生活舒适、悠闲、从容、自在,是作家笔下美国形象的重要侧面。在《租借日记》和《加州走台步》两部作品中,吴柳蓓或写人、动物,或记事,或比喻,或白描,都勾勒了加州美好的生活环境和舒适宜人的气候,展现了作者惬意、自在、知足和充满希望的心态。这样的加州形象当然符合美国加州的实际,但因为两岸旅美华人作家较少书写而具有新颖感,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刷新”了两岸旅美华人作家所建构的美国形象。
其次,两位作家在美国形象建构上有些视角不同,建构的美国形象不同,也反映了作家略有差异的文化心态。章缘小说中的美国形象,无论是文化傲慢的多元美国,是“隐形的天花板”形象,还是寂寞而繁华的纽约形象,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负面特质。吴柳蓓笔下的美国形象,也有富裕、繁荣和贫穷、阴暗矛盾并存的斑驳特质,但总体上呈现出一种正面的品质。在吴柳蓓笔下,我们看不到作者对美国阴暗面的鞭挞或道德批判,也感受不到作者对美国社会、政治、文化鞭辟入里的评论。一切似乎都是随笔所至,娓娓而谈。章缘小说当然也没有强烈的道德审判,但我们能够借由精彩的艺术构思,感受到作家的“曲笔”、隐衷。身为1980年代以来旅美的台湾作家,相同的文化背景并不能保证她们在美国形象建构上的完全趋同。究其原因,应该是和作家自身的文化心态、文化视野和书写姿态有关吧。吴柳蓓其实是以“观察者”的姿态进行书写,这样的姿态使作者书写的美国比较容易流于表面;身为1978年出生的年轻作家,又少了家国、历史、身份追问的精神负担,使作者与美国文化相遇之时,虽受“异”文化的冲击,却能够以平和的文化心态与“异”文化对话。可以说,吴柳蓓更多地是以一种“小确幸”的享受心态去书写美国,她笔下的美国形象更多地带着平常化(不会给读者带来强烈的道德或心灵冲击)、平面化的特点。章缘比吴柳蓓年长且阅历丰富,数十年的旅美生活和长期旅居中国大陆,都使章缘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更多一些比较和参考的文化视野,使其美国形象建构更富于深度。章缘着力于小说创作,也使其在表达美国认知时表现为隐性态度。
结语
1980年代以来的旅美台湾作家,继续以文学创作“塑形”美国形象。他们既延续着百年旅美华人文学对美国形象的某些描述和建构,又有所创新。章缘笔下的文化多元的傲慢美国、“隐形的天花板”形象、繁华而寂寞的纽约形象,吴柳蓓笔下重视家庭人伦、开朗自信的美国人形象,都在百年旅美华人文学美国形象建构史上体现出一定的新质,这凸显了章缘、吴柳蓓的文学创作在美国形象建构方面的意义。相较于1950-1970年代旅美的台湾作家,1980年代以来的旅美台湾作家在文化心态上更为轻松,也更能以一种“对话”的文化姿态去建构“他者”形象。这是章缘、吴柳蓓在百年旅美华人文学美国形象建构上能有所新质的重要原因。
注释:
①章缘:《一只翠鸟》,《大水之夜》,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年,第31页。
②[德]顾彬(WolfgangKubin)讲演,曹卫东编译:《关于“异”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页。
③吴柳蓓:《在plurk说实话》(自序),《加州走台步》,新北市:木马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初版,第9页。
④吴柳蓓:《休假中,请勿打搅》,《加州走台步》,新北市:木马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初版,第211页。
⑤吴柳蓓:《爱与岁的差距》,《加州走台步》,新北市:木马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初版,第88-89页。
⑥吴柳蓓:《农场里的老日本》,《租借日记》,台北市: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3年初版,第199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