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黄佐临

2017-10-14 01:11黄蜀芹
小演奏家 2017年7期
关键词:萧伯纳话剧戏剧

黄蜀芹

佐临是中国戏剧界的权威之一,但他从不以权威自居。佐临平时清凉如水,无波无澜,甚至不像春水打皱,但他胸中始终涌动着波浪,那便是对人生、对艺术、对祖国的激情。

——曹 禺

2017年正值世界戏剧日暨中国话剧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上海市戏剧家协会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隆重举行黄佐临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纪念活动——“黄佐临艺术创新精神继承与发展”主题研讨会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艺术委员会全国专家聘任仪式,深切缅怀这位与中国话剧同生并做出杰出贡献的著名话剧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老院长。

“南黄北焦”是人们对中国话剧界两位泰斗级人物黄佐临和焦菊隐的概括。一个世纪以来,中国话剧伴随着战火硝烟诞生,经历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洗礼,终于走到今天。黄佐临于1906年出生,原名黄作霖,是我国著名戏剧、电影艺术家和导演,上海解放前夕,他积极投身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地下剧影协会,新中国成立后,黄佐临的爱国热情和创作激情与日俱增,作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创始人之一,他时时与祖国人民共命运,以戏剧和创新为生命,无论当导演还是做院长都为中国话剧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正如上海戏剧协会主席杨绍林在纪念黄老的发言中总结道:“纪念黄佐临,我们要纪念和学习他始终与祖国共命运、与时代同呼吸、与人民共患难的崇高品格和精神境界;纪念黄佐临,我们要纪念和学习他强烈的创新变革意识;纪念黄佐临,我们要纪念和学习他淡泊名利、对艺术精益求精、以戏剧为生命的赤子之心;纪念黄佐临,我们要纪念和学习他关心培养艺术人才成长的宽广胸怀和大师风范。”

我的祖父原本不是特别富有,祖籍广东番禺,后来到天津和英国人一起做石油方面的生意,做得非常成功。

1906年10月,我的父亲黄佐临出生于天津,是家里的长子,到了父亲上学的时候,祖父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商人了。当时,祖父在天津置办了家族的房屋和产业,生活比较富裕,父亲从小学念外国人开办的贵族学校——天津新学书院,中英文都学。

天津新学书院是个教会学校,院长是英国人哈德博士——一位出身贵族的物理学家,他自愿放弃一切到天津当传教士,创办了这个学校,除了中文课之外一律英语授课。中学毕业后,父亲没有在国内念大学,而是被祖父送到英国,进入英国伯明翰大学读商科。父亲照家长的意愿学了两年商科实在不喜欢,之后自己转学社会学。两年后,父亲回国了,祖父要他帮助自己经营石油公司,希望由自己的儿子来继承家业。那段时间,父亲一边任职于天津亚细亚火油公司,一边在天津一些学院任教。父亲在新书学院任教时只有二十五岁,因为受到哈德院长的赏识,成为了这所学校的名誉院长,杨宪益(著名学者、《红楼梦》《老残游记》的英译者)等人都是他的学生,但其实父亲当时的年纪也大不了他们多少。

林溪的生活

1925年,父亲到英国读商科,他常说自己很木讷,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出风头。当时,留学生需自己找住处,父亲与一批留学生居住的地方是个树林,叫“林溪”,也叫“林溪学院”。

怎么会有林溪这个地方呢?那其实是当时英国建立的一个无污染、讲究福利的新村式企业,一位巧克力大企业主将自己的一座别墅捐赠出来办了这所林溪学院,供七八十名留学生寄宿。这些留学生来自于世界各地,挪威、美国、日本、德国、苏格兰、丹麦,甚至阿拉伯国家,我父亲是那里唯一的中国人,学生们在林溪过着国际大家庭式的生活。父亲在那里过得很开心,性格也變得越来越开朗,可以说是林溪的生活激发了父亲的天性。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些林溪的同学从报纸上知道我父亲的消息后,纷纷从世界各地来信,我记得其中有个七十五岁的挪威老太太、有个西班牙退休教授,还有些日本和其他国家的同学。

据我父亲说,那时林溪每逢周末都有晚会,各国的学生都会表演他们的拿手节目,就像国际艺术节似的,有音乐、戏剧、朗诵、杂耍、歌舞等等。我父亲经常在别人的节目中客串角色,乐此不疲。有一次,他帮一个德国同学在戏中客串一个黑奴,表现的是贩卖奴隶的船只驶往美洲途中发生的故事,是一个悲剧,可是当父亲把脑袋从船舱底下探出来时,因为演得太夸张,所有观众哄堂大笑。负责那个节目的同学急得从幕后跑上台去,问我父亲为什么要那样演,台下的观众笑得更厉害了。父亲还自编自导了两个小戏,算是处女作,一出戏叫《东西》,讲的是一位工程师把自行车和人力车合在一起,发明了一辆三轮车;另一出戏叫《中国茶》,是讽刺一个“中国通”竟然把出殡当成结婚,还把烟叶当成茶叶熬成汁请中国学生喝,出了很多洋相。

戏剧大师的赞赏与鼓励

后来在同学的鼓励下,父亲将自己创作的剧本寄给了戏剧大师萧伯纳,在信中他不仅表达了对萧伯纳的尊敬,还表达了对另一位大师亨利克·易卜生的崇拜。但他没想到萧伯纳竟然给他回了信,信中说:“一个易卜生,他是个门徒,不是大师;一个萧伯纳,他是个门徒,不是大师;易卜生不是易卜生派,他是易卜生;我不是萧伯纳派,我是萧伯纳。如果你想有所成就,千万不要做门徒,你必须依赖本人的自我声明独树一帜。”

萧伯纳这段话对我父亲走上戏剧道路有着重要的影响,他成为父亲艺术启蒙的导师和一生敬重的老师。

父亲第二次去英国留学是1935年,这一次,他选择学文学艺术,后来获得了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同时,他还在著名戏剧家圣丹尼创办的伦敦戏剧学馆学习导演,研究欧美戏剧电影流派,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后才回国。临行前,萧伯纳寄语:“起来,中国,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如果你有毅力和勇气去掌握它,那个未来的盛典将是中国戏剧,不要用我的剧本,你们自己来创作。”当时,我妈妈金韵之也在伦敦戏剧学馆学表演,她和父亲接受的是当时最优秀的训练方法。

我小时候在一本烫金的相册扉页上看过萧伯纳的英文原信,我父亲把它翻译成了中文。这本相册是萧伯纳赠给父亲的,封面中央有个烫金的汉字“萧”,是父亲写的。这本相册是萧伯纳对父亲的一种鼓励,希望他日后有满意的、富有独创性的作品时就把剧照放进去,但是一直到后来,这本相册都是空白的,因为对于自己导演的一百多部戏,父亲始终认为没有一部是真正让自己满意的,他说这本相册是一个青年艺术理想家的纪念品。后来,这本相册在“文革”期间丢失了。endprint

他的外号是“淘气小鬼”

据我三姑说,我父亲小时候虽然不爱讲话,但骨子里很顽皮,他曾捉了只蛤蟆放在祖父的鞋子里吓唬人。在英国时,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淘气小鬼”,因为他是一个玩得特别聪明的人。

三姑还告诉我,父亲爱偷糖吃,因为糖盒子有盖子,而且盖得紧紧的,他就从盒子下面抠出糖来吃。父亲平时比较文静,所以我祖母特别喜欢他,但我祖父喜欢几个活泼好动的弟弟和妹妹,作为长子,父亲常常被差去干活,夏天浇花,冬天生煤炉。

我们小时候也有很有趣的事,比如父亲认为自己是住在上海的天津人,因此依然保留着天津人的一些习俗,一到冬天,我们一家人都会穿上天津人穿的棉袍子,完全是北方人打扮。我们穿着长棉袍去上学,学校的上海小朋友都笑我们,父亲还常常穿着长袍在家里走矮步,越走越矮地逗我们。当时,我们觉得好奇怪,他怎么走到地里去了?我们急着去掀开他的长袍看,虽然百思不解,但开心极了,這就是童年时父亲带给我们的快乐。

艺术家是发不了财的

父亲从来不看重钱财,虽然家里比较富裕,衣食无忧,但事实上父亲曾告诉我们,祖父对子女的教育很严格,给他们的花销并不多,不让子女们乱花钱。他总说到他弟弟,就是我的叔叔,叔叔总觉得钱不够,但对父亲来说钱永远是够的。我觉得父亲一贯是个非常自律的人,年轻的时候就这样。

我的父母可能和多数文艺工作者的经历不同,他们出生于商人家庭,却愿意做穷戏子,且并非生活所迫。他们年轻的时候去欧洲留学,那时候比较重视政治、经济之类的文凭,为了家长也曾经学过商科,但是他们终归不喜欢,一个做导演,一个做演员,虽然家庭反对,但还是自己选择了人生道路和事业。戏子在当年是下九流,上层家庭的孩子特别是长子是绝不许从事这一行的,还好两个家庭都没有过分地阻挠他们。从艺或从商,父亲做出选择的时候,就明白艺术家是发不了财的。

我记得有一年他领了一台小戏的导演酬金,总共一百五十元钱,他高兴地说自己在上海人艺做导演四十年,还是头一回领到酬金。

不要黄佐临博物馆

解放前,父亲用祖父留下的一份遗产买了一栋带花园的二层洋房,在现在的华山路附近,现在华山路是好地段,但那时候是郊野。当时,来上海的戏剧人没地方住就来我家,我是看到黄宗英的文章才知道这件事的,黄宗英曾经住过,黄宗江也住过。黄宗英这样回忆道:“那时我们在上海没有栖身之地,就寄居在黄佐临先生家里。白天,先生给我们布置台词、形体作业,让我们练习,晚上饿了,我们就偷偷地去开冰箱找东西吃,吃完以后,关上看看,那个灯还亮着,然后再打开关上,灯还亮着,只好去睡,但是睡不着,想着冰箱里面的灯还没关,那个时候家里有冰箱是新鲜事。”

孤岛时期,话剧团很多,一些有才华的话剧青年也经常在我家聚会、讨论,后来索性排起了戏,他们不为演出,只为兴趣,我们家的草地和阳台就是他们的舞台。雨天进客厅,沙发推到一边继续排练,客厅中间的一张地毯是练功的地方,《荒岛英雄》《天罗地网》《梁上君子》这些戏都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排出来的,后来他们才正式成立了苦干剧团。

现如今房子还在,但是产权不是我们的了。有人曾经跟我们建议把这个房子建成纪念馆,父亲听说以后坚决不同意,他病重的时候跟我们说他不要纪念馆。有人问为什么?其实没有为什么,父亲就是不要,他觉得自己活得很坦然,活着的时候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不想死去了身后还拖着什么,所以这个房子就在我父亲的建议下卖掉了。

1987年正值父亲八十大寿和从艺五十周年,人们建议举行一个纪念会,父亲开始不愿意,后来经上海人艺院长沙叶新做工作,他才同意去。在那次会上,他没用讲稿讲了大半个小时,做了生平最长的一次发言。那天来了很多人,曹禺、张瑞芳、白杨、陈颐等,还有日本的千田是也、栗原小卷,这个会开得很温馨,我能感觉到人们对我父亲的崇敬和亲近。

父亲留下的遗产

父亲很少说话,但他一直在用实际行动来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做事和做人,他一直热衷于上海人艺的话剧事业,那时候叫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现在叫话剧中心。话剧中心所在的安福路院址过去是他认识的一个富豪的私宅,那个人后来到台湾去了,是父亲把这个院落推荐给当时的市长陈毅,然后又成立了话剧团,最开始是话剧学馆,后来在它的旁边造了一幢高楼,成立了话剧中心。父亲以自己的行为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坚守和热爱自己心中的艺术和事业。

父亲其实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真诚地面对人生,真诚地对待周围的人,不管家里人还是工作伙伴。他的心里始终有一片净土,八十八年来一直怀有一颗童心,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记得八十大寿纪念会结束以后,他用毛笔写下了座右铭:“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真诚、执着、幽默、自在,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

总结自己的一生,父亲用了萧伯纳的一句话:“当你离开人世间比你进入人世间有了进步,而其中有你一份力量,便可死而无憾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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