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诗歌“用事不使人觉”辨

2017-09-20 10:05陈伟娜
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诗歌

摘 要:诗歌以抒情为主要文体功能,但南朝文坛却流行着以典故入诗的风气。有“任笔沈诗”之称的任昉与沈约,他们在诗歌写作典故运用方面的主张与实践体现了当时两种不同的探索和努力,与“人所未见”的“新事”相比,沈约的“用事不使人觉”取得了更为理想的审美效果与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沈约 诗歌 使事用典

在南朝博学之风的背景下,以大量典故入诗成了普遍的文学现象。钟嵘《诗品》曰:“颜延、谢庄,(用事)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1}时至齐梁,文人写作以隶事数典之博相比高的风气仍是炽盛非常。结撰文辞,表情达意,所能取用的典故是有限的,当这些典故与事义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之后,陈颜旧貌终致不能再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南齐书·文学传论》讲道:“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2}此时追逐新变的士子开始营求突破困局的捷径,而探寻的结果就是出现了以沈约与任为代表的两种不同的取典方式,即沈约的“用事不使人觉”与任的“竞须新事”。任沈是南朝新体诗文创作的代表人物,二人齐名文坛,在当时有“任笔沈诗”{3}之誉。任沈取典入诗各自的特色与风格,恰恰反映了其时文人创作在追新求异方面的尝试与努力。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4}(《颜氏家训·文章》)

近任、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5}(钟嵘《诗品》)

当习见典故在诗文写作中逐渐变得泛滥,学识浅薄之徒只能捡拾前贤牙慧,反复使用已遭厌弃的陈辞旧典;而渊雅博见的士子则努力在群经典籍中搜寻生新稀见的,以取得更为理想的文本接受效果。任的弃旧取新,即是对典故运用陷入俗套的一种很自然的补偿方式。《南史·任传》曰:“时人云‘任笔沈诗。闻甚以为病。晚节转好著诗,欲以倾沈。”任所长在“笔”类作品,典故的使用乃是“笔”类作品固有的文体特征,诚如《诗品》所言:“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6}任的“竞须新事”,其实正是他将“笔”体文字的写作习惯带到诗歌创作中的表现。避免以陈事旧典入诗烦人眼目的另一种补偿方式,就是沈约“三易说”中所谓的“易见事”,亦即邢所言“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祖所谓“豈似用事邪”。运用典故又使人觉察不到用典的痕迹,如出自内心的情意,自然地融入篇章。然而这种方法似乎更需要才气的驾驭,就理论层面而言难度较高,不如任用新妙典故“以新好事者之目”{7}(任《文章缘起序》)来得易于掌握,对年轻士子来讲更具备实践的意义。

所谓新典,大约有两种:一是从经籍群书中搜集所得的生僻典故,二是近世新生尚绝少被征引的事义。任现存诗作寥寥,《诗品》所谓“竞须新事”的特点并无明显的呈现,但在与任志趣相投的王融(即《诗品》所论王元长)的作品中却找到了一个可资参验的证据。王融《寒晚敬和何征君点》诗:

疏酌候冬序,闲琴改秋律。如何将暮天,复值西归日。摇落迎轩牖,飞鸣乱绳荜。烟灌共深阴,风篁两萧瑟。虚堂无笑语,怀君首如疾。早轻北山赋,晚爱东皋逸。上德可润身,下泽有徐辔。

此诗收录于《古文苑》卷九。“早轻北山赋”,宋人章樵注曰:“周彦纶(伦)隐于钟山,后应诏出为海盐县令,欲过北山,孔稚圭()假山灵之意作《北山移文》。点早年已轻之。”{8}周字彦伦,《南齐书》有传,可见这是一个出自当代的新典。与任、王融相类,喜欢在创作中择用新事的还有王僧孺。《梁书·王僧孺传》:“少笃志精力,于书无所不睹。其文丽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见者,世重其富。”{9}该史例恰好又从侧面说明了一点,即“新事”的“人所未见”很容易造成普通读者对于诗歌情感脉络理解的障碍。

而沈约所主张的“三易说”中的“易见事”,既满足了时人逞才炫艺的心理,又避免了典故取用不当阻遏诗情诗意的弊端。祖称赏沈约“用事不使人觉”所取的诗例“崖倾护石髓”,其诗全貌今已不存。“石髓”,即石钟乳,古人用于服食。《晋书·嵇康传》:“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康,皆凝而为石。”{10}以“石髓”入典又见沈约《游沈道士馆》:

秦皇御宇宙,汉帝恢武功。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笼。开衿濯寒水,解带临清风。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朋来握石髓,宾至驾轻鸿。都令人径绝,唯使云路通。一举陵倒景,无事适华嵩。寄言赏心客,岁暮尔来同。

“朋来握石髓,宾至驾轻鸿”,这是两个与道教神仙相关的故事传说。前者指的是嵇康与王烈的典故;后者未能确指,或与传说中的仙人王乔之事大致相当。汉代应劭《风俗通·正失·叶令祠》:“俗说孝明帝时,尚书郎河东王乔,迁为叶令,乔有神术,每月朔常诣台朝。帝怪其来数而无车骑,密令太史候望,言其临至时,常有双凫从东南飞来;因伏伺,见凫举罗,但得一双舄耳。使尚方识视,四年中所赐尚书官属履也。”{11}而通过前后语境讽读“朋来”二句,即使在不具备典故知识的阅读背景下,也并不会妨害对诗意的理解。游息于山峦竹树之中,愿抛开世俗的物累任意而行,朋友来访身携石髓与我共服,宾客临门则乘驾着迅捷翩翻的鸿鹄。我身所适之处与人间隔绝,却只与仙界相通。在六朝神仙道教及服药风气盛行的背景下,石髓为道教神仙常服食之物,鸿鹄为道教神仙常以驾乘的禽鸟,乃是文化圈内人所共知的常识,诗意显明而切题。而沈约的其他诗,也可时见用典不使人觉的效果:

时屯宁易犯,俗险信难群。坎元淑赋,顿挫敬通文。遽沦班姬宠,夙窆贾生坟。短俗同如此,长叹何足云。(《怨歌行》)

“坎元淑赋,顿挫敬通文”分别指的是东汉赵壹(字元叔)的《刺世嫉邪赋》与冯衍(字敬通)的《显志赋》,二文均表达了对流俗的不满。沈诗末句“短俗同如此,长叹何足云”承前意而下,初读并无滞碍之处,再究却可得西汉贾谊《陈政事疏》中语:“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以疏举。”{12}则诗人怨叹浇薄时世的情感,又与历史人物贾谊融合在了一起。

月华临静夜,夜静灭氛埃。方晖竟户入,圆影隙中来。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网轩映珠缀,应门照绿苔。洞房殊未晓,清光信悠哉。(《应王中丞思远咏月》)

“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一联,前句取意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后句化用曹植《公》“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但即使读者不知曹作在前,沈约所要表达的诗意同样很明晰。高楼之上思妇望月怀人,园囿之中名士乘月游宴,以月为寄情烘托之物,刻画了思妇的愁怨与名士的雍容。何焯曰:“高楼一联,自小庾至玉溪皆奉为使事之法。”{13}可见其影响之悠远。又如沈约《咏湖中雁》:

白水满春塘,旅雁每回翔。唼流牵弱藻,敛翮带余霜。群浮动轻浪,单泛逐孤光。悬飞竟不下,乱起未成行。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

此诗点睛之笔在结句“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摇漾”,飞貌。该典出自《汉书·西域传》:“汉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以妻(乌孙昆莫)焉……昆莫年老,语言不通,公主悲愁,自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14}此诗前八句咏春塘旅雁,描摹塘中雁群各异姿态,倘若断章于此,设令笔法再高,所得唯咏物之妙而已。然承以末尾两句,则将雁之在“旅”、归乡心切的情感描摹得轻灵动人,达到人人读之皆若感我心者的审美效果。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别范安成》)

结句“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与诗境相融无间,不需做任何多余分析。但联系以《文选》李善注引《韩非子》所谓“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15},则又是融合了历史典故的另一种审美感受。

任的“竞须新事”与沈约的“用事不觉”,于诗歌创作的领域更受推崇的是后者。后世如杜甫与苏轼,同样也是着意追求用事的天然无迹。赵宋蔡绦所撰《西清诗话》引杜少陵语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密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载《诗人玉屑》卷七“用事要无迹”){16}“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乃杜甫诗《阁夜》中的句子。“五更鼓角”“星河影动”,似乃诗人亲耳所闻即目所见,深究却是化用了典故。前者典出《后汉书·文苑传下·祢衡》:“衡方为《渔阳》参挝,蹀跃而前,容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17}后者典出《汉书·天文志》:“元光中,天星尽摇,上以问侯星者。对曰:‘星摇者,民劳也。后伐四夷,百姓劳于兵革。”{18}天星摇动则预示将有征伐之事。此诗当作于唐大历元年冬,宋人黄鹤于题下注曰:“诗云‘闻战伐,时崔旰之乱未息也。”{19}则自然之诗境与典故之语境浑然融合,使读之者不觉其中使事用典的痕迹。又如苏轼,《蒲氏漫斋录》引东坡语云:“诗须要有为而作,若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颇似渊明,知诗病者也。”{20}又《漫叟诗话》曰:“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见《诗人玉屑》卷七“用事天然”){21}明确表明诗歌中典故最忌好奇务新,自然显易方妙得其理。

《南史·任传》载:“()晚节转好著诗,欲以倾沈,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诗歌写作可以用典,但诗歌的主要文体功能是抒发情致,诚如《诗品》所言:“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22}用典不当容易滞碍诗歌情感的表达,沈约所主张并实践的“易见事”正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缺憾。沈诗之所以被梁简文帝萧纲誉为“冠冕”与“楷模”{23},除了沈约在声律、辞藻等方面的探索与努力外,也在于他并不像任那样一味地追新求奇、堆垛典故。沈约深谙诗之为诗的要义,用事不使人觉,既在作品中表现了他的广见博识,又避免了以典故入诗所造成的弊端,取得了更为理想的审美效果。

{1}{5}{6}{22} 〔南朝梁〕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4页,第4页,第4页,第4页。

{2} 〔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908页。

{3} 〔唐〕李延寿等撰:《南史》卷五十九《任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55页。

{4}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72页。

{7} 〔梁〕任撰,〔明〕陈懋仁注:《文章缘起注》,《历代文话》所录《学海类编》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19页。

{8} 〔宋〕章樵注:《古文苑》卷九,《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693册,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23页。

{9} 〔唐〕姚思廉撰:《梁书》卷三十三,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474页。

{10} 〔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70页。

{11} 〔汉〕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1—82页。

{12}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四十八《贾誼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230页。

{13} 〔清〕何焯著,崔高维点校:《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35页。

{14}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九十六下《西域传第六十六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903页。

{15}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二十,中华书局1977年版,页295上。

{16}{21} 〔宋〕魏庆之编:《诗人玉屑》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8页,第151页。

{17} 〔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下,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655页。

{18}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二十六,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06页。

{19} 〔唐〕杜甫著,〔清〕仇兆注:《杜诗详注》卷十八,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561页。

{20} 〔元〕王构撰:《修辞鉴衡》卷一,《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542册,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0页。

{23} 〔唐〕姚思廉撰:《梁书》卷四十九《文学列传·庾肩吾》,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91页。

基金项目:本文受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资助(“‘文笔之辨与中古文学思想的演进”Y201121404),同时也是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文笔之辨与中古文学思想的演进”(12YJC751006)之阶段性成果

作 者:陈伟娜,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现工作单位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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