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的恍惚

2017-09-23 23:01三皮
书城 2017年9期

三皮

这个夏天有一半日子是暴雨,往往半夜下起来,到早上也就停了。看路道、草木、瓦片和玻璃窗上无不湿漉漉的,太阳照例升起、蒸腾,醒过来的白日更为干亢燠闷,懒散得视一举一动为畏途,辄僵于屋中,以无聊之事消遣。读旧书是其中一项,但凡掀开书页,每与往昔的自我相逢,须思忖良久,才恍然记起那书中怎么会有自己。

木心一生绘画、作文,讲经一般谈他的文学理想,仿佛都在晚晴之后。但留予我的且又耳熟能详的偏是一则取名《从前慢》的小诗,可以配上曲调唱出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亦是生命的不可料定之处,投桃报李,种豆得瓜,一本书叠加上自身的情感、履历,甚而至于有意无心生成的故事,就有了各式各样的标签,说出来,常常生成另外一桩叙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既悠长,又缓慢,再写下来,不安的不过是刹那的恍惚,是时光过境残留的余绪。

《围城》

大约一九九一年前后,还在初中。一个胖子同学,本是学长,留一级成了同窗,邻近一个村子的。那村子是单车去小镇中学的必经之途,村中多为史姓人家,他则例外,姓曹。是个胖子,那种比较虚脱的胖,不大爱运动,若是迫不得已猛跑起来,跑不了几步就蹲在路沿上哈哈喘气。倒还是个健谈的人,好像懂不少大道理,也胸藏不少师生间的八卦。那中学乏善可陈,难得有这样的人,就走得比较近。无聊时,胖子的八卦和大道理足以打发时间。

等初中一毕业,升高中的去读各自的高中,那时候高中还有散落在荒镇上的,不至于全集中去县城里。照他那样的功课,随便读个乡镇高中不是难事,兵荒马乱的暑假一过,我到另一个县城读书,他却读中专去了。那时候能读个中专也挺不错的,大学固然无望,却能学到手艺,何况可提前三年享受自在生活。

那年冬天相见,他就从城里带回一本书,作为给我的礼物。显然在那半年里通过不少书信,大约表示过想弄那么一本书的意思,那本书自然就是《围城》。三十二开本,惨绿色封面,覆了塑膜,不怕水。然而,也是盗版。但盗得比较认真,错别字不多。

花一个寒假读掉,其实有些囫囵吞枣。那样的年纪未能领会窘迫的人生,多少是当笑话集看了。印象中,觉得胖曹就是书里的赵辛楣,至于我自己,肯定就是方鸿渐了。

二十六年间,走了不少地方,《围城》是读过一遍又一遍。习惯是见到一种新版本出来,就买它一本留存,家搬来搬去的,那些不同版本的《围城》倒是都带在身边,更多的是象征意义罢了。甚至是当年黄蜀芹执导的旧剧隔一二年亦总会重温一遍,不过十集,花一二天闲暇就可以了。

书和剧总归还是那些文字组合和影像构成,人却变了不少。倒是永不至于把它当笑话看了。那些曲折而尖酸的意念下头,多的也是无奈和悲哀。当然也更加确信胖曹固然不是赵辛楣,我也当不得什么方鸿渐。

别人的日子毕竟是别人的,它凝聚在故事和屏幕上,鲜活着绝不会老去,凡夫哪里能够呢。甚而至于是友谊,也会剥蚀的,再与胖曹相见已经是一九九七年前后,一别,二十年过去了。

那本盗版的礼物应该还完好无损地栖身在故里二楼书房某个角落,远在四千里外。

《伍尔芙日记选》

午后出门买几册书,其中一本是收在外国名家散文丛书里的《伍尔芙日记选》(其中又有一本,书名里头也有一个“芙”字,却是阎连科的《艺妓芙蓉》。艺妓云者,来于《东京九流人物记》之二,这里头的东京倒不是东瀛帝都,说的其实是七朝古都汴梁,也就是如今的小城开封了)。

百花文艺出版社一直在做外国名家散文丛书,做了恐怕总有三十年了吧,买过几本,字都码得寒碜,纸张也不好。但是本本便宜,比较相因。那百花远在津门,有杂志《散文》,在散文大行其道那些年也如一处圣地,能发上去一二篇稿子,是很值得骄傲的一桩事儿。

在天津混饭碗的那三年,孙犁还在世上,不晓得是藏身和平区还是南开区,总归在某个角落里老而弥坚着。可惜的是三年也只糊涂过掉,多数时间空耗在红桥区医生家租来的红楼上读旧书(那年岁郭德纲也正在区中苦学口技),既没有勇气去拜见孙先生,也没有去河东李叔同故居看看旧时风流,便夕阳斜了。

正经读伍尔芙,实在还是到津门之前,僻居故里,在机关里头上班,三层自建小楼,拢共不过五六个干事的,留有一间宿舍,很少住,没必要住的,摩托踩响,轰几下油门即可抵家。隆冬大雪天路滑难行,就住一住,门无锁,风瘆人,要靠木板凳抵着才吹不开。那样瑟瑟发抖的拥着被子白炽灯下看伍老师的《普通读者》,耳机里则是孙同唱歌,唱《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天,下雪花儿,谁家的小孩儿光着屁股蛋儿……出門去看,漆黑一团中,雪已经下了下来。

随意掀开,翻至第九十九页,这是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七日周三:昨天,我们参加了哈代的葬礼。我在想什么呢?我想到了麦克斯·比尔伯恩的那封信,刚刚看完的,要不就是想着将要去纽恩赫密提斯作的有关女性作家的讲座。

伍尔芙何其有幸,原来也是哈代一时代的。不过也不稀奇,徐志摩似也和哈代有所过从。哈代的小说都长,都慢,细腻得像个唠唠叨叨的太婆。但是也有血性。容易念起的却是他那本《远离尘嚣》和《卡斯特桥市长》,更静默一些,也更为安静。

伍尔芙后来似乎疯了,跑到河里去死,一辈子老是那样任性。时时刻刻蓄着情怀。意识流她流得真是自然。不像写《一间自己的房间:本涅特先生和布朗太太及其他》,那是女权主义的檄文,铿锵得不像她说出来的一样。如果可以选择性阅读,我想必还是更愿意再去读读她的《到灯塔去》,灯塔建在海上,它虽则孤独,总还是个方向,有那么点含蓄的温暖。

《时间的果》

南京黎戈在一篇小序(取名《树状的幸福》)开篇写:这几年,陆续清除掉一些长久以来让我觉得不适和压抑的关系,心像去掉蔓生杂草的植物一样,日益清明有力。下决定慢的好处是,一旦定向,就心意坚决。喜欢的不断加深,决裂的也绝不愿意再复合。这是修枝剪叶,也是时间的自净功能。endprint

这话一看到,心想自己心头的话原来别人先说了,而且说得那样条分缕析,逻辑清晰,是那样理直气壮的决绝。

当朋友圈“朋友”上了千数,多数不过是点头之交,甚而至于素未谋面,也从来没有什么话说,采取的只是默默关注而已。还在关注和被关注的大致也是些品性相似的吧,可以那样君子之交,淡出来的水,或才是至味。至于那些早就屏蔽掉圈文的实在也没有什么彼此关注和交往的必要。一辈子且长呢,朋友无非那么几个。

这触动本非以此而发,属于一见钟情的情绪,见到了,就泛滥出情感。倒是后文中又慨叹“我每天读书在十万字上下,其中能吸收营养的,有几页就不错了”。一天尚可读它十万字上下,这真是福分。大抵那样的生活才是我所心仪的。

黎戈不晓得是怎样一种状态,她似乎和雷老师淑容有所过从,那几年每至南京总须见上一面,茶馆、咖啡厅的闲谈里总有提及,但没有必见的念头,不过是闲暇里读她几本书,也大多是谈书的小记,写得也清平、也素雅可喜。和雷老师一别也是数年,等于说是数年不曾重访南京了。最后一次长待犹是父亲过世那年,在傅厚岗苦守了一个月,消沉极了。会想人生本身滑稽,泪和笑都是伪装,装出世故之态,才配无耻地苟活下去似的。

深宵重读董桥,只读新序和旧跋,读到迟暮之年的从容和淡定。是真的从容和真的淡定。命运的轨迹是老早就划下痕迹的,照着走就是。能和心爱的字书相携一生,也是修出来的。董先生早经做到了,黎戈正在做到。我呢?

罗萨莱斯的那段话—你看了看书,就像树看自己的叶子—正在那本书的序前一页,孤悬在扉页上,书是《时间的果》。时间的果实会是什么?天堂如果是图书馆的构造,那么就某一部分人而言,生死亦不过是从一家图书馆到另一家图书馆的旅途,过程并不遥远,徒步即可抵达。

《陆游诗集导读》

大雨天气,水弹时不时地倾倒下来,出门闲荡是不大可能了,只在左近走走。也没几个人,旧天堂小书店无精打采地缩在角落,喇叭里全是骚灵曲儿,要伪装出一种盛夏的午睡昏沉情绪。翻半日书,目中一本《他们都叫我动物》,看一下翻译,只好舍弃掉。王世襄的《锦灰堆》,二三堆都有,一则欠奉。王先生的书有好几本,至今未能读完,听人谈文物总归没有自己的现场感触。

六折淘得《陆游诗集导读》,导读者是严修,巴蜀书社出版。这家出版社大致类乎中华书局,现在也不大见它的书。地方上弄出版,毕竟艰难。

买陆游其实是见他在乐山待过,在他那里是写作嘉州的。钱锺书做《宋诗选注》,选到放翁,题记即写:爱国的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到几朵鲜花,听到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

老陆活八十五岁,老于山阴。靖康耻后,朝廷偏安杭州,他那故里会稽更如天子脚下,他倒毕生浪游,妄图河山还我,拿笔做的也是岳鹏举扛枪做的事。只是更多哀叹,叹来叹去始终一贯的主题总归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在南中国这样的雨天读这些酸辛的词句,想八百年前残局,也有些恍兮惚兮,莫衷一是。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

有三册小书是这些年常读常新的,一本是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再则是《四季随笔》,吉辛一辈子都是个悲辛之人,也写小说,一样苦得要命的架势,取名取的都是“穷士街”云云,情节可想而知。但那本随笔是真好,刻薄不多,总算和日光相濡以沫。能老来淡然,其实却是到天命之年得了笔遗产,可以稍有余裕,不再为三餐和冬衣的着落困扰了。然后是那本艾萨克·沃爾顿的《钓客清话》,写得古朴典雅,译得又字字珠玑,拿来消夏避暑,再好不过。连带会唤起重临水畔作一日垂钓的心思,等书搁置回书架,心思即淡掉。等如好龙的老叶,不当真的。

卢梭一生怨气不少,这本里头照旧感伤,但也洗掉不少火气,老而弥坚,也老而弥粹了。

《周作人书信》

查苦雨斋老人旧信,有致冯文炳数通,皆字短言长,无非问问近况,说说稿酬之类闲事,或则邀其来家晤谈,特别强调:“蔽处因书斋顶篷大破,西墙将坏,须大修理,故将客室移在外边,居住稍有不便,唯如暂留一二日则无妨耳。”或则录梦中得诗一首: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录罢照旧感慨:“家中传说不佞前身系一老僧。”

更多的感慨却是怨怼:只是文章也做不出。那时候大约每日功课只是孔德学校教完课,回家来读书、抄录,以遣余暇。

周二过从甚密者,有沈启无、俞平伯、废名。俞平伯看他写字,辄云似苏字,大致也是将身拟古,要做出一副苏门四学士的图画来。而周二实在不是苏大,散淡情怀是有的,旷达不够。闲章刻:江南水师出身。这闲章他老大拿过去一样适用。而八道湾决裂之后,再要提及大先生,已在建国之后。

大雨一夜,晨起又读知堂致废名十七通信函,大多写在民国十七至二十二年间。长不过二三百字,短止三行。落款多用:作人。还有:难明、苦雨药庐、粥尊、案山,皆如一时兴起的文士雅习。那正是写短笺刻闲章的年份,亦即日后木心恋恋不忘的“从前慢”。

话都写得清明,且多在愧疚于难于动笔,对写字更有认识:鄙意作诗使心发热,写散文为保养精神之道。

十七通函用得极多的是两个字:不佞。始终有自慊情结。这时候知堂的字句已呈苦涩味,唯其尚淡,还不浓烈,话亦说得实在。自然了,在弟子信中不必曲里拐弯地说些古董话。

多年前《万象》某期封二见知堂老人手书一联:多难只成双鬓改,浮名不作一钱看。是题赠朱朴(即朱省斋)。时为丁酉鸡年,亦即一九四五年,新春之际,鬼子尚苟延残喘。这联句实为集得,从放翁处来,前句取自七律《再次前韵》:少壮即今安在哉?轻舟访旧莫轻回。儿童拥岸迎舟入,妇女窥篱喜客来。多难只成双鬓改,流年更著暮笳催。放怀鱼鸟平生事,少住茅檐尽此杯。后句取自七绝《烟波即事》:家浮野艇无常处,身是闲人不属官。但有浊醪吾事足,浮名不作一钱看。endprint

原诗不论,此二句集成一联,多少有些殇情般的骄纵。

《电影剧本写作基础》

去年冬天也是老是下雨,接了个棘手的活儿,奔着冲奥的心(当然也是厚颜无耻的期许罢了)去弄一个本子。操作间也换掉了,换到东郊一个老厂房改造出来的办公区去坐班。偌大的一间包厢改过来的会议室,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的,透着古朴典雅气味,窗外绿植尚未亡尽,还有生机,只是屋子的确大了些,枯坐桌前,要靠哈手取暖。偶尔有邻居小女生借厕所用,推开竹拉手铁门,看到人,才有点人味儿,觉得并非修炼玉女心经的活死人墓。

把悉德·菲尔德那本经典剧作教程寻出来再读,算是启蒙,却也是一种必不得已的消遣。做出许多笔记,看着都对,但都没什么功效。也许是野心勃勃了一些,反倒沉不下心来。加之内心始终含有的卑怯,更加感到所为无望。

倒是许多理论,过一二十年再看,懂得了话里的玄机。生活无所不在,少年心性依然。实在不是死皮赖脸的青春着,实质恐怕还是如某人所说,这个社会的混蛋大多急于伪装成熟,先行老掉了。

那样的心态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剧作呢。自然虎头蛇尾,偃旗息鼓。倒是留下数十页抄录的笔记,一早提醒曩昔总如凄梦,光影斑驳陆离,一一洒落在来时路上。同时洒落的还有一整个冬天的阴雨霏霏。

《浮生六记》

夙昔读《浮生六记》,在老房子里,几十页小书读好几年,也总读不完。时候多是在酷暑里头,竹匾子架在两只木凳上,一头一个,支在院子里当床,晚饭后冲了凉,匾子也拿热毛巾擦一遍,躺上去,哪里睡得着呢,有灯的周围总有蚊蚋,靠芭蕉扇扑,就是杜牧笔下《秋夕》里头“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意思。也有流萤,河岸上远远飞到院子里,明明灭灭的,似有若无。那样的黄昏和梦本无二致。

那时节趁夜未黑尽,手上会拎本书看,多数时候是《水浒传》,也是好些年总停留在智取生辰纲一节,想杨志喝下的烧酒,何以竟可解渴?当然他是遭麻翻的。是吴用的真用处。

乡下日子睡得早起得早,起得过早每每哈欠连天,久了,人变得尤其敏感,受不得伤害。脆弱却也还谈不上,只是敏感。

若干年后又读《苏东坡传》,读到苏轼在靖江也呆过数月,那片地方实在也见于沈三白记中,和老家只是邻县,读到了亦觉得亲切。想千八百年岁月过去,地方上的气味总还是一如往昔的。就好像也有了潜移默化的联系。

故乡在每一个别离者和居栖其间者眼中大致是别恨依依与司空见惯两种情绪。而从过客的文字中读到,就有了微凉的温度,隔千山、越万水,也还是牵系着,默念于怀,铭记在心,都是不言自明的趣味。

甚至等看到牵强附会出《红楼梦》原著实为冒辟疆(如皋)亦不当作玩笑,会省悟那牵强附会中的可爱之处,毕竟,也是一番对故乡而言无伤大雅的溢美。

《汪曾祺全集》

五月的时候集中温习了一下汪曾祺,甚而把关联的,诸如汪朗的《刁嘴》和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也都找出来看看。大概就是汪先生常说的,文风这个东西是没法遗传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总要靠自己去摸索,少数成形成体,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了。像他大儿汪朗,那文字就有些雕琢,也许他本无哗众取宠之心,生性如此而已。刁嘴的意思在我老家总和滑头合在一起用,老汪也有滑头的成分在,但他驾驭得住,同一件事,汪朗说的是老头子好耍咧,他还写释迦牟尼传!(这是骄傲)在老头子的笔下则是,也不晓得是不是写过小和尚,就有人认定他能写大和尚,就去写释迦牟尼,真是无味、也无趣极了(这可就是无奈了)。

我今记得写和尚的,第一个总还是要想到《受戒》;再则是《金阁寺》。三岛由纪夫和汪曾祺自然迥异,倒是在一种纬度上,两个人还是可以拿出来找出相仿佛的一根线,这一根线大约可以用四个字结论:干干净净。

汪先生的全集最后一卷,取名“其它”,这“其它”指的是新旧诗(汪先生诗才一般,新得不够彻底,旧的每如打油,倒是脚注和题跋有些意思,简简单单的,见出风骨)、信笺和一些不大好归类的杂文。信笺里的“美国家书”是重读了,有刻意写出来发表的意思。爱荷华的三个月有安格尔聂华苓夫妇的照拂,老头儿还是蛮享受的,一再表示本身一枚坚果,到了异国硬壳蜕尽,人精神了起来。

在爱荷华期间,汪时常厮混在一处的是古华(住一个屋子的缘故吗?),言辞里对古华有些不怎么那个。三十年过去,几个人还记得有个古华呢?提及《芙蓉镇》,要提的也是谢晋,是姜文和刘晓庆吧。

写给朱德熙的一堆信,一半倒是短文,关乎于植物和语言类的思考,皆为七十年代故事,老同学见信如晤,根底心知肚明,不需要花俏,汪先生大约也玩不来花俏。

再读到致黄裳,就有趣许多,是青年文章,又是流寓北地(天津、北京),工作尚无着落,会忆念三个人(自然还有一个黄永玉)上海混迹的一年半载。到一九四八年六月廿八日,黄裳还在上海,黄永玉正在台湾,言:六月底必离台湾,要到上海开展览会。汪曾祺似已至北平,工作依旧无着落,“此处找事似无望,不得已时只有再到别处逛逛去”。而所过从亦还是恩师那一班人,“林徽因已能起床走走,已催沈公(当然是沈从文)送纸去”。

三个人日后分成两拨,老好人始终是黄裳,另外两个就不大钉对了,所谓的“少年羁旅”,可念也。这海上旧事日后亦有人写,苏北、李辉,以及黄裳皆有提及,甚至黄永玉也说过一嘴,倒是汪曾祺鲜有提及。

《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

写《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的谢和耐和写《撒马尔罕的金桃》的薛爱华不同,这不同说的还不是国别的区分,当然,也许国籍也有潜移默化的作用。谢的法兰西底子兴许是行文颇显浪漫的根蒂,而最鲜明的或许倒是谢的文抄公气质,这本日常生活更为凸显,谢先生更像一个整理师,在诸般笔记中搜集素材来还原一个南宋的杭城。也就是马可·波罗笔下的行在。

这些西方人对远东的揣想当普及读物来读,是再好不过的,谈不上艰深,有幻想的影子,也就说不上沉重。馬可·波罗的笔记现在会被当作妄人遐想来看,如果果真是连元大都都不曾到过,那样的游记可信也只能当作一个妄人的揣度,抑或是宋元实在名声在外,容许任何大胆的粉饰。endprint

谢和耐的问题亦只是时代的局限,笔记岂非都是私下的日记,有个人的情绪和爱憎。如果这样看,马可·波罗来没来过,也就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了。来和没来,日常生活该怎么过毕竟还是怎样过掉的吧。倒是南宋亡灭和几近奢靡的世相在蒙元侵入之后很有复盘与研究的必要。

谢和耐做得不够,显然需要更多的思考成文,去洞察日常之下无所不在的隐忧。

《苏东坡传·武则天正传》

我读林语堂最早读的是那本Lady Wu,张振玉译作《武则天正传》,没有多少页,以为花一下午即能翻掉,后来翻了足足半年方告完成,一边读一边思绪飘散,对往事全无历史经验,每一页都是浩繁烟云,不大容易理清。

新书买回来,凑到鼻子上即有一股霉味,相当浓重,像是从大唐漫延过来,觉得政治恰如一锅迷药汤,挨近了,会晕,会被迷倒。

之后才读《瞬息京华》,大失所望,深感作为长篇,实在过于拖沓、冗长,不如索性去读鸳鸯蝴蝶派。印象最深的只是木兰,郝思嘉似的女性,乱世佳人。若干年后赵薇去演,总含着小燕子的神韵,琼瑶毒中得深了一些。译者郁飞,郁达夫之子。老郁其实才是林语堂的首选译者,本指望有一完善译本问世,毕竟还是遗憾,郁达夫苏门答腊遇害了。等张振玉再译,篇名就成了定版,成了人所熟知的《京华烟云》,烟云过眼,瞬息万变。

至于《生活的艺术》及《吾国与吾民》都是后来的事,更好读些。林在教会学校长大的,英文了得(和母语不相伯仲),写小说多用这个,写散文亦然。对洋鬼子讲国学非得深入浅出才使得人懂,翻过来总难免失些腔调。各版不一,像有无数个林语堂似的。

张振玉可算翻林专业户,情形恰如林少华翻村上春树。难译的不是小说,甚至也不是散文,难译的是传记。《苏东坡传》译成之前,已有宋碧云在先,他感谢她,感谢的是“原书中须加查考及引用部分中之尚未解决者,在感激的心情之下,便斗胆借用了,否则,拙译必然再拖延甚久,也许竟无脱稿之日”。老派文人真是规矩,哪如而今抄和袭招呼都不情愿打一声的。

苏东坡是个喜庆的人,自然是生活艺术熟稔之辈,时时总可兴奋得起来。这情绪极易感染人,张先生译这传记耗时两年,杀青之日“停笔静坐。偶望窗外,树叶萧疏,已见秋意。回忆童年,读书燕市。长巷深宅,树老花繁,四季皆美,秋天为最”。这小序也如美文。

此地南去眉山不过一小时路程,二十年间途经无算,不过只在东坡湖上吃过一回船家三角风火锅鱼。三苏祠可是一次不曾推门而入。须择晴日,去走一趟才好,亦可了一桩夙愿。

《铁草》

在老书架上一本蒲宁小说集里找到一张旧照,每次见到旧时影像,总像对而今的一种羞辱。人老了,胖是灾难。邻近那本书也有趣,如果不是不期而遇,简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买是为名字买的,多稀奇的一个名字啊:鐵草。

巴西有一种长有很多瓣的暗红色的“铁草”,能从土壤中吸收铁元素。当地人采集大量铁草,经过提炼就可得到铁。

原来如此。又去查查,原来更多翻译,有翻作“紫苑草”的,更有翻作“离离原上草”的,说的其实都是Ironweed。

小说作者威廉·肯尼迪(当然是美国人),一九八七年已引进过来。又译《流浪汉》或者《斑鸠菊》。名字真多。翻成“离离原上草”是用在电影上,原来还拍过电影,尼科尔森的杰作。找了找,不大容易找到源。找到一个还是原版,叽里咕噜的,也听得稀里糊涂。

一九八七年,书才卖一块八毛五,二百五十八页呢,多美好的年头!

二○一七年七月十七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