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历史现场的记录者
刚认识张颖时,她总说:“我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好写的。”的确,与许多声名显赫的人物相比,她算不上名流,然而,又有多少人拥有她那样特殊的经历呢?
1937年,15岁的张颖从广州前往延安,成为鲁迅艺术学院戏剧系的首届毕业生。1939年,她被选派至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以《解放日报》文化记者的公开身份,负责周恩来与戏剧界人士的联系,亲历了重庆文化界的剧变。在重庆,她与章文晋相识、相爱。1946年冬天,两人在南京梅园结婚。章文晋是周恩来的秘书兼翻译,在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来华调解国共关系时,担任三方或中共方面与美方谈判的主翻。他们夫妇一起亲历了国共停战谈判的全过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张颖担任中国剧协书记处书记和《剧本》杂志主编,后来走进外交部,与丈夫经历了“文革”期间的外交风云。中美建交后,章文晋于1983年出任驻美大使,张颖同行,见证了中美关系的新发展……
张颖以特殊身份亲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旋涡,在她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中,有许多值得书写的故事。
张颖年轻时是个病秧子,整天病恹恹的张颖,曾被称为“林黛玉”。1958年,张颖在“反右”运动中被整,在一次在念检讨的时候,张颖晕倒在办公室,被抬到医院急救。当时她高烧41℃始终不退,甚至摸不到脉搏,一度住在协和医院。她回忆说:“在协和医院住院时,和很多人住在一个病房。心脏病最怕吵,我于是提出回家养病。”
解放前,张颖是周恩来同志在重庆的四个主要助手之一。这次突发心脏病的事情传到了总理那里,周总理嘱咐当时的国务院专家局局长齐燕铭:“听说张颖同志病得很厉害,你找时间去看一看。”在齐燕铭的帮助下,张颖住进了北京医院。
这一住就是一年。”张颖感叹道,“高烧三个月不退,人极度衰弱,贫血,眼睛也看不见了,一点声音都会让我心跳加速。”张颖消瘦到只有30公斤,不能坐也不能站。后来,她被诊断为风湿性心脏病。“邓颖超大姐请一直给自己看病的老中医蒲辅周来看我。”蒲辅周为张颖开出药方,只有四味中药,主要是西洋参。因为不用再吃西药发汗,张颖舒服多了。1960年,张颖的病情逐渐好转。“完全是蒲老的药起了作用!”张颖说。1975年,张颖的病又有一次程度较轻的复发。“当时蒲老已经不在了,另一位中医通过类似的手段给我治好了。从此,我就特别信任中医。”
回忆往事,对于张颖,是新的尝试,也是一次重要的转向。数十年来,她在政治旋涡中主动或被动地旋转,晚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开始。她清醒地意识到,作为历史过来人,她有责任把亲身经历的诸多往事,真实而具体地告诉后人。
从张颖的回忆作品中,我们了解到诸多历史细节:如何在延安搭乘汽车;与博古、董必武等乘同一辆车前往重庆;年龄相仿的一群年轻男女,在重庆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和周公馆长大、成熟;彼此间爱情的悲欢离合,如何在政治大背景下铺陈开来……由于是历史现场的目击者,她所描述的上世纪40年代重庆左翼文化界对夏衍话剧《清明前后》的批评,60年代上演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的曲折过程,江青到排演场直接指导样板戏的修改,都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着眼于具体细节的勾勒。从上层人物的积极参与和微妙心理,到当事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乃至自己身陷其中的是非恩怨,娓娓道来,有声有色。她在细节中触摸历史,历史也因此而愈加可信,愈加丰满。这些重大事件的回忆,无疑为20世纪中国戏剧史乃至政治史,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资料。不少文化界老人,特别是黄苗子、郁风等,早在重庆时期就与张颖认识,有时他们会一起聚会。
张颖年过八十依然步履轻盈,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位老人。“别看我80多了,有人说从后面看,像是年轻人哩!”说起这一点,她总是颇为得意。她爱锻炼,每天打桥牌,散步一走就是几公里。她特别爱旅行,年纪大了,依然如年轻人一般渴望畅游天地间。她说:“我很多地方都想去,但人家一听我80多岁了,就不敢陪我去。其实,我比六七十岁的人强得多!”
张颖的年轻更体现在她的写作精神上。人至暮年,对历史的看法,对一些重要政治人物的认识,很容易落入窠臼,难以改变。但张颖的思想与写作始终在不断深化。读张颖的作品,可以看出其写作思想的演变,愈到后来,笔锋愈加不落俗套,坦诚、大胆、有力。比如近几年她写龚澎与乔冠华,如实道来,不虚饰,不溢美,不扭曲,还原历史场景中真实的人物性格,读来令人可信。她写夏衍,从上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几十年的个人交往,文坛、政坛的风云变幻,两相交融,坦诚而真实,令人慨叹。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吉林卫视的“回家”剧组,陪同83岁的张颖前往重庆。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兴奋不已。面对摄影机,她对往事如数家珍:“总理呀,他就住在这儿,总理住这儿,就是这儿。我住在3楼,我在这儿。这边也有一个房子。不过这是总理和邓大姐住的。这下面是个小会客室……”
曾家岩50号周公馆,是周恩来以个人名义租下的一个院落,也是中共南方局在重庆的一个秘密办公地,南方局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就设在这里。张颖回忆道:“这个房子原来是隔成两间的,我就记得在这儿总理给我发脾气。就是这个桌子,夏衍那个剧本,他是写的上海,后来不大卖座。他(周恩来)说,张颖你怎么不写一篇呢?写一篇吧介绍介绍。我说好,我就应了,但过了3天我也写不出来。后来有一天我来找总理汇报工作,他就问我,他说张颖你的文章呢?我说怎么还记住了,没写。你怎么不写呀?我说不好写嘛!写不出来嘛!一讲完我就跑出去了。他一看我往外跑就火了,一拍桌子站起来了,给我回来,给我回来。你这么多年在这儿工作,怎么一点组织性都没有呀?我是什么人呢?我是领导,能这么样吗?当时我坐在这儿,眼泪好像直往下要掉。后来他就说,你还给我写,今天晚上就写出来。明天见报,就这样。我心里觉得这不大讲理嘛,就跑出去了,就跑去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室写起来。不管稿子写不写得下去,我还是一直写,一直写到时间很晚了,办公室只剩我一个人,还在那儿写。我心里挺委屈的。
“后来有人上楼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在我的后面。我没想到是谁,结果一看,哟,总理站在那儿。我就马上站起来了,他就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坐下。他说这个有毛病嘛改了就好。怎么样呀写的?我说写好了,但写的不好。他说好不好没有关系嘛。马上去叫通信员拿稿,明天见报。这是总理发过的唯一一次脾气。”
张颖晚年把很多的精力都放在出版工作上:《走在西花厅的小路上》《文坛风云亲历记》……鲜为人知的历史被她一一记录。我们在张颖的回忆中,走进纷繁如烟的往事,走进历史。
2015年12月,张颖去世,享年93岁,最终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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