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荷志当武

2017-10-09 15:21陈敬
飞魔幻B 2017年9期
关键词:菡萏族长仙子

陈敬

云梦泽出了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天庭著名舞蹈世家,云梦泽的莲花仙族最小的女儿菡萏仙子逃跑了。逃也没逃远,就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姊妹们娉娉婷婷随着嫦娥仙子升上广寒,在皎洁明亮的月宫中练舞时,这位小花仙,竟然愣头愣脑地闯进北落师门,投军去了。

微风送爽,好一派夏花绚烂,偌大的云梦泽却为之沸腾。鱼儿们纷纷翻着肚皮探头出水透气,也好过在水底被气鼓鼓的上仙们牵连成一锅鱼汤。

湖底的芙蕖宫中,我们族长,同时也是菡萏仙子她妈怒火正炽,对着面前无辜的我不由分说便撂下狠话:“不把菡萏给我找回来,你这辈子也就不用回云梦泽了!”

虽然自始至终都不关我的事,但族长既然有命,我硬着头皮也得应承下来。面上虽唯诺,心中却忍不住抱怨:小姐啊小姐,从小到大这可多少年了,您能让我省点儿心不?

菡萏仙子出生之日,我刚从一条泥鳅修得人形,忝列芙蕖宫当差。虽然云梦泽里已经有无数位美丽可爱的小公主,但小姐出生之后,还是很受宠爱。第一,她最年幼,第二,她身体孱弱,父母若不多偏爱她一些,眼见就会夭折,就连侍卫都比别的公主们多了一倍。

可人要得多了,便不免有滥竽充数的,就如我。第一次被她坑时正轮我当值,我法力不济,化人的时候长了便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结果这位小姐居然悄没声地从珍珠床里爬出来,溜不见了。等我在梦里被鲶鱼吃掉倏然吓醒,寝殿里哪还有小姐的影儿?

这个祸闯得大,我吓得顿时跳起来,腿没保持住都变回了泥鳅尾巴,赶紧上报长官。一宫水族倾巢而出,几乎要把湖底几千年的淤泥都挖干净,可终于找到这位不安分的小公主。她骑在湖面一只鸬鹚背上睡得正香。得亏鸬鹚被她压得飞不起来,若真个飞走了,恐怕她便早活不到投军的今日。如此说来,小姐逃跑倒有优良传统,坑我也有优良传统。

作为重大过失者,我垂头丧气地听了一顿斥骂。可当族长终于下令将我逐出云梦泽时,我慌了。我还是只道行浅薄的泥鳅,叫我离开云梦泽,只怕还没熬到新的水边,就要干死在路上。

正当我万念俱灰时,小姐终于发出了正义的吼声:“不能罚他!”

族长眼睛一斜:“犯了错就要受罚,凭什么不罚?”

“逃走的是我,犯错的自然也是我,凭什么罚他?”小姐居然振振有词。她才如此年纪,我真小看了她。

好像也有道理,族长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比起我,倒更应该给顽劣的女儿一个教训。于是,事情最终以小姐被多罚禁足三月告终。逃过一劫,我当然感恩戴德,后来便曾恭维小姐,如此大仁大义,實乃我水族偶像。

“小黎啊,这你可是想多了。”时年八岁的小姐笑容狡黠,“若不救下你,下次我再静极思动,哪个侍卫还敢打盹儿呢?”

忽忽数年,小姐年齿渐长,出落得愈加清丽漂亮——是很漂亮,他们莲花仙族从来就没有过不漂亮的公主,要不怎么每次瑶池会,都几十上百人一道上天庭组团献舞呢。

但和诸位姐姐比起来,小姐的爱好就有些奇怪了。或许是自小体弱的缘故,比起宁静柔和优雅妩媚的舞蹈,她一反常态地迷上了舞刀弄枪。

天地良心,小姐就是枝骨朵儿都没长开的小荷花,说来做枪的白蜡木杆子都比她腰粗,一说要练武,全芙蕖宫都笑开了花。

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小姐真的去左近的云梦龙宫里跟他家小敖太子乒乒乓乓打得天昏地暗,“借”来了刀枪剑戟,每日里呼哧带喘像模像样地操练起来,大家才渐渐不笑了。

小姐从小就是这样认真的人,虽然说话时总是眉眼弯弯地笑着,一副软糯可喜的模样,但言既出,行就必践。我身份低微,可劝不住这样的小姐,能做的只有每日帮她提刀夹棒,顺带当她的对手兼沙包。

芙蕖宫中只道小姐一时兴起,兴致过了便算。我开始也存着这心思,想说挨就挨吧,却没想到这一挨,居然挨了三百年。

就算在仙人之中,三百年也够长了,足够小姐从有气无力的一朵小荷花摇身一变成为亭亭玉立的菡萏仙子,也足够远远近近的各路仙家,瞅准了莲花仙族中最招人疼爱的掌上明珠。来提亲的高朋络绎不绝,芙蕖宫近三年换了不下十条门槛。最后族长不耐烦了,索性撤了木头,重金从龙宫弄了条白玉门槛装上,虽然安生了几个月,可终归也没撑过一年。雷夏泽的雷兽之长——赤霆仙长身大体沉,进门不易,终归还是一脚把白玉门槛踩裂了。

哪怕是族长,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能对着小姐摇头叹息:“菡萏啊菡萏,你再不答应一门亲事,咱芙蕖宫可要连门槛都换不起新的了。”

我觉得族长多虑了,芙蕖宫的宝贝虽比不上隔壁龙宫多,可咱人气旺啊,各位公主仙子走到哪儿不反响热烈,响当当瑶池第一舞蹈天团,一曲红绡不知数,还缺这几条门槛钱?

但我听着没感触,小姐就大大不乐意了。行,母后你也和这些叔叔伯伯一个鼻孔出气,成天嚷着要我嫁人,这芙蕖宫本小姐不待了!

临逃家前,小姐其实找过我,吩咐我替她把从龙宫借来的兵刃宝贝一一归还。我诺诺连声地应下,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啊,这武功不练就算了。您一朵荷花,出了云梦泽,是要扎根何处啊?”

小姐可全不把我的担心当回事儿,那叫一个逸兴横飞,慷慨激昂:“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本小姐拿你当了三百年沙包,如今想在别人身上试试了。”

我忽然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咱泥鳅有个本事,地震之前浑身发抖会拼命往泥里钻,现在差不多就这感觉。

“小姐我要去投军!小黎你可不准说,也别跟来!否则打断你的尾巴!”

小姐您开的哪门子玩笑呢,你不让我跟着,你妈还能让我不跟着?

太阳底下无新事,云梦泽的水里也相差仿佛。一切一如三百多年前,小姐依然风风火火地闯祸,我依然慌慌张张地在后面顶缸。

你说我一条滑泥鳅,怎么就去投了天军呢?不去不行啊,小姐那么嫩的一朵小荷花都敢去,本侍卫不才,也只好赶泥鳅上架了。endprint

北落师门乃天军大营所在,满镇满营的天庭精锐,可几千年来,小姐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儿来投军还真是第一次见。连统兵的李天王都一脸狐疑。

“菡萏仙子,不是我说,你们云梦泽芙蕖宫歌舞之妙冠绝天宫,但这当兵……你这小身板儿,恐怕风一吹就倒,手一掰就折,我不能收你啊。”

“哪有这回事,不信您点上几位亲兵,跟姑娘我练上两手,保管天王满意。”

小姐吹这牛皮的时候正赶上我气喘吁吁地爬进营,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从脑袋里蹦出来。

果不其然,小姐这话犯了众怒,登时七八位天兵天将就站起身,指头关节攥得“咔咔”响:“今日若不叫你小娘子见识啥叫‘辣手摧花,偌大个北落师门都被你瞧扁了!”

要糟要糟,我已经急出一脑门子汗,三步并两步赶紧冲上前把小姐护在身后,大张双手口不择言:“有有有什么冲着我来,别别别碰我家小姐!”

话一出口我才懊悔,这给自己揽的什么事儿啊!

“哟,出了个架梁子的。”

没承想天兵天将们更开心了,一个个指节也不拧了,看着我瘦弱却强行挺胸抬头的模样哈哈大笑:“还犯愁不知该怎么对付女娃儿,这下可好,能好好活动一下筋骨啦。”

北落师门里终究有了我和小姐的位置,但天王开恩,三个月里我俩都不用去上操。我呢,是浑身骨断筋折,瘀伤的地方加起来比全身没伤的皮还多;小姐得照顾我这不成器的家仆,自然也脱不开身去了。

“小黎,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手上正洗着毛巾,小姐脸上却柳眉倒竖,“若是跟来,打断尾巴!你胆子可不小!”

我哼哼唧唧地抬不起头:“小姐你下得了手就打吧,我这一把骨头快断完了,真不差条尾巴。”

小姐做势欲打,我两眼一闭引颈就戮,等了半天儿她也没打下来。我好奇睁眼一瞧,小姐眼窝子里胀鼓鼓的,却硬绷着脸作生气貌。这副似嗔似喜的小模样儿,依稀还是三百年前一肚坏水儿的臭丫头。

“还看,看什么看!我脸上是长疮了,叫你看得这么带劲儿?”小姐手里毛巾洗干净了,“啪”一声摔我脸上,烫得我直叫唤。

“小姐,别别!有话好说!咱泥鳅身上有黏皮,被你都烫干了,日后就回不了云梦泽啦!”

小姐一听似还真有些担心,一把抓回毛巾,却见我正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眼看是忽悠她玩儿呢。

见她脸色涨得通红,我就笑起来:“小姐别担心了,咱泥鳅滑滑的,讲真没吃他们多少力道。”

这当然是宽慰之词,可小姐还是笑了,不知是被我逞强的模样逗笑的,还是见我没事开心。

这一笑,却终于带出泪水来。小姐伏在床沿邊,呜呜咽咽地哭了。

我身体渐好,小姐慢慢找着机会练武了。北落师门可不比芙蕖宫,再没人会像我那么让着小姐给她当沙包。和天兵天将们切磋固然百无一胜,小姐却没想到,自己练了三百年,连给天王喂马的弼马温都打不过。

那弼马温毛脸雷公嘴,丑得像猴儿,还是从下界花果山招安来的没仙籍的妖精,功夫却比天兵天将还不知厉害多少倍。

“菡萏仙子,我见你和那亲随从军之志甚坚,这才破格录用,可这几月过去连马夫都打不过,真不是个事儿啊。”李天王逮着机会就循循善诱,“不然咱还是好好练舞,眼看王母娘娘大寿将至,蟠桃会就在眼前,你家姐姐妹妹和嫦娥仙子平素都在瑶池,我亲自领你前去,大大褒奖一番,劝她们给你留个好位置,到时王母座前一鸣惊人,岂不美哉?”

然而小姐毫无意外地不为所动,吭哧吭哧地只顾举着地上百十斤一个的石锁,满头汗珠,扶风弱柳似的腰肢却提着那粗笨的器物一下一下地数着数,看着要多不协调就有多不协调。

天王摇头叹气,托着宝塔走了。我却没有走,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一二三五,七八九十一”地帮着数数,却惹得小姐生了气。

“小黎!欺负你家小姐不识数呢?十一个数跳了仨,有你这么算的吗?”

“我这不是自觉帮小姐偷个懒吗……哎哟,疼疼!”小姐终归没好意思拿石锁砸我,一抬脚绣花鞋却正中靶心,疼得我捂脸吸气,“不识好人心哪!”

“才不要你做这好人!”小姐却不看我了,气狠狠地念叨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小黎你记着,那天揍你那几人,迟早有一天咱要不落下风地还回去!”

“噢。”

老实说小姐想替我报仇我是很感动,但我还是比较希望她能丢下这过节,老老实实跟我回云梦泽芙蕖宫去,重新过悠闲快活的闲散日子。能静静地待在她身边看她开心看她笑,吃喝耍横各种闹,我再无他求。

小姐近日有些反常。练武的时候脸红就罢了,不练武的时候竟然还躲着我一个人发起呆来,偶尔被我撞到,脸上那抹红晕能蔓到耳朵根儿。我又不傻,这还看不出来?小姐有了心上人。

北落师门里啥都缺,就是不缺英武挺拔的少年,儒雅帅气的少年——这么说吧,天上地下八百万仙族但凡能有的帅哥,咱天军大营里保管能提溜出个更胜十倍的。可就在这么多人里,我也终于根据小姐的一颦一笑,分类排除出了正确答案。

毕竟从小姐出生到现在跟了她三百多年,天下间我说了解她排第二,怕没人敢说排第一——除了她妈。

是东大镇骁骑营座下,龙族的敖都统。

我偷偷摸摸地跟着小姐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这人的脸莫名熟悉,想了半天终于醒过味儿来,这不就是当年隔壁云梦龙宫里被小姐欺负得哇哇直哭的敖太子吗?才几百年不见,披上天军战袍竟如此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令我不敢直视。虽然有着微妙的嫉妒,但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小姐眼光还真不错。

仔细想想我的嫉妒真是毫无理由——我跟了小姐三百年,可我是什么?云梦泽底的一条泥鳅。人家又是什么?龙啊。

三月已过,我也得出操了。现在我忽然觉得练武其实也蛮有意思的,一累一整天,汗滴禾下土,回营帐的时候疲惫欲死脑子空空,啥也不必想,倒头一觉就到第二天。三百年沙包不是白当的,来天军接受正规训练,我发现自己居然也略有小成。虽然集中体现在躲避和逃跑能力上,但能把一众天兵锐卒累得追不上打不着,也还是挺有成就感的。endprint

最近这段日子小姐却没和我一道了,我也没问她。还用问?看她每晚回来那一脸红扑扑的样儿,我用尾巴尖儿想也知道她和谁在一块儿。小姐看起来真高兴啊,叽叽喳喳讲个没完,一脸的悠然神往。敖都统的脸虽然不知为何僵硬着,但眉梢眼角露出的也尽是无奈的温柔。

族长说过,不把小姐带回芙蕖宫,我也不用回云梦泽了。这如今看来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索性认命,乖乖在天军当小兵。

本以為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没承想却来了个不速之客。族长居然驾临北落师门,亲自来捉拿小姐了。

“叫你带小姐回去,你居然连自己都当了天兵。我芙蕖宫要你何用?”

不消说,族长当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关键是句句在理,无可辩驳。

“您消消气,消消气。”最后还是天王赔着笑脸来打圆场,“虽说菡萏仙子大概就图个新鲜,不过这几月锻炼下来,身子骨倒精壮许多。这位黎侍卫鞍前马后伺候着,忠心耿耿,实在也精神可嘉……”

“谁说我就图个新鲜啦!”

“咣当”一声,门从外边被砸开了。不消说,这么风风火火的,自然是小姐。

“娘亲不清楚,天王您还不清楚吗?如今这北落师门,能打赢我的天兵也屈指可数,哪里丢了芙蕖宫的脸!”

“话虽如此,可……”天王还赔着笑,族长那火爆脾气却被点着了——说来我一直觉得小姐这性子遗传她妈,但她母女俩都死不承认。

“好!天王您也听到了,就请您遴选好手,跟这胡吹大气的死丫头摆个擂台,只要她输一场,就得乖乖跟我回家!”族长的气势居然压倒了天王,唬得他发愣似的点头说好。

“那我要是都打赢了呢?”小姐梗着脖子,跟亲娘犟上了。

“管你当兵当将,要死要活,老娘都不管你了!”

“君子一言!”小姐双眼一亮,当即大吼。

“快马一鞭!”族长毫不客气地吼回去。

这娘儿俩,弄的这什么事儿啊……

事儿闹大了。天王后来回过神,也觉太过儿戏。但话已出口,不可收回,索性便在北落师门办了个全军大比武。小姐破格升为种子选手,还特别要求我必须参加。

参加就参加吧,反正一轮游,我也没当回事。然而族长居心更加叵测,唯恐众天兵对漂亮女儿放水,居然把瑶池舞蹈天团的莲花仙子们一股脑儿拉来观礼,顿时脂粉飘香、花团锦簇,小姐跟谁对打,美女啦啦队就替谁加油。我的乖乖,天兵们成日闷在大营里愁姑娘愁得头发都白了,这阵仗一上,一个个打起来如疯虎扑羊,不要命了似的。

却没承想,这等作弊之下,小姐居然还是一路赢了上来,噼里啪啦落花流水,不但打进了决赛,还抽冷子下黑手,把当初进营时殴打我的几个家伙揍了个四脚朝天。

看看面前跟我对阵的敖都统,我只能感叹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啊,忘了说,我和敖都统这也是最后一战,谁赢谁就该和小姐会师,当着族长和天王的面打决胜场。

敖都统能打到这里自然实至名归,我却全凭侥幸——每次都是逃遍大半场,追我的天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刀枪斧钺却都被我滑不溜手地卸开劲道,最后凭点数取胜。天王看得直摇头,芙蕖宫姊妹团也嘘声连连——不怪她们,实在是我赢得太没观赏性了。

然而,临动手前,敖都统却忽然问我话了:“黎秋,咱们也来赌一把如何?”

“赌啥?”

赌啥都是输,鬼才跟你赌。

“咱们就赌菡萏——这场谁赢了,谁就跟她表明心迹。”

“赌赌赌!不赌还是泥鳅?”

小姐跑来看我和敖都统这场了。她攥着小拳头,在台下呼喝声比谁都大,可她一会儿给我加油,一会儿给敖都统加油,最后我俩都被闹得心乱如麻。眼看着三炷香要烧完,敖都统武艺出众,却还是没在我身上留下一拳半掌,我俩都累得气喘吁吁,快爬不起来了。

我忽然觉得,到这里也就够了吧。说起来,我本来就该输的。能和一条龙打到平起平坐,我这条泥鳅已经光宗耀祖。属于小姐的幸福,我不该抢走。毕竟,三百多年来,她一直对我很好啊。

我深深地看了小姐一眼,却见她也正看着我,一脸焦急:“看我干什么?小黎,打呀打呀!”

小姐这人啥都好,就是别扭,总也不坦率。别担心呀,我会成全你的。舒展了一下身体,我朝对面同样脱力的敖都统点点头,走到擂台边。

“我输啦,敖都统。不过你以后要是敢欺负小姐,我就和全云梦泽的泥鳅一起拱塌你的龙宫。”

敖都统还没接茬,没承想小姐一嗓子吼起:“黎秋!你要是敢认输,我一辈子不理你!”

我的脚僵硬了一瞬,终于缩回到擂台上,尴尬地朝敖都统笑笑:“敖都统……不好意思,刚才当我没说。”

“嘿……算你厉害。”敖都统也笑笑,仰头躺倒,从擂台上滚下去了。

这下,连天王都惊掉了下巴,大冷门啊。

决赛到了。

我居然能跟小姐站在这种场合,真是跟做梦一样。虽然跟她打过三百年,但和眼下这是全然不同的感觉,台上坐着天王、族长。

芙蕖宫姊妹团也犯了难,小心翼翼地问:“母后,两边儿都是自己人,我们该替谁加油啊?”

“我怎么告诉你们的?谁跟菡萏打,就替谁加油啊。”族长冷冷地盯着小姐,“我还就不信治不了这死丫头了。”

说着,她蓦地朝这边偏过视线,我浑身一激灵,不妙,总觉得非常不妙!

“黎侍卫,你要是打赢了菡萏,我就把她许配给你!说到做到!”

“轰”的一声响,我觉得脑门被雷劈了似的。可这一响不是我的幻觉,原来是一众围观天兵们呼天抢地,一脸悲愤——早说啊,早说就算把擂台打塌了,我也绝不会放过这好机会啊!

“不过,你要是输了……”族长说着说着,目光就变冷了,“别说云梦泽,你就连凡间也别回去,一辈子当天兵吧。”

我就说呢,果然是大大的不妙啊。我不敢搭腔,偷偷瞥了小姐一眼。endprint

她却赌气似的昂着头,朝我勾勾手指:“黎秋,你胆子肥了!来来,看本小姐教你做泥鳅!”

两边都得罪不起,三百年了,这大概是小姐坑我最大的一次。咋办啊?

没人能教我,开赛的锣声已经“咣当”一响。

这些日子忙着跟敖都统散步聊天,我本以为小姐武艺大概落下了,却没承想全然不是那回事。她手中的荷花双刀快、稳、狠、准,刀刀致命,好几次擦着我鼻尖儿划过去,驚出我一身冷汗。不对劲啊,这哪儿是爱情的力量,这完全是锻炼的成果嘛!小姐这恋爱谈得出奇,成天和敖都统打架呢?

擂台之上千钧一发,我也没空在意其他。眼看翻翻滚滚和小姐拆了几百招,我却好像依稀又回到当年的云梦泽里,除了躲闪卸力,手中枪哪递得出一步?

我明明不想输的啊,可三百年养成的惯性太可怕。在她面前,我的身体都习惯地不听使唤,只会躲闪了。

不知打了多久,小姐攻势愈急,仿佛疾风骤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想输,无论族长有没有说那样的话,我都不想输给小姐呀。

那想赢吗?我也……不知道。

也不知躲了多久,小姐终于累坏了,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一双妙目在我脸上转了一圈,红红的脸上满是不甘。

“我没劲儿了,过来呀!”她喝道。

“噢。”条件反射似的,我老老实实地靠过去,“小姐你累了,我扶你下去吧。”

闻言,她瞪着我,脸越涨越红。我也想看回去,可胸中不知怎么好像揪心似的,怎也不敢和她目光相对。

“傻瓜!”寂静半晌,小姐忽然发了大火,一脚把我踹下擂台。

族长说到做到,带着姊妹团怒气冲冲地打道回府。“说到做到”同时也包含着另一层意思——芙蕖宫不要我了,我以后再也回不了云梦泽啦。

“其实当一辈子天兵也没什么不好。”

或许是为了安慰失意的我,敖都统带着龙宫的好酒来请我喝。他说:“不过我就闹不明白,你眼看都要赢了,你们族长也答应把小姐嫁给你,大团圆的好事儿,你还在犹豫个什么劲儿?”

我瞥了他一眼,满脸的不屑。敖都统,您龙鼻子插葱,装象呢?

“你俩成天卿卿我我,成双成对,不见人影去银河谈天儿,小姐真嫁给我,还不气死去?”

“砰”的一声,敖都统脑袋砸桌上,凹下一个坑,道:“傻瓜!”他一脚踢我肚子上了。

族长虽铩羽而归,王母娘娘的大寿却如期而至——蟠桃会开了。本以为不学跳舞的小姐能落个清静,却忘了天军本职乃拱卫天庭,这等大事怎跑得掉?天王一声令下,小姐身为比武优胜冠军,管他是扬我军威也好,丢人现眼也罢,终归还是得远赴瑶池,和自家姊妹们同台献艺了。

虽然芙蕖姊妹们是跳舞,她是演武,可在我看来,上瑶池果然是小姐一族的宿命,再怎么躲,迟早也逃不掉的。

然而,真到了寿诞那天,我和一众天兵同僚在瑶池站岗站得望眼欲穿,从日出到日落,别说小姐了,本该赴宴的上仙仙子们却连个人影都没等到。泥鳅在地震之前必然出现的“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又一次在我心底弥漫开来。

而这一切随着敖都统浑身浴血传来调令,终于变成了现实。

——那毛脸雷公嘴的弼马温孙猴子暴起发难大闹天宫,小姐、族长乃至七仙女一众女仙都被它定身捉住,关在蟠桃园里,生死未卜。

几百年来头一次,我眼前突然一黑,全身的血都涌上喉咙眼儿,谁的军令也不听,发疯似的奔了出去。

跑啊跑啊,渐渐地琼楼玉宇不见了,渐渐地亭台楼榭也不见了,渐渐地,什么都不见了。等我终于停下深浅惶急的脚步时,只有整片黢黢树影,月色掩映林木婆娑,仿若鬼蜮。

我不禁咽了口唾沫,这真是蟠桃园吗?原来平安喜乐时眼中的至高美景,到了心如刀割时,竟也会化作森罗地狱。哪怕在天上,也不例外。

而几百年前到现在,能把我从地狱中解救出来的,永远也只有一个人。

“小黎……”

远远的树下,强忍着的啜泣好像一条潺潺溪水,在无星的夜中映着微微月光,银河般牵着我的脚步,重又把我带到了数百年魂牵梦萦的人儿身边。然而,在那里等着我的却不只是小姐。

“来了吗?”

一万三千五百斤铁棍儿一摆,弼马温显出本相——我一瞬便认出了他。

长枪微斜,更不答话,我咬紧牙关冲上前。不像滑不溜手的泥鳅,倒像只虚张声势的疯虎。

小姐呀小姐,早跟你说天庭是非之地,偏不听我的来投军,这下坏事了吧。

小姐呀小姐,小黎秋这就要因公殉职,死后麻烦你看在我三百年侍卫兼保姆的分儿上,偶尔焚香烧纸,不过分吧?

小姐呀小姐……想说的话实在太多,那就只说最后一句好了。

几百年来你说什么我都谨遵不误,唯有敖都统日后与你百年好合这一件事,请容我任性地不予祝贺。

永别了。

我做了个悠长的梦。梦里小姐从未离开过云梦泽,波光潋滟,年复一年。时光多得活不完,我头上长出了角,腹底伸出了爪,老着老着都老成了一条龙,可小姐还是小姐,小荷才露尖尖角,含苞待放在湖底,成日里舞枪弄棒,折腾得鸡飞狗跳。一成不变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生命,其实我一点儿也没有不满足。但也正是意识到此间荒谬,我才明白这是梦。

——世间变迁,沧海桑田,云梦泽的幅员一日小过一日,更何况时光呢。

人们迟早会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世间亦如此。一朝惊觉,已是沧海桑田。举目四望,宫舍倾颓,廊柱坍圮……这还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云梦泽吗?

信步其间,隐隐还有红绫招展、喜气犹存,而在宫阙正中喜堂的残墙中,有人已等我很久。

“小姐!”

那人的脖颈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脸。顶盔掼甲,面如冠玉,却是敖都统。

我这才明白过来,此间虽是云梦泽,却并非芙蕖宫——而是敖都统的老家,云梦龙宫啊。endprint

原来我这一觉竟睡过五百年。

孙大圣败北五行山,小姐救下不省人事的我赶回云梦泽,却赌气就是不回芙蕖宫,躲到敖都统老家养伤。然而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儿,没名没分地住人家里,这可成何体统?

纸包不住火,终于让族长追来兴师问罪讨要女儿。我伤势正在紧要关头,全仗小姐疗伤护持与龙宫天材地宝吊命,敖都统回护她,便将族长拒之门外。

“当妈的来讨女儿,你怎敢拦我?”族长怒目圆睁。

这话在情在理,于是敖都统想了想,说:“可我爱菡萏。我要娶她。”

族长一愣,小姐也一愣,虽然牙关紧咬,可她终于还是点了头。

我心一痛,不想再听下去。

敖都统却说:“你最好听完。”

婚事筹办数年,隆重盛大,龙宫上下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可喜堂上左等右等,吉时早到,怎也不见新娘。直到敖都统当着天下宾客的面,说自己已送走小姐,向族长退了婚。

这还了得?小姐她妈怒发冲冠,云梦泽底炸开锅,一场大婚变大闹,把个龙宫闹成了这副残墙败瓦,风流云散的模样。天帝震怒,敖都统有悖伦常、怙恶不悛,着令褫夺军职,流配鹰愁涧,西行赎罪。

——而这已是百年前的事,如今我醒来,敖都统正要上路,正好与我作别。

“记得去把你家小姐找回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敖都统桌前星星点点,不知是洒出的酒,还是流下的泪。

我当然要去找她,可我不懂为什么敖都统要做这种事——他们难道不该两情相悦吗?“砰”的一声,敖都统脑袋砸在桌上,凹下一个坑。一如当年。

但这次他没再踢我,只是扯着我的衣领提着酒壶把我拉到银河边儿上。

好眼熟,不就是曾经他和小姐见面的地方吗?

整个北落师门我最不想来的就是这儿了。敖都统心眼儿真坏。

触景伤情,我转身要走,敖都统这次却不拉了,蹲下就是一记扫堂腿。我连忙躲开。他也不多说,后手跟进劈山掌,虎咆拳,盘龙枪,碎骨肘,连绵不绝,招招致命——居然就在这儿和我打了一场。

等打到我俩都趴地上起不来,敖都统开腔了:“这‘天聊得爽不?”

“爽你个头!”我骂道。

“五百年前,每次和你家小姐来,话说不了三五句,就得陪她打到这地步。”

“你们这恋爱谈得够激烈的。”我惊叹。

“爱你个头!”敖都统骂道。

敖都统是喜欢小姐的,从小在家挨揍后奋起投军,到五百年前小姐再打不赢他,到现在,都一直喜欢。可小姐不喜欢他——甚至自始至终都没认出他就是当年差点被自己抽筋剥皮的隔壁小龙。五百年前敖都统拼命明示暗示,二人谈谈说说的云梦泽陈年往事中,也从未有过他这条龙的身影。只有我这不成器的泥鳅,小姐闯祸时多方遮掩,小姐习武时鞍前马后,一是我,二是我,三四五六是我,七八九十还是我。

“嘴巴里念着的是条泥鳅,仰望星空的晶亮眸子里,任我如何使尽全身力气去看,还是只有一条泥鳅——明明我这条龙,就在她面前。”

小姐说得兴高采烈,敖都统听得心痛如绞,却又不得不听,因为他喜欢小姐啊。较技大会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小姐说,要在较技场上和我分个高下,如果他赢了,证明比我强,希望小姐能喜欢他。

喜欢这种事哪是说可以就可以的呢?但敖都统也犯了倔,无论小姐答应不答应,他偏要勉强。

“可我还是赢不了你啊,我俩都脱力,可她在擂台边一发话,你居然又站起来了——你怎可能站起来呢?!站起来也就算了,没过几天你又为救她拼上了命——还给不给公平竞争啦?做到这个地步,我还怎么赢得了?”

我肚里好像突然蹿出条勾魂摄魄的小虫子,片刻不停地啮咬起心肝儿,叫人一刻也冷静不下来。

“可是,小姐最后不还是答应嫁给你了?”我忆起满地红绫,忧伤地说。

敖都统忽然就哇哇大哭起来,像个孩子:“是啊,为了救你的小命,她终于愿意嫁给我。我那时高兴极了,天天陪着她,寸步不离,可我越陪越痛苦——任我如何做,她的眼里还是只有你。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哪怕我偏要勉强,和我在一起,她也得不到幸福。”

敖都统把酒壶一下扔出老远,苦笑一声:“所以我认输了。待你伤势不再碍事,我便放她离去,天涯海角任你去寻。”

可天涯海角在哪里?敖都统也不知道,小姐又坑了我。就如八百年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坑我一样——可这次我不但一点儿不心慌,反而神清气爽,好像胸中搬走了一座大山。

管她在哪儿,我迟早能找到的——反正她从出生就习惯闹失踪,我也早习惯寻访走失儿童。没什么了不起。

饮尽壶中残酒,我与敖都统各自上路,再不回头。他的方向是西,那里会有个和尚在等他,前路漫漫。我的方向是她,那里會有个少女在等我,音信渺渺。

可哪怕时移世易,天地弥合,我也非找到她不可。

等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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