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与你共肥

2017-09-22 11:36牙套菇凉
花火A 2017年9期

牙套菇凉

【1】

顾亦寒上秤后,指针摇摇晃晃动了几下,最后分毫不差地停在了二百五十斤的刻度上。

宋藻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刚想安慰她的新客户两句,哪知顾亦寒毫无所觉,只对宋藻说:“宋教练,以后麻烦你了。”

顾亦寒语气平缓,颇有种不疾不徐的优雅感。这种优雅不是他一米八五的身高配上二百五十斤体重的外形带来的,而是他给人的感觉。

认识顾亦寒之前,宋藻觉得胖人都是憨厚的、不给人威胁感的,比如,她的前男友。

顾亦寒和其他胖子没多大区别,穿宽大的衣裤,五官被肥肉挤得扁平,兴许是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肥肉依然掩盖不住顾亦寒身上的孤冷气质。

宋藻琢磨了眼前的“矛盾体”一番,才回道:“不麻烦,你是我的客户,我会帮你瘦下来的。”

后来,宋藻才发现这个誓言似乎立早了,帮顾亦寒减肥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因为他年少时小腿骨折過恢复得不好,许多项目他都不能做,宋藻只能让他在跑步机上慢跑。而且他在F大读博,每天有做不完的报告和调研,一周里顶多能来健身房三次。

于是,减肥进度,和宋藻预想中的相差甚远。半个月下来,顾亦寒的体重一斤未降。

宋藻快愁死了。那年她二十四岁,毕业后没有找到对口的工作,因为从小练习舞蹈,就来了健身房当教练。两年里,她帮很多人甩掉肥肉,她可不能容许顾亦寒成为她职业生涯里的滑铁卢。

可顾学霸波澜不惊,反倒安慰起宋藻来——万事都讲个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那天,宋藻等顾亦寒跑完一轮,殷勤地递上毛巾后,就急不可待地同顾亦寒探讨起人生。

“顾同学,学霸是不是压力都特别大啊?”

宋藻为了拉近距离,将平日里直呼其名的“顾亦寒”改成了“顾同学”。听到这个称呼,顾亦寒擦汗的手僵了一秒:“还好,能应付。”

“那你的课业重吗?”

“还行。”

宋藻刚想继续问第三个无聊的问题时,顾亦寒打断了她:“小宋老师,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从顾亦寒知道宋藻比他还要小一岁时起,他就将“宋教练”直接改成了“小宋老师”。

宋藻也不绕弯了:“你是家族遗传性肥胖?”

“不是,以前不胖,今年才胖起来的。”

“因为什么?”

“暴食。”顾亦寒沉默了一会儿,“和我前女友分手了。”

说完,顾亦寒嘴唇微抿,似有难言的秘密无法诉之于口。

“对不起。”她试图安慰顾亦寒,“天涯何处无芳草,会有更好的人出现的。”

他又说:“我喜欢了她八年,也不想放弃。”

那一刻,宋藻忽然想起了陈淮。

“我俩挺像的,一样苦命。”她勉强笑了笑,“曾经我也是一个胖子,还有,我也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得以为不和他在一起,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2】

宋藻第一眼见到陈淮时,就明白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在那之前,陈淮对宋藻而言,只是传闻世界里的人。听说他劣迹斑斑,奈何家里有钱有权,往常哪怕逃课、打架、谈恋爱,校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他的记过处分显眼地贴在公告栏时,全校都震惊了。看热闹的人很多,宋藻也挤在人堆里看戏。

她注意到在陈淮的处罚公告的旁边新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生戴着平光眼镜,眉清目秀,长得颇好看,但更令人惊叹的是,在照片下面写着关于男生的各种令人瞩目的荣誉。

一坏一好,泾渭分明,仿若嘲讽。

宋藻觉得挺有趣的,就在她浮想联翩时,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手插着裤兜的陈淮拂开人群,慢悠悠地走到公告栏前。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荣誉栏上的照片,转头对身边一个男生说:“我爷爷还真能想法子,用这种方法治我。”

男生连连点头:“你和阿肆一起长大,老爷子这是想让你羞愧呢。”

陈淮笑了:“别说,我爷爷这招真损,我要想想今天是揍阿肆一顿,还是敲他一顿饭。”

这话半真半假,语气里透着慵懒和亲热,尤其是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有点洒脱、有点狂妄,将纨绔子弟的做派做足了十二分。

好像坏男生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有种超强的吸引力,宋藻也不例外。自那天起,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陈少爷的“颜粉”。但宋藻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斤两,从不敢奢望什么。

那年,宋藻十五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胖妹,因为名字里有个“藻”字,人送外号“胖大海”。但宋藻是一个柔软的胖子,从六岁开始学习舞蹈,民族舞、芭蕾舞、爵士舞样样都跳得有模有样,但因为对美食太过热爱,跳舞丝毫没有阻碍她的发胖之路。

秋天校庆时,为了吸睛,宋藻班上将《丑小鸭》新编成了一幕小规模的舞台剧。宋藻和班花胡思思领舞,一个是演绎蜕变前,一个是演绎蜕变后。

正式表演那天,这出剧果然获得了满堂彩,不过宋藻获得的是笑声,而胡思思获得的是惊艳声。

宋藻心大,全然未觉,穿着黑色芭蕾舞裙,和一身白的胡思思手牵手谢幕时,陈淮抱着一束百合,走上舞台,朝着她们走来。

宋藻看着陈淮那张在霓虹灯下亮得反光的脸,又失落又羡慕,刚想朝后退一步,离这对闪闪发光的人远一点时,陈淮却停在了宋藻的面前。

他笑吟吟地将花塞到了宋藻的怀里,说:“宋藻,你真棒,我想和你做朋友。”

全场大惊,连站在她身旁的胡思思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震惊表情。陈淮的话像一枚炸弹,将宋藻不敢诉之于口的心防炸得粉碎。endprint

她觉得身体中像有电流蹿过,激起了一串串火花。那一刻,她看着陈淮的眼睛,仿若看见了星辰、湖泊,看见了千山万水、浩瀚的宇宙。

她是终于展翅的黑天鹅,任身后风声猎猎、光阴荏苒,都不及这片刻的心动。

【3】

宋藻将这个故事说给顾亦寒听时,那时顾亦寒的体重终于下降到了二百斤。

四个月的时间,减了五十多斤肉,这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于是,宋藻请顾亦寒吃饭庆祝。

这么多年来,宋藻虽然成功地瘦了下来,但对美食的向往没有减少半分。两人从健身房出来后,宋藻就带着大忙人顾亦寒到一家巷子深处的大排档。

她一落座,就熟练地点菜,全是重油重辣的食物,外加两瓶冰镇啤酒和一碗清淡爽口的银耳汤。

酒和食物是她的,银耳汤是给顾亦寒的。

她知道顾亦寒有严重的胃病。一次他在学校做完实验,没来得及吃饭就来健身房训练,结果胃痛发作,皱着眉,用手掌按壓着胃部,靠着墙半天直不起身来。

宋藻将他送去了医院挂了一晚点滴,如一个小老太太似的教训了他一夜。

直到顾亦寒一脸疲惫,用求饶的表情望向她,她才以“人是铁,饭是钢”作为总结词,结束了长篇累牍的发言。

夜幕降临,市井间的生气被点燃了。挨在一起的棚户,沸反盈天的吆喝说话声,还有各种吃食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交织出尘世的烟火气。

顾亦寒看了看自己面前可怜兮兮的银耳汤,挑眉:“这就是你给我的庆祝?”

自从胃痛事件后,两人就熟了起来。

宋藻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振振有词:“你减肥,一碗银耳汤足够了。”

顾亦寒没再说什么,只是戴起一次性手套,手刚伸向了泡在红通通的辣椒汤里的小龙虾,宋藻手疾眼快,马上截住了他的罪恶之手,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能吃,太辣、太油腻了,你的肠胃受不了。”

顾亦寒看了她几秒:“我不吃,只是看你剥的速度赶不上吃的速度,想帮帮你。”

宋藻半信半疑,眼睛时不时地盯着顾亦寒看,怕他偷吃。事实证明,她的心眼太小,从头到尾,顾亦寒都只默默地剥着虾壳,顶着一张万年寒冰脸,如春回时的杂花生树,浮着几抹欣然的笑。

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顾亦寒,宋藻觉得顾亦寒如果瘦下来,应该也长得挺不错的。

顾亦寒发现了宋藻时不时偷偷瞄向他的眼光,将最后一只虾剥完,放在她面前的粗瓷碗里,摘下手套,用纸巾细细将手指擦拭了一番,才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宋藻憋不住话:“你前女友为什么要和你分手?”

顾亦寒抿了抿唇:“……性格不合吧。”

“你女朋友应该是个天仙吧,不然也不能将你打击成这样。有照片吗?”

宋藻一直观察着顾亦寒的表情。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她大概摸清了顾亦寒的性子。他人如其名,表面上看对谁都平和礼貌,其实骨子里冷得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

她在健身房见过一个女人同他搭讪,他愣是目不斜视,没有回人家一句话。

或许因为自己是他的教练,还有胃痛一事,他对她倒是温和,有求必应的。所以,宋藻有点肆无忌惮。

顾亦寒想了想宋藻的要求后,将手机打开,递到了她面前。

“呀!”宋藻惊叫一声。

顾亦寒的心提了起来,极力压下那点翻涌的情绪,状似平静地问:“怎么了?”

“这照片上的男生是你?”宋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照片上的男女看起来都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女生亲昵地揽着男生的脖子,如桃似李的脸,像敛尽了世间的容光。而旁边的男生,和女生站在一起,毫不逊色,一个如春光,一个似冬寒,竟也意外地合拍。

顾亦寒的心又提起了一点:“是我。”

宋藻看看照片,又看看本尊,如此几次后,才长叹一声:“爱情这个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哪,大帅哥也被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顾亦寒的心又落了下去。

那晚宋藻喝多了,喋喋不休地追忆往事,又哭又笑。

【4】

陈淮说宋藻很棒,说想和她成为朋友。那时宋藻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奖赏了。

就如那些偶像剧演绎的,桀骜不驯的男主喜欢上平凡普通的女生;就如从小看到大的童话故事里描写的,王子弯下腰为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就如在宋藻贫瘠的想象里,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

校庆后,宋藻闻名于全校。

陈淮殷勤地来找过宋藻两次,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宋藻走在路上,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班上的女生总是在她路过时,佯装无意地评论她的不自量力,就连性格温和的胡思思见到她,漂亮的眼睛里都藏着不屑。

宋藻从前存在感极低,又因为性子软,被人拿身材开玩笑,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应对,所以人缘还不错。如今,周遭的人纷纷避之不及,她像陷入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岛屿,孤独肆意而来。

可那时,她并不觉得孤独,或许喜欢一个人,并被所喜欢的人喜欢,便有了无坚不摧的铠甲。

很久后,宋藻才明白一个道理,童话故事大多是骗人的,偶像剧也是虚幻的泡影,世上没那么多的一见倾心。

所谓的一见倾心,不过是那些漂亮的男男女女才有的,和她这种平凡人毫无关系,可她明白时,已在深渊。

陈淮来找过宋藻两次后,就再未出现了,听人说是生病请了长假。在忐忑不安中,宋藻天天数着日子等陈淮回来,吃不好睡不好,竟破天荒地瘦了八斤。但对比她一百五十斤的体重,这也并没有让她的形象更贴近偶像剧里的女主角一些。

陈淮是在一个月后出现的,他没有来找宋藻。于是,宋藻主动去找他了。

陈淮比宋藻高一个年级,教室在另一栋楼里。午后,校园里很静,她怀揣着一颗轰轰烈烈乱如鼓点的心,走到陈淮所在的教室后门探头一看,就看见高高地坐在课桌上的陈淮,面色红润,一点都不像大病一场的样子。endprint

教室里人很少,陳淮百无聊赖地转着笔。也许是无聊了,他忽然低下头,一把抢过一旁男生的书,随意地翻了翻:“《时间简史》,阿肆,你就不能干点正事?”

那个叫阿肆的男生没理他,淡声说:“什么是正事?”

由于角度问题,宋藻只看到男生的半边脸。他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午后的阳光穿过镜片,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到寡淡的唇角,是一个干净的弧度。

“和我出去打打球啊,你看你比女生还白。”陈淮嫌弃道,他和那男生站在一起一个黑、一个白,形成巨大的反差。宋藻刚想笑,又听陈淮继续说,“逗逗上次那个女生也挺有趣的,不过就是她太丑了。”

“谁?”

“你忘了,上次你被强行拉去当了主持人,还给那个叫《丑小鸭》的剧颁了奖,近距离看她是不是更不好看,她的搭档倒是还挺漂亮的。”

宋藻呼吸一滞,好像有什么恐怖的生物要从看似风平浪静的湖底钻出来,蚕食她、毁掉她。明明应该马上逃离,她却一动未动,僵在了原地。

“没注意看。”男生似乎想了一下,“陈淮,我觉得你们打那种赌有点无聊。”

陈淮也愤愤不平地低咒了一声:“你觉得我想吗?还不是吴孟那些家伙,不然,我能去招惹她吗?你不知道,当时我说那句‘你真棒时,差点就遵循本心说成‘你真胖了。”

“他们让我七天内追到全校最胖的女生,但我坚持了两天就受不了了,简直是在受刑啊,所以,我只能装病跑了。”

后来,陈淮还说了很多,可宋藻没有再听下去,大脑糨糊似的,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转身逃跑时,她却一脚踢倒了门口的花盆,摔了一跤。

陈淮和那个男生出来,见到了她摔在地上的狼狈样。那刻,她根本没勇气再抬头看他们一眼,就爬起来,挺着背,一步一步地走出他们的视线。

【5】

后来,宋藻瘦了下来,却有了心病。

她害怕那些又瘦又好看的男生的接近,总觉得他们心怀不轨。

在大学时,宋藻没有什么男性朋友,只有两个,一个是她交往两年又因毕业选择不同而与之和平分手的男朋友,一个是和她志趣相投的师兄,这两人的共同特点都是胖子。在她看来,胖子都是善良的,没有太多心机,自己也不必提防。

顾亦寒问她:“所以,你现在能和我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也是胖子?”

宋藻点头后又摇头:“是,也不是,我们现在是亦师亦友,但如果我们第一次遇到时,你不胖,还是以前的样子,我肯定不会和你成为朋友。”

顾亦寒笑了笑:“那我瘦下来后,我们的友情是不是就破灭了?”

那时,顾亦寒已经成功减重八十斤,深邃的五官开始显现,风姿初绽。

宋藻反驳:“怎么会,我不是那种以偏概全的人,而且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了。”

所谓的革命友谊不过是这九个多月来,宋藻没事就拉着顾亦寒到处吃吃喝喝,美其名曰“锻炼他面对美食,依然能自持的坚韧意志”。实则呢,只是因为两个人一起吃饭,可以多点几个菜,多品几种味。并且,在知道顾亦寒读博学校的食堂里,糖醋排骨和红烧鱼做得特别好吃后,宋藻更是隔三岔五地去蹭饭。

不过,宋藻也有付出。她偶尔也会熬一些温养的粥带给胃不好的顾亦寒。起初顾亦寒拘谨,后来也“厚颜无耻”地开始对宋藻点菜。

一对饮食男女,相互亏欠着,关系也愈加密切。有时候,宋藻会有种错觉,觉得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她将这个想法说给顾亦寒听,他深以为然地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能我们曾经无数次擦肩而过,也有可能我在梦里见过你。”

平日里,顾亦寒都是冷清寡淡的,难得一次不正经地胡说八道,倒让宋藻红了脸。

她暗自唾弃自己。颜控这种属性,就和她曾经的肥肉一样,都是来自根深蒂固的遗传。过去她不时将旧伤剖露出来,告诫自己不要再犯傻,兴许是这段时间同顾亦寒的相处太安逸了,一些压抑的本性又故态复萌了。

宋藻别过脸,掩饰地啐了一口:“呸,你琼瑶上身了啊,怪恶心的。”

顾亦寒没再同她争论,只笑了笑说:“下个月我二十六岁了,你要不要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听到这话,宋藻像畏寒般,身子不自知地抖了抖,她对“生日聚会”这几个字过敏。

顾亦寒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眉头微蹙,也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宋藻敛下眼,浓密的睫毛掩去心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如果有时间,就来。”

【6】

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在一个人或一件事上跌倒两次,这叫趋利避害。

可宋藻,兴许就是那万里挑一的傻子。明明知道陈淮耍了她,当陈淮再次对她大献殷勤时,还是丢盔弃甲。后来,宋藻将这种傻归结为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愿意再次冒险,哪怕最后依然遍体鳞伤。这是年少时才有的勇气和孤注一掷。

十六岁的伤害,宋藻铭记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活得很沉重。她开始减肥、控制饮食、吃药,没日没夜地练舞,大夏天的腿上包着保鲜膜跑步。凡是能想到的,她都试了一遍。她并不奢望减掉肥肉,会带给她期盼的爱情,但她试图以此来积攒勇气。

当她成功从一百四十斤减到一百斤时,半年时光已然过去。

万事万物好像都遵循着一个奇怪的规律,当你极度渴望什么的时候,它是天边月,当你不抱期许时,它又是掌心的纹路。

宋藻十七岁时,参加校运动会的女子一千五百米长跑时,因体力透支晕倒在跑道上。

醒来时,黄昏正浓,斜阳慵懒地爬进窗户,医务室里的白色被褥被染成发旧的黄色。陈淮坐在床前的木椅上,双手撑着下颌,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逆着光,面目变得模糊,黑曜石似的眼讳莫如深。宋藻和他对视两秒就别开了头,问:“是你送我来医务室的?”endprint

陈淮轻轻“嗯”了一聲,宋藻继续说:“谢谢。”

陈淮没有回答,好久才说:“宋藻,对不起,我很后悔当初做的那些事,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然后,他抛下一枚炸弹,“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宋藻哭了,像是终于等到苦尽甘来,像是千回百转的虐文,终于有了大结局,更像忍饥挨饿的人,在岁暮天寒里等来了一缕星火。而这句喜欢,便是给过往那段晦暗阴沉的时光裁出了一扇窗,阳光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足以照亮一切。

即便后来,陈淮依旧不着调,做了许多在宋藻看来十分不靠谱的事。就像平安夜的时候,陈淮忽然迷上了寻宝游戏,说给她准备了礼物,藏在图书楼。她冒着寒风,在夜里举着手电筒,在悠长的过道里寻找。她没有怀疑过,因为她找到了她的礼物,是一串紫檀木佛珠。

她甚至想,陈淮的不靠谱、时冷时热,只是因为他还不够成熟。

陈淮的十八岁生日在冬末春初时来临,那年雪停得有点迟,三月细雪纷纷,眷恋地奔赴大地。

那时宋藻和陈淮在一起大概有五个月了,宋藻没了烦心事,身材又膨胀了起来。

陈淮生日前夕,让人给她送来了一条礼服裙。那件细节精巧的银白色长裙,甜美得像是每个少女都奢望的梦。宋藻看到的第一眼就是欢喜的。但试穿时,才发现衣服太小了,她身上的肉被衣服包裹,无处遁形,特别像被五花大绑的肉粽子。

陈淮强调过,让她穿这条裙子去参加他的生日party(派对)。不想惹他生气,宋藻一咬牙,在陈淮生日那天穿去了。

然而后面的事,对宋藻而言就是一场噩梦。

那天,她第一次走进陈淮从小生活的那座别墅,脱下厚重的羽绒服的那一刻,热闹的厅堂霎时鸦雀无声。这时,宋藻才注意到,陈淮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生,和她穿着一样的衣服,不过那个女生姿态婀娜,银白色长裙衬得她清纯又魅惑,两人对比之下,一个是滑稽可笑的火鸡,一个是金贵高傲的凤凰。

那晚,宋藻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扇大门的,慌不择路间,连外套都忘了拿。风吹雪啸,冷风无孔不入地灌进她单薄的衣衫,她却不觉得冷,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响起陈淮恶意戏谑的话。

他说:“宋藻,其实啊,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7】

顾亦寒的生日聚会,宋藻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去了。和她印象中的高端大气的party,完全不沾边。

实验室里挂满了气球,气球中央歪歪扭扭地用彩色喷绘写着“顾亦寒先生二十六岁大型生日聚会”,一张陈旧的木桌上,用酒精灯煮着火锅,顾亦寒的几个博士同学围在火锅旁为先下豆腐还是牛肉而争执不休。

宋藻目瞪口呆,对迎上来的顾亦寒说:“你这叫party?这不就是聚餐吗?”

顾亦寒轻咳一声,显然也觉得有点讪然,这时一个同学插话:“不要在乎形式嘛,只要心怀日月,何处都是宇宙,所以,聚餐就是party。”

这话很有哲理,宋藻被说服了。

其实比起那种看似热闹却各自寂寞的party,宋藻更喜欢这种温馨的氛围,安心又舒服。

酒足饭饱后,顾亦寒送宋藻回去,途经校门口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了一声“阿肆”,本来和他们毫无关系的名字,宋藻却愣住了——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属于陈淮的。

很多时候,宋藻都觉得自己蠢,那么多蛛丝马迹摆在面前,她都没有怀疑过顾亦寒接近她是一场蓄谋。

曾经,她拿出那年表演结束后,她和胡思思站在一起拍的照片给顾亦寒看,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对比鲜明。

都说黑色显瘦,可那件黑色芭蕾服穿在宋藻的身上,腰间的肥肉像要淌出来似的,粗胳膊粗腿摆着芭蕾舞的起跳动作,一张肥嘟嘟的大脸,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张惨不忍睹的照片,宋藻后来为激励学员,给许多人看过,但没一个人认出来那是她,她有点窃喜,又有点落寞。

而顾亦寒看了照片几秒,就说:“这是你。”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宋藻惊诧:“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你们这里都有一颗痣。”

宋藻的脖子上有颗痣。但那张旧照片,隔了九年光阴,早就模糊不清,就是她本人不仔细辨认也不会看出那颗痣。奈何宋藻神经大条,短暂的诧异后,又想起顾亦寒的学霸身份,觉得学霸可能就是比一般人洞察力强,也就自我开解了。

顾亦寒再去健身房时,听说了宋藻生病的消息。

他明白宋藻是在躲着他,他自嘲地一笑,原以为将近一年的相处能改变什么,实际上什么都未改变,他们还是陌路人。

走出健身房,他抬头看着那片茂密的梧桐林,筛漏下一缕一缕光线,似乎岁月就在此刻蒸发。那一刻,想起了了九年前,遇到的那个毫不起眼的姑娘,她善良、偏执、敏感又愚笨。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舞台上。她旋转、跳跃,将一只卑微又敏感的黑天鹅诠释得惟妙惟肖。他从小对不相干的人和物不感兴趣,但那天,他确实被她的演绎所吸引,甚至当大家都为她美丽的搭档喝彩欢呼时,他却觉得她的表演更惊艳。

他第二次见到她时,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泪眼模糊,却倔强地站起来,挺着背,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像是在试图拯救被肆意践踏的尊严。他看了她的背影很久,第一次用警告的语气对十几年的好友说,别太过分了。

再后来,他每天上学路过街心花园,都能见到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气喘吁吁跑步的模样。他在食堂见过她,看她端着餐盘在红烧排骨的窗口外站了很久,最后转到素菜区打了一份白灼青菜。那时候,她已经不再如初见时那样爱笑,眉心藏了忧愁。

唯独当她在街角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喂着流浪猫时,脸上才浮现出明快轻松的笑容。

他就那么一直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每一分改变,后知后觉才发现,他已经不能将那个胖胖的女孩当成一个普通路人来看待了。

【8】

宋藻觉得自己被骗了,伤心、愤怒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情绪。endprint

她在家里蝸居了一周后,没想到陈淮却找上门了。他对她说:“对不起。”

这句话宋藻等了很多年,曾以为永远也等不到了,如今姗姗来迟,别有一番滋味。她不再心潮难平,勾唇一笑,便大度地让过往散如云烟了。

顾亦寒一直没来找宋藻,两人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也断了。

宋藻辞职那天,一个教练将一个盒子递给她,说是顾亦寒给她的。她打开,里面是一串紫檀木佛珠手链,是当初陈淮送给她的,后来,又不知道被她遗失在了什么地方。

她不懂顾亦寒这是什么意思,问了传话教练后,知道顾亦寒才离开不久,便追了出去。

黄昏时,落叶飘飞,夹杂着一点萧瑟。顾亦寒走在空寂的长街上,背影落寞,她喊了他一声,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宋藻也没有再靠近一步,两人间隔着百来步的距离,她提了一口气,大声问他:“你不是减肥还没成功吗?怎么能中途放弃呢?”

他艰难地回答:“你不是辞职了吗?”

“是啊,我换了一家待遇更好的健身会所,你要不要来?给你打八折。”

顾亦寒嘴角缓缓地勾起,那笑容似分花拂柳,又似冰消雪融后的完满。

【9】

宋藻和顾亦寒在一起后,总爱问顾亦寒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起初,他别过脸,不回答。习惯后,他佯装充耳不闻,用看书来遮掩,唯独耳根那一抹红晕,经久不变。

在静好岁月里,宋藻笑了起来,一些旧事又浮了上来。

她想起了,曾经陈淮找到她,说的那些有关顾亦寒的秘密。

比如,她在运动会上晕倒后,抱她去医务室的人,不是陈淮,而是顾亦寒。他走得太急,在半途摔倒,为了护住怀中的她,小腿磕在坚硬的地上,骨折了。是随后赶来的陈淮接手将宋藻送到了医务室。

那时,陈淮看着痛得直冒冷汗的顾亦寒,愤怒地质问他:“阿肆,你不会是喜欢这个小胖妞吧?!”

顾亦寒抿了抿唇,否认了。两人穿开裆裤一起长大,陈淮比谁都了解顾亦寒,他抿嘴时,就代表着他在说谎。

陈淮甚至比顾亦寒自己还先了解他喜欢宋藻这件事。

后来,他的恶劣性子又发作了,在他的意识里,宋藻是不值得顾亦寒喜欢的。于是,他又耍了她一回,没想到,她又相信了。

比如,在陈淮十八岁生日party上,他极尽所能地羞辱她后,她落荒而逃,才到的顾亦寒也追了出去。苍茫的雪雾里,他在行尸走肉般的她身后,跟了一路。回来后,他和陈淮大打一架,差点就此撕破脸。

比如,再后来,顾亦寒出国留学了,学成归来后,到了宋藻所在的城市读博,像个变态一样窥视着她的生活。为了接近她,三个月里,他将自己吃成了一个大胖子,并因此落下了胃病。而他所谓的女朋友,也只是他的表妹。

这些,宋藻都不知道。原来,她见过顾亦寒那么多次,却从未将他看进眼底,更遑论那些默不作声的付出。

从前,她就像年少时演过的黑天鹅,羽翼折断,再也不会飞翔,她失去了湖泊、星空,失去了信仰。

而今,尘埃落定后,她成熟了、自由了。

她以为自己知晓了所有的秘密,直到顾亦寒将那串佛珠再次戴到她的手腕上,说:“这是我送给你的。”她才明白,她人生里发生的乌龙事件还不止这些。

那年圣诞,顾亦寒在图书馆小憩了一会,醒来时,发现图书馆早就关门了。他的手机没电,只好静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升腾而起的寂寂烟火时,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他身体冻僵,声带也发紧:“有人吗?我被锁在图书馆里了,你能帮我叫人来吗?”

“好,你等等,我马上打电话。”

顾亦寒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宋藻的。他问她:“这么晚了,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我男朋友给我的礼物。”她的声音充满欢喜,“你有看到吗?”

顾亦寒明白,根本没有什么礼物,只是陈淮搞的恶作剧。他却褪下手上的那串佛珠,从门缝塞了出去:“应该是这个,我刚刚在图书馆里发现的。”

宋藻不疑有他,像对待宝贝一样将佛珠戴在手腕上,后来却在那个春夜的大雪里,将它遗失了。

很多年后,顾亦寒还时常回忆起,那个被困在冰冷的图书馆的夜晚,她礼尚往来似的,从门缝塞进来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给他,让他取暖。

他们背对背坐着,中间隔着一扇门,她陪他等着管理员,说着俏皮话逗他开心,又在他们即将见面时,扔下一句“古有以信会友,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但我怕你见了我,再美好的回忆都会变得不美好了,我就先走一步了”,然后溜之大吉。

他想,对她的放不下,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

他回头,看着宋藻变得圆润起来的脸颊,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明晰起来。

彼时岁月正好,万水千山走遍,他终于能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交叠的须臾,那些蹉跎的光阴,静默地看向她的日日月月、朝朝暮暮,都染上了陈年酒香。

从今后,只有他能陪她不醉不归,共梦一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