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朝明
齐翁有入室 诸艺何璨然—周铁衡书画印艺术及其事迹
文/南朝明
周铁衡(1903-1968)
周铁衡
1903年生于河北省冀县。父亲周樾溪为清末最后一科进士。八岁随父亲至安东上任来东北,寓居沈阳。十六岁拜东北名家邱烟云、北京齐白石成为入室弟子。二十岁入南满医科大学,二十五岁留学日本九州大学,于西园寺公府上与郭沫若相识,成为终生挚友。三十岁始收藏清代货币,著有《清泉轶录》,收录祖币163种,母币74种,清钱中绝少者18种。三十六岁任奉天美术学会委员。1948年任东北文物处顾问。1950年为抗美援朝组织文物义卖,捐献文物123件予东北博物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筹备处。1955年作品参加全国第二届美展。1960年为鲁迅美术学院客座教授。1963年任沈阳市文联副主席。1964年任辽宁省美协副主席,辽宁省文联副主席。
先师周公铁衡先生去世四十五个年头了。二十多年前,曾为先生举办过一个画展,并由辽宁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册精美的《周铁衡作品选集》。那是拔乱反正后,对先生的第一次纪念。当时,我曾作了几首小诗写在集子后面,用以表达对先生的追怀与叹惋。其中一首是:“无端往事久朦胧,展拜遗编溯旧踪。最忆小南关外月,半聋堂上沐春风。”
五十多年前,经人指引、介绍,复经先生首肯,我鼓起勇气,带上画稿来到中街“天益堂”后院东厢房北屋(这里是先生坐诊的地方),叩开先生的门,呈上画稿,行了拜师之礼,从此,我成了“半聋楼”门下弟子。记得当时先生用钢笔为我改了画稿,讲了些花鸟取势,画幅的章法布局等,并强调了对实物的观察与写生,即所谓的“师造化”。进而问我读了那些书,临什么帖等。此后,便是到先生家去请教了。先生的家在小南门内西英里三号,门前有锯倒的一棵粗大的榆树。我经常坐在那里等先生下班回来,再同入家门。
那时,自己虽然很年轻,但关于先生的种种早已满耳。先生原籍河北冀县,出身世家,寄籍沈阳。是齐白石先生的得意门生,与李苦禅是同门,与郭沬若是挚友……先生于考古、诗书画印无不精能,其影响不仅限播于辽沈、东三省,关内乃至域外许多硕学名儒、著名艺术家与先生也多有往来等。
当时,我急于向先生学画,而先生却先教授我以诗文、古文字,而后才讲授绘画,并陆续为我讲授《石涛画语录》,直到完结。先生极重视学问修养,不止一次的告诫:“不能孤立地看待书画,书画是外在表象,是载体,一定要把学问涵泳其中。”我想,这大概就是《论语》中所说的“吾道一以贯之”吧。先生的箴言,到今我一直奉行着。
今年,为纪念先生誔辰一百一十周年,先生哲嗣维新师棣本着“父作子述”的人子之道,倾尽全力拟为先生出版《半聋楼画集》。以先生的门墙桃李至今已寥若晨星,而我忝列其中,故属我弁言,我亦愿借此一展愚诚,以抒我崇敬怀念先生的情愫。
平心而论,出版本书的立意,成书的结构,作品的选择、版式的设计、文字的组成等都无不浸润着编者的心血。册中所刊录先生的画作,既是编者在目前所能寻找到的作品中反复遴选的精品,也是他近三十年来悉心收集整理的结果,成绩不可谓不大。设若没有坚定的信念,艰苦的努力,就不会有如此之精美的画集。这不仅是弥补维新师棣在先生殡天时不允许戴孝的憾事,以悃忱之心,对先生另外一种形式的祭奠,也是弘扬先生艺术与哲思的媒介。先生离我们而去已四十五个年头了,新生代的艺术工作者对先生的研究似有不多。这本画册的刊印,对于先生有与没有了解的学者、画家、绘画爱好者们及他的崇拜者都将会大有裨益的。
先生应是我国文人画史上最后的几位卓然不群的文人画家之一。陈师曾先生对文人画的界定是准确的,他说:“文人画要表达独立精神、个人思想与情感,以及个性之美。”其实,有不少自诩为文人画家的,都未必算是文人画家。因为文人画家最坚实的根基,是具备五车之富的学养。先生精通哲学、美学,通音律,善诗文,擅古琴理论及弹奏,深谙于小学、训诂,精金石、懂古货币,并精于收藏。凡此可见先生学养何止于五车!先生在一幅以松鼠为题的册页中有诗自嘲道:“雨后花开写乍晴,穿枝鼠到助诗成。龛中泥像微微笑,笑我多能误一生。”其时这未必不是自许。先生的每幅画作,都是将学养的主观寄托,幻化成意象,以随心所欲的笔墨,意想中的色像表达出超乎禅定的境象。可以说先生已将文人画推到了极致。
周铁衡为郭沫若治印
齐白石手批周铁衡印拓
据我所知,先生的画作,年轻时曾取法明清诸多个性派大写意画家诸如白阳、青藤、八大、石涛的法度。表现出了旺盛的激情,张扬的创作个性。先生曾留学日本,西方的审美对先生的传统意识也产生间接的影响。所以在先生的作品中也能看到西方的构成程序。准确的造型,明确的光影,都体味在画作之中,大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意味。使绘画在写化之中由“有我之境”,进入“无我之境”。他在《禅变图》题道:“铁衡于有法之极归于无法,笔墨始得解放。”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先生画作便有了新的面貌,便开始探究艺术精神与庄老思想的关系。紧紧缚住传统文人画中充分表现以畅神为指归的理念,以净化性灵与擢升精神境界为自我目标去实践。承袭传统,又努力把精力放在对传统深层的挖掘,并将其启动。
先生的追求是一种由法至理至道的追求,这正是先生的高瞻之处。
先生的画作,题材广泛。凡花、鸟、鱼、虫、蛙、蟹、山水等凡目力所及者都尽行囊括画中,画幅上的内容与心灵上感应用“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来传达。画作中的主体用笔简约,造型准确。而表现辅助表象时,则意与神与物象或聚或离,非常适合于早已接受了传统即成图式的中国观众的审美取向。笔墨既恪守前人规范,又运用得生动自由从容不迫。先生的画作构图繁简具佳,皆属几经思量,反复推敲,墨色相容者。用墨时,焦、浓、淡、干、湿驾轻就熟;用色,三原色高亮度对比,间色互补用得炉火纯青。疏淡的和悦既融入画境之中,也融进生生不息的宇宙之中。不仅呈现出虚静空明的灵光,也将强烈的对比,将内心的激越挥洒于纸端,构筑起打碎平衡的联盟。
先生的写意花鸟画作,我以为有两个引人瞩目的现象。一是改变了传统的折枝布局,注重写生,抓住花鸟的原生原态,用娴熟的笔、墨、色表现出生态中的丰富层次与内涵。或茂密繁盛,或疏简清虚;二是不仅以水墨为尚,还推进晚清近代以来对色彩的发挥与运用,追求不同于前人的含蓄视觉味道。先生也有以“简静”为审美取向卓然之作,不但其形简,且亦神完,笔精墨妙,简约清芬。或疏花简叶,或只鸟片石,空灵虚静,幽秀淡远,且历历在目的生动形象,都无例外地隐括在笔墨中。先生的山水画也是有其独到之处的。他始终本着“我自用我法”“藉古开今”的理念去创作的。尤其注重“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生活蒙养。我所见到先生的山水画,大多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作品,多是靠写生得来的画稿,由写境升华到造境之作。这些作品,总的给人的感觉是:其笔墨圆萃,有意蕴深沉的力度之美;其点、线、面的组合,淋漓奇古,颇具自由超脱的节奏之美……而如此画作,又都无不饱含着新时代的气息。不难看出,在先生心目中的生命和宇宙自然是融为一体的。他不满足于对实状表象的描摹,而是以他的创造积极引导观者去品味作品的形成,领略作品中表现的主旨。把对道、理、法的探索,对人生的追求传达给观者。历数前贤,这种探索也是从未停歇过的。
意欲行空图
哺雏图
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韩少云(右一)、著名剧作家(右二)王祺航拜周铁衡先生为老师
第三届政协辽宁省第三次会议文化界分组讨论周铁衡先生与沈延毅(左二)、杨成能(左五)等委员一起讨论会议内容
1951年7月11日东北文物界举行书画义展会(中立抚车者为周铁衡)
1961年9月东北三省美术家代表会议(前排右2为周铁衡)
要表现哲理与心灵的作品,需要一种超逸的精神。只有具备这种超逸的精神,才能产生出具有超逸品格的画家。宋人黄休复在他所著述的《益州名画录》中说“逸格”的特点是:“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它是个体的超逸精神,旨在面对困境与异化的现实,发挥其畅神—也就是精神逍遥的职能,艺术地营造一种摆脱异化、远离困扰,进入天人合一的宇宙。这也是一种诗化了的境界。旨在表现出一种被过滤了的现实,一种活泼的生命意识,一种升华了的精神境界,过去称之为“逸品”。先生的画作就是这种意识的画作。
清代恽寿平曾说:“逸品其意难言之矣,殆如卢敖之游太清,列子之御泠风也。其景则三闾大夫之江潭也,其笔墨如子龙之梨花枪,公孙大娘之剑器。……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退矣。……化之理,至静至深。即此静深,岂潦草点墨可竟?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这也正是对先生绘画艺术的最好诠释吧。
先生的篆书早年走的是乃师白石先生的路数,即先生从《天发神谶》入手,复以吴昌硕所临“石鼓文”为参证;楷书以北碑为宗,又参以赵之谦“潘公潘夫人墓志铭”笔意;行书则在赵、吴、齐之间。凡此种种,融会贯通而形成了既洒脱自然,又雄强劲悍的书风。
崔子范、周铁衡、娄师白合作国画
梨皮产富图
傲寒图
周铁衡篆刻印谱
先生的篆刻造诣是非常人所及的。早年得陆小轩指授,摹习秦玺汉印,又亲受白石先生的教炙,再融以赵之谦、吴昌硕的印法,而后形成结字奇纵,章法险峻,苍雅古健的自家印风。至使乃师不得不发出“……不独有过于予,已能超出无闷矣!”的赞叹。先生的“聋翁书画”“聋翁宝藏第一”等印蜕传到江南,亦曾得到西泠印社同辈诸公的赞誉。又先生所镌毛泽东词《沁园春☒雪》组印二十七方,凡周金古玺、汉篆秦风尽出刀下;分朱布白,变化多端,更属精妙绝伦之作。马国权先生在所著《近代人印传》中,于东北印人仅刊录包括先生在内的三家(另两家是王光烈、宁斧成),也正是对先生篆刻艺术成就极大的肯定。
纵观先生的书画,篆刻艺术成就,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李仲元评骘道:“先生执术行医,治病救人,为一地名医;而挥翰作画,点染丹青,铁笔耕耘,龙泥凤篆,又为一代高手……先生有意为医生,则医名自在;无意作画家,而画名远扬。”堪称允当。
先生又是一位诗人。先生的诗法古而不泥古,诗思极为敏捷,即席赋作,时出新警之语。所作大多是讴歌时代、热爱生活、积极向上之作,存世量亦复不少,相信定当有结集的一天。
先生又是一位爱国、开明、通达事理的收藏家。早在建国之初,曾手钤所著《半聋楼印草》百部义卖,为抗美援朝筹款;而后又多次将所藏珍品文物上百件捐给东北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这对一位嗜古如生命的收藏家来说,其精神又是何等难能可贵!
先生离去四十五个年头了,且愈行愈远……而今,我已衰年,可我回头看先生的艺术形象,还是那么高大,且仍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感觉。为先师结集作序,确有惶恐之感:锱铢分寸难于把握。评说不足,恐有损先生光辉;评说失当,恐为世人齿冷。我爱我师,但不至信口,好在有先生的作品在,就此不再哓哓,还是来品味先生作品吧。
(本文作者为新民市政协原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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