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横峰记(节选)
傅菲
亲爱的人,我们将同船共渡。
“择一人而白头,择一城而终老。”在赭亭湖的游船上,看见水鸟在树梢上一群一群地飞过,我反复在默咏这句话。船是简易的铁皮船,柴油机突突突冒着黑烟。春风徐徐,青山在飞翔,水波像异乡人遥望的窗口。这是我第一次游湖,却是我第四次来赭亭山。第一次知道赭亭山,是在十余年前,苏万能兄几次对我说,去横峰,一定要去赭亭山,颇有不识赭亭山,不识横峰真面目的意味。年前,武华兄也对我说,游赭亭湖会别有一番情趣。我便约人,微雨中去赭亭山,车出城,过了信江河岸,一座夹饼模样的山耸立在眼前。友人说,拐过小村子便进山了。冬雨冷瑟,细细密密,绵长不绝。我站在湖边,水面涌起细珠般圆润的水泡。山峦矮矮的,油毛松油绿绿的,几棵野枫树上残留的红叶凄凄然地飘摇。我们沿山中石道,登上古城堡。古城堡巍峨,筑在山腰,赭褐色的石墙和冬天苍莽的景象相互映衬。城门还是千年前遗留下的石框,一层依稀可见的青黝色苔藓,深深塌在石头里,形成时光遗忘的图案。站在城垛上,弥望,烟雨蒙蒙中,山峦和湖泊氤氲在一片水汽里。青黛色,灰白色,油绿色……在冬雨中,仿佛是邈远的记忆。我想起19世纪俄国风景画家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的布面油画《树林雨滴》:阔叶林中,潮湿的空气呈灰白色,斑黄的树叶喻示着冬日尚未远去;一对情侣在泥泞的路上打伞并肩而行,幽深的山道在蜿蜒的林中消失,厚重板结的色块把沉重的冬雨搬进了我们的心房。冬雨是一种孤独的雨。海子在《遥远的路程》中写道:“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冰冷的雨丝,给山野织了悲伤的面纱。
那时,我暗想,要是雨中游湖,确是胜境。可惜,一直找不到船。春分未至,繁花堆叠。再次去赭亭山。春阳暖烘烘的,有木炭灰的气息。船夫60多岁,早早在码头等我们。湖面上微凉的水汽蔓延开来。阳光奔泻,许多落叶的乔木抽出鸭黄色的嫩芽,野山茶开起艳艳的白花,白雪一样积压在枝头。湖水是一张旧唱片,吱吱吱地唱着老时光。我们沿右边的湖面,抄山边而行。湖岸边的灌木林里,不时有野鸭惊飞,麻黑色。
山峦在游转。山是丹霞地貌的岩石山,赭色的岩体劈立,形态各异,有的像笋,有的像千层糕,有的像蹲在地上的短尾猴。岩石顶上,长着矮小的密林,仿佛是女生的黛眉。巍然而立的,是赭亭山。赭亭山因东汉车骑将军、赭亭侯李恂葬于此而得名。山因人而名世,人因山而存古。山上有开阔地几百亩,桑麻稻粱各具,阔叶林覆盖其上,可登高望远。李白去桃花潭,喝了汪伦的桃花烧,回马鞍山,过宣城,看看敬亭山和自己一样孤独,写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孤独得近乎自虐。假如一个人,独自游赭亭湖,我想也是这般的。
船越深入湖中,湖水越发清冽,琥珀一样,幽蓝发亮,发亮得能把我们的眼球吃进去。油毛松渐渐消失,阔叶林蓬勃而出。阔叶林和湖水一样幽蓝。树影也是幽蓝的。山体沉没水中,山冈浮出来,成了孤岛。有鹿在孤岛上生活该多好,鸣于野该多好。“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有鸳鸯栖息于湖中该多好,双双戏水,该多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我看看船上身边坐的人,却看见一双水鸟,穿黑绿色晚礼服,在水面滑翔。湖中,见到了很多水鸟,除了野鸭子,其他的,我却辨别不出来。有的体型如喜鹊,有的体型如果鸽,却都是深色羽毛:深黑色,绿黑色,灰褐色。山峦勾勒出鱼脊般的弧线,映山红开了,有炽热的燃烧感,使寂寞的山野有了人世的情欲。
山是水的情人,水是山的伴侣。赭亭湖是水鸟的故乡,是情人眼里不曾落下的汪洋。岛如榭台,水如廊阁,曲径通幽,意蕴绵绵。我常常像寻找自己的墓地一样,去看一个被人遗忘的山野,择一箭之地,开荒,劈柴,住在一个土房里,烧水,煮茶。这个世界,再也没一个人值得我写信,再也没一个人值得我点灯。想到这些,我无限悲伤。
(选自2017年第2期《岁月·上半月原创版》,本刊有删改)
鉴赏空间
本文和《画山绣水》一样,充满了诗情画意。这样的诗情画意除了源自山水自身的灵秀美丽之外,更在于作者对人文风情的追寻。阅读这篇文章,你也许会有这样的感受:真正的旅行不能只是走马观花,不能只是到处拍照留影,它应该是包含了很多人文诉求的,包括历史、文化、心灵的成长等。好的游记散文也是如此:身体和心灵都应该在路上。
读有所思
1.请说说文中的画线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作用。
2.结合自身经历,描述你某次旅行中最重要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