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杈

2017-09-21 19:16杨国峰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桂子牛犊母牛

杨国峰

桂子到队长大槐那儿闹。她说不想吃“五保”,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桂子是大槐的叔母,桂子的丈夫在白岩村当了几年生产队长,活到六十五岁就死了,桂子从此守寡。说是吃五保,其实天天清汤寡水,瓜菜代粮。桂子说自己命薄了,享不了五保的福。

大槐说,那你去伺候那头牛犊吧。母牛死了,那牛犊没奶吃,恐难养活。不过只要你尽心了,牛犊的死活与你无关,生产队每天给你记四分工。

怀了孕的母牛吃得疯狂,好像肚子永远吃不饱,那天竟跑进水田里吃起秧苗来。大槐持了根棍条,甩得呜呜叫,边骂边跑,逼近母牛。母牛晓得自己闯了大祸,必定会遭受鞭打,于是再也顾不得偷吃秧苗,扯脚就跑。母牛四脚腾空越过篱笆,锋利的篱笆把母牛的肚皮划了一道口子,母牛忍痛逃跑了。

大槐也不是真心要抽打母牛,只是把棍条弄出响声想把母牛从水田里吓跑。他以为母牛只是被篱笆划破了一点皮毛,并无大碍,也就不再追赶,由着母牛逃去。

母牛跑进牛圈就瘫倒在地。篱笆刺破了肚皮,刺伤了内脏,母牛挣扎至天明时一命呜呼,临死前竟还产下一头牛犊。母牛已经死去,只是尸体还有余温,乍看像酣睡过去一样。牛犊跪了下去,用头拱进母牛的大腿间,它的嘴触到了一只肥鼓鼓的奶子……

牛犊瞪着圆亮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桂子。桂子莫名地心痛,就想起自己夭折的两个孩子,觉得自己命苦活得不体面,心中就对牛犊生起一丝恻隐之心。

牛犊没奶吃,瘦得如纸牛纸马。桂子用几个土鸡蛋买通了供销社那个扎着羊尾巴的售货员,售货员卖给桂子两斤白糖。白糖对吃五保的桂子来说显得尤为珍贵,她舍不得吃,用白糖调了米汤喂牛犊。牛犊很馋,喉咙发出一连串的咯咯声。喝过米汤以后,桂子又用鲜嫩的青菜叶子喂牛犊。日后牛犊就慢慢地开始长肉,皮毛也光滑如绸了。

桂子编了一个草绳圈,套在牛犊的脖子上。这草绳圈既可以作为装饰物,又可作为提携牛犊的索套,牛犊跌倒了桂子就可以抓住草绳圈把牛犊提起来。

牛犊不停地疯长,在桂子不经意的时候,牛犊从脑袋两侧长出一对丫杈一样的角来。于是牛犊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叫“丫杈”。

老农说,牛犊吃晨草长得快长得壮,桂子把这话记落了肚,因此早晨她没有心思睡懒觉,天一亮就赶着丫杈去山野里吃草。

丫杈在吃草,桂子就在离牛犊不远处,踱步——她怕丫杈走远走丢,也怕丫杈惹祸——田埂上,社员栽着黄豆,黄豆生长得正茂盛。丫杈最爱吃这黄豆叶子,黄豆叶子被牛吃了不会再长,剩下光秃秃的枝秆兀立在田埂上,这就意味着黄豆失收,白白栽种了。其实桂子也没必要时刻盯着丫杈,她在丫杈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牛铃,丫杈稍一挪动,牛铃都会发出叮当的响声,牛犊的一举一动都在桂子的掌控之中。

桂子有点累,在草地上搬了个石块当蒲墩坐下歇了一会儿。丫杈吃饱了,微闭着眼睛,慵懒地蜷曲在草地上很有节奏地反刍。桂子向丫杈招手,继而高喊一嗓子,丫杈,你过来。丫杈就晃着圆鼓鼓的肚子缓缓向她走来。

丫杈走到桂子的身边,用头蹭桂子的腿,用舌头舔桂子的手,还不时亲昵地“哞哞”叫幾声。桂子弯下腰,把丫杈的头抱在胸前。丫杈一动不动,温驯地任由桂子抚弄。桂子细心地给丫杈梳理皮毛,帮丫杈捉去虱子,末了爱怜地拍了拍丫杈的脑壳。丫杈竟甩甩脑壳,好像不情愿桂子拍它的脑壳,做出一种打斗的姿势,冷不防地顶了桂子一下。桂子没有防住丫杈这一招,身子失去重心,倒在草地上。

人是摔倒了,但桂子脸上始终漾着笑意。丫杈你敢顶撞老娘,看我怎么教训你。桂子一个黄狗打滚爬起来,双手捉住丫杈那一对丫杈角,一发力,丫杈就被桂子顶得连连倒退。

丫杈不服输,铆足劲反扑,最后桂子被丫杈顶个四脚朝天。屁股被摔痛了,心里却是暖暖的,望着丫杈那俏皮相,真让人哭笑不得。

以后的早晨,丫杈吃饱草后,都要和桂子在草地上顶架,不是丫杈被桂子推倒,就是桂子被丫杈顶翻。再以后丫杈一看到桂子就要顶,它以为这种“打架”是一种相互爱怜的表现,它很欣赏这种爱怜,也习惯了这种爱怜。

丫杈长到两岁的时候,已经生出了两对门牙,农人把两对门牙称作“对齿”。大槐说,丫杈已经对齿了,该“告牛”了。农人训练耕牛掌握口令犁田耙地,称作“告牛”。

丫杈再不是小时候那弱小得像只羊一样的模样,它已经长成一头腰粗腿壮的大水牯。告牛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要什么技巧,只需告三个早晨让牛记住农人授给的口令就行了。让牛往右拐喊“拍着”,往左转喊“佤转”,让牛停下来喊“佤——”问题是丫杈小时候被桂子宠坏了,现在一看到人就要顶,弄不好会把人撩残或吓坏。好在一物降一物,丫杈听桂子的话,只要桂子骂一声“丫杈听话,莫要胡来”,丫杈自然不会撩惹人,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

一提到给丫杈告牛,队里的男子汉就蔫了。因为丫杈爱顶架已经远近闻名,大家见了丫杈皆会退避三舍。大槐是队长,他得打头阵。他把胸膛拍得咚咚响,说我就不信两只脚的人制服不了四只脚的牛!但他最终不敢当孤胆英雄,还是要扯上桂子坐镇,帮着他一起“告”丫杈。

要告牛得先用绳子把丫杈拴住穿上鼻串,牛只要被强行穿上了鼻串才会乖顺听话。桂子先给丫杈施定身法,恶着嗓子骂一句,丫杈站好,听话!不听话用竹梢打你!丫杈打个激灵,先是摇头晃脑,鼻子喷着粗气,显得烦躁不安,经桂子再三喝斥怒骂,也就逐渐安静下来。

大槐趁势用一根粗棕绳缠住丫杈一对弯角,然后把棕绳死死绑在牛圈里的柱子上。大槐接过桂子手中的导针,朝丫杈两个鼻孔之间的隔梁刺去。

导针刺进丫杈的鼻孔,立刻就冒了血。丫杈感到钻心的痛,于是兽性大发挣扎起来,无奈两个牛角被棕绳缚住,且捆死在柱子上,一时无法挣脱。丫杈两眼充血,埋着脑壳左右旋转,棕绳被绞扭得“咯咯”直响。大槐闻到一股烤焦味,棕绳被丫杈绞扭得迸出了火星。大槐惊呼一声,大家快闪开,棕绳快要挣断了。话音未落,突然一声脆响,棕绳被丫杈挣断。丫杈蓦地解脱了束缚,舞着一对尖角直逼大槐。大槐就势身子往后一仰想躲过丫杈的袭击,不料脚底一滑,竟仰面跌倒。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桂子朝丫杈大喝一声,丫杈不要放肆,老娘揍死你!竹梢挥过头顶,“叭”地抽在丫杈的身上。就在丫杈迟疑的一瞬间,大槐亡命地滚向一边,爬起来躲到桂子的身后。endprint

看来蛮干根本不行,只有靠智取才能给丫杈穿上鼻串。有人出主意,说只要把丫杈赶到水里,用棕绳缚住丫杈的头,再把牛头控制在船头上;其后把船划到河中央,借助水的浮力,让丫杈身子悬在水面上失去依托。这样丫杈四只脚不管怎么划水反抗,力道也是极其微弱的,船上的人这时再趁机给丫杈穿上鼻串。

于是一伙人赶着丫杈往河边走去……

大槐终于“告”会了丫杈犁田耙地,可是要让丫杈成为生产队犁田耙地的当家牛还有很大的难度。因为只有大槐一人敢驾驭丫杈,而且还必须有桂子坐镇才能顺利完成耕作;其他人曾试图赶着丫杈犁田,丫杈要么乱顶,要么用蹄子踢稀泥撩惹人,还挣脱鼻串窜到田埂上乱跑。

大槐说,这丫杈可是个烫手的山药哟。让丫杈犁田吧,它不服管束,没有几个人敢驾驭它;把丫杈杀了吃肉吧,又太可惜了。况且那个时候擅自宰杀耕牛是犯法,是要坐牢的。大槐思量再三,最后决定把丫杈卖掉,然后用卖丫杈所得的钱款再重新买一头温驯的牛。

卖不卖丫杈,桂子无权左右大槐的决定。但大槐还是尊重桂子的意见,找桂子商量,毕竟丫杈是桂子悉心照料大的。

桂子苦着脸,一直缄默着,心中五味杂陈。她清楚就算自己舍不得丫杈,也绝不能阻止生产队的决定;大槐来征求她的意见,也只是照顾到她的想法,并不是真心想请她桂子拿主意。

末了桂子噙着泪说,大家都说要卖丫杈,我一个人说好说丑也等于放屁,我只是请求买主把丫杈买去用来犁田,千万不要买去当菜牛杀了吃肉!大槐说这个问题他一定会同买主说清楚,不过话说回来,丫杈到了别人手中,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得任人宰割了,他也就没办法操作了。

后来,丫杈被距白岩村二十多华里的沙溪公社水口生产队买走了,卖价是四百七十块钱。社员吵着要把卖丫杈的钱给分了,因为担心生产队干部私分卖牛的钱或者用这钱来买酒喝。大槐发了火,娘的,虽然这是困难时期,但靠卖丫杈的钱来救穷也不是办法!这钱一分也不能动,是要用来买牛的。

自从卖了丫杈,桂子心情很糟糕,晚上常常睡不踏实,经常梦到丫杈跟自己顶架,彼此推推搡搡,自己被丫杈一角撩倒,屁股撞得生疼。醒过来就觉得这梦太短促了,但她没办法延续这种梦。于是天亮以后她盼天黑,天黑了她才可以继续做梦。

白天闲得没事,她循着丫杈留下来的脚印数着丫杈的脚印走,当数到一千八百一十二个脚印时便来到了田垅里——确切地说,是来到溪坎边古樟下的溪潭边。夏日的早晨,丫杈吃饱草后,桂子会把丫杈赶到溪潭里洗澡。丫杈身子埋在水里,嘴巴露出水面,呼呼地喷着水雾,把古樟树上几只画眉都惊跑了。如今那棵古樟还在,山溪还在,溪潭还在,只是再没看到丫权泡在溪潭里洗澡了。

晚上桂子经常听到牛铃声,醒来时窗外漆黑如磐,夜色囚禁下的山村没有丁点儿响声,静得揪心。只有晚风撩过窗前,磕碰出一路响声。她搞不清楚自己是身在现实中还是泅在梦幻中,满脑子装的都是丫杈的影子,满耳充斥的都是叮当叮当的牛铃声。

那个晚上她深信不是梦幻,也不是错觉,她肯定自己是听到了牛铃声。那种低沉的有节奏的叮当声,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再也躺不住了,爬起来打开房门探出花白的头张望。

外面一片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她发现幽暗中有两簇蓝悠悠的亮光扑进她的眼帘,像传说中的鬼火嵌在夜色中。“哞—哞”——一声牛叫,撞击着自己的耳膜,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亢奋,心好像要跳出喉眼来了。她踅身回到房里拿出手电一照,分明看到丫杈一动不动站在她的屋檐下,怔怔地注视着她……

天亮后,桂子告诉大槐丫权回来了。大槐先是怔忡,后是发笑,说,你把思念嵌进梦里去了吧?你太重感情了,不就是一头牛吗?值得你神魂颠倒朝思暮想吗?后来大槐真的见到了丫杈,就惊叹,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大槐仔细审视着丫杈,发现丫杈脑后的皮毛开裂了,还沾着血痂。他意识到丫杈遭受过致命的打击,很可能是死里逃生忍痛跑出来的。

没多久村里就来了一位络腮须。

这络腮须是沙溪公社水口生产队的黄队长,他是来寻丫杈的。他说这丫杈犁田耙地蛮厉害,就是性子暴躁,不管碰到大人还是小孩,总是埋着脑壳准备“打架”。社员们埋怨,这回可好,你黄队长买来了一个祸害,祸害不除,大家难得安生。后来生产队打报告给大队,大队盖了红印后再把报告递到公社,最后公社把报告交到县里有关部门,上级回复说可以把丫杈当疯牛处理掉。晚上队里几个汉子把丫杈拴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用一块黑布把丫杈的眼睛蒙住,然后就有人潜在丫杈的身后,“嗵”地一声闷响,用斧头脑壳击中了丫杈的脑后窝——脑后窝是牛的死穴,多是一斧头脑壳砸下去,牛就会倒地毙命。可是砸了第一斧,丫杈并没有立马倒下,只痛得发狂吼叫;当第二斧头脑壳再砸下去,丫杈挣断牛绹,竖着尾巴逃跑了。全队的社员都上山寻找,大家都想吃上牛肉,因此寻找丫杈很卖力,可丫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生死不见。想不到丫杈竟跑回了老家白岩村。

大槐说,我是先有交待后有买卖,我说过买丫杈只能买去做家牛,绝不能杀肉吃,你们为什么食言要杀它?

络腮须苦笑,这也是没办法呀,丫杈田地不能耕,还要撩人,我们不能白白养着它!

大槐勾着头思谋一回,说,如果我們把丫杈重新赎回来,把钱退还给你们,你们愿不愿意放手丫杈?

络腮须急了,不加思索地说,这不行!社员们一年到头难见一点油荤,一心只盼着吃牛肉。我们买了丫杈,丫杈就属于我们的了,如果找到了牛又赶不回去,那我怎么向社员们交差?

大槐语塞了,托着下巴沉思。

桂子摸丫杈的头,摸丫杈的角,摸丫杈眼睛,突然摸到一手冷涩的泪水,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咚”地跪了下去——黄队长,如果今天你铁着心不放过丫杈,要吃牛肉,就拖着丫杈从我的身上踩过去!

黄队打了个尿颤,愣住了。

丫杈最终没有被黄队长牵走,大槐当面退还了四百七十块钱。背地里桂子又悄悄塞给黄队长四十块钱作为辛苦费。桂子卖了家里那头架子猪,卖得四十六块钱,自己留了六块钱买油盐,其余的都给了黄队长。endprint

那是个狂热的年代,全国轰轰烈烈学大寨。那时的大队干部瞎指挥,弃因地制宜于不顾,不管是高山还是平地,也不管是旱地还是水田,百分之八十的稻田都要种上双季稻。

白岩村生产队总共才一百二十来亩稻田,却要种九十多亩双季稻。白天火热的太阳烤着,社员顶着炎热抢收稻谷,接下来又是抢种,抢收抢种是一条龙的活儿。大槐自始至终亲临第一线,既当元帅又当士兵。

大槐来找桂子,说,叔母你要帮帮我,今年的双季稻任务比历年都重,要完成抢收抢种任务很难。这是上级的死命令,只许如期如数完成,不许拖延,不许打折扣。

桂子诧异,你把种双抢稻任务看得这么重?你叔叔也当过多年队长,那时也是年年喊大种双季稻,在会上你叔叔拍着胸膛说硬话,决不拖大队的后腿,保证完成抢收抢种任务。事实上你叔父喊得硬,做得软,历年总是只完成计划任务的一半。唉!种什么双季稻,劳民伤财!再说,我一个小脚女人,能帮你什么忙?

大槐喟叹一声,叔母你说的这些我懂,问题是我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又是最年轻的生产队长,支部还准备培养我入党。其实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非我所愿,我是想跳出农门吃上皇粮。我没有靠山,招工、招干、参军、上大学肯定没人支持我、推荐我,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表现自己,引起上级的重视,能获得一个招工、招干、参军、上大学的机会。

桂子笑了,你有志向,叔母支持你,问题是我能帮你什么忙?

大槐说,收割早稻任务不重,关键是种晚稻。我想,丫杈高大体壮,犁田快,一头顶仨。丫杈虽然性子暴烈,但由我亲自驾驭,加上请你出山坐镇,监视着,种双季稻任务肯定按期完成,您这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桂子沉吟一会,说,你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叔母配合你。就按你说的,我明天披挂上阵,坐镇!

大槐在会上宣布,从明天起,桂子坐镇,配合我犁田,同男人一样每天记十分工。于是,桂子穿了一件鸭蛋色的确凉衬衫,腰间缠了一条长长的汗巾,右手持一根竹梢,左手攥着牛绹,拖着丫杈往田垅里走。

大槐驾驭着丫杈犁田,为了给自己提神,嘴里一直咬着广播筒烟。桂子扬着竹梢在田埂上走,发现丫杈情形不对,丫杈摇头晃脑要发脾气了,桂子就喝一声,丫杈听话,不许捣乱!丫杈就立马安静下来,俯首帖耳默默往前走。

一天下来,到了晚上,桂子就持个记分本去生产队记工分。记工员一时反应不过来,在记分本上写上“4”,桂子就嚷,记错了,是十分!这不是养牛,是坐镇!懂吗,是大槐亲自让我坐镇!

记工员就幡然大悟状,立马将“4”字涂掉,改成“10”。

这样一来,男人就有了意见,说他们打谷栽田,累死累活,从天亮干到天黑,也只记十分工。而桂子持根竹梢在田埂上来回走动,如同闲逛散步一般,也记十分工,这不合理!

哪想到桂子人老脾气大,她听不惯男人这种闲言碎语,立马找到大槐说,我是小脚女人,只会吃饭不会干活,三个狠婆娘当不了一个邋遢汉,我听不惯这些屎屁臭!我不坐镇了!她把竹梢一撂,转身就走了。

桂子一罢工,丫杈也就闲了下来。抢收抢种是攻坚战,现在正是胶着阶段,人不歇脚马不下鞍,桂子不肯坐镇,不是阵脚大乱了?

晚上大槐召集社员开会,他说既然大家对桂子坐镇拿十分工有意见,那就把桂子撤了。不过丫杈一刻也不能停歇,还得照样犁田。老实说,我本事小了,没有桂子坐镇,我不敢驾驭丫杈犁田。谁敢驾驭丫杈犁田,我每天给他记二十分工,有胆量的就举手。大槐用眼扫了一下众人,那帮说闲话的汉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目瞪口呆,勾下头,哑了。

大槐接着说,没有本事驾驭丫杈犁田,就不要说三道四蛊惑人心。谁以后再敢背后煽风点火破坏双抢,我定他个反对农业学大寨罪,斗他个三天三夜!到时莫怪我六亲不认!

见大家哑口无言,大槐才宣布散会。

每天早晨大槐和桂子五点起床赶着丫杈去田垅里犁田,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才停下让丫杈休息,下午两点再接着干。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人吃饭,牛吃草,可是丫杈解了牛轭,没有急着吃草,而是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喘着粗气,打着盹,好像浑身都散架了一般,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桂子心疼丫杈。她知道丫杈太累了,实在支撑不住了,它需要休息,需要吃草料。她请求大槐让丫杈休息几天,每天顶着毒热的太阳犁田,连水都热得烫脚,莫要说是牛,就是机器超负荷地工作也有磨损零件的时候。

大槐说,人心是肉长的,其实我也心疼丫杈,但是上面压得紧,说得轻点,完不成任务最多挨大队干部批评几句,再不然把我这个队长给撤了;说得重一点,这是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完不成任务是思想问题,是路线问题!好了,不说这些了,丫杈最多还坚持三天,三天拖不垮,也累不死丫杈的,放心吧。

说不通大槐,桂子就来安慰丫杈。桂子说你最多还坚持三天。双抢任务完成了,我烧甜米酒给你喝,我割鲜嫩的青草喂你,我用扫把给你打蚊子。乖乖,你听话!丫杈躺在地上,原先一直闭着眼睛,听到桂子说话,把眼睛睁开了。桂子心里一惊,以前丫杈的眼睛清澈明亮,而此刻却呆滞混浊。她心里有了一種不祥的预兆。

太阳辣辣地烤着,天气太热,大槐干脆掀了斗笠,脱了上衣,赤膊上阵。他一手持竹梢,一手持牛绹,驾驭着丫杈泥浪翻滚地犁田。桂子戴着斗笠,身上穿着那件鸭蛋色衬衣,腰上仍是扎着一条长长的汗巾。丫杈垂着头,嘴里涌出浓汁般的白沫,它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声又粗又重。它的步子越来越慢,大槐心里越来越急。他只希望丫杈快马加鞭,早日完成抢收抢种的任务,于是就用竹梢抽了丫杈一下,跟着吼一声:快走!

可是丫杈不但不加快步子,反而停下了脚步。就在大槐再次扬起竹梢时,丫杈脑袋一摆,偏过头去,用尖角对着大槐。桂子知道丫杈已经忍无可忍,要发脾气了,急忙扬起手中的竹梢,骂一句,丫杈你想干什么,快走!不然我抽打你!

丫杈看了桂子一眼,无奈地摆正脑袋,继续勾着脑壳走起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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