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然古色 渊乎古声

2017-10-10 16:03袁龙海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黄宾虹张大千

袁龙海

顾飞简历(1907—2008)

著名女画家、诗人。原名慕飞,号默飞,生于浦东南汇,为著名翻译家傅雷之表姐。她早年随大哥顾佛影学诗文,毕业于南汇城南初级师范学校。1928年拜黄宾虹为师,专习山水画。抗战时期师从江南硕儒、爱国诗人钱名山。1934年,顾飞和陈小翠、冯文凤等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多次举办个人画展并者参加各类艺术展,作品曾被选入柏林艺展。1944年,与裘柱常、傅雷等共同署名发起在沪举办“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她诗、书、畫三者俱佳,广受赞誉。曾任教于第一女中和中西女中。解放后任上海工艺美术学校教师。1984年受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有《顾飞画集》传世。

熟人的文章难写,此话一点也不假。

今年是顾飞诞辰110周年,为了让世人了解这位充满传奇色彩艺术老人,上海文史研究馆将于十一月推出“顾飞百十诞辰画展暨研讨会”。后生有幸,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期曾受业于先生,然而要正儿八经地写一篇先生的文章,却迟迟反复了多次,始终也未能找出一个好的视角。于是一段时间来,我重新翻出《顾飞画集》《梅竹轩诗词》《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黄宾虹书信集》来读,以便从中理出头绪。

顾飞出生于清末民初1907年,历经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朝,于2008年102岁时仙逝。她成长于军阀混战年代,那个特殊时期相对宽松的政治,催生了一批饱学诗书的民国学界“清流”,他们对动荡的国家民族,怀着强力的使命感,创事业、开报馆、结社办刊,宣扬进步,几乎与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大行其道一样的局面。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活跃着一个女子书画团体——中国女子书画会,成员遍及全国达到200余人。顾飞与陈小翠、冯文凤、李秋君、顾青瑶等一起是主要发起人。据史料记载,在1933年春,黄宾虹的夫人宋若婴和侄女黄映芬率先响应加入,首次筹备会在冯文凤家。第二次会议于次年初夏的李秋君寓所,当年举办全体会员作品展,后来何香凝也有作品参展并任名誉会长。中国女子书画会出版过四期会刊,第一期序言由黄宾虹亲拟。该年,顾飞的作品还参加了“柏林画展”,在随后的六年里三次举办个人画展,又与冯文凤、陈小翠、谢月眉一起办过数次“女四家”联展。可谓意气风发,巾帼不让须眉。

成为黄宾虹的女弟子

从大家闺秀到闻名十里洋场的女画家,如果没有几十年的传承学习和名师的开启,往往显得不够真实。顾飞也不例外。

顾飞1907年出生于浦东南汇黑桥,一个没落的乡绅家庭。在出生十个月大时,因脚被丫环重手扭伤致残留下终身遗憾,所以在教育上其父母视其如男儿一样加倍要求,“到了三、四岁时便与二哥顾仑布一起学对仗变平仄”。1924年,顾飞毕业于南汇初级师范,她有四个哥哥,大哥顾佛影长她九岁,追随诗人天虚我生陈蝶仙,是陈蝶仙得意弟子,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因有诗集《大漠呼声》,被称为“大漠诗人”。二哥顾仑布是与周恩来同批赴法国留学的知识分子,在留法学生中担任生活委员。“大名鼎鼎的傅雷就是二舅顾仑布回国探亲时带出去的”(裘因语)。她的两位哥哥都是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人,对她影响很大。

1926年,19岁的顾飞进入上海“城东女校”接受新式教育,黄炎培、李叔同、萧蜕庵、顾佛影等名家曾执教于此,五四新文化思想在这里传播,学校开设国画专科,顾飞开始学习绘画,并立志做一个画家。之后,她当过小学教师、文书、家庭教师。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书画大师黄宾虹,得以拜其为师。

拜师经历在顾飞的一篇回忆录中有记载:“1928年春天,我在福煦路汾阳坊的一户人家做家庭教师,前弄堂就是神州国光社,当时担任总编辑的黄宾虹先生就住在那里,汾阳坊弄堂之间相隔只有几步宽,前后人家不但可以看得见,甚至隔弄可以对话,我每天教书之余读书、画画,并把画好的画张挂在房间里。大概是对面黄家发现对面的女孩是个画画的,有一天黄老师的侄女映芬隔窗打招呼,说伯父是个画家,家里有很多藏画,可以来看看。我听了很高兴,当下就跑过去了。黄老师和师母正好在,他们给我看了他的作品和家藏的古画,并问了我一些问题:比如以前跟谁学,学了几年,哪样的好,好在哪里,我都一一相告。他们大概是看我很诚实又勤奋,就答应可以来学画。此后,由二哥伦布陪着向黄老师行了拜师礼,就算成了黄家入门弟子。”

时年,六十多岁的黄宾虹先生推崇承继传统,强调神似古人,而顾飞在古诗词方面的涵养,成为特别值得在画学上培养发展的专长。以至于顾飞有一段时间住在黄宾虹家,可以朝夕接受黄宾虹的指导。顾飞先生说过的往事,再一次通过其公子裘吉先生得到了证实:

有一段时间黄宾虹先生与张善之、张大千兄弟在上海西门路一起租赁而居,宾翁住一楼,善之兄弟住二、三楼,顾飞与黄映芬合租二楼亭子间与老师朝夕相处,直到黄映芬结婚了才搬出来。那时,诗人谢玉岑也住西门路,与张氏兄弟走动十分频繁,她经常可以听到他们高谈阔论。张大千很欣赏顾飞写的诗,曾在他的《武陵春》手卷上请顾飞提了一首诗,曰:“武陵春色堕春风,相见当年寂寞红。难得人间干净地,千秋留痕洒江东。”张大千的仕女画得好,顾飞曾想拜他为师,而张大千说我们只能是朋友,你教我写诗,我才能教你画仕女,这样才不乱了辈分。

1932年,顾飞与其大哥顾佛影一起邀请黄宾虹及张氏兄弟、谢玉岑等到南汇老家“红梵精舍”赏桃花。赏花之后黄宾虹与张氏兄弟还合作了一幅《红梵精舍图》,由谢玉岑题记:“壬申三月七日,佛影慕飞二先生招同人游黑桥看桃花,夜宴红梵精舍,酒后合作是图。黄宾虹画精舍,张善之画三树,张大千补成,最后嘱余题记……玉岑居士。”

张大千在艺术上属于早熟,在成名之前经常讨教于黄宾虹,大千的笔名最早是黄宾虹使用过的。张大千年轻时对笔墨纸砚已经十分讲究,都是定制,他有两锭自制的墨赠送顾飞。裘吉至今保存着一锭完整的,还有一锭顾飞生前使用,只剩下一小段。说到此事,裘吉特意找出给我看,只见墨锭上有“云海归来,张大千居士”落款,反面有“蜀人张善之与弟大千,姪旭明吴生子京慕生泉淙,同游黄山,时年末秋九月也”一段文字。endprint

顾飞与裘柱常成婚于1935年。此时诗人谢玉岑已经卧病榻无力作诗画,赠送一幅自己珍藏的大千《莲藕图》作为贺礼。谢玉岑36岁辞世,顾飞做一首《苏幕遮》以志哀思:“水频流,花瞬谢,辛苦啼鹃。重说伤心话。不道人间今更窄,一代高才,一个难容下。旧尘封,新燕社。汉砚秦碑,迟早须臾借。遮莫江南风雨夜,是处春归,天上春来也。”

被期许的“当今第一流人”自订“日课”

黄宾虹大师属于慢热型的天才,所谓“艰苦卓毅、存亡继绝”的人物。他一生遭遇挫折、誤解、冷落,对名利的淡薄,对本身立场的坚持,在晚清入民国一代画学宗匠中不作第二的。宾翁早年屡试不第,后投身革命、创南社、结同好。中年后专注于金石书画研究数十年,直至八十岁左右成就大名。

顾飞的性格与悟性,与其恩师有类似之处,因为特殊的身世,对寂寞的承受力极强,异常勤奋而且悟性很高,因此被其师作为可期许的“当今第一流人”(黄宾虹语)。

后生有幸,山水得益于顾飞先生的传授指导,几乎每次或多或少听到顾飞言及心目中的黄宾虹,有的是重复的内容,对后生来讲就是一次反复的提醒与砥砺:“黄先生一生勤奋,一生累计创作书画至少达到两万幅。他常常告诫学生,不要为外面的名利所诱惑,毁誉由人,毁誉不由人。”黄宾虹的教诲犹如一盏明灯照亮着她,也激励着她。

顾飞即使在最困难“文革”时期,也坚持“日课”。谈到这一点,顾飞的儿子裘吉无不动容:“妈妈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我小时候,妈妈经常深更半夜起床,开一只台灯在画画。妈妈有一个自订的‘日课表,每天几点做什么事,画山水、人物、花鸟、读书看报一一写明。”顾飞白天要忙于家务,她什么事情都管,在解放初还参加妇联工作,还经常自掏腰包买白报纸写标语,因为腿脚不便,要儿子帮着张挂,“我跟着妈妈跑到五原路的教堂里去排凳子、拉标语。”(裘吉语)

在黄宾虹的激励下,顾飞十分努力并有个习惯,经常把自己在绘画中遇到的疑问写信给老师。从1934至1954二十年间,黄宾虹回复顾飞的书信有32通,还把自己的新作无数次馈赠弟子,并多次在顾飞的山水画上题书,其中的一幅山水,有黄宾虹二百多字的题跋,堪称经典:“观其落纸风雨急,笔所未到气已吞。画有气方有韵,气由力生。言地质学者,太阳有求心力与离心力,此即书法家拔镫法,画者得之,以求虚实兼到之方,而实处如山岳江河。无轻松之意,笔乃沉着,沉着后之轻松,犹扛鼎者举重若轻也。此东坡风雨疾之言也。否则如狂飙吹落叶,安得有气?练气之法,必求练笔始。有清一代,画之有笔者无几,亦由文人以为写意之事,不下苦力,其不如明贤多矣。明季大家,媲美元人,不为虚誉,女子画中两道坤,可钦也。”

题跋中“女子画中两道坤”,讲的是晚清画坛流传的“两道坤”趣事。“一道坤”为傅道坤,“貌丽性慧,自幼工丹青”(《越画见闻》)。《越中历代画人传》有曰:“她嫁于同郡范太学士为妻。新婚之后,人们不知她善画,一次元宵节张灯街衢,不想灯带上没有绘画,众人仓皇找善画之人,真在为难之时,道坤挺身而出,援笔立就,众人十分惊奇,于是名声大振。”另“一道坤”为李生之妻。又称李道坤,也善兰竹花卉,其画清丽绝尘,与傅道坤齐名。两位同名闺秀以映辉南北,称为佳话。黄宾虹借典说事,可见对女弟子寄予厚望。

1954年黄宾虹给顾飞的最后一封画论,现收藏于浙江博物馆,计一千四百余字。其中论及蓝田叔、陈老莲、蒲作英诸多历代名家用笔园健得之书法的道理等等。末尾道:“……《庄子·逍遥游》言,蝴蝶之为我,我与蝴蝶。若蚕之为蚁,孵化以后三眠三起,吐丝成茧,缚束其身,不能钻穿脱出,即甘鼎镬。栩栩欲飞,何等自在,学画者当作如是观,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之外,正谓画法已久,当于书法诗文悟出其法……千古不朽也。”

读《黄宾虹书信》及《黄宾虹话语录》,可见宾翁晚年对《古画微》宏论及道咸画学的研究一直耿耿于怀。黄宾虹艺术研究专家王中秀先生有一观点:“黄宾虹晚年没有精力重修《古画微》。《画学篇》长歌便是一个便宜之计,其中蕴含着宾翁一段无法了却的心愿。”足可信也。不难发现,在黄宾虹生命的最后三年,其创作进入一个高峰,金石书画,著述立说,洋洋大观。

黄宾虹病重之际还唠叨“平生最大的知音傅雷”,这不假。世人却并不知还有同辈知音陈叔通、柳亚子、宣古愚、陈柱,还有顾飞的夫君裘柱常等。黄宾虹在生命的最后三年,其山水画所呈现的笔墨精神,达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这里既有主观上的求变求新,也有一部分是在患白内障目力不济情况下的误判所致,恰恰是凭感觉下意识地画而进入了超越的境界,获得了习惯成自然的“自在”性,达到“官知止而神欲行”,一切都不期然而然,就像一个得道的修道者一样。

陈叔通、柳亚子、宣古愚、陈柱等,都是宾翁的诗友与同事。这里需说明的是,傅雷与裘柱常都是通过顾飞而进一步了解黄宾虹的。傅雷是顾飞的表弟,裘柱常是顾飞的丈夫。裘柱常晚年以编年史之法,花了七年时间写就《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黄宾虹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与过旭初、黄居素、张谷雏、傅雷、顾飞、朱砚英等老友、弟子等通书往来。弥留之际还在喃喃自语“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成为学人的精神导师。

“申江画客多如鲫,不及闺中顾默飞”

顾飞的诗词与她的山水一样,在1949年之前已闻名上海,究其原因,一是接受严格的庭训“童子功”及其大哥顾佛影的影响,更与顾飞33岁时得到爱国诗人江南硕儒——钱振鍠(号名山)的传授大有关系。

钱名山不到三十即为进士翰林,后弃官归隐,在家乡常州“寄园”收徒讲课,称大儒。其弟子中有谢玉岑(诗人)、谢稚柳(鉴定家、书画大家)昆仲、程沧波(中央日报总编)、郑曼青(诗人、太极宗师)等一时名流。1940年,钱名山避难于上海,住在拉斐德路桃源村,恰巧与顾飞的闺蜜——庞左玉同住一院,经庞左玉引荐,顾飞拜钱名山学诗词。在名师指导下,她的诗词造诣得到提升,不少诗词、题画诗刊登于《申报》,如《西湖》:“湖光岚气奇寒飞,碧玉南山入望微;万缕青罗织青水,一堤红棉衬斜辉。”读她的山水画及题画诗,“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意境,可见一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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