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玉华
隋唐两代是中国古代最强盛的时期,社会经济得到了很好发展,佛教和佛教艺术在此过程中完成了它的中国化过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况,并逐渐取代印度,成为佛教传播中心,对日本、高丽、新罗等国产生了重大影响。信众已从社会上层逐渐发展至各阶层,现存敦煌与四川的石窟寺和摩崖造像正是这种历史状况的反映,除了因地制宜的地方特征外,佛教形象与内容出现了极大的一致性。可惜盛世中心长安、洛阳的佛寺壁画与塑像的辉煌我们无缘得见,但帝都画师们绚丽多姿的粉本(画师上样的稿本)在敦煌洞窟中得以保存,而巴山蜀水的山间峭壁上,也镌刻着长安、洛阳消逝了的画卷。
高僧入蜀
隋代两个皇帝都崇信佛教,隋文帝从小由女尼抚养长大,隋统一后,在皇室倡导下,全国出现了大造寺塔、大兴造像的局面。还在全国遴选高僧大德入京,由官府供给,从蜀入京者不在少数。四川大部分区域的摩崖龛像都开始于此时。隋末唐初,中原大乱,聚集于长安和洛阳的高僧四散,其中很大部分转入蜀中。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
“(唐武德间)时武德元年矣,是时国基草创,兵甲尚兴,孙吴之术斯为务急,孔释之道有所未遑,以故京城未有讲席,法师深以慨然,初炀帝于东都建四道场,召天下名僧居焉,其征来者皆一艺之士,是故法将如林,景脱、基暹为其称首,末年国乱,供料停绝,多游绵蜀,知法之众又盛于彼。”
著名高僧玄奘和他的哥哥就是这个时候入川的,他们住在成都的空慧寺。佛教各个宗派中几乎都有高僧大德在此时涌入四川,他们不仅在此授徒讲学,有的还在四川开窟造像,有的从此留在了四川,为蜀地打下了良好的佛学基础,形成了一个以成都为中心的佛学中心,也是今天我们所见到的佛教石窟寺和摩崖造像密集区之一。今存涪江边三台县城对岸之大佛即为贞观时期三论宗(中国隋唐时代佛教宗派之一)高僧释慧震所造;资阳大佛极可能与高僧智诜有关。后来参与玄奘译场的释道因应是此时入蜀,除了在成都开坛讲法外,还在都江堰青城山灵岩寺开窟刻经,其所刻经版中书写经文者不乏褚遂良、虞世南等名家。
从庙堂之高到田间乡头
唐代皇室虽以道教老君为祖宗,但历朝帝王(除武宗外)一般都对佛教表示不同程度的支持。唐高祖时,虽然宣布三教当中道教第一、儒教第二、佛教第三,却也对佛教并不排斥,曾遴选“十大德”管理僧务,三论宗的实际创始人吉藏荣膺其选,使其宗派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太宗本人虽不崇信佛教,然对佛教基本还是采用支持和吸纳政策,他与高僧玄奘关系甚密,并大力支持玄奘的译经事业。高宗对佛教很崇信,他也支持玄奘的译经事业,并曾为生母长孙皇后修建功德,在他统治时期佛事活动很多,特别是后来又有了武后的积极参与和推动。因此,在唐初,佛教发展并未停止。此阶段,四川的佛教造像较大的龛像都雕凿得比较精美,数量也增加了不少,偏远的山村出现了较多的小型龛像。虽然这些小型龛多数很粗糙,但它说明相对贫困的、财力不很充足的下层老百姓也开始开龛造像了,佛教已经从社会上层深入到乡村百姓之中,佛教艺术完成了走向盛唐的前奏。
隋代至唐初贞观时期,从四川石窟寺开凿最早的嘉陵江流域川北重镇广元开始,往南沿金牛古道经剑阁、梓潼、绵阳,直至成都一线均有分布。主要有嘉陵江及其支流沿线的广元千佛崖、皇泽寺,剑阁鹤鸣山、武连镇横梁子;涪江及其支流沿线的梓潼卧龙山、绵阳碧水寺、绵阳西山观;从广元东行,同是川北区域的主要有嘉陵江流域的旺苍普济镇古田坝、木门镇木门寺、阆中石室寺;渠江及其支流沿线的巴中西龛、南龛、水宁寺千佛崖以及通江千佛崖;巴中以南有渠江边的广安萧溪冲相寺、嘉陵江边的潼南大佛寺等。
其中剑阁鹤鸣山、绵阳西山观和潼南大佛寺有集中的道教造像。这些造像点或处在金牛道、米仓道与中原和成都相通的古道上,或处在嘉陵江、渠江干流或支流边,东与长江相通,西与成都相联。如广元往南至成都中途的剑阁、绵阳等地区均处在金牛道上;巴中北有米仓道与中原地区相联,往南有多条道路可达成都,往东通过巴河可经渠江与长江下游交通;旺苍则位于广元、巴中之间,两处石刻均在古道旁;广安冲相寺位于渠江边;潼南大佛寺造像位于嘉陵江边。这些位于北方与四川相联的古道边的区域,与川中和川东相比,造像开始时间都要早一些。川西的蒲江漏米寺、茂县校场坝等地亦有这个阶段的造像,它们属于岷江流域。茂县造像位于成都往西的丝绸之路的河南道旁,蒲江是成都往西通盐茶古道的主要区域。
代表龛窟有广元千佛崖第138号窟,皇泽寺第12、13、28号窟,55、56龛,15号窟左、右壁补凿小龛;剑阁横梁子、绵阳西山观和碧水寺、梓潼卧龙山、潼南大佛寺、茂县较场坝、广安萧溪冲相寺;巴中南龛149、西龛18、21、东龛1号龛等。这是南北朝时期清瘦飘逸的风格向盛唐时期健壮雄伟风格的过渡期。
窟龛类型主要有尖拱形龛、圆拱形尖楣龛、外方内圆拱形龛。以中、小型龛为主,罕见大型龛窟,皇泽寺28号龛是这个时期规模最大的龛。隋代出现了三层大龛,外龛均为方形,内层均为圆拱形,中层有佛帐形和圆拱形两种。圆拱形尖楣龛,龛楣以素面为主,少装饰。贞观时期龛楣上多有装饰,小型龛比较简单,装饰一圈联珠纹。大型龛装饰比较复杂,内室雕出桃形龛楣,桃形光尖折至外室龛顶,近龛沿处依次饰联珠纹、回形纹、联珠组成的纹饰带,龛楣纹饰带中间浮雕忍冬纹,在忍冬纹中均匀开凿七个圆形小龛,小龛内各雕一尊禅定坐佛。联珠纹普遍使用于龛楣、头光、宝冠、项圈、璎珞、佛座上,是这个时期最流行、最显著的特征。
造像题材丰富,有释迦、弥勒、西方三圣、二佛、三佛、双观音、天龙八部、定光佛;道教的天尊、护法群像等。组合有五尊像(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七尊像(五尊加二力士),九尊像(七尊加二天王),人形化天龍八部像开始流行。龛后壁多浮雕菩提双树,双树间雕2至8身不等的天龙八部等护法像,有的多至10多身。道教造像以一天尊、二胁侍、三尊像的组合常见。值得重视的是阿弥陀佛与五十二菩萨、天龙八部等新题材的出现。endprint
佛像均为螺发,面相略长而丰满,躯体健壮。流行双领下垂式袈裟,袈裟右领在腋下内折后垂下,右肩敷偏衫。有的佛像袈裟下摆悬垂座上,还有南北朝时期“悬裳座”重重叠叠的遗风。广元皇泽寺佛像的螺发细密,衣纹多以贴泥条形式表现。造像有两种风格,一种身形健壮,胸肌隆起,比例协调,如广元皇泽寺38、45号窟内三壁大龛中的佛像及广元千佛崖第273、341号等龛造像;另一种像身材修长,头部显小,如广元皇泽寺51号龛中的佛、弟子、菩萨像等。常见佛像戴珥珰、手执桃形宝珠。这个时期有四川最精美的菩萨像,如广元皇泽寺28号龛、梓潼卧龙山造像、成都万佛寺持瓶观音像、绵阳碧水寺藏开元寺出土观音菩萨像等,均身姿绰约,体态优美。立姿者多一腿微屈,显露身体曲线,大多数菩萨装饰繁细,头戴三珠形宝冠,缯带长长垂于肩侧。饰联珠纹项圈,有的胸前悬一个大铃铛,X形珠链式璎珞或蕙状的大璎珞交叉于腹前,再沿体侧饰一道U形长璎珞,异常华丽。帔帛饰法多样,既有旧的因素如X形帔帛,也出现了横膝部一道或两道的新做法。造像组合中二弟子像渐渐变成高浮雕,并且多以一老一少的形象表现。出现了几种比较特别的像座,如瓶花承托莲座、狮子口衔莲花承托莲座、八角形束腰座基承托莲座等。特别是八角形座基转角处雕兽头或宝珠,十分华丽。弟子、菩萨立于兽吐莲茎或宝瓶生莲茎承托的莲座上,莲茎很高,座高基本上接近像高成为这个时期的特征,与南北朝时期以低莲座或平座为主的情况有所不同。
武则天时代的佛教艺术
武周至玄宗时期是唐代全盛期,武则天从政治立场出发,把弥勒菩萨视为自身的形象,加号“慈氏越古金轮神圣皇帝”,与把道教李老君后裔作为对应形象的唐朝宗室对抗,全国崇佛达到高潮,龙门的奉先寺大像龛即是在武则天的支持下雕成的。四川这时的造像最多最精美,达到了最高水平。
广元、巴中、成都周围地区等均开凿了大量窟龛,不仅开凿了许多大龛像,更多的中小型龛也被开凿出来。就连财力不充分的乡村下层民众也大批参加到造像队伍中来了,形成风气,大有全民信教之势。造像题材更加丰富。最突出的是出现了菩提瑞像与弥勒佛同组开凿的大龛。将这两尊像放在一起的一个原因就是武则天自称“慈氏越古金轮神圣皇帝”,即弥勒,是佛教中释迦佛灭渡后的继任者,政治寓意则暗示武则天本人就是李唐王朝的继任者。因此,这个阶段流行的是弥勒佛像,而非弥勒菩萨像。
到了唐玄宗时期,玄宗是有名的崇道皇帝,但他统治时期许多高官和皇室仍然崇信佛教,民间的崇佛之风并未受多大的影响,造像有增无减。四川造像铭文最多的窟龛就是开元时期所建,广元现存造像者中行政级别最高的都是开元时期来自中央朝廷的官员,可见佛教已真正深入民间,在一些官员心中根深蒂固,不需要统治者特别扶持了。一些开凿佛教摩崖造像的地方出现了佛道合龛造像或二天尊并坐像,佛道合龛造像中天尊及其部众位于释迦及其部众之左侧,似乎证明了道先佛后的顺序。
武周、开元时期前述四川石窟寺和摩崖造像分布地点几乎遍及四川所有县市。代表窟龛有广元千佛崖的许多窟龛,主要窟型有:方形平顶窟;横长方形穹窿顶,三壁造像的大窟;背屏式佛坛窟,平面呈横长方形,中央设横长方形佛坛,坛上造像,像后背屏直通窟顶;带前室的方形平顶中心柱窟,前室呈横长方形。大型龛有:敞口圆拱形摩崖大龛,平面呈马蹄形,圆弧形顶;横长方形敞口平顶摩崖大龛;外方内圆拱形双层敞口摩崖大龛,外龛方形平顶,内龛平面呈马蹄形,顶部略呈弧形;有的内龛有尖拱形龛楣;有的外龛沿壁凿坛,并延至龛口处,坛上列像。小型龕有:单层圆拱形浅龛,外方内圆拱形双层浅龛,外方内佛帐形龛。圆拱形内龛龛楣上常常装饰宽大的忍冬纹。佛帐形内龛有单重檐和双重檐之分。主尊头上方雕出了华盖。此外,还流行三层龛,即外层方形,中层佛帐形,内层圆拱形,内龛龛楣上仍然雕刻卷草和七佛、伎乐等,但卷草纹粗大,已成主要纹饰,佛帐形龛檐上分格雕刻团花等程式化的装饰图案,檐面下垂帐,帐外垂珠链,像座下一般有变形高莲茎。
造像组合以一坐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立像最多,龛前部常雕刻二狮。佛像身形健壮,通肩袈裟多以泥条式表现衣褶。坐像多披双领下垂式袈裟,袈裟领边在胸下内折后再垂下,多露出内衣领边和袖口。脸形方圆,颈部有三道蚕节纹,双肩和胸部宽厚,胸肌窿起。弟子多以一老一少形象表现,老者常披袒右肩袈裟,少者着交领衣,常常一人持香炉,一人托经盒。菩萨多戴三珠冠,面形丰腴,帛带自双肩下垂横腿上两道后垂于体侧,两串璎珞呈“X”形交叉于腹前,交叉处饰宝相花或圆璧,身体呈“S”形站立,突出腰部曲线。天王均着武士装,与同期唐代墓葬中出土的武士俑相似。力士均裸上身,叉腿立于窟龛两侧,作愤怒用力状,肌肉夸张。
这些造像的比例适中,不同人物形象表现得恰到好处;造像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常见的有释迦佛、药师佛、阿弥陀佛、三世佛、释迦多宝佛、弥勒佛、菩提瑞像、阿弥陀佛与五十二菩萨、菩提瑞像与弥勒佛像、释迦与弥勒、药师佛及十二药叉大将、地藏菩萨、十大弟子、千佛、涅槃故事、天龙八部等。同时还出现了与密教相关的题材,如药师佛、沙门形地藏、地藏十王、如意轮观音等。
开元后期至天宝时期,主要以外方内圆拱形龛和外方内双层檐佛帐形龛为主,以后者最多。造像组合以一坐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二力士立像最多,龛前部雕刻二狮,二狮之间置香炉,有的无二天王,有的在外龛两壁下方左右侧多雕供养人,一般一排男像、一排女像,造像多有凸起的肚子,身材粗壮,与武周时期修长的身材不同。龛饰和造像雕刻精细繁琐,但多呈现出格式化的特征,与武周至开元初期造像相比显得呆板,主尊头顶多有圆柱形或莲花形华盖。最流行释迦或菩提瑞像与弥勒并坐或凿于相邻之二龛中,出现了陀罗尼经幢(经幢是佛教石刻的一种,陀罗尼经幢上面刻有陀罗尼经文),最有特点的是佛道合龛像。
开元以后四川全境造像趋于一致。新出现于巴中南龛的天宝十年(公元751年)摩崖雕刻陀罗尼经幢是四川迄今所见最早有明确纪年的经幢,从此,陀罗尼经幢流行于川渝全域,直至清代、民国时期。
(除标注外,图片均由作者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