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程风光借你

乔绥

【一】

在教学楼拐角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郁璟捧着便当在烈日下站了一个晌午，梁灼一才背着书包姗姗来迟，身后当然也没少了三五个满脸喜色的姑娘。

“想着你快比赛了，今天就做了鸡肉。”郁璟递过便当说。

梁灼一看也没看她一眼，经过时随手接了过来，轻声“嗯”了一声，随即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学楼。

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郁璟额上细密的汗珠汇成一股自眉间滑落，砸进眼睛，于是她只能半眯着眼睛看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这黏腻而焦灼的情绪在树间持续的蝉鸣中达到顶点。

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女孩子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就叽叽喳喳地追上去了。

“又有小粉丝来了？”经过的同班同学看着那群女生的背影疑惑地问。

郁璟有气无力地站着，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二维平面，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雪花，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眼前一黑，随后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在医务室里，郁璟刚一睁眼，同桌那个八卦的姑娘就大惊小怪地冲了上来：“你没事了吧？医生说你中暑了。”

看郁璟摇了摇头，她松了一口气：“还好梁灼一跑得快……”

郁璟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她当然不会想到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梁灼一会去而复返，紧张地抱起她跑向医务室。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在那群疯狂的粉丝的眼皮子底下。

让梁灼一另眼相看远比中暑可怕多了，毕竟在全国比赛中崭露头角，还拥有着俊朗外形的游泳选手梁灼一，目前是这座城市最受瞩目的男生。几乎每一天，只要他一跨进学校的大门，总有一些春心萌动的女孩子跟在后面，更有甚者埋伏在学校的大门口，就等着他一出来就拿着手机一阵狂拍。

传言梁灼一有一个粉丝后援会，只要上传偷拍的偶像生活照，就能获得大量的点击。粉丝之疯狂，让人望而生畏。

郁璟虽然每日偷偷给梁灼一送饭，可从来都不敢在人前与他多有接触。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抱起自己，迈着一米三的大长腿火急火燎地奔向医务室，这后果会如何，郁璟不敢想。

记得那个在游泳课上由梁灼一亲自教授技巧的女孩子，已经在班级里被孤立了。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班主任特意把郁璟叫去了办公室。

教学楼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办公室里别的老师也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郁璟像被罚站一样笔直地站在窗前，不悲不喜地看着状似忙碌实则有心晾着她的老师不发一言。

窗外的斜阳透过稀疏的绿影，漏出斑驳的光影，洒在布满尘埃的玻璃窗上。

老师终于开口：“你上次模拟考试退步了十几名，想清楚问题出在哪儿了吗？”

郁璟咬咬嘴唇，轻声道：“文综我填错了答题框……”

“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下次会注意的。”

班主任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郁璟恭敬地点了点头，刚准备转身又被叫住：“按理说，你是个聪明听话的孩子，我也不必多嘴。只是，临近高考，我少不得要啰唆几句。”

郁璟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即使不参加高考，以后也能走上康庄大道，有的人没有那个天赋和运气，就要老老实实地走普通人该走的路。”

这说的就是已经作为体育特长生被保送重点大学的梁灼一和她的区别了。

这无聊的绯闻八卦经过口口相传，竟然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也是令郁璟始料未及。

【二】

那之后的几天，郁璟为了避风头没有再在学校里跟梁灼一接触过。他上午在队里训练，下午还要回学校上课。每天中午送饭，郁璟宁愿坐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市体育馆门口等他，也不想被追星少女们的眼神盯成“箭靶子”。

她背着书包捧着便当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的样子太过于有趣，来来往往的人见了总要调侃两句：“梁灼一，你的小媳妇又来给你送饭了。”

郁璟羞得满脸通红，而梁灼一通常会黑着脸出来，接过饭盒转身就向车站走去。

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车厢里，充斥着黏腻的汗味。郁璟不敢靠得太近，和梁灼一隔了半个车厢，扶着栏杆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

赶上上班上学的交通高峰期，车上的人越来越多，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稀薄。郁璟被身后的人挤得几乎贴在了车窗上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数着还有几站，盼望着早点下车。

不知过了多久，目的地似乎还遥遥不可及，郁璟突然感觉身后空了一大片。她试探性地活动了两下，一回头发现梁灼一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半个车厢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撑起双臂围成了一个半圆，在人堆给她辟出了一片小地方。

“我站在后面会晕车。”面对郁璟疑惑的眼神，梁灼一摆着一张扑克脸沉声道。

于是，郁璟也不再说话，掏出随声听戴上耳机开始记单词。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紧紧扒着面前的玻璃，骨节都泛白了，像是在掩饰什么，又像是无所适从。

下车以后，梁灼一大大咧咧地朝前走，丝毫没有理会身后连步子都不敢迈大一点儿的郁璟。

距离那次中暑过去没几天，她实在是害怕，以至于在学校里跟梁灼一的距离一旦小于五十米，她就听到自己脑海中的警铃大响，一边默念“珍爱生命，远离梁灼一”，一边悄悄地闪人。

高考前半个月，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梁灼一要去出席市里的表彰大会，被市长亲自接见。

那段时间，整所学校的学生仿佛都与有荣焉，每每聊起这位杰出的校友，嘴边常挂着的都是“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话。

郁璟已经两天没见到梁灼一了。她去市体育馆和隔壁班门口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他去训练和上课。

郁璟趴在書桌上，讲台上历史老师不厌其烦地讲解着辛亥革命的意义，她丝毫听不进去，满心盘算着去哪儿找梁灼一。

正当她想得入神的时候，梁灼一班上的班主任突然满脸焦急地出现在班级门口，不顾台上的历史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询问：“郁璟是谁？梁灼一在表彰大会上忘了带奖牌了，他刚刚打电话让你快去他家里拿了送去。”

上一秒还在神游的郁璟急忙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冲出了教室。身后的那位班主任正在小声地跟历史老师道歉，班级里的学生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郁璟无暇顾及，使出当年中考体育测试时的爆发力，两分钟就冲出了偌大的学校，奔向校门外的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趴在司机耳边吼了一百遍“开快点”，终于到了梁灼一家。

郁璟哆哆嗦嗦地拿出钥匙，轻轻插进锁眼扭了两下，咔嗒一声，门开了，她的思绪好像也回到了很久之前。

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这个家了，这里的陈设丝毫没变，还是当年她第一次踏进这里时的样子。

时间紧迫到来不及伤春悲秋，郁璟熟门熟路地跑进梁灼一的房间，在抽屉里找出奖牌之后，转身就跑了出去。

表彰大会在市图书馆举行，郁璟握着奖牌下车，没跑几步路就看到站在图书馆门口悠闲地等待着的梁灼一，踢着小石子，看不出有丝毫的着急。

接过奖牌之后，梁灼一转身就走，没走几步突然回头：“你想进去看看吗？”

正准备离开的郁璟愣了一下，怔怔地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工作证，可郁璟跟在梁灼一的身后，穿过层层安保也算是畅通无阻。进入大礼堂后，梁灼一随便找了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把她按了下去，随后就拿着奖牌回到了第一排。

大会开始了，市长站在发言台上说了一大堆，周围的记者举着摄像机咔嚓咔嚓一顿狂拍。郁璟个子小，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梁灼一的后脑勺。即便如此，在周围一群人的衬托下，他也是极为突出的。

过了十几分钟以后，梁灼一上台开始发言，周围的闪光灯又是一阵狂闪。郁璟看着难受，只能眯着眼。台上的梁灼一穿着裁剪合体的西服，愈发衬托得身材挺拔俊秀。他脱稿发言，面对台下一众年长数倍的领导，镇定如常。

闪光灯依然没有停下，郁璟的眼眶逐渐蓄满泪水，在模糊的视线里，梁灼一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星辰。

表彰大会结束以后，郁璟一个人魂不守舍地回了学校。直到步入教室看见正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的女生时，才意识到自己又将面临怎样的麻烦。

不过半天时间，几乎全校的女生都状似无意地经过班级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看传说中追到了梁灼一的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末了再惋惜地说一句“他眼神不太好啊”。

就连班主任都有所耳闻，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告诫她“临近高考要心无二致”之类的话，仿佛她走在悬崖峭壁之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一般。

就这样过了三天，围观的人群突然毫无征兆地散开了，那群女生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再充满敌意。

郁璟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同桌那个八卦的女孩又一次把手机递了过来。那个后援会更新了一条状态，有人问他们的偶像跟郁璟到底是什么关系，梁灼一淡淡地说：“债权与债务的关系。”

【三】

郁璟刚认识梁灼一那会儿，两人的关系没那么复杂。

十三岁那年暑假，她跟随父母去姥姥家做客，于一个午后溜出家门，跑到护城河边的柳树下玩。为了抓一只知了，她爬上了那棵歪脖子柳树，没注意到那是一根被虫蛀空的枯枝，甚至来不及尖叫一声就掉进了河里。

恰逢梁灼一从桥上经过，老远就注意到了爬树的少女，因此，在她落水的一瞬间就脱了鞋子一头扎进了河里。

旱鸭子郁璟的蛮力之大，差点把游泳天才梁灼一都拖入深水之中。

获救以后的郁璟趴在岸边的草地上呆滞了几秒，随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号，把正在一旁拧干衣服的梁灼一吓了一大跳。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刚想安慰几句，就被郁璟一把抓了过去。看着怀中这个小女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自己身上蹭，梁灼一也是一头黑线，只能小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郁璟的父母赶来以后，千恩万谢地把小恩人请到了她姥姥家做客。一顿饭的时间，梁灼一就获得了郁璟全家上下的“好孩子”盖章认证。

巧的是，初中开学报到的第一天，郁璟赫然在班级里看到了梁灼一，在陌生的人群中，对方在教室里大声地跟她打招呼：“你好，旱鸭子！”

郁璟顿时想起自己落水之后惊天地泣鬼神的丢人现场，不到两秒脸就红了起来。在全班新同学的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挪到他的面前，小声地说：“你别再这样叫我了！”

梁灼一嘴上答应着，却叫了她整整三年的旱鸭子。事实上，除了在她父母面前外，梁灼一一直以欺负郁璟为乐。

每次父母叫他去家里吃饭，郁璟看着饭桌上的梁灼一一副毕恭毕敬、三好学生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每每想激他两句，又被对方不动声色地化解。父母责怪她不懂事，让她跟梁灼一好好学学，她心里憋屈得紧，一抬头就看到他投来得意的眼神。

梁灼一生活在单亲家庭里，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生父有了新的家庭，对他不闻不问。好在梁妈妈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份收入还算丰厚的工作，因此生活上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平日里稍微忙了些，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好，更别提好好照顾儿子了。

这些都是开家长会时，郁璟妈妈主动和梁妈妈攀谈得知的。自那以后，他们就经常让郁璟带着梁灼一来家里吃饭，吃完了两人再一起去上学。为了梁灼一能在家里午休一会，他们甚至专门在书房腾出一片空地摆了一张小床。

郁璟隨口抱怨他们就是想要个儿子，妈妈朝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怒其不争地说：“你个小没良心的，没有人家，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endprint

郁璟通常也是无话可说，随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去邀请梁灼一过来休息，一脸怨念地看着他嘚瑟地躺个四仰八叉。

那时候，梁灼一还只是一个长得稍微好看点的普通男生，性格虽然开朗，可也不像现在那么引人注目。真正让他走上那条被闪光灯包围的道路的人，其实是郁璟的爸爸。

郁璟还记得那天是初二期中考试的第二天，她一出校门就看到爸爸满脸严肃地站在校门口。那时她还以为自己数学没考及格的事这么快就露馅了，想了想会是谁告的密，愤恨地瞪了梁灼一一眼，对上他幸灾乐祸的目光，沉重地向校门口走去。

没想到爸爸竟然直接无视了她，径直走到了梁灼一的面前，沉声问道：“你喜欢游泳吗？”

梁灼一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走吧，跟我去一个地方。”说罢，郁爸爸就带上他俩去了市体育馆。

听说市游泳队要开始选拔队员了，郁爸爸曾经亲眼见识过梁灼一的水下功夫，一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带他来试试。他也不负众望，在五十米泳池里换了四种泳姿，速度极快。

岸上响起一片赞叹之声，正当郁璟兴高采烈准备揪着梁灼一要他请客的时候，教练为难地说：“是个好苗子，只是我们……只选拔九岁以下的，这孩子要是早几年来接受训练，现在肯定能崭露头角了。”

梁灼一走出市体育馆的时候明显有些失落，毕竟他对游泳的热爱身边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进市游泳队接受专业正规的训练应该是所有热爱游泳之人的追求，只是这个梦刚一点燃，就被吹灭了。

郁璟也是嘴硬心软的人，看不得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抛下往日的积怨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走吧，请你吃麻辣烫去。”

十四岁的梁灼一已经是一米七几的大个子，面对郁璟以树墩子似的高度还努力揽着他，甚至还踮起了脚尖的窘状，嫌弃地拨开了她的手：“这可是你说的！”

【四】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他们快要忘了这个小插曲的时候，郁爸爸突然让郁璟带梁灼一回家吃饭。他们一进门就看见一大桌子的菜，以及餐桌旁笑意盈盈的郁妈妈。

郁璟迅速跟梁灼一交换了一下眼神：“鸿门宴？”

梁灼一紧紧地盯着桌上那盘宫保鸡丁，敷衍道“见招拆招”，随后就一脸谄媚地迎了上去。

席间，郁爸爸少有地喝了两杯酒，慈祥地盯着梁灼一，还把那盘宫保鸡丁推到了他的面前，看得郁璟浑身起鸡皮疙瘩时，终于开口了：“教练同意收你了。”

郁璟没想到这段时间爸爸还在为这件事奔走，惊讶地看着他，正在吃饭的梁灼一也是动作一滞，没敢出声。

郁爸爸自言自语地说：“我早说了，灼一这孩子有天赋，只是缺乏一个机会，只要有伯乐相识，以后定然能名扬天下。”

他这话说得磅礴大气，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异想天开，可郁璟还是心潮澎湃，激动地“嗯”了两声之后，捅着梁灼一的胳膊调侃道：“苟富贵，勿相忘啊。”

餐桌上一片祥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无视少年埋在饭碗里的、泛红的眼角。

梁灼一开始正式进行训练以后进步得很快，连教练都对他赞不绝口。

郁家三口人十分支持他，三百六十度全方位为他提供便利：郁爸爸怕梁灼一记挂有哮喘病的梁妈妈，掏钱从自己工作的生物科技公司提了一台制氧机送给梁妈妈；郁妈妈为了更好地给他补充营养，专门买了一本菜谱，做好了菜就装进饭盒让郁璟带给他；郁璟经常会去体育馆陪他一起训练，每每听到岸上人的感叹，坐在岸边的她都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比自己受到肯定还高兴。

时间久了，队里的教练都认识她了，每次看她无聊地在岸边打转儿的时候就开始哄她下水。旱鸭子郁璟原本就怕水，更何况差点命丧于护城河，因此每次都是摆摆手，唯恐避之不及。

意外发生那天，郁璟穿了一双不防滑的帆布鞋，在岸边溜达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就滑进了泳池。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郁璟在水里乱扑腾的时候，梁灼一像一颗鱼雷般飞速朝她游了过来，一把托住她的腰让她往上浮。

直到呼吸顺畅，郁璟搂着梁灼一的脖子惊魂未定，刚撇了撇嘴想哭，就被他一个眼神警告了“不许哭”！

当然了，那样的手忙脚乱，梁灼一也不会想再经历一次。

上岸以后的郁璟像个受气包一样跟在梁灼一的身后，接过他手中那套男生的衣服就进了女更衣室。两分钟以后，她突然穿着湿衣服走了出来，步子迈得极小，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欲言又止地看着梁灼一。

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她突然塞了一张字条给梁灼一，随后就快速地退回了更衣室。

梁灼一莫名其妙地打开那张字条，像是被传染了一样，满脸通红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又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回来了，把女更衣室的门开了一个小缝递了进去。

谁也没想到十四岁的郁璟会在这样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時刻，慌乱地迎来了自己的成长。她看着梁灼一递进来的卫生棉上还附着一张字条，贴心地标注了使用方法，瞬间有了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想法。

那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璟都没有去过体育馆。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看见梁灼一就脸红的样子实在太过于可笑，因此，她几乎已经到了躲着他的地步。

梁灼一心里清楚，可也不好主动表示些什么，两人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直到他在训练时受了一点小伤。

伤不重，只是郁璟被妈妈勒令每天送汤给他喝，少不得要多见几次面。每次去梁灼一家里，只要梁妈妈在家，必定会盛情挽留她吃饭。

郁璟这个人心肠软，从小就不太会拒绝人，因此也就留下过几回。一来二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又回到了张嘴就吵架的时候。

看起来是和好如初了，可是明明又发生了一些变化，要非说和从前比有哪里不同了，郁璟自己也回答不了。

【五】

高考结束以后，梁灼一顺利地被保送至邻市一所重点大学，而郁璟发挥稍有失常，去了邻市一所普通大学。endprint

开学那天，梁灼一率先走了。

郁家父母送郁璟去车站，临行前依依惜别，叮嘱她：“你心肠热，多照看照看他。”

郁璟沉重地点了点头。

她坐在座位上，透过车窗看着父母的身影逐渐变成微不可见的两个小黑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是自她十六岁之后，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像是经历了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事。

郁璟的学校离梁灼一的学校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因此信息多有重叠，更何况梁灼一刚入学就声名鹊起，顺利地把粉丝圈扩大到了邻市。郁璟多少也能听到些他的消息，比如，被高一届的女神学姐拦住高调表白、进了省游泳队之类的大新闻。

她曾经偷偷买了一口锅放在宿舍里，准备一周煲两次汤送给梁灼一补身体。学校的条件简陋，还有宿管查房，因此她煲汤的时候十分小心谨慎。

尝试了许多次，掌握了新锅的“脾性”以后，她终于成功地炖出了玉米排骨浓汤，香味飘出来的时候馋得一众室友直流口水。

郁璟捧着饭盒去了马路对面的大学，在校体育馆门口等了许久才看到梁灼一。他的身形好像愈发挺拔了，一声不吭地站着都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

这是开学两三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身边的朋友打趣道“换口味了”时，郁璟才知道，梁灼一已经不声不响地谈了三场恋爱。

“以后你不用给我送了，省队有专门的营养师。”

郁璟捧着饭盒站在原地，明明是深秋，她却分明感觉又经历了一场酷暑。黏腻的汗意将她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着，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念大学的头两年，郁璟和梁灼一几乎毫无联系。

身在不同的学校，又没有理由继续送便当，看起来丝毫没有见面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了。

渐渐地，郁璟只能从那个后援会上得知梁灼一的消息了，参加了什么活动，得了什么奖项，换了多少女朋友……

她还曾经跟随过后援会的组织，去观看过梁灼一的比赛。那是自梁妈妈过世以后，郁璟第一次去现场为他加油助威。从市级游泳比赛到全国性大赛，她坐在宽敞明亮的体育馆只觉得恍如隔世。

梁灼一出场，周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郁璟很兴奋，她激动得脸颊微红，坐在一群对他充满爱意的粉丝中，肆无忌惮地高呼：“梁灼一，我爱你！”

梁灼一像是有所感应，怔怔地望向那片观众席，眼里映出的细碎灯光，比日月星辰更加耀眼。

于是，女生们沸腾了。她们尖叫、她们高呼，她们疯狂地示爱。而郁璟呢，她在他望过来的那一秒心跳就漏了一拍，缩回了脑袋。

她把自己隐藏在一群面容模糊的女生里，试图以此模糊自己的真心。

【六】

大学生活已过大半，梁灼一早已在全国泳坛崭露头角，成为省游泳队的种子选手。优秀的成绩和俊朗的外形相结合，让他收获了数不清的粉丝，不仅是在这几座城市，甚至在全国范围内都被视为青春正能量的偶像标杆。

郁璟的一个室友就是他的忠实粉丝，知道他们是初高中的校友，曾经还缠着她问偶像小时候的趣事。

一天，就是这位小粉丝激动地在寝室里分享了一段小视频：庆功会上，有人起哄询问已经喝得神志不清的梁灼一，最喜欢的人是谁。

少年迷离的眼里映出已逝的山河岁月，像是在看镜头，又像是在看镜头外的某一个人，轻声道：“最喜欢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镜头随之摇晃起来，室友们关了手机之后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位天之骄子爱而不得的故事。良久，一位姑娘突然开口询问身后不发一语的郁璟：“你怎么哭了？”

郁璟最后一次去找梁灼一是在毕业前夕，像很多年前那样，她站在体育馆的门口，风雨无阻地等着他。

那时他刚刚在一场全国大赛中铩羽而归，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消解的怏怏情绪。只是在看到郁璟的那一秒，他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并肩坐在一起过了。

郁璟伸出胳膊努力揽住梁灼一的肩膀，看着他惊异的眼神故作洒脱地说：“没关系，一场比赛而已嘛，别难过了。我请你吃麻辣烫，菜随你点。”

正值初夏，温柔的阳光从稀疏的枝叶间投落，洒在梁灼一的头顶上，形成了浅浅的、淡淡的光晕，柔软而奇异。

他依然颓丧地坐着，不出声，也不回头。

郁璟就这样看着，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她终于愿意承认，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即便会有人经过你的生命，那也只是短暂的停留。最终，他们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重合的两条河流。

她认命地把手收了回来，心如死灰地说：“我要出国了。”

那天他们从微风不燥的午后一直坐到黄昏，天边出现火烧云，鲜艳浓烈地泼洒在空中，仿佛多年前郁璟自己都看不懂的、恣意洒脱的一片真心。

那时候她对生活、对未来、对梁灼一、对自己，都充满信心。她笑得张狂，哭得尽兴，总不会遇到什么难以化解的烦恼。

变成如今的局面，究竟是因为自己在漫漫长路里行错了一步，还是因为命运对自己的真心没有丝毫垂怜？

郁璟想不通，她怔怔地看着梁灼一的后脑勺，刚要流泪就想起多年前他警告自己的那句“不许哭”！

于是，她转身走了，在漫天艳丽张扬的火烧云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七】

在洛杉矶上学的两年里，郁璟经常会梦到梁灼一，有时是很久之前他们勾肩搭背地去学校后门吃小吃，有时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梁灼一双眼通红地看着她和她的爸爸。

郁璟的学业繁重，几乎每周都会为作业焦头烂额，偶尔得闲看两眼新闻，得知梁灼一发展得很好，稳扎稳打地收获了不少赛事的奖牌。

他们从来都没有联系过，一直到郁爸爸突发脑溢血差点撒手人寰。

妈妈怕她担心，从爸爸出事到康复一直都没有跟她提起过，只是在出院以后给她打电话说了这件事。郁璟心有余悸地握着手机，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梦到梁灼一的妈妈。

在梦里，她拉着郁璟的手慈眉善目地說她不怪任何人，要郁璟未来好好陪着梁灼一。

可十六岁那年，梁灼一在医院像一头发疯的小狮子狠狠地把她撞倒在地时，她就透过他猩红的双眼看到了他们分崩离析的未来。

醒来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窗外风雨交加，间或出现几道撕裂黑夜的闪电，让房间亮如白昼。郁璟失神地看着天花板，摸出手机给梁灼一发了一封邮件。

如果郁爸爸不曾主动赠送一台制氧机，如果梁妈妈没有因为高流量吸氧导致呼吸抑制而死，如果梁灼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

郁璟颤抖地问：“你会不会爱我？”

空气中飘浮着湿润绵密的凄清，郁璟抱着手机不眠不休地等了一天一夜，却等来了梁灼一即将订婚的消息。

她怔怔地看着实时播报的新闻上梁灼一眉眼带笑地搂着怀中的女生，眨了眨眼睛，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雨后的月亮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冷漠地照耀着尘世，那些让你痛不欲生的生离死别，在它眼里不过是沧海一粟。

告别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郁璟别无选择。

有些感情就像是毛衣，建立时需要一针一线，而摧毁它只需轻轻一拉。真正摧毁郁璟的不是当年梁灼一把她推倒在地，而是他藏在宽大衣袖里忍不住伸出却又颤抖着缩回的手。

那个夜晚，郁璟孤零零地坐在卧室里，红着眼睛在日记里写下：你的一生我只借一程，如果余生我只能带给你凄楚，我甘愿与你从此陌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