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秋生
《礼记·大学》:“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所谓“诚意”是指诚恳的心意,使其意念发于精诚,不欺人,也不自欺。如何能如此,那是因为自己有了认知,有了思想。“诚意”还可理解为:真的思想,真的愿意。王阳明在论完善人性和成就道德人格的问题时,把“诚意”放在优先地位,认为人只有通过真诚的道德努力,才能够成为一个儒家意义上的具有真实性的人。《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王阳明《传习录》:“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仁心如根,故能生生不息,这是“诚意”的发端。
“良知”始见《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对国家的良知;遵纪守法,克己奉公,这是对社会的良知;孝敬父母,教育子女,这是对家庭的良知。给自然留下更多修复空间,给农业留下更多良田,给子孙后代留下天蓝、地绿、水净的美好家园。这是对大自然的良知。禅学特别指出:“一切有形之物,都不是心,只能是心的工具。”佛教说的表层意识只是人的习心,人还有深层的藏识——种子识。原来禅宗所要观的“心”却是习心以外的、深藏在意识中的觉性,才是我们的真心,这个“心”才是人的生命之内最深的本源,即王阳明说的“良知”。要知道,正是人的意识遮盖住了自己的“无意识”或“良知”,所以这种“无意识”或“良知”更具有意义,我们才能懂得“心象皆空”的道理。
《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被称为“十六字传心诀”,它形成了宋明理学道统论的文献根据。朱熹的道心、人心统一论是其理学思想的一个主要观照对象。王阳明提出了道心与人心对立论,要点在于把人心人欲化,从而与朱熹的观点形成明显对立。他称得其正之心为道心,失其正者为人心,只须“致良知”,“明本心”,便可以守其“道心”。“道不远人”——因为道就在我们自身,在我们内心。在王阳明的“心学”四句教中,前三句有本心、人心、道心三重境界的含义。“无善无恶心之体”,这是说本心,人生伊始是没有善恶之分别的;“有善有恶意之动”,这是说人心,人生的历史过程中善恶是交杂一起的;“知善知恶是良知”,这就是道心了,人生境界是进入到知善知恶、善恶分明了。最后一句所谓“为善去恶是格物”,恰恰就是“致良知”——从人心向道心的提升。
王阳明说的“心外无物”,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生命境界,意思是天下万物都在仁者的关怀之列。本来嘛,当某一个事物在被“我”的主体性所包容之前,它的存在跟“我”是没有关系的,也可以说是毫无意义。但是,我们的“仁者”是与天下万物为一体的,能扩充他的博大之心,以至于把天下一切事物都包容到他的心灵世界当中来,然后能与天下一切事物息息相关。“仁者”的起点是对父母的孝敬,终点是对祖国的忠诚。它是由小向大生發,由亲向疏辐射,由近向远扩展,由低向高升华的,归结于“万物是吾身”。人需要把各种各样的事物都纳入到我的主体世界当中,而我们的主体世界也在同时被建立起来并不断地扩展,最终实现“道德与天地合流,精神与日月同辉”。正如雨果名言:“比大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
这是宋代哲学家陆九渊的重要哲学命题:“理”指超乎自然和社会之上的抽象原则,“心”指人的主观意识和认识能力。陆九渊认为,充塞宇宙的“理”就在人的“心”中,即“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王阳明传承了这个基本原理,认为“心”是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主宰”,一切是非与善恶的标准都是“心”的自我观照。既然“理”本在“心”中,只须反省内求即可,而无须外求。“心学”要理是将儒、道、佛三家会通与融合:道家主真心,儒家主善心,佛家主美心。尤其是儒家更着重善,因为真和美都附丽于善,也是善的体现。如果离开善,真和美也就都成了没有灵魂的东西,是不能独立存在的。所以说,中华文化之鼎,真、善、美就是三个足,缺一不可。“万化根源总在心”,迷失的人需要把自己的“心”找回来。其实,“心”并不遥远,就在明月之上、烟花之中、山水之间……“心”永远都在那里,等着你的唤醒!
孔子认为有“生而知之者”、“学而知之者”、“困而学之者”,最早主张知行结合,学以致用,言行一致。墨子把认识的来源归结为“闻之见之”,主张“口言之,身必行之”。荀子明确提出“不闻不若闻知,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论,就是说认识事物的道理与在现实中运用此道理,是密不可分的一回事。这是中国古代哲学中认识论和实践论的命题,主要是关于道德修养、道德实践方面的。“知行合一”不是教条,它是超越“知和行”的一种境界,当你进入这种境界的时候:所践履的恰好是你心中所想的;心中所想的正是你所践履的。这恰好打破了人们对于知的迷雾,没有行的知是凌虚蹈空,没有知的行是独体僭妄。“成功永远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而不是留给那些永远只知道等待的人。如果只知道等待好时机,恐怕我们的一生都会错过最佳时机。
据《古今谭概》:宋代理学家“二程”(程颢、程颐兄弟)曾一起去赴宴,程颐见席中有妓女陪酒,便拂袖而去,只有程颢留下来与人同饮,尽欢而散。次日,程颢到程颐书斋中去,程颐仍怒气未消,程颢笑道:“昨日席中本有妓女在,但我心中没有妓女呀!今日家中没有妓女在,但你心中怎么还有妓女吗?”程颢的境界明显高于程颐,在他看来,一个人只有“心中无妓”,才能“目中无妓”。这里已经有禅的味道了,发人深思。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从此事延伸开去,创立了自己的一条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所谓“心中贼”就是指过度的人欲、泛滥的人心,无时不在误导着人的行为。破除“心中贼”的过程,实际就是指对自己人格的修炼,以提高自己人格的魅力。endprint
王阳明被贬贵州,经“龙场悟道”后,创建了龙冈书院,聚徒讲学,并为求学者立下了著名学规《教条示龙场诸生》。该学规共有四条,其中第一条便是“立志”。他告诫学生:“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在他看来,无论是圣贤豪杰,还是百工技艺,人人都有成就事业的可能,但是首先必须立志。没有立志,如何会有可成之事?无论你是要成就内在的人格,还是要成就外在的事业,首先要确立奋斗的目标。王阳明在狱中处于彻底的虚明,找到了孤独个体那种无所依傍的深渊感。他觉得在天地之间,除了自己的这颗心外,已经一无所有了。于深悲大戚之中,他自问:还能不屈不挠地坚持得住靠什么?还有什么力量能伸进大墙来支撑自己?志为心之力,阳明心学的智慧法门,就是将“万物皆备于我”,能化一切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君子友我,小人资我,艰难困苦玉成我,让我们深深地体悟到王阳明说的“人心本神,本自变动周流,本能开物成务”。
“耻”字旁边是个“止”,人之有所不为,皆赖有知耻之心。《国语·越语》中越王勾践说过:“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因此有了卧薪尝胆与复国雪耻的故事。孟子说:“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王阳明《辞封爵晋恩赏以彰国典疏》:“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甚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一个无耻的人没有是非、善恶、荣辱观念,丧失了起码的正义感和尊严感。这样的人,只能归入禽兽之列。国人心目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管子那句名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从族群与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看待“耻”,即耻感文化是老祖宗留下的一种丰厚遗产。请看这个“耻”字旁边是个“止”,人之有所不为,皆赖有知耻反省之心的缘故。
王阳明写诗喜欢用“化”的手法,善于将前人的诗句巧妙地转化为自己的意境。比如“红叶满林春正茂,隔堤遥见片帆归”中,前句就是点化了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还有“归雾忽连千障暝,夕阳偏放一溪晴”,其实是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翻版。这就是一种文学艺术的潜移默化,体现了作者的审美观与创造力。《传习录》指出:“读书须入化境。”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人与书渐入“化境”,同其融为一体,也是我们对精神境界的成熟、自由和洒脱的期盼。读书真的会发生奇迹:能体验“另一种生活”,可获得“别样的经验”,因此有了“第二生命”。推而广之,人生的“化境”无处不在:解决各种矛盾,最好的方法是化解;受高人指点而顿悟,称之为点化;为好人好事牵心,这就是感化。
“正心”之说出自《礼记·大学》:“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心正而后身修。”原是儒家提倡的一种修养方法,现也泛指心地端正诚恳。《大学》中提出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成为南宋以后理学家基本纲领的一部分。王阳明主张的“正心”,就是使自己的知、情、意与外界融合为一体,也自然地会与自己面前的事物融合,故能不会“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王阳明在《大学问》中,说明圣人之学为“大人之学”,圣人之道为“大人之道”。用今天的话解释,有两个最重要的方面,一是坚定的信仰,二是独立的人格。坚定的信仰就是“视天地万物为一体”,一个人精神境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是在精神上自足的表现,达到这一境界也就可以做到视金钱如粪土,为理想的道义可以赴汤蹈火、视死如归。独立的人格,所谓“知行合一”,“致良知”,正是让人们找回自己迷失已久的本心,确立自己内在的自我,从而重建“大人”的形象。
王阳明说:“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也。”植物的种子被称为仁,如杏仁、桃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仁,言有生之意。萌芽、抽干、长枝、出叶、开花、结实,天然次第,井然有序。前面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后面一环得以顺利产生的前决条件。无根,便无芽,无芽便无干,无干便无枝、无枝便无叶、无叶便无花等等。《传习录》:“君子之于学也,犹农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种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时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种之是忧也,而后可望于有秋。夫志犹种也,学问思辩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王阳明授徒讲学,当时从学者上百人,有名望的就有十多人。王阳明颇有孔子遗风,白天带着学生逍遥于山水间。月明之夜,数百弟子环坐龙潭,听其讲学,学生们无拘无束,可以随时讨教,一问一答,自由活泼。《传习录》:“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诗曰:“世学如剪彩,妆缀事蔓延。宛宛具枝叶,生理终无缘。所以君子学,布种培根原。萌芽漸舒发,畅茂皆由天。”阳明先生这种“培根”的教育方式,成为“心学”传承的主要特征。
王阳明《亲民堂记》中提出:“天下一家,中国一人。”渊源就在元典《周易》,出自元人赵采《周易程朱传义折衷》:“愚曰:众阴无主则乱,一阳无辅则孤,合而成比,斯吉矣。盖自乾坤定位以来,屯以匡济,蒙以教训,需以养育,讼以息争,师以去梗,至是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矣!”其大意是说:比卦除九五阳爻外,其余五爻都是阴爻。所以才说众阴没有主导者,就会乱。但只有一阳也不行,没有众阴辅助,阳则会陷入孤立状态。合而成为有主有辅的状态,才是吉利的。乾坤二卦,代表了天地定位,宇宙有了秩序。屯卦讲君子论道,蒙卦讲启蒙教化,需卦讲生活养育,讼卦讲消减争斗,师卦讲容民蓄众。总之,能去掉社会梗塞的东西,以匡正救济天下,必须将人心修正、民心聚合,这就是“天地人和”的力量,无往而不胜。
阳明心学是一门自我修养之学,工夫类似禅宗,在于日常生活的一思一念、一事一境,通俗点说,在于“担水劈柴之中”。但是他又不要求顿悟,讲究的是渐进,日有所为、日有所长。其根本目的就在于唤醒我们内心的那个“巨人”,唤醒内心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结,这就是“致良知”——强调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保持自己生命的本真。王阳明《答友人问》:“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着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注意这个“工夫”属于哲学范畴,绝不能代之以“功夫”。《传习录》曰:“合得本体是工夫,做得工夫是本体。”这意味着哲学的玄思离现实生活越近,其生命力也越强。讲修养不能空谈道德性命而“悬空无实”,必须使“良知”在现实行动中体现出来,在为人处世中做到“去恶”、“为善”。所以,王阳明特别强调“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乃有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