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大约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到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营营扰扰颠倒昼夜。豪奢泼辣刁钻精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讵料星移物换很快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虎卧的上海过去 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尤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十里洋场城开不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
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时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却扑朔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证给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为何物的年轻人听,以示比老辈不足比小辈有余。其实老辈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要知申江旧事已入海市蜃楼,尽可按私心的好恶亲仇的偏见去追摹。传奇色彩铺陈得愈浓,愈表明说者乃从传奇中来,而那些副牌杂牌的上海人的想当然听当然,只不过冀图晋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档耳。
“上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爽脆,感觉上又摩登别致,其实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乏名。宋代的上海起先是一个小镇,到后来才升为县,清季把上海归属松江府。道光三十三年中英江宁条约的订立,不论恶运好运,上海是转运了,从此风起云涌蔚为商埠,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未可限量。此丕变,以出现英、法等国的租界为征候为标帜。西方远来的冒险家并不冒多少险,以经营地产为发财捷径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贩“洋药”鸦片。反正“鸦片战争”的结果是开“不平等条约”之端,所谓“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优越。市境处于黄浦江与吴淞江的合流点,扼长江门户,东向出驶,近可达沿海诸埠,远通东洋南洋西洋各国,西入长江、沿江省会襟带衣连,是故当初京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之兴建,皆以上海为起点。现下健在于海内外的“老上海”们,大抵记得租界浪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邪气好白相,也许忘了1927年的上海还只算是特别市,到1930年 才直辖当时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个市乡概名为区。其中的特别区,便是英美合称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从黄浦江外滩起,由公共租界的大马路和法租界的法大马路,下去卒达静安寺区长约十里,就是口口声声的十里洋场,或十里夷场十里彝场——翻翻这点乏味的老账,无非说,上海与巴黎、伦敦这些承担历史渊源的大都会是不同类的。老账如果索性翻到战国时代,楚相黄歇请封江东是献了淮北十二县作交换,当然算得有头脑、识时务,而江东的政治中心却定在苏 州。春秋后期,东南沿海已藉水路发展商业,上海北面有水道叫沪渎。渎是通海的意思。黄歇浚了一条黄歇浦(黄浦江),又修了一条通阖闾的内河(苏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分子没有造外洋轮船的工程师,春申君到底未能出国访问对外贸易。
两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随设置船舶堤岸司、榷货场,但还只是“上海镇”。宋熙宁年间,此镇尚属华亭县,南宋的瞿忠、王世迪辈之所以在上海占籍生根,着眼于上海物价比杭州便宜,本人还是去临安做官的。元朝短,铁骑蹂躏,上海反见萧条。明嘉靖之重视上海,那是为了筑城御倭寇。清初因郑成功、张煌言的沿海活动,上海“海禁”了。康熙解禁,上海复苏;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闭——翻翻这点更寒酸的“流年不佳”的老账, 意思是“上海”从来没有出过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万历年间的徐光启还像样吧——总之近世的这番半殖民地的罗曼蒂克,是暴发的、病态的、魔性的。西方强权主义在亚洲的节外生枝,枝大于叶。从前的上海哟,东方一枝直径十里的恶之华,招展三十年也还是历史的曇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