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左中右
贾岛:为诗做奴,绝不叫苦
◎王左中右
安史之乱后的京城街头,一个年近三十、衣不蔽体的男人伸着舌头,猛舔城墙上一幅新张贴的和尚画像。他不是在舔屏他的男神,他只是饿了—这张画像是蘸了米糊贴上去的。
舔干净画像边缘溢出的米糊后,这个男人才将空洞的眼神扫向这幅画像本身。原来,这是一张寺庙的招工启事,上面写着一句极其走心的文案:我养你啊!
于是这个男人在他30岁的年纪,为了一口咸菜泡饭和一件穿了就要戒色的制服,当了和尚。
这个男人就是贾岛,他的名句“松下问童子”曾风靡全球。
在唐朝,诗人如麻,但能冠以“诗X”名号的超级IP却屈指可数,比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魔”白居易、“诗鬼”李贺等。贾岛却以相当奇特的画风在拥挤的人群中跻身该“诗X”系列,被称作“诗奴”。
据说,当和尚之前,贾岛一直在考公务员,只是每年都会被自己可怜的分数虐得手抖。手抖不是因为他紧张,而是长期贫穷让他营养不良。
考到30岁,贾岛发现自己瘦得像个木乃伊,感叹现实再也支撑不了自己的梦想,便做了和尚。
虽说入仕是古代文人唯一的出路,贾岛的梦想却并不是考上公务员,而是为了活着。而他活着,是为了写诗。
“一日不做诗,心源如废井。”诗就是他的生活,贾岛不作诗,就会死。
反正做和尚也能写诗,那就做和尚好了。只是,当有人喊他和尚的时候,他都会正色纠正道:“其实,我是一个诗人。”
不过,如果不是真的无欲无求,做和尚太久,会憋坏的。寺院的清规戒律比女生宿舍的管理还严格,午后不得出门。贾岛有一次忍不住在本地论坛发了一顿牢骚,说“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不小心引起了韩愈的关注,韩愈便鼓励他还俗。
“不做和尚你养我啊?”
听到这一句,韩愈回了句:“什么?信号不太好,我先挂了。”
显然,韩愈不想养他。但这次对话让贾岛意识到: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然后,他在寺院销了号,还俗了。
之后,贾岛的生活自动从贫困模式进入了和以前一样的更贫困模式,甚至是最贫困模式。接着,他并没有等到理想的生活,而是等来了三个老朋友:饿、冻、病。
对贾岛来说,一顿酱油拌饭已经算豪华午餐了,“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也算过得去,但偏偏揭不开锅成了他的新常态。
于是,贾岛一边给自己洗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饿其体肤,饿其体肤”,一边捂着肚子在《朝饥》中写下:“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
你虽然吃不上饭,但你挨冻了啊。
每逢大约在冬季的时候,光唱“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是不会让自己暖起来的。别提羽绒服了,贾岛甚至连秋裤都穿不上。
贾岛吸着鼻涕,死盯着铜镜里自己鬓角的发丝,恨不得用鬓角的发丝织成衣服来抵御严寒了……于是他又在《客喜》中写下:“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
你虽然没衣服穿,但你有病生啊。
贾岛生病的时候,只能想念故乡,仿佛故乡的云在召唤他“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但他恐怕是买不起回家的车票了,眼看春草都长出来了,自己的病却还没有好,于是他在《下第》中写下:“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这就是贾岛的生活,也是贾岛的诗。他和他最后的倔强就是把自己的苦写进诗里。人苦诗更苦,苦上加苦。因为他的苦日子没有尽头,所以他作诗的灵感绵绵不休。
生计之苦已经够虐的了,但他的作诗态度也是苦得不行,被称作“苦吟诗人”。
苦吟是诗人对一首诗中的某一句或某一字千锤百炼,以求点睛之笔。这注定是个把肾掏空的过程,也就是韩愈说的“钩章棘句,搯擢胃肾”。白居易曾劝侄儿不要走上苦吟这条不归路:“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但这条不归路,贾岛撸起袖管卷起裤腿,二话不说就踏了上去,“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
贾岛每次作诗的状态就是不断杀死自己的脑细胞,不断消磨自己的体力,结果纠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时一头撞上了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韩愈的仪仗队。
“推敲”的故事只是贾岛苦吟案例里微不足道的一个。他作“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时,更是搜肠刮肚,呕心沥血,惨得“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所以大家现在知道贾岛为什么被封为“诗奴”了吧。
贾岛不光生活苦,做出来的诗苦,连作诗过程也苦,苦加苦加苦,他几乎是在用生命作诗,用“字字看来皆是血”来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
但贾岛能成为“诗奴”只是因为他够“苦”吗?当然不是。
贾岛能成为“诗奴”,是因为在这些苦的背后始终有一个“乐”在支撑着:他热爱写诗,并能用写诗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人生。
正是因为他一直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所以才能把事情做到极致,写出登峰造极的“苦诗”。
这才是贾岛能成为“诗奴”的根本原因。
所以,不要被贾岛的“苦”迷惑了。这世上最大的苦不是贾岛这样的苦,而是贾岛唯一没有体验过的苦—没法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度过一生。
(转自公众号“王左中右”)
编辑/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