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浸润书坛
——陈云一辈子倾情苏州评弹的传奇故事

2017-09-26 01:07◎高湘/文
群文天地 2017年5期
关键词:弹词陈云珍珠

◎高 湘/文

热血浸润书坛
——陈云一辈子倾情苏州评弹的传奇故事

◎高 湘/文

一、八次进言,为《珍珠塔》生命长青

为了把一部“老书”(评弹传统书目)《珍珠塔》,从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利剑下抢救下来,陈云倾注的心血最多。他巧妙地对该书提出了“去粗取精,进行整理”的建议,还做出了“闭目不理有几百年历史的传统书,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只有既说新书,又努力保存老书的优秀部分,才是百花齐放”的指示。他在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不但尽可能遍听各种版本的《珍珠塔》,而且还先后八次以谈话与书信的形式,向评弹艺人、专家、领导提出了精准细致、鞭辟入里的指导意见,从而使这部因有着鲜明的反势利主题而深为世代听众喜爱的评弹“骨子书”,更加合乎逻辑与情理,更加迎合大众的审美观,从而不但幸存,而且枯木逢春。

(一)泼洒脏水,把孩子也一起泼掉

长篇苏州弹词《珍珠塔》,据《苏州评话弹词史》记载,上溯到最早的演唱者为马春帆。有人说他是据宣卷本改编的,但是今传《珍珠塔》刻印本,最早的是清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的《孝义真迹珍珠塔全传》。马春帆生于清乾隆年间,活动主要在清嘉庆年间,据此推断,马春帆对《珍珠塔》弹词的苏州化,起过重要作用。

马春帆传艺于弟马春林、马春山及外甥桂秋荣;其儿子马如飞更是因擅唱《珍珠塔》而人称“塔王”,他将一生心血倾注在《珍珠塔》上,不断修改与完善,使之结构更严谨,唱词更工整,典故、叠句尤其多,文学性更强。全书达90多万字,唱句更是创下了16000句的苏州弹词之最。他还在长期的弹唱中独创了节奏明快、流畅的“马调”,影响了后世苏州弹词的发展,被誉为“小书之王”。

陈云二十世纪80年代接见上海市人民评弹团部分演员

一部《珍珠塔》,恰似一部“评弹改革史”,马如飞改编《珍珠塔》传到徒孙魏钰卿(1879年—1946年),要说8个月;再到魏含英(弹词名家,一级演员,江苏苏州人,魏钰卿养子。9岁从父学艺,13岁与父拼档说唱《珍珠塔》。曾任江苏省第四届政协委员、省曲协副主席、苏州市第五届政协委员、常熟市评弹团团长、苏州专区评弹团团长和苏州市评弹团副团长等。1991年逝世。)手里,精简减半,可说4个月;到魏含英手里,继续精简,剩下80回,仍可说两个半月。

演唱弹词《珍珠塔》的传人脉络是:魏钰卿、钟笑侬、薛筱卿、魏含英、陈雪舫、沈俭安、朱霞飞、倪萍倩、庞学卿、周云瑞、朱雪琴、郭彬卿、陈希安、薛小飞、邵小华、尤惠秋等。新中国成立后从艺、学唱此书,并对传承此书做出贡献的,有薛惠君、饶一尘、赵开生等。这九代《珍珠塔》的传承人,青出于蓝、各呈异彩,在马调的基础上又再创出了“魏调”“沈调”“薛调”“琴调”“尤调”“小飞调”等 7 种唱腔流派,占了整个苏州弹词流派唱腔总数的四分之一,还培养出了许多弹奏琵琶的好手。

薛筱卿《薛调唱腔专辑》

评弹界有行话:“学会《珍珠塔》,肚皮饿勿着”“唱不塌的珍珠塔”。的确,解放前在行家和老听众中,《珍珠塔》一直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好书。凭着此书,上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响档辈出,流派纷呈,风靡书坛。20世纪60年代初期,江浙沪两省一市专持《珍珠塔》演出的评弹演员,竟达九十多档(指两人为一组登台演出弹词的“双档”)。所以有人称之为“唱不塌的珍珠塔”。甚至有一些演员,认为它是艺术上不可逾越的高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上海、苏州两地的评弹艺人通过学习,提高了认识,发觉老书中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封建迷信,甚至黄色糟粕,必须进行清理。这一举动表现了评弹艺人要求改革旧评弹的积极性。随之出现了部分艺人举行集会,表达了坚决要改革旧评弹、停止说唱部分老书的决心。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评弹界自发开展的“斩封建主义尾巴”的运动。《珍珠塔》因是宣传封建思想的典型,首当其冲地列为被“斩”的主要的“尾巴”。

苏州评弹改进行业协会还在1952年3月29日召开会员大会,发出了重要通告:“本会于3月15日会员大会上,通过自动停演的八部旧评弹,兹经4月29日第九次常务干事会议决,于5月1日起实行,凡我会员希一体遵守为荷。”

(二)丢失饭碗,评弹艺人陷入困境

那么,《珍珠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珍珠塔》的故事核心说的是明代家道中落的秀才方卿,满怀着希望投奔姑母方朵花,期冀得到亲戚的援助。而一向以自己娘家的富贵而经常向人炫耀的方朵花,却以一副冷酷、势利的面目,冷嘲热讽,给了落难的侄子精神上重大的打击,并预言侄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不料后来方卿追求功名成功,得中状元,被天启皇帝封为七省巡按代天巡守。如愿以偿之际,方卿为泄以前姑母羞辱势利之愤,乔装道士,二次见姑,唱道情对姑母进行讽刺。整个故事以势利反势利为主,采取几擒几纵的艺术手段,淋漓尽致地鞭挞了姑母的小市民势利。由于此书情节生动,唱词优美,被评弹艺人认为是不能改的“骨子书”。但这部书目因受时代的局限,明显存在着忠恕观念、孝义思想、科举仕途等封建意识。因此,这部长期深受听众欢迎的传统书目被列入禁说的范畴。

然而,前面已说过,“斩尾巴”毕竟是把双刃剑,大批专持此书的评弹艺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从小就酷爱苏州评弹、自称“听戤壁书出身的老听客”的陈云,为了新中国的经济建设日理万机,平时实在无暇接触评弹。直到“1957年、1959年先后两次到南方养病,听听评弹,觉得对养病有好处,本来头脑发胀,听听书就好些,这样又重新听了”。(摘自《陈云同志关于评弹的谈话和通信》增订本)

当时,尽管1953年纠正了停说全部老书的错误做法,大力倡导编演新书,但作为一位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主要创建者,一位无产阶级革命家,陈云的心中仍不无矛盾:一方面是中国革命胜利后,必然要对旧的社会体制、经济模式、人们的思想观念进行一场大变革,将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社会,改造成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新社会。在文化领域,将多元的文化思想改造为单一的无产阶级思想;将各类文学艺术改造为单一的深入工农兵、表现工农兵、为工农兵服务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作为文学艺术形式之一的苏州评弹,自也不可避免地要成为被改造的对象。另一方面是这一大批侥幸活下来的评弹传统老书中,毕竟存在着与新中国格格不入的封建资本主义的印痕,“精华与糟粕并存,有的毒素较多”。

(三)亲尝梨子,践行历史唯物主义

魏含英演出剧照

刘天韵演出剧照

为此,陈云清晰地认识到:“老书”是在民间长期流传,经过历代艺人的加工逐步提高的优秀作品。但是,这些书目大多是精华与糟粕并存,如果不对糟粕部分进行剔除、整理,那么其中的精华部分也就不会被广大听众,特别是被新一代听众接受。因此,他提倡对“老书”进行整理,去粗取精。他强调“闭目不理有几百年历史的传统书,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只有既说新书,又努力保存传统书的优秀部分,才是百花齐放”。

当时,评弹界对《珍珠塔》的整理有三种认识。其一,《珍珠塔》是部充满封建意识、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和功名利禄等思想的书目;其二,《珍珠塔》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封建势利观念;其三,主创者马如飞处于资本主义萌芽、市民意识成长时期,《珍珠塔》具有反势利以及市民要求民主平等的思想倾向。

面对各种认识和评判,陈云起先未加评判。他只是借1957年与1959年两次到南方养病的机会,以听书与分析为主,思考如何整改。他明白,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亲自品尝才能清楚;也只有清楚了,才能把自己的整改思考与建议,交与文化界、评弹界的有关领导与艺人们,与大家一起切磋与权衡。

1959年春,陈云被查出患有心脏病,常常感到呼吸急促,并发生痉挛。3月10日,他写信给邓小平及中央各同志,反映自己心脏有病需要到外地去休养一下。他建议,在他离京期间,“建委日常工作由党组副书记宋劭文同志代理,大事则请示富春同志。财经小组工作也请富春同志代理。”由邓小平批转,刘少奇、周恩来、彭真、李富春传阅了这封信。经中央批准后,陈云写信通知中央财经小组其他成员和国务院财经各部委党组。3月中下旬,陈云先在桂林疗养了一个星期,接着又到杭州疗养。因参加在上海举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他不得不中断疗程。会后,他继续在杭州、上海、南京疗养了半个月。

这期间,他听了《珍珠塔》,并对这个引起评弹界很大争议的传统书目进行深入调查与研究。

1959年,在庆祝国庆十周年时,上海市人民评弹团的赵开生(1936年出生,弹词男演员,江苏苏州常熟人,14岁拜周云瑞为师)与朱雪玲(1932年出生,弹词女演员,江苏苏州人,17岁拜朱雪琴为师)拼档弹唱《珍珠塔》。陈云在欣赏后说“《珍珠塔》是部骨子书”。1960年,朱雪玲又为陈云演唱了《珍珠塔》中的一节折子“见姑”,陈云听后对朱雪玲说:“这档篇子很好,是《珍珠塔》中的核心,主要意思都在里面了。”

1960年2月18日到3月2日,上海市人民评弹团著名演员薛筱卿(1901年—1980年,江苏省苏州人,少年拜魏钰卿为师)在杭州连续说唱了14场《珍珠塔》,场场客满。两个多月后,青年演员薛小飞、邵小华又在同一书场说唱《珍珠塔》,依旧座无虚席。这一情况再次引起了陈云的重视,促使他对“斩尾巴”进行了更加冷静、客观的审视。3月20日晚,陈云在杭州和杨斌奎、杨振雄、杨振言、沈伟辰、孙淑英等评弹演员座谈时,讲到了“斩尾巴”。陈云说,现在要重视传统书,而且要重视整理工作。他笑着说,将来历史上要写,中华人民共和国某年,吴宗锡当评弹团团长,割断历史,有罪。在讲到区别传统书的精华和糟粕时,说要注意中间的即无害的部分,应作些分析。无害的部分暂时保留,不必急于删去。

5月31日,是薛筱卿“剪书”的那天,陈云在杭州和薛筱卿谈话,了解《珍珠塔》的演出情况。当时,陈云对照脚本听了《珍珠塔》的录音,在谈话中,陈云建议,故事要说得有头有尾,说完整,《珍珠塔》宣扬封建道德的地方很多,需要改,但不要去掉其中的功名思想。当时的读书人,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读书做官也不是容易的事,三百个进士才出一个状元。考的人很多,许多人考不中。《儒林外史》反对功名,《珍珠塔》中也有看破功名的人。他还说,《珍珠塔》已经说唱一百多年了,定型了,改要慢慢来。马如飞的脚本要好好保存起来。

蒋月泉、朱介生、朱雪琴、张鸿声在评弹团花园切磋演艺

就在当天晚上,陈云把自己对《珍珠塔》的整理工作的初步想法,给苏州市委宣传部凡一部长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其中包括他对《苦菜花》等三部新长篇的书面意见),他在信中写道:“今年2月18日到3月2日,薛筱卿在杭州唱了14天《珍珠塔》的夜场。时隔两个半月,薛小飞、邵小华又在同一书场唱,天天客满,其中一半听客听过薛筱卿的演出。《珍珠塔》的书情和说表,不见得比其他弹词好,但有这么多人听,值得我们重视一番。”

7月初,陈云结束疗养回到北京,恢复了一部分工作,那时,全国普遍严重缺粮的情况已暴露得十分明显,成为全国工作中异常突出的问题。陈云为如何增产粮食而费尽心机。7月上旬与9月上旬,陈云在北戴河参加了中央工作会议,继续着重研究农业和粮食增产问题。9月中下旬,陈云离开北戴河到河北、山东考察,还分别在天津和济南视察年产800吨的合成氮厂。从10月19日到12月7日,陈云先后到河南、安徽、江苏、上海、浙江等地考察。

11月中旬,陈云到了南京。工作之余,他观看了苏州评弹与扬州评弹的演出,并点听了刚于1959年年底从苏州评弹实验工作团调到南京江苏曲艺团的尤惠秋(1930年—2000年,弹词演员,浙江嘉善人,12岁师从吴筱舫学《白蛇传》)与朱雪吟夫妇档弹唱的《珍珠塔》选回。对此,尤惠秋在他的《我的艺术生涯》(刊《评弹艺术》第十八集)中有段回忆:

陈希安、薛惠君演出剧照

1960年左右,陈云同志到了南京,提出要听《珍珠塔》,每晚两档书,头一档演员,可以轮流调换,后一档《珍珠塔》,每回要说足一个半小时。而且要从方卿见娘起。我与朱雪吟听后都愣住了,要完成任务难度很大,因为1957年师从沈俭安先生学到这一段书后,1958年在上海演过,已有好几年没有演了。但我们不愿意失去为陈云同志演唱的机会,经过商量后欣然把任务接了下来。怎么办?只有求助于脚本了。幸好我们早把演唱过的书,一字不漏地记录了下来,所以我们只要花时间把它们背熟,排好,力争把它演好。大约连演五个晚上,演到方太太“打三不孝”为止。

陈云向以谦逊民主著名,他何以这次一反常态,在时间与内容上有此“硬性要求”呢?这个谜,直到最后一场结束,陈云在接见尤惠秋夫妇时才得以解开。

那晚接见尤惠秋夫妇的还有江苏省委书记彭冲、江苏省文化局局长周邨、江苏省曲艺团团长张韵萍。陈云与这位来自上海青浦练塘的他的“小老乡”尤惠秋及其夫人进行了亲切的交谈。他说:“我在上海听《珍珠塔》,听到方卿见娘的前一回,所以这次要从见娘听起。《珍珠塔》是部骨子书,在群众中影响很大,平时生活中假如有某人势利,别人就会说她像方卿的姑姑。这是说书人把这个人物说活的。”

原来,这是陈云为更加全面地知道这只梨子的滋味,为如何更加准确地整理《珍珠塔》掌握第一手资料呢!

交谈中,陈云不但熟练地当场背诵了两句方太太的“日间里,三炷清香消白昼,到晚来,一灯孤影伴黄昏”这两句唱词,还夸赞说:“这两句就写得很好嘛!”同时,陈云还就《珍珠塔》整理中出现的不合乎逻辑的地方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在上海听到修改后的《九松亭联姻》(《珍珠塔》中的一回书。笔者注),演员把陈廉改成被批判的人物,说陈廉为什么将女儿陈翠娥许配给方卿,是因为陈廉晓得方卿将来要做官的,他是投机。”说到这里,陈云微笑着摇了摇头,用上海话说,“迭能(这样)就硬邦邦呒商量了。”

这天接见中,大家谈到了当时《江苏戏曲》杂志上正在展开锡剧《珍珠塔》的争论,陈云认为:这类文章应暂缓发表,因为演员们正在积极地进行修改,看了这些文章后,会使演员无所适从,等改出来以后大家再议论。

为进一步了解到《珍珠塔》的整旧修改情况,陈云在难以到书场听书的情况下,还设法借来了《珍珠塔》的脚本,对照演出录音审听。这从1960年3月间陈云同上海市人民评弹团的同志谈话中可以得知:

刘天韵早年演出剧照

饶一尘演出剧照

你们团保留了演唱的脚本,这一工作做得很好,是有价值的。我拿到了《珍珠塔》的脚本,听说是周云瑞搞的。我听郭彬卿、薛惠君的录音,对了脚本听,基本上是相同的,有的地方稍有出入。所以我建议,把每部书都记下来,这对今后评弹的发展是大有好处的。

陈云求真务实和调查研究的优良作风,再次得到具体体现。

(四)事无巨细,体现他的一腔热忱

1960年3月底,陈云回北京后,因《珍珠塔》中说到的开封能否坐船到襄阳、《双珠凤》中南阳能否坐船到洛阳的水上交通问题产生怀疑,特请中国历史研究所的专家帮忙考证。并于4月16日,把考证情况写信告诉了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团长吴宗锡与苏州市评弹团副团长颜仁翰:

听杨斌奎(1896年—1971年),原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弹词演员。笔者注)老艺人说《描金凤》(即《双珠凤》)时,我对于苏州坐船到朱仙镇或开封这一点有怀疑,怀疑明代是否有这样一条水路。这次回北京,请中国历史研究所查了一下。据他们考证的结果,在隋朝就通过船了,明朝仍是通的。这是一次有益的考证,特把中国历史研究所的来件,打印几份给你们,除你们留两份外,请再给杨斌奎、朱介生(1903年-1985年,原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弹词演员,苏州评弹学校教师退休)、薛筱卿(1901年—1980年,原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弹词演员)三位老艺人各一份。

开封能否坐船到襄阳(《珍珠塔》),南阳能否坐船到洛阳(《双珠凤》),我仍怀疑,还在请历史研究所考证。(本节括号中的文字处理为笔者注释)

同年5月,陈云将中国历史研究所专家的考证结果《关于开封、襄樊间,洛阳、南阳间在明代是否通航的问题》打印了几份,分别寄给了吴宗锡和颜仁翰,并嘱咐他们给三位老艺人各一份。

专家最后查证:在明代,开封、襄樊间,洛阳、南阳间,都不能直接通航。

陈云以一个经济学家的科学与严谨,纠正了老书中的一个似乎微不足道的谬误,折射出了他对评弹的热爱与保护之情。

同年4月18日,陈云在上海同吴宗锡、颜仁翰谈话。说:青年演员要学习文化,熟悉历史、地理知识,这对评弹工作十分重要。培养训练青年演员的方法,要有集中、有分散,要有全面观点,把培养人才作为评弹界共有的财富。

同年5月16日的上午和晚上,陈云在杭州寓所两次找周良谈话,仔细地听取了周良有关当时苏州评弹创作、整理传统书目的进展情况和存在的问题,以及对《珍珠塔》和《三笑》的各种不同的看法及整理的设想。陈云希望了解人们对《珍珠塔》的各种不同的看法,尤其是说《珍珠塔》好、怎么好的意见。要求周良回苏州后,继续了解这方面的意见并转告他。当时,陈云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说有很多人要听《珍珠塔》,是喜欢听唱。《珍珠塔》唱词多,发展了许多调,都很好听。谈到内容,他说,陈御史(即陈廉)是不要做官的,很早辞了官。方卿要做官,但不是很有把握。大多数读书人考不中功名,过去说命不好。《珍珠塔》的唱词不容易听懂,这部书难改,但还是可以改的。不要迷信。有的书说表比《珍珠塔》好,有的书结构好,情节比《珍珠塔》曲折。

据周良《回忆和学习》(载《陈云同志和评弹艺术》)回忆:

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大搞说新唱新,忽视对传统书目的整理工作。后来,提出了“两条腿走路”,整理传统书目的工作,又提上了工作日程。在20世纪60年代初,苏州曾经选定《珍珠塔》和《三笑》两部书作为试点,进行整理工作。

在《珍珠塔》的整理工作中,广泛地听取了各方面的意见。有一种意见认为《珍珠塔》是不容易改的,虽不说不能改,但难改。虽然有这种意见,能说出来的不多。主要的方面,是对《珍珠塔》作了许多批评和责难。而不少意见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要求,反映了整理工作中的“左”的思想影响。

在杭州的几次谈话中,我把当时苏州传统书目进行整理工作的状况,向陈云作了汇报。包括我们听到的对《珍珠塔》的各种各样的议论。他在听的时候,很注意听说《珍珠塔》好的这一方面的意见,而且要我回苏州后继续了解,还有哪些说《珍珠塔》好的意见,把所有这方面的论点排列起来,再找些老艺人、老先生座谈,请他们补充。尽管陈云同志对这些说好的意见是有分析的,但忽视搜集、听取、研究这方面的意见,恰恰是我们当时工作上的缺点。表现出认识上有“左”的倾向。

对听众喜欢听《珍珠塔》,陈云同志作过一些分析,就在那次谈话时,如在内容方面,他认为可能是听众同情方卿。在艺术方面,很多听众可能是喜欢听唱。《珍珠塔》的唱词比较多,写得比较文雅,确有不少人对之推崇备至。陈云同志认为,《珍珠塔》的唱词有优点:一是唱词多,有不少情节是用唱词叙述的,满足了听众对唱的要求。二是不少如《干点心》《七十二他》《十八因何》之类的名篇。三是唱词比较文雅。但这么多的唱词,很多是重复的。有人说,一部分唱词翻来覆去,大同小异。还有一个缺点,有些唱词失之于“文”,有卖弄典故、深奥的缺点。唱起来,不是所有的听客都能听懂。在艺术上,《珍珠塔》的情节比较简单,说表也不比别的书好。

这就是说,对《珍珠塔》也不能迷信。这是要我们敢于动手去整理这部书,因为对传统书目的整理工作很重要,是推陈出新的一项重要内容。后来,陈云同志还说过,共产党人要敢去碰《珍珠塔》,我们把《珍珠塔》整理好,就证明我们是能够领导评弹工作的。

(五)事必躬亲,大国副总理的风范

1960年5月31日,陈云在杭州听薛小飞、邵小华弹唱《珍珠塔》。薛与邵当时在杭州三元书场演出,准备6月去嘉兴。离杭州前应邀到陈云寓所演出。他们从《珍珠塔》的《七十二他》到《痛责》,演出近两个小时。据薛小飞回忆,陈云和他们交谈时,问他们多大了、何时开始学习评弹、老师是谁等等。当他听薛、邵回答说他们的老师是魏含英先生时,陈云风趣地说:“哦,你们的太先生魏钰卿的书,我也听过。”

弹词演员石文磊(饶一尘夫人)

同年6月5日,陈云将一册《简明中国通史》、一本《中国分省地图》和一部《辞源》送给了上海市人民评弹团。他在附信中说:“送这几本书的意思,是想引起朋友们对于历史和地理进行考查核对的兴趣。当然,考查核对历史和地理,需要大量书籍,需要借助于图书馆,靠这三本书是起不了大作用的。不过我希望因此而引起朋友们对这一方面的兴趣而已。”

同年12月7日,陈云在上海同上海市文化局、苏州市文化局、上海市人民评弹团的负责人李太成、吴宗锡、何占春、周良谈话时,讨论了长篇弹词《珍珠塔》的整理和新长篇改编的问题。他说:

应该重视整理《珍珠塔》,并努力把这项工作做好。弹词《珍珠塔》在群众中影响很大,远远超过戏曲,应该进行整理。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有人说《珍珠塔》是碰不得的,我们要敢于碰一碰。这是一部骨子书,把它改好,人家就相信我们能做好评弹的整旧工作。全国解放已经十年了,如果再过十年,还是老样的《珍珠塔》,我们是不光彩的。在整理时,或者原封不动,或者斩头去尾,或者全部否定,都是不好的,应该肯定一部分,否定一部分。

薛小飞、邵小华演出剧照

一定要把《珍珠塔》改好,但不可能一下子改好。在改的过程中,一定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有了缺点以至错误也不要随意指责。如果一有缺点、错误,就说是“左”或“右”,过了一些就是“左”,不足一些就是“右”;再说得严重些,就是左倾、右倾,帽子很大。如果再到报纸上去争论,那就会搞得很紧张。所以,要先在内部讨论,让大家放胆去改……大家动手,各人唱各人的《珍珠塔》,百家争鸣。出来的东西愈多,愈是容易改好,可以把好的东西都吸收进来。出了不好的东西也不要紧,可以做反面教材。正面的东西是在不断同错误的东西的斗争中产生和发展的。

要边改边演。上海可以有上海改的,苏州有苏州改的,一个地方也可以有几种改法。到大城市、小城市去演,听取各阶层人士的意见。各种改法,都要经过试验。

然而,各地在整理《珍珠塔》时,因认识分歧,意见纷杂。有人主张方卿不中状元,但又扮成道士去羞姑,骗姑母是中了状元;有人把方卿改成未中状元,陈培德赖婚;有人让侍女采苹批判方卿的势利;有人突出了方卿母亲在得知儿子羞辱姑母后的“打三不孝”……更有人在改革时甚至提出:方卿做官后去羞辱姑母不妥,因为官是皇帝的走狗,是统治阶级,是应该否定的对象。不如改为方卿最后仍然是一介平民,假冒做官去羞辱姑母,后来投奔李闯王闹革命去了。这样的修整,无疑是扭曲了原书的本意,以至于连时任国家文化部长的周扬都看不下去了,制止了这样的整改。

周扬就此事专门给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写了信,在信中他写道:“原书就是一个反对世态炎凉的主题,你去把它改造成方卿投奔李闯王革命,是脱离了历史的制约。”他还指出:“古代人受了屈辱,只有两个方向,一是做了官去报复,二是做强盗,逼上梁山再去报复。不会有其他出路的。方卿做官羞辱姑母是合乎逻辑的。”

周扬之所以有这样的举止,是陈云事先与他进行过郑重的研究后才有的。

原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团长吴宗锡在一篇回忆中写道:“陈云同志对于这个问题,专门和负责文化工作的周扬同志谈了两次,他的意见也得到了周扬的认可。陈云同志的说法是非常慎重的,也没有说一定要怎么样,而是提出《珍珠塔》可以有不同的版本进行尝试。”但陈云觉得,《珍珠塔》里的方卿如果不中状元恐怕也不合适,否则和当时的历史环境不相符,也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

1961年2月12日,陈云写信给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团长吴宗锡,谈对听了整改过的《珍珠塔》的一些感想:

告诉你一些我听了朱(长征评弹团演员朱雪玲)卞(长征评弹团演员卞迎芳)档演唱修改后的二十六回《珍珠塔》的一点感想。

我认为,不管整理的经验是成功的还是不成功的,这种尝试的精神必须鼓励,用几种方案来试试整改《珍珠塔》,是非常必要的,只有多用几个方案进行试改,才能便于我们最后判断,对这部传统弹词究竟应大改还是小改,哪种改法好。

我听完了这二十六回书以后,觉得现在改的几个要点并不合情合理。例如:

一、方卿不中状元而能羞姑,很勉强。很难设想一个落难的书生,到陈府去寻母,以后竟发展到假装中状元来羞辱姑母。这样的书路还有另外一个缺点,方卿成了滑头,不老实。上次你告诉我,你去苏州与周良同志等谈后,觉得方卿不做官这一点还要再考虑,我看是应该再考虑的。

二、把陈廉改为反面人物,假道学,想赖婚。但赖婚这件事,在陈廉口中(对方卿、方母)始终未明朗化,表里不一,不痛不痒。这反证了书情如无大改,把陈廉改为反面人物也不容易。

三、改后的陈翠娥,听来还自然。修改后的二十六回书,从《二进花园》起,书路没有什么大改,大体照原样。但方卿、陈廉两个人物大变了,显得这两人修改得有些突然。

《珍珠塔》不能算是一个革命剧本,但是反对人情势利是得人心的。当然我看弹词与戏剧不同,在戏剧中有些事和人可以简略掉(因为只有3小时),而弹词要说唱几十回书,对人物和书路必须详细描写,这也是弹词《珍珠塔》不得不整改、又不易整改的原因所在。

信中,陈云也提出了自己和周扬对《珍珠塔》整理的意见。在信的最后,陈云特意嘱咐吴宗锡:“我仍然希望你们反复钻研一下《珍珠塔》的整理工作,不要因为我和周扬同志说了这些意见,使整理工作受影响。并且各个方面的意见都应该考虑。”

原苏州市人民评弹团首任团长、苏州评弹学校第一任校长曹汉昌在他的《关怀与鞭策》一文中回忆道:“1960年,我第一次见到陈云同志。这一次,他着重了解弹词《珍珠塔》的状况。他说,《珍珠塔》结构好、唱词好,是评弹中的一部骨子书,多少代艺人的不断加工,才有了今天这样的水平。但绝不是宝塔结顶到了头。说《珍珠塔》不能碰,是不对的。新社会了,要用新的眼光看一看哪些地方可以提高。在陈云同志的直接关怀下,评弹团成立了一个整理小组,着手《珍珠塔》的整理。”使曹汉昌深为惊叹与佩服的是,陈云对《珍珠塔》一书乃至演员的熟悉程度,“他能说出《珍珠塔·痛责》这档唱词总共有多少字。他对评弹的关心绝不仅仅出于个人爱好,而是对党的文艺方针的坚持贯彻。”

对此,曾任上海市评弹团副团长的李庆福也有同感,他回忆说:“上海曲艺家协会编辑《评弹艺术家评传录》的目录,我已在两个月前寄给许秘书,并请陈云同志题字。当时,陈云同志眼睛不太好,由秘书把15位评弹专家的姓名写成扑克牌大小端正的字,放在书桌上让首长审看。他说:‘你们这本书的名单我看了,苏州方面漏掉一个人,就是唱《珍珠塔》的魏含英,应该将他补进。’”

7月18日,陈云在苏州同王人三(时任中共苏州市委书记)、凡一(时任中共苏州市委书记处书记)、周良(时任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朱霞飞(苏州市评弹二团团长)、潘伯英(苏州市人民评弹团评话演员)、邱肖鹏(苏州市人民评弹团评弹作家)等围绕《珍珠塔》的整理进行了讨论。在谈到整理方法时,陈云强调要大家动手,多种方法试验。经过比较,可以知道应该改的程度,是大改还是小改。他说:现在大家对《珍珠塔》改得都很认真,这个精神很好。有财有势的姑母,对侄子的势利,社会上的人不平,方卿争气,大家出了口气。如果把方卿改成反面人物,矛盾变了。双方都势利,成了闹笑书。把采苹拉出来成为矛盾的一方,她毕竟是个丫鬟,分量不够。对陈御史的刻画,几种改法,都有些不痛不痒。既要联姻,又要赖婚,说不通。要把陈御史写成反面人物也不容易。现在是大改,效果不好。不让大改,不能说服少壮派。再有人要大改,也赞成。陈翠娥一肚子的功名思想,像道学先生,可以改掉些。现在一般也不那样说唱了。老学究式的论功名、旧道德,要少一些。儿女情长可以多一些。总之,现在不要忙作结论,也不要公开批评,让大家鼓足勇气改,多种方法试验,时间长一些,慢一些。

陈云在谈话中还说,他曾经和周扬讨论过,认为方卿不能代表农民,不要希望他革命。因为社会上有势利,所以有《珍珠塔》。不做官能羞姑,《前见姑》为什么不羞姑?读书人翻身,那时无非革命、做官、求清官。革命的不多,朱元璋革命了,还做皇帝。那时的革命和现在的革命性质也不同。求清官或读书做官,也是一种办法。陈廉这种人,旧社会是有的。不能说所有有钱的都势利。

说实话,旧社会过来的评弹艺人,文化水平都普遍不高,要他们做出深邃的思考,整改出最合适的本子,是有一定的困难的。陈云建议:评弹应该经常到北方去演出,一方面扩大影响,同时也是提高艺人文化水平的一种方法。让他们看看故宫、长城,游山玩水,开阔眼界。还要让他们多读些小说,多看些书画。陈云希望苏州和上海合作培养出更多更好的演员。

从1960年3月至1961年7月,陈云先后8次在谈话或书信中与评弹工作者交流了《珍珠塔》的整理情况。最终,在陈云的建议下,修改后的《珍珠塔》,既保留了原有的故事性和艺术性,又删去了封建迷信内容,获得了观众的认可。

赵开生演出剧照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1964年的“一刀切”,彻底斩掉了所有的传统书目,《珍珠塔》的整理修改自也不得不中止。

(六)无怨无悔,甘做评弹的老黄牛

1977年5月27日下午一点多,正在杭州休养的陈云派车接见了正在杭州演出的赵开生,在问了赵开生有关评弹近况的十个问题后,又透露了他尚保存着一些幸存的如《珍珠塔》等珍贵的评弹录音,表示倘若电台仓库里没有的话,他愿意无偿捐献。

赵开生14岁学艺时,学的就是弹唱《珍珠塔》。他始终根据陈云的要求,对《珍珠塔》的剧情与人物进行深入的解析和认识,对书情也更加入迷了,一直坚持不懈地整理、修改《珍珠塔》剧本。

当天傍晚7时许,陈云挽留赵开生用了晚餐。赵开生在用餐时,放下碗筷站了起来,为自己白天回答陈云所提的十个问题一事作解释,他说:“老首长,今天谈的是我个人看法,错了请首长批评指出。”

俞调专辑(右起):朱介生、周云瑞、钟月樵、杨德麟

陈云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在关门,怕将来揪你啊,哈哈……回去对大家说,团结起来反对四人帮。”接着,他又向一边的肖秘书吩咐道,“他是我私人邀请的,火车票钱由我付。”说着,他又转向赵开生笑着叮嘱道,“你玩两天再走吧,再见!”

1982年4月29日上午,陈云在杭州西湖边上的舒篁阁接见了江浙沪三地评弹界的著名演员与领导,在谈话中,陈云问到了已经过世的周玉泉、徐云志和杨斌奎等,有人告诉陈云:说《珍珠塔》的薛筱卿也过世了。陈云听了,神色越发凝重了,说:“薛筱卿,我知道,我还打了电报。”

1982年5月1日,陈云针对当时书坛上出现的一些内容不健康的评弹时,再次提到了《珍珠塔》:“加强对演员的教育,提高演员的责任感。演出的书目要对群众起积极作用。说乱七八糟的书,还不如说《珍珠塔》《玉蜻蜓》。邪书对青年没有好作用。”

1984年,陈云和赵开生在讨论《珍珠塔》的问题时指出“不是小修小补,而是要大刀阔斧。改错了不怪你,原来的东西还在,还可以改回来”之后,赵开生更是在《珍珠塔》中注入了更多自己的认识和想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出风格。

1985年9月,始终孜孜不倦地对《珍珠塔》进行整理修改并付诸实践的上海市人民评弹团演员赵开生,随团到北京参加新中国成立35周年庆祝活动。在最后两天,陈云的秘书打去电话,让赵开生不要走开,马上有汽车来接赵开生到中南海去见陈云首长。在陈云的书房里,陈云对赵开生说:“你的《珍珠塔》我听过了,单档不容易。你是不是觉得《珍珠塔》有问题?”赵开生点点头,如实答道:“是的。我在苏州录音时就感到,采苹这个人物不讨人欢喜,像三姑六婆,以牙还牙,方卿说鬼话,她也说;说得你又哭又笑,最后让你难过,我觉得不像采苹,前段书里爱打抱不平,对人热情,我是临时改的。不知道通不通。我自己不好讲。反正是和饶一尘一面商量一面录。”

陈云听了,严肃地说道:“这不是小修小补的问题,要大刀阔斧,改坏了不怪你,还可以回来的。你从小就学《珍珠塔》,不改是不对的。”

赵开生说:“老首长,因为听众中有种习惯势力,他们对我说,《珍珠塔》就是弹弹唱唱,就你花头那么多。”

陈云想了想,说道:“我送你一副条幅。”说着,陈云当着赵开生的面,铺开宣纸,一挥而就,写下了“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然后指着条幅问赵开生说:“你懂不懂?”

赵开生点头说:“懂。是清代大画家郑板桥的名对,您希望我们能领异标新,推陈出新,发展评弹艺术。但是……”说到这里,赵开生面露难色,“要改《珍珠塔》的话,我是个小学生,只读了五年级,小学都没毕业。《珍珠塔》是才子书,是经过苏州两位状元修改的唱词,我要改的话,胆子不大。”

陈云听了,蓦然地起身,再次提起毛笔,对赵开生说:“那我再送你一副条幅。”说罢,他又在宣纸上泼墨挥毫,写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写罢,陈云望定赵开生问道:“你愿不愿意做评弹的老黄牛?”

“愿意的!”面对一位80多岁的老听客、一位开天辟地的老革命的特别器重与信任,赵开生心中仅有的一丝畏惧荡然无存!他不无感动地凝视着陈云充满期望的目光,一边用力点点头,一边还在心里说:你自己更像评弹的老黄牛!

“那你就要改!”陈云宽慰地笑了起来。

(七)枯木逢春,回报呕心沥血人

当年秋天,北京归来后,赵开生与饶一尘(1935年—2012年,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弹词演员、作家。原名时锡,江苏常熟人)在苏州书场演唱《珍珠塔》,由于他们对书目进行了较多的加工整理,使主题更加鲜明、逻辑更加缜密、抒情更加紧凑、内容更加合理,并加强了主要人物的塑造,说法和唱法也有所革新,所以听众反应十分强烈,常常客满。他们在其他地方的演出效果和业务也很好。后来,赵开生总结了整改成功的关键:“在整理中,我除了在‘挂、查、补、磨’四个方面下功夫外,更是遵循陈云同志的‘传统书目中,有精华、有糟粕,还有中间的即无害部分,应作些分析。无害的部分暂时保留,不必急于删去’‘对什么是封建要好好分析,不能过激,如果过激了,狭隘地运用阶级观点,就要脱离群众’的指示,采取了审慎态度。”

但是,由于“极左”思潮十多年的破坏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逐步走向市场化、多种传媒形式的大量涌现,当时说传统书目的演员越来越少,弹唱《珍珠塔》的演员只剩下赵开生等一两档年龄已在50岁左右的人了。“如不抓紧,再过几年,《珍珠塔》及其他一些传统书目逐渐在书台上绝迹!”“一部在广大听众中有过巨大影响的传统书,眼看面临失传的危险,不禁叫人万分担忧。”(摘自《评弹艺术》第七集《珍珠塔整旧座谈会纪要》)

1986年7月28日至30日,由陈云当年一手创建的江浙沪两省一市评弹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委托苏州评弹研究会与苏州市曲协召开《珍珠塔》整旧座谈会,说此书的新老艺人以及从事研究传统书目的理论工作者十余人参加。座谈会最后作出了“《珍珠塔》存在着一些封建礼教的东西,因此在整理和演唱过程中,在不影响人物本来面目和情节发展的前提下,应尽量地去其糟粕,更好地发挥它的精华和光彩”的决定。《珍珠塔》终于枯木逢春,再绽新芽。

魏含英(1911年—1991年,评弹弹词名家,一级演员。曾任苏州市评弹团副团长)执笔整理的近百万字的《珍珠塔》,也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陈云倾注大量心血整改的骨子书《珍珠塔》,从1960年3月至1961年7月,先后八次在他与评弹工作者的谈话或书信中进行深入交流,最终取得成功,获得听众的认可,也实现了他在整理改造旧书目的工作中提出的“整旧工作要防止反历史主义的倾向”与“好的东西,优秀的传统艺术,千万不能丢掉”的最终目的。

1985年春节,陈云在北京的病房里迎来了自己的第90个春天。当病情稍稍好转一些,他都坚持要下床活动活动,并听听他喜爱的评弹录音。在他的病房走廊里,放着四只大箱子,里面装着560盒(盘)评弹的录音带与唱片。4月10日下午2时零4分,陈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然而,直到去世前几天,他病房里的录音机里还播放过苏州评弹,其中就有《珍珠塔》。

令人欣慰的是,2011年夏天,苏州电视台举办了“《珍珠塔百年传承》”评弹演唱专场,对曾浸染过一个大国副总理心血的《珍珠塔》进行全面检阅,向所有热爱《珍珠塔》的新老听众汇报演出。陈希安(1928年出生,弹词男演员。江苏常熟人,上海市人民评弹团首批进团人员)、饶一尘、赵开生这三位《珍珠塔》的直系传人不顾年事已高,率领着众多的再传弟子出席了专场演出。老前辈们宝刀不老、炉火纯青的示范,青年演员们兼收并蓄、精彩纷呈的演出,把一部历经沧桑与磨炼的《珍珠塔》演绎得精美绝伦,更加璀璨夺目。

步入晚年之后,始终不忘1982年陈云郑重嘱托的赵开生,终于脱身,全力以赴投入《珍珠塔》的精心修改工作中,并终于在上海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专项资金的资助下,又经过近5年、前后加起来20多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评弹珍珠塔·赵开生演出本》全书。

(八)精益求精,珍珠塔更上层楼

那么,赵开生最终对《珍珠塔》作了哪些改动呢?

小的地方,改动的是唱词篇。

例如《小夫妻相会》中最有名的两档唱,一档是《陈翠娥痛斥方卿》,一档是《方卿哭诉陈翠娥》。但是整理下来,赵开生觉得,方卿被自己的未婚妻埋怨到这个程度,把自己母亲丢掉了三年,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在《方卿哭诉陈翠娥》里还要似是而非,三真七假,还要寻开心,方卿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赵开生在演出时就不唱这个篇子,接着唱《天下寻娘》。有一次在乡音书苑演出,赵开生说:本来连下来有一档名篇《方卿哭诉陈翠娥》,但是我觉得到这个时候方卿还这样厚颜无耻,我做不出,和前面的方卿实在脱离得多,这档唱篇我不唱,不是不会,老听众欢喜听的话,我明天当开篇唱,但是今天书里我不唱,你们说,我这样改,阿通?倘然通的,拍拍手,不通的话,提意见。

于是,一曲《天下寻娘》唱下来,满堂掌声。

赵开生打趣地说:谢谢大家批准我不唱《方卿哭诉陈翠娥》。

还有《婆媳相会》当中,陈翠娥问道:“开封哪一县?”老太太回答说:“祥符县。”“那么可认识太平庄?”方太太回答:“离庄不远。”小姐一听,离庄不远么,太平庄肯定熟悉,方相府的事不会不知道,表弟碰到强盗抢,回到家里,不晓得身体怎样,舅娘不晓得如何?要想问吧,不妥当,边上有尼姑、丫头,换个地方吧,就说:李娘娘,去慈航高阁吧,不知李娘娘可有兴否?老太太觉得“离庄不远”四个字达到目的了,我就是要和你单独谈,当然要去,“小姐有兴,乃妇人当然奉陪,请。”“请。”

小姐心里、老太太心里都蛮清爽:要问方家的事。但是方太太这档唱篇是在兜圈子:盘我一盘盘甚事,她带我到慈航高阁问什么事呀?分开十多年了,难得碰头,她会不会知道我就是她的舅娘?哦,会不会资助我盘缠回故乡?不会,资助我盘缠么刚才为什么不说?像这样的内容,兜圈子、弄笔头,不合适,所以赵开生就改:方太太想,到慈航高阁,小姐肯定要问方家的事,问起方卿我怎么说?我隐而不露跟她讲?唉呀,会不会木而觉知,不理解么怎么办?老实说,她病后娇躯吃得消吗?所以心里很乱,最后到了慈航高阁,方太太决定:她问啥我讲啥吧。“同到慈航高阁上,半途中何必费猜想。”

“上慈航阁”这样改动后,书情往前推动了,不是兜圈子。赵开生对《珍珠塔》还有一些看上去小小的改动,只改几个字,实际上意义却不一般。比如《方卿见娘》当中,大家都熟悉,方太太唱“天涯地角尽荒唐”,去了三年没有消息,赵开生想:方太太这个人,她理解儿子,儿子离开我这些日子,没有信来,肯定有他的苦衷,我说他“荒唐”不应该,就改成“天涯地角信茫茫”,信都没有,这样就比较贴切了。

赵开生还改动了《珍珠塔》的一些内容,比如方卿第一次出场,以前的说法:方卿挂口,自报家门,“小生方卿河南人氏——奉母命千里投亲”,一番话讲完,拿起乐器唱——又是一档篇子。

赵开生当时想:事情还没有来,就一个人一边说一边唱,估计要二十多分钟,从前的人耐心好一点的,心静,听得下去。现在的听众听不下去呀!这么长,不行!为此,赵开生就设计采苹先出场,把矛盾先亮出:为什么采苹要打抱不平?为什么到花园里去找方卿?把这条线先抛给听众,让听众理解,那么再让方卿出场,这样情节上就有变化了。

赵开生就是这样事事处处、寸寸节节动脑筋,常说常新《珍珠塔》,用他的话来说是:上对得起马如飞,下对得起学生。

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他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对《珍珠塔》的整理修改倾注了很大心血与期望的敬爱的陈云老首长!

2016年12月20日,由上海市文广局担任指导单位,上海曲协和上海评弹艺术传习所(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共同主办的“细磨珍珠传后人——《评弹珍珠塔·赵开生演出本》发行暨艺术研讨会”在市文联举行。相关领导以及文学、曲艺界的专家学者等50余人参会。

倘若陈云在天有灵,定会因此发出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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