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竹
居住地的南北各有一座小型公园,一山,一水,巧妙对应了自然之佳境。我姑且将她们分别称为南山公园、北水公园。
南北方向穿城而过的河流像一条丝带连系着她俩,如同串起了两件精致的艺术品。我经常顺着河畔行走,寻找着自己的赏读方式。
公园皆不大,但形成了都市里的自然延伸地带,绿树、青草、曲径、亭阁、怪石、古迹,翠叶藏莺,土墙隔燕,且地势凸凹不平,又有小景点些许,浓缩了一个奇美怡人的小世界。我一有空余,就喜欢在这样的天地里徜徉,用自己的心思的材料将这里填满,这里的事物一件件仿佛是我安插其中的词句,表达着自然的意趣,在公园里镌刻下一个人的影像。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景,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又何尝不是一景?景与景相映成趣,又截然不同。
我像一根长长的柳条一样放下了自己,不管有风无风。我只是一根柳条,长长的枝叶摇摆不定,风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无花无草不成公园。小径旁、水流边皆花丛密布,还有供人躺坐、休憩的草坪。无树更不成公园。凡公园皆绿树成行成荫,行距极短,树与树之间枝叶勾肩搭背,在风中相互撩拨,阳光下的地面似上演一场精彩的皮影戏。仔细观看,有细密的情境甚至简略的情节。有时候一阵雨突然落下来,由于茂密的树木遮挡,大雨变小雨,小雨变斜雨,斜雨变成密密麻麻的丝线,裹挟着我们,编织着我们的心情。就这样,宁愿让雨半推半就地淋着,雨轻轻地抚摸你一阵,然后又藏起来,与你顽皮地捉起了迷藏,轻轻地打湿你,一下子消除了你身上的燥气。
按照一种科学的说法,天气晴朗时,茂密树林的空气中富含对人体极为有利的负氧离子。可是,我所闻到的却是一股“神的气息”。公园的空间和绿色所稀释的是现代人精神生存的硬塊,是漂泊无依的灵魂的一种软着陆。在这座中等城市里,逛公园成为我和几位朋友每天的“必修课”,这是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对抗、互换和调节。人间的公园有时候变成了天上的街市,是现代都市生活的暂时隔离,俗务离去了,自我飘散了,心灵经过清洗之后飞升而抵达形上之境。
人以群分,一起逛公园的朋友多志趣相投。在公园里,移步换景,交谈在景中撒播。从会议、课堂、家教、工作、社交到公园,从严肃的正题辐射到多彩的偏题、斜题。可是,朋友们的话题还是免不了艺术、哲理、房价、股市、爆炸事故、政治和地域、男人和女人、亚健康、典籍中的疑点、单位秘闻……现实在“清谈”中经过了化解处理,变成了非现实,也就是说交谈变成了交谈本身,一个行走的沙龙,情趣而有兴味。公园里的谈话完成了从内容到技法的转换。不是一个人打倒一个人,而是一个人驳倒一个人,一个人拨亮一个人。纵然倒了,也只是为了博之一笑,笑得花红草绿一片。
一次,朋友老周教授带着他念小学的外孙一起看到了前方草丛里的两只蝴蝶像一对情侣缠绕一起悠然地飞着,立马学术起来:“那是美的化身,是……”分明带有文化启蒙的性质,而外孙则不见启悟,只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拍起掌来,似不屑的口吻:“那不是一只蝴蝶追着另一只蝴蝶么,都很调皮呀……”大人沉默下来,感受到了孩童的眼光晶莹而纯粹:蝴蝶还原了蝴蝶,一只蝴蝶就是一只蝴蝶嘛。
难怪,孩童与公园有一种天然的关系,我所看到的公园游客大多是大人带来的孩童,一群又一群的幼儿像小鸟一样在花木丛林中叽叽喳喳,将宁静的公园闹腾成一片欢乐的小海洋,煞是可爱。那些分散或孤零的孩童更是打开了各自的画卷,这里的每个孩童都拥有一条神秘的交叉小径,并建设着自己的王国,在奇思妙想方面绝不逊于大人。孩童在公园玩的名堂花样翻新,有些你绝对想不到——一个幼儿与一只小绿虫严肃认真地对话,以至于不理睬站在一旁等候的爷爷;用枯枝在地上画画写字;拼命抓着一只正飞着的根本抓不到的鸟,却做出万分努力的样子,以至于在小悬崖上摔了一小跤,磕破了膝盖;将家什拿到这里,做什么,谁也猜不出,只有他自己知道;像一个小老头,坐在一块枯石上发呆,长时间的沉默;将课本里的内容对照公园,比比划划地“改造”着什么;在规划图牌上“违法”增删,稚拙的笔划;突然大胆地拉住你,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向你提出一个古怪的问题……这一切都是大人们想象不到的,也是在家里、幼儿园、学校看不到的。公园成为孩童们表演“变形记”的游乐园,释放心性的人间天堂。而“游”“乐”,正是开放心性、启发童真的最佳通道。
童性童心在公园里得到收容与放纵。公园除了人语,还有鸟语、兽语甚至草语、花语、石语等,其实它们皆童语,只有儿童才能参与、对话与翻译,难怪经常看到儿童向大人们作出精彩的解释。哲人们所说的“人类的童年”或许可以在公园里找到它的模型和场景片断,以至于有专家以童性来评价公园建设质量之高低。这里两座公园就是最好的例证。人气相对稀薄的南山公园偏僻一些,偏于大人公园,里面的丘陵地带、英雄传说、历史典故等皆大人们的偏好,地势难度和文化积淀让儿童望而却步。而北水公园居城中,地势平坦,进出方便,自然小景繁杂,极少文化负累的装饰,适合于儿童,所以一直是人气大旺,大人们来此是为了放低自己,或说,大人们来此是为了变身为儿童,大儿童。
公园里,大人像儿童。儿童反倒像大人,只是越像大人越是自己。
我想象着,一座公园的建构出自童心的趣性和智性的结合。为此,来公园散步的朋友们对公园的设计提出了种种出奇制胜的构想,以稚嫩的感性对抗成熟的理性,比如这里增架一座彩虹桥,那里挖出一条地下隧道,在本有的景点再造出景点,在原来的小房子上再加码造出新的大房子,将鸟笼挂在彩灯下……似乎上天入地、奇思妙想即公园建设的专利,按照艺术家的灵思甚至行为艺术来构建人间的仙境。这些构想已经脱离政府规划的“科学”程式,而是卡通派的时代骑士一路狂奔,魔幻色彩浓郁,体现浪漫情怀,尤其是寻找或模拟《诗经》《楚辞》里的无数动植物,倘若引进一个“山鬼”岂不让游人心情骀荡、彻夜难眠?来自各个专业和不同爱好的朋友——艺术、哲学、化学、天文、神话、打牌、垂钓、健身、偷情、玩命、嫁接、做梦……纷纷从各自的角度提出了构想方案,最终设计出来的公园像一座迷宫,不是人生活的地方,而是神仙活动的幻境。这也没有错呀,每个人的心间都有一座公园,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座公园。因此,公园之“公”令人生疑起来。endprint
公园古指“官家的园子”,公园之“公”其实只是一个所有权问题,而对于一个具有审美知趣的人来说,公园可谓“私”园,一个可以自我腾挪的个人空间。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场所反而更易成就其“私”,或说,各人有各人的园,各人带着各自的目的和结果,甚至路线图皆各各不同,如此,才会形成人类一座巨大的“百花园”。细心的人会发现,借助于公共的舞台演出个人的活剧,公园里的人们徇“私”舞“弊”可谓五花八门——贵妇人定时来此遛狗;一对小夫妻每天占用某条石椅;一对老夫妻每天准时搀扶着到来,走近会发现俩人时常争吵不休,忽有一天,俩人抱作一团欣赏起一张年轻时的结婚照;一个黄昏吹笛人,旁若无人;一位少女在一棵大树下建造了一个坟场,埋下自己带来的动物尸体;一个中年人每天望着湖水发呆;一个老人经常与一只猴子打着手语;湖面上游荡着一只漂亮的船,多少时日无人认领;一个悲伤的男人在树干上镌刻着沟纹,以至一棵树伤痕累累……一个个私密的世界,异彩纷呈。或许,每一个“私密”都隐藏一个长长的故事,而我们的现实和真实世界在不同的程度上变形了。每当我看到这一幅幅场景时,仿佛是在梦里,在梦里我搭起了一座桥,与众多的人秘密地往来。在阳光里我们笑得像葵花,夜里我们像是生活在小人国。打乱尘世的生活,或把尘世的生活颠倒后再过了一遍。公约在公园里解体了,美学式的“量子力学”盛行,天空飘荡着变幻的万花筒。
相对来说,处于城区,人多的公园,比如北水公园,“公约”的成分多一点。而南山公园,更能体现出一种个体之“私”。南山公园距城区较偏远,一般人是不太愿意去的。它的建造据说主要是为了展示历史上名门望族的遗迹,至于庄园和墓葬地只能遗落于历史传说的深处。
城南山型公园位于城郊,山形崎岖,缓缓起伏的行阁像一条彩带,从山麓一直飘荡到山顶,站在山顶的大块平台上,仿佛世界空空荡荡的,甚至仅剩下了一个人,山外的人和车皆似蚂蚁和微虫,可是在高远的蓝天下,我也高大不起来,无疑是茫茫宇宙间的一粒微尘。
站在这里迎接着东南西北风,俯瞰郊外的山河大地和城区的世间繁华,处于半孤独情境的心灵享受着生存与自然之间的张力,一种若即若离的创化状态。相对于北水公园,我更喜欢这里的宁静,她更适合于我的心性,仿佛一簇内心的意象的现实化铺展。
喜欢独自静静的,带一本小书,靠着或坐着,站着也行,在公园里随便地翻阅着。一次,树上的一只小虫掉在书页上,正巧落在小标题《古希腊的太阳》上,好大的口气!小小的生命直撞一颗古老的“太阳”,这个小东西,真的是人小志气大。旁边的朋友却说,以小撞大,无异于投入巨大的烈焰中自焚。霎时,一个小小的身子在我的眼里通体透亮起来。
转眼一看,这小家伙拉了一小堆粪便后,飞走了,我立马抖落掉污物,书页上现出一小摊淡黄色的印渍,像画家轻轻泼洒的颜料,这“太阳”下的一笔,好美!美与丑的转化在于意趣的刹那。它出自哪样一位画家?从此,我不讨厌虫子了,而是与这些小家伙交上朋友。每次与众多这样的小朋友一起逛公园,我两眼睁得大大的,脚步迈得轻轻的,生怕踩到了它们,这些可爱的小生灵。
在都市里,公园最具“众生平等”的佛性,万物一体,在这个“大家庭”里,贪婪、残暴的人类也变得像温驯的动物一样,对其它动物再也生不起“盘中餐”的念头。
南山公园里,我看到一位老人在地上一具鸟的尸体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地念叨着什么,足足五六分钟,然后小心地用树叶包起了它,放进一个挖好的小坑里,用泥土轻轻地掩埋起来,其神情庄重、肃穆,像独自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仪式。我甚至看到了他的眼里闪烁的泪珠。
公园之“公”,不仅对人类而言。
这些日子,北水公园的园友们看到我,总是问:“咋啦,不来公园了?”
我敷衍着:“近来忙啊!”
其实,我只能偷偷地去南山公园,否则,他们会认为我这个人不合群或另有企图。本来,南山公园是少数人的公园,就像我们所从事的少数人的艺术一样。他们更不知道,我总是将两座公园之间进行心理美学上的比较与取舍,粗略地说,北水公园像一篇散文,南山公园更像是一首诗。各有词句,暗中却是气脉相通。
久之,这些园友们还是知道了,好像我一个人去南山公园的秘密是一只潘多拉的盒子或密码箱,不能打开。喜欢探索神奇的人本处于隐秘状态。再后来,有人看到我如此独钟南山公园,以为那里隐藏着什么“宝贝”,探秘似的跟踪着我,像一个侦探独自到那里摸索起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无望而归,我也就成为南山公园里的一个“傻子”。
一个人的神奇景象不是随便就能打开的,一层又一层图画包裹着内心。跟随我去南山公园者稀,我拖着我的影子,晃晃悠悠。
关系
1
海德格尔一生都在研究存在问题。存在是系动词“是”,“是”维系着世界,“文字是人的发明”“上海是东部沿海大城市”“周璇是三十年代影星”“三点组成一个平面”“忧郁是文人的情调”……相关的、不相关的、近似相关的万事万物联系在一起。风马牛相及;井水犯河水;泾渭不分明;癞蛤蟆与天鹅肉一样好吃……
哲人们一生都在探究这个问题。殊不知,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处于关系之中?与关系有关系,这是人的宿命,与生俱来。
德里达在讨论尼采的《遗稿》中置于引号内的一个句子“我忘了我的雨伞”时说:“一千种可能性总是敞开着大门。”可能性就是关系的隐藏与萌生。门处处开,在各地,在万物和万物的缝隙和内部。而且门内有门,一扇门就是一双眼睛,盯着關系的网络和痕迹。
由此,说无关也是一种关系,即与无关的关系。就像说风马,世界本无风马,但你说了“风马”,就有了一种不存在却存在于谈论中的“风马”。
关系是比较。《庄子·秋水》里的河伯比于北海若,北海若比于天地,天地比于道……世界无大,世界无小。同与异,皆能比较,世界被收缩于相对论的盒子里。可是,世界一旦陷入道里,也就没有比较了,有关系和没有关系都是一样。endprint
两个完全同一的事物有没有关系?只要是同一,就是一种关系,而且最终,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当你说两者同一、一样,你已经有了“两个”不同,这不就是关系吗?
哲人说,世界上没有两条相同的河流、两片相同的树叶。这是出于对“同一”的畏惧的臆想。“关系”是一座可靠的房屋,供人类居住下来。
2
万物一体。只是,一体不是和稀泥,而是阴与阳、正与反、显与隐的合一体。
纯理性體系与基督教的信仰为相反的两极,但在现实人生尤其在超越利害的心灵探索中又是如此一致!
以有限的视野看天地,自身即世界,平时人们常指责一个人“个人小天地”。
地球村的盛景包围着我们,人类成为一座巨大的集中营、俱乐部、夜总会。万物一挤,抱作一团。
蜘蛛织网,一个平常的动物平常的行动,尼采却从这里看到了基督教的世界观:处于中心的上帝将其他的一切吸引进大网中,显然,信徒们陷入类似蜘蛛牺牲品的命运。
世界本身就是一张经纬交织的网,无边,无形,无语,无处不在。
3
关系是拥抱、牵连、拉扯、渗透、暗含,是剪不断理还乱、左右逢源、里应外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看似无却是有。
既然世界是一张网,这张网的线与线之间可谓神经相连,互为血肉,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撷下一片春天的树叶,就是在树的身体上剐下一块肉,然后这块肉化为泥土,再归于世界一体的运作中。
你仅撷下一片绿叶,当然与这棵树的生命和继续生长没有关系,但是,这棵树再也不会完整了。一棵树与另一棵树对望着,生命的气息相互内含。
一叶可以遮目,一叶可以知世界。
康德一生也没有走出自己的小镇,但是凭借“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世界尽在这个糟老头的掌握之中:世界与个体勾连起来了。
咫尺千里,其实就是咫尺与千里的关系,再推论下去,就是距离与认知心灵的关系,而有了关系,世界的距离顿失。地球村,就是关系的拉近。
4
把无关的关系到一起,隐含着世界的神秘。里三层,外三层,真正的关系网是黑色的,黑色中的黑色,黑暗中的黑暗。黑暗得你看不见,那是关系的深渊。
现实中人经常惊叹于黑暗中的交易:钱与钱,钱与权,权与权,灵与肉,黑与白,黑与黑。
黑暗中的交易就是恶吗?非也。它是一种创造进化的内在躁动,“恶”是推动力,黑暗的土地孕育着进化。历史在滴血,也在不经意间生长。
黑暗是一种深邃,里面的交易正鼓动着世界的变化。黑暗中有一条河流动着,河不是黑色的,而是世界的七彩。
作为天生的作案高手,黑暗将世界一抹黑,整个世界成为一笔糊涂账。有关与无关,有关也无关,无关也有关,有有关,无有关,有无关,无无关,关关关关……一起关了。
黑暗似乎孤立了,自成一团,与万物无关。越是无关,黑暗越是占有了整个世界。孤立的黑暗,对人类具有最终的吸引力,少数杰出的思想者把整个心灵放进黑暗的巨大地窖,甚至千年万年才发现奇异的珍藏。
5
穷忙了一整天,夜间送走了客人,你在自家的房间刚好准备打理一下手头的事物,独自瞄准、体验和思考一下自己,切断与外界的任何关系……突然间你的门被敲响了,那刺耳的响声打扰了你本拥有的一切,因为你被分解了,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与自身之外的一切发生了关系——这正是尼采所厌恶的境况。显然,这不是他的“超人”的生活。
不要关系,不要同情,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躲进小楼成一统”,不愿与那些“大众”扯上关系,“超人”开始走向大森林,带着自己的鹰和蛇,独自寻找上帝的回声。
孤独的人自视甚高,高到没有了对称、对比的事物。
孤独的人是独自一杆、遗世一体吗?这要看各人。看似无依无靠的孤独,其实不是没有关系,而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各人有各人的关系,这关系,那关系,悲欢就寄存于那一大堆的关系纠缠中。这关系,与那悲欢,只有自己能够体验到。关系在变动、存亡之中。真正的对手最终正是自己,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只有上帝看得见。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见到上帝;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会拥有整个世界,从而建构起与整个世界的关系。
自己与上帝的关系,是最后、最隐藏、最本质的关系。自己与上帝的关系是所有的关系中最大的关系。可是杀死上帝之后呢?人被浅表的关系所束缚,漂泊无依,像浮萍,被风浪推拥、摧残。
6
科学的努力主要是将没有关系弄出关系来——发现关系,如量变发展到一定程度产生质变,一颗距离太阳只有几个天文单位的彗星将在几千年内瓦解,多喝白开水有利于健康,张三原来是李四丢失多年的女儿,反腐败与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等等。这种对关系的寻找让人类付出了无比巨大的代价,代价与收益构成了关系,挖掘出了关系的宝藏。
关系不断产生,关系又不断作废。夫妻离婚,父子残杀,友邦反目,好朋断交,男女距离,条约作废,矗立界碑,烧毁信物,证人消失,时空错乱,陈迹擦净,白马黑马……关系的缺失也是关系,曾经的关系还是关系,何况“缺失”和“曾经”的关系还会再来。
同样,道德最终归于关系的摆弄。
“不小心走了火……”乙倒下了,甲吹了吹还在冒烟的枪口,轻松道。“走火”似乎消除了关系——乙的死与他的法律责任无关了。但是,法律之网一直张在那里,随时等着甲。
男女关系组合人类,社会就是一出男女二重唱。爱情,是正当的关系;通奸,是非正当的关系。若即若离也是关系,是一种心灵的关系。可是这里,词义挪移了,“男女关系”却是一种不正当的关系,文明禁忌必须排除的关系。谈“关系”色变,正是文明的发展结果。
兄弟三人中老小提出不再赡养老父老母,他因公伤残。至少劳动能力、收入多少、法律、赡养的理由、良心等发生了关系。endprint
7
神秘就是关系的隐而不现。
何谓“命运”?命运就是在无关的地方找到有关,就是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关系,人始终受到这种关系的摆布。你的一生都摆脱不了一双无形的手,你看不见,想不到,而它却构成与你最紧密的关系。
真正的命运感来自于历史的丰富性,内含丰富无数交织一起的关系。我经常独自远望着日升日落,莫名地思考着自己的存在,我知道,个体与宇宙本体交融的神秘体验是无法言說的,内在的关系即深渊的高端体验。
与命运对称的规律看似看重关系,其实它是关系的僵化。一旦关系明明白白、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就变成了固态,有关也就无关了。比如,王朝更替与暴君,水流的高与低,干柴烈火,寡妇门前是非多,作茧自缚,竹篮打水一场空等等。
人类的真正能力在于从无关中寻找到有关。世界的黑暗中隐藏着无数关系,人的有限性让关系酣睡,同时,无数有限性的努力抵达、接近新的关系,但永远占有不了关系的全部。又是同时,旧的关系还没有被发现,新的关系已在产生、繁殖。关系拖着人类!
8
这是一个关系盛行、闪闪烁烁、里应外合、繁殖横生、盘根错节的时代。
住在同一单元的居民,其实很陌生,平日里几无串门,也少问候,这是现代城居人的冷漠常态。这样一来,独居与“冷漠”发生了关系。邻居小红,只是邻居雇请的一个小保姆,家在农村,平日里比起她的主人来更少与我们有关系。
这一次她哭丧着脸,硬着头皮,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我家的门,我将她七零八落的诉说串连起来才能听懂:她的叔叔得了尿毒症,进一步治疗需要到医院找关系(叔叔首先找的就是她),可是七大姑八大姨都找遍了,关系线长长的,只要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全线就会接不上来,最终还是不能抵达线的终端。最后还是断了线。
“这么说,就看着人家死吗?”小红的哭声更厉害了,好像她叔叔的病是我造成似的。出于道德的内驱动,我硬着头皮踏进了那家医院,扯上了关系,略加小礼品攻势,还真的奏效了。
现实中,常常是关系到别人的事情却扯出了与自己的关系。人经常被惹上关系,像“被抛状态”。
老家炸山放炮修路,放炮手四叔不慎,飞溅的碎石砸伤了放学路上的小学生,人家父母哭死觅活地要求惩处肇事者,其要求超出了受伤的程度。老实巴交的四叔走投无路,只得进城找我这个同样无用的侄子,只是我想:你心里没有装着安全,不慎炸伤了人,理应受到相应的处罚,只是现在我也只能在“相应”二字上做文章,否则我与良心就要发生关系。幸好我的一个同学任当地乡长,有了这样一个能用的关系,总算公正地处理好了此事。
关系的枝系在臆想中极为发达。就像传奇小说高手,情节和人物极为丰富,布置着意想不到却颇为在理的人脉关系大网。
一个省城同学对我说,在他的老家山村,全村都将他当作省城人,也就是“国家人”“政府的人”,而“国家人”“政府的人”同属一个流通系统又比普通百姓高高在上,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能与一些与他们无关的事物扯得上关系。于是,大事小事,全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要隔三差五,特地跑到省城找他这位“菩萨”打通各种关系,穷于应付的他只有将无数的苦水独吞。
无关也会有关,不管其实真的有关无关。否则,世界如何一体,人心如何产生希望?无关处产生出大量的有关,正是人心的力量。人心如一块神奇的土壤,孕育出迷人的有关的花朵。
世界是一座迷宫,人心是迷宫中的迷宫。在迷宫里,有关也无关,无关也有关,有关无关连在一起,看似有关却无关,看似无关却有关,有关无关一直在捉迷藏。
9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是一座巨大无边的岛屿,具有巨大的吸附力与自调节功能。
住在南美洲孤岛上的鲁宾逊经过16年让地球人惊诧的摸爬滚打之后还是回到了英国,在主流社会举行的欢迎会上,曾在孤岛上常食的传奇的葡萄干再一次品咂出财富的滋味,酸渐渐变成了甜。
鲁宾逊的岛现在成了世界上最热闹的岛了,热闹在人们的好奇、谈论、想象、向往之中。看来,每个人都要建立一座自己的岛屿,在自己的心间的波飞浪卷中。在这里,孤独真的孤立无援。但仅有的孤独会带来更多幅度的热闹,就像鲁宾逊的岛那样。鲁宾逊的岛终究为人类所共用。地球村就是岛村,只不过,它不像鲁宾逊的岛那么具体罢了。
一座孤岛,加入了最热闹的社会,它本来就是后者派往孤绝地点的一家临时机构。无关而有关,有关寓于无关之中,物极必反,相反相成!
社会往往被视作一片大海。当然,这是一片拥有无数岛屿的海。
邻居老魏天天缠着我多跟他大学刚毕业正在求职的儿子谈谈,谈自己的经历、成败、悲喜及人生“真经”……我与他儿子之间由于代沟而产生的交流失语症,却被老魏完全无视。我零零碎碎所说的一大箩筐不如老魏自己撂下的一句话:“走向社会了,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俗语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如果将社会比作大海,老魏想将儿子培养成为一条鱼,最好是一条锐利凶猛的大鳄,在密布的巨网中来回冲突,奋勇搏斗,游刃有余……我自豪,莫非自己成为了他臆想中的第一根网线,抑或网线的实验品,让他穿插于巨大的关系中?
从鲁宾逊到老魏,我发现了两人的行动轨迹:前者从个人到社会,后者从社会到个人,都是在社会和个人之间打转,穿针引线,挖掘潜能,缝制起一件抵御风寒的百衲衣。
适者生存,适者在关系的缝隙间抓取自己的阳光、空气和水。
终归是人与人,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无头的线索,相互缠绕在一起,看起来花团锦簇,却谁也理不清,越理越乱罢了。
社会就是一片关系海。
10
关系还没有说完,这篇小文就结束了,没关系,没关系——关系是说不尽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