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ain Fantastic《神奇队长》：文化废墟与精神家园

散步的鱼

欧洲著名的人文主义学者托马斯·莫尔（St. Thomas More）在他的传世名作《乌托邦》（Utopia）中描绘了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他写道：“乌托邦不仅自由、民主、博爱，而且无比富有，那里的人都是长相俊美、具有超凡能力的神族。”“乌托邦”是人们在精神层面构建的理想世界，也是对完美的社会形态的终极向往。然而，无论人们如何追求，绝对理想的社会就如人类历史浩瀚烟海中那座遥不可及的神秘岛屿，是无法到达的美丽仙境。2016年的美国电影《神奇队长》（Captain Fantastic）便以此为主题，讲述了一位慈父为摆脱丑陋且庸俗的现代社会，在与世隔绝的原始丛林中创建了一所“世外桃源”，并在这里培育自己的子女，从而演绎了一个现代“乌托邦”的故事。

丛林中的小小“理想国”

影片中，在美国西海岸的原始森林里，Ben和妻子Leslie带领他们的六个子女生活在一起。Ben愤世嫉俗，受左翼思潮及人文主义的影响，他极端厌恶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与规则，痛恨工业对环境的污染，唾弃市场经济和商业社会，崇尚自由、理性和知识，追求返璞归真的生活。他不想让孩子们受到现代社会快餐式文化的影响，虚度人生，因此，他和志同道合的妻子带着子女们搬离了城市，来到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在与世隔绝的丛林里，他们搭建起简陋的木屋，制作了实用的生活用具，还栽种了蔬菜和水果，保持生活自给自足。除此之外，Ben还制定了严格的体能训练和知识教育的课程，想把孩子们培养成为健康、理性且智慧超群的人。

几个孩子在大自然中成长，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之美。白天，Ben率领孩子们在丛林中狩猎，练习格斗和攀岩，教他们野外生存的各项技能。夜晚，他们点燃篝火，围坐在一起，讨论文学和诗歌，解读政治和历史，研究宇宙与量子物理学……漫天星光下，大家合作演奏的悠扬乐曲回响在丛林深处，如同纯净的大自然般优美而和谐。这个小家庭建立了一种井然有序的生活，简单、自由而纯粹，就像哲学家所描绘的“理想国”。

然而，看似快乐的家庭也存在着不少问题。Leslie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不得已被送回城市的医院接受治疗。大儿子Bodevan偷偷报考了大学，居然同时收到包括哈佛、普林斯顿在内的多所名校的录取通知书。Bodevan刚成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并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由于与世隔绝，他的青春理想、抱负以及对爱情的渴望被压抑在内心深处。当他偶尔跟随父亲下山采购物品，碰见同龄异性时，这个英俊的男孩尽管会六国语言，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令他非常懊恼。二儿子Rellian到了叛逆的年龄，对眼下的生活产生了质疑，对严酷的训练心生不满，还将母亲的病归罪于父亲。尽管这个家庭维持着外表的圆满，内部却在分崩离析。

由于病情持续恶化，Leslie在医院里自杀了。Ben将这个消息如实地告诉孩子们，要他们勇敢地面对母亲的死亡。第二天一早，他便带领他们进行日常的训练。一行人在丛林中奔跑和穿越，在雨中冒险攀岩，在危机关头选择自救。在任何情况下，Ben都要求孩子们保持坚强和独立，并保證原有的生活不被改变。

Ben与Leslie的父亲在电话里沟通，希望岳父能遵照Lesilie的遗嘱，按照佛教徒的习惯将其火化。岳父对他的请求大为光火，并警告他不得出席葬礼。可孩子们非常思念母亲，都希望能见母亲最后一面。他们要求父亲带领他们去参加葬礼，并完成母亲的遗愿。父亲几番犹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

Ben： We cant go to mommys funeral. We have to do what were told. Some fights you cant win. The powerful control the lives of the powerless. Thats the way the world works. Its unjust and its unfair. But thats just too damn bad. We have to shut up and accept it. Well， fuck that. So they know were coming.

尽管外面的世界冷漠而残酷，人们自私且丑陋，社会秩序与规则如同冰山一般坚不可摧，但他们决定团结一致，冲破这一切。

一个家庭存在的基础是爱和责任，而影片中的家庭形态仿佛有着更高层次的意义。它的价值体系丰富而庞杂，他们受左翼、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受浪漫主义文学的熏陶，有古典哲学的理性思维，还有自由革命的战斗热血……然而，孩子们如此庞大的价值观却是建立在仅有的书本知识和父母的言传授教之中，看似对外面的世界认识深刻，实际上对其一无所知，因而他们所建立的“乌托邦”便显得空洞且虚幻。

文化废墟上的一次旅行

父亲开着巴士，带着六个孩子离开森林，前往新墨西哥参加母亲的葬礼。一路经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商业社会的繁华一览无余。但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片文化的废墟。父亲趁机为孩子们解读消费主义与现代社会的弊病，让他们认识到被商业化和娱乐化淹没的社会有多么悲哀。他们在车里谈论文学，讨论争议性话题，甚至谈论性的问题，无所禁忌。开放式的讨论让每一个孩子的思维都如放飞的鸟儿，自由翱翔。

几个在丛林中长大的孩子初到城市，看到这里的人大都肥胖臃肿、大腹便便，都很惊讶，认为他们生了重病。他们在大自然中成长，接受长时间的体能训练，身材都坚实且挺拔；而精英式的教育让他们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也使他们更优于普通人。相比那些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这些孩子就像是从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神灵，俊美、智慧、强健且充满了灵性。

在父亲的带领下，一家人来到超市，合伙偷走了许多食物。在他们眼里，这些物资不过是资本主义剥削工人的罪恶。大家拿着胜利的果实，以他们的精神偶像——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诺姆·乔姆斯基的名义进行庆祝。父亲还为每个人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作为礼物。这时，叛逆的Rellian却流露出反感的情绪。endprint

Rellian： What kind of crazy person celebrates Noam Chomskys （诺姆·乔姆斯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语言学和哲学教授，美国左翼运动的负责人，被誉为“语言学界的爱因斯坦”“最伟大的持不同政见者”） birthday， like its some kind of official holiday？ Why cant we celebrate Christmas like the rest of the entire world？

Ben： You would prefer to celebrate a magical fictitious elf （小精灵） instead of a living humanitarian whos done so much to promote human rights and understanding？ Okay， well， lets have a discussion.

Rellian： Forget it.

Ben： No， explain. Take the opportunity to make your case. Were all open to hearing your arguments. If theyre valid and you persuade us， Im sure wed all be willing to change our minds. Right？ Use your words.

Rellian对这种无谓的辩论已经失去兴趣，他知道无论说什么，父亲都会用庞大的知识理论来压倒他，于是他选择默默地走开。

为了让孩子们成为更优秀的人，Ben营造了一个不受外界干扰的环境，却封闭了他们走向广阔世界的大门。他用自己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标准建立起一种强大的价值观，却也在无形中打造了一种极权。他是孩子们的精神领袖，也是道德标准。他看似公平、仁慈、博爱，却以强大的逻辑和精神信念进行专制化教育，并变相地以爱之名向孩子们施予压迫。如果说大儿子申请大学是对父亲的背叛，那Rellian的态度便是对父权的直接反抗。

Ben带着孩子们在他的姐姐家落脚。不同世界的两家人聚在一起，行为和习惯都差异巨大。Ben允许他的孩子们喝酒，并大方地谈论死亡和疾病，对孩子们知无不言。而城市中的父母则制定了无数的规则，约束孩子们的行为，禁止他们过早地接触成人世界。姐姐对弟弟的生活和教育方式忍无可忍，认为他以个人意志毁掉了孩子们的一生。Ben则认为他的教育理念更为科学和优秀。为了证明自己，他找来姐姐的两个儿子，问他们如何看待《权利法案》（the U.S. Bill of Rights）。上初中的弟弟全然不知，上高中的哥哥大概知道那跟法律相关。而Ben年仅八岁的女儿却倒背如流，她甚至能通过不同国家和社会的对比，描述《权利法案》对整个社会及个人自由的影响，俨然一副学者的姿态。面对如此情景，姐姐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为这个家庭的未来担忧。

姐姐的孩子是在美国城市出生成长的一代，他们身上显露的傲慢、无知和懒散无不流露出快餐文化的弊端。相比而言，Ben对孩子们的教育显得更为成功：他们勤奋智慧、学识丰富。可另一方面，他们对真正的社会生活却一无所知。两种无知的显露无不彰显出两个世界的不足和缺陷。

为死亡载歌载舞，

犹如迎接新生

电影的开头，Bodevan用一场漂亮的猎鹿完成了他的成人礼。他的额头被涂上猎物的鲜血，随之接过父亲递来的动物内脏，生吞了下去，由此完成了一个男孩向男人的转变，他为此骄傲不已。然而，当他走出荒野，看到不同的世界，一种全新的人生期望也油然而生。

在去往新墨西哥的路上，巴士在中途停顿，Bodevan邂逅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两人在迷人的夜晚漫步聊天，男孩的优美身姿和绅士谈吐吸引了女孩，而她的热情和青春活力亦感染了他，两个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擦出爱的火花。初尝爱情滋味的男孩激动地下跪，当着女孩母親的面向她求婚。这个举动令母女俩忍俊不禁。但她们随即为他的真诚所动，并没有嘲笑他，只是劝他回家。

在父母的精英式教育下，Bodevan博古通今，满腹才华，并且拥有高尚的品格。他用一种文学作品中才有的古典而优雅的方式向女孩表达爱慕和尊重，这原本是一种高贵的绅士品格，可放到现代社会，便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可笑。如果说那场荒野猎鹿是他在丛林世界的成人礼，那与这个女孩的浪漫一夜，才算他真正长大成人的标志。追求爱，遵从欲望和本能，这才是人性。所以说父亲的专制教育在无形中建立了一种极权，隔离的环境也压抑了孩子的天性。

Ben一行人匆匆赶到Leslie的葬礼。他们衣着艳丽，举止怪异，女孩们的头上戴着花冠，像是参加派对。一家人的奇装异服令在场的人们倍感惊讶，更令Leslie的父亲愤慨。此时，神父在台上念着悼词，那是千篇一律的流程化的赞美，沉闷且无聊。而他对Leslie的描述就像在说另一个人。Ben忍无可忍地走上台，向众人讲起了妻子的生平。

Ben： First of all， Leslie practiced Buddhism， which to her was a philosophy and not an organized religion. In fact， Leslie abhorred （厌恶，憎恶） all organized religions. To her， they were the most dangerous fairy tales ever invented， designed to elicit （引起） blind obedience （服从） and strike fear into the hearts of the innocent and the uninformed. To her， the only thing worse than death would have been the knowledge that her rotting flesh was to be trapped for all eternity inside a big box and buried in the middle of a fucking golf course. Although the absurdity of being eulogized （称赞，歌颂） by someone that didnt even know her has exactly the kind of comedic flourish （引人注意的动作，夸张的动作） that Leslie would have cherished. If nothing else， she had a sense of humor. I want to read something to all of you， so youll know what I mean. Leslies last will and testament. And I quote， “in the event of my death， I， Leslie Abigail Cash， as a Buddhist， wish to be cremated （火葬）. My funeral， such as it is， shall be a celebration of the life cycle， with music and dancing. After， it is my expressed desire that my ashes shall be taken to a nondescript （平庸的） location， preferably public and heavily populated. At which point my ashes， promptly and unceremoniously， are to be flushed down the nearest toilet.endprint

不惧死亡，不问灵魂的归处，认识到生命的过程不过是物质机体在大自然中的生与灭，为死亡载歌载舞，热情欢送……拥有怎样的人生境界，才能如此笑看生死，并将人生的悲剧演绎成美好的喜剧。

如果说这个家庭的古怪、孤僻和不合时宜令人发笑，父亲的专制偶尔令人生恨，但必须承认，他们精神世界之磅礴、心灵世界之纯净的确令人钦佩。然而，普通人终究无法接受如此哲学的思想，也难以到达这样的精神境界。为此，Leslie的父亲怒不可遏，将Ben哄出了教堂，并禁止他参加下葬仪式。

永不放弃，追逐永恒的精神家园

Rellian一直将母亲的死归罪于父亲，他向哥哥Bodevan透露，母亲在森林中已然病得不轻，Rellian认为是父亲逼疯了她。负气之下，Rellian来到外祖父家，想就此离开父亲。弟弟离去后，Bodevan鼓起勇气向父亲袒露，他已經收到了各大名校的录取通知书。

Ben： Or， or that for months youve been lying directly to my face.

Bodevan： It was Mom. She helped me with everything. We did it together. I just want to go to college.

Ben： You speak six languages. You have high math， theoretical physics！

Bodevan： This is what Im talking about！

Ben： What the hell are these people going to teach you？

Bodevan： I know nothing！ I know nothing！ I am a freak because of you！ You made us freaks！ And Mom knew that！ She understood！ Unless it comes out of a fucking book， I dont know anything about anything！

Ben和妻子曾无比痛恨他们所处的环境，不愿服从冰冷而可笑的秩序和规则，不认同它的道德与价值观，从而选择退隐山林。可Bodevan和他的弟弟妹妹们从小便被隔离，并不了解真实的社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看似无所不知，但他们的一切理论都是建立在书本和空想之上。没有生活的经验便不足以谈论生活。他们都是在虚幻的“乌托邦”中培育出的毫无实践经验的“怪胎”。

Ben来到岳父家寻找出走的Rellian，Rellian却不愿离开。固执的Ben随后组织了一场拯救Rellian的行动。他让女儿Vespyr潜入Rellian的房间带走弟弟。然而，Vespyr却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了下来，摔成脑震荡，差点危及生命。这件事令Ben为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职而深感愧疚。

由于Vespyr需要疗养，一家人住进了外祖父家，而这段时光也令孩子们体会到不一样的家庭生活和幸福温暖。在这里，Ben看到了妻子写给她母亲的信，信上说她建立了一个理想国，她的子女将变成哲学之王，而她会与病魔战斗到最后一刻。然而，她最终选择了死亡。

Leslie是一名伟大的女性，她曾远离俗世，在荒野之中建立起自己的家园，去寻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世界；她洞悉宇宙万物，生活哲学超越了生死。然而，当她看到孩子们逐渐成长，在她和丈夫建立的“王国”中成长为智慧又无知的人，母爱与信仰在她的精神世界开始产生对抗，最终导致她陷入疯狂。Leslie或许一早便意识到，孩子们需要学习和了解这个世界，才能做出自己的人生选择，因此她才会偷偷帮助大儿子报考大学。母爱最终战胜了信仰。Ben看完信后倍感沉重，决定将孩子们留在这里，独自离开。

他踏上了回归森林的旅程。没了孩子们的陪伴，巴士车显得空空荡荡，令他伤感。夜里，Ben在路边生起火堆，体会到深深的孤独。这时，孩子们居然从车里走了出来，原来他们一直躲在车里。Rellian也来了，他向父亲忏悔，说自己并不恨他，只是因母亲的离去而悲伤。他们最终选择跟随父亲，亲情化解了一切。

孩子们想完成母亲火葬的遗愿，他们说服父亲保留希望，奋斗到底。在父亲的带领下，一行人在深夜潜回墓地，挖出母亲的灵柩，偷偷搬上车运走。他们带着母亲的遗体，来到山中的湖边，将她置于一堆木头之上。他们点燃了木头，围着火堆歌唱和舞蹈。在宁静的湖畔，美丽的蓝天白云之下，母亲最终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亲人们为她载歌载舞，用喜剧的方式欢送她，如她平生所愿。随后，他们来到机场的洗手间，将母亲的骨灰撒入马桶冲走，欢笑着，与她最后告别。倘若死亡与离别如此轻松而喜悦，那人生必定无所畏惧。

无论理想主义多么飘渺和虚幻，却不可否认它的神奇力量。就像这个不同寻常的家庭，尽管有着种种缺陷和不足，却散发出磅礴的生命力。尽管家庭成员们的行为看起来荒诞古怪，具有争议，但他们的非凡智慧和优秀品格却弥足珍贵。也许他们的价值观不过是嫁接在理论上的空想，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却强大、富足、光芒万丈。谁能轻视他们？

Ben最终选择将Bodevan送去上大学 。临行前，他教导儿子要真诚地生活，做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最后，他带着孩子们在一片农场中安定下来，并送他们去上学。一家人养鸡种菜，生活自给自足。Ben以这样的方式回归了社会，因为爱和责任，他终究向现实做出了妥协。但无论如何，家还在，爱还在，他们还守着那份初心，也将永不放弃追求他们的精神家园。

电影《神奇队长》是一则人类社会的寓言，看似荒诞不经，却透露出现代社会的弊端，也反映了“乌托邦”梦想的虚幻。然而，影片没有过多地批判现实，也没有刻意嘲笑理想主义，只是呈现不同的信仰、道德与追求，让观众体会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舍。现代社会的弊病是人类文明前行路上的顽疾，也是人类进步所要付出的代价，而保持理想主义和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才能让我们在前行路上不断反思，最终走得更远。究竟哪里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家园？这值得我们长久追求，努力探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