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国时期,天津有九国租界空间,因此成为遁世的乐土,罗振玉也因此而选择在日本归国后寓居天津。而天津著名的藏书家金钺钦慕其风采,把自己的房子借给罗振玉居住。二人由此开始了一段文人交谊,直到罗振玉去世。关于二人之间的往还,学人所知较少,有鉴于此,本文对罗振玉与金钺的交游做了挖掘与梳理。
关键词:罗振玉 金钺 交游
羅振玉曾在《雪堂自述》中述及寓居天津事:“予自海东归国,岁在己未。春末先至沪,遣嫁王氏女。预于津沽赁楼三楹,以贮由海东运归之书卷长物……天津金浚宣民部(钺)闻之,慨然以英租界集贤村别业二十余间相假。予与金君素未谋面,闻其于海桑后闭户谢客,读书养志,迥异时流。及至津,遂订交焉。”{1}在这段文字里,罗振玉提到了天津金钺,言其慷慨把集贤村别业借给自己居住,并说从未见过金钺其人,只是听闻过此人而已。天津金钺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会主动把自己的别业借给罗振玉居住呢?在罗振玉来津后,二人又有着怎样的交往呢?笔者将一一揭开谜底。
一、金钺其人
金钺(1892—1972),字浚宣,号屏庐,出生于天津,是天津素有声望的金氏家族子孙。清初康熙年间,金氏祖辈自浙江绍兴迁津。六世祖金平素有诗名,著有《致远堂集》四卷传世。七世祖金在中著有《可亭见集》。八世祖金玉冈是清朝康、乾年间著名的诗人,有《黄竹山房诗钞》《田盘纪游》等诗集传世。八世祖姑金至元嫁与水西庄主人查为仁为妻,工于诗,著有《芸书阁剩稿》。九世祖金昶,著有《归欤草堂集》。十世祖金佩,诗画俱佳。金玉冈重孙女金沅号向梅女史,有《向梅小草》传世。十一世祖金铨擅诗,且工于金石书法,有《野田印宗》《野田诗草》《善吾庐诗存》传世。金氏一门笃志劬学,金钺就出生于这样的家族。然而金钺尚在襁褓之际,父亲便染疫身亡,他随姑母长大成人:“壬辰四月,先父患时疫,未一日而遂见背,时钺生未满三月……钺以茕茕孤露之婴儿,生死存亡旦夕叵测,姑母恻然忧伤,遂毅然迎钺于夫家而抚育之。”姑母待金钺视如己出:“相寒暖而衣,量饥饱而食,斟酌损益,日夜殷勤于乳媪也。严以督之,宽以御之……以至今日者,母之赐也。”(《姑母章太宜人八十寿序》)在姑母教养下,金钺长大成人,入国子监,任民政部员外郎。
辛亥鼎革后,金钺不再过问政治,选择幽居一隅,读书自娱:“予屏居却扫,孤寂是甘。日惟坐对书丛几案间,卷帙缤纷,几似羽陵之蠹,依以为生,不复知有他嗜也。”(《屏庐文稿序》)这种与古为徒、近乎枯燥的生活,寻常人或许不能忍受,金钺却乐在其中,皆因天性使然。据金钺《章君式之六十寿序》文,金钺好友王季烈(君九)喜音律,“暇则有集所同好,管弦叠奏,谱曲高歌,借以陶写性灵,宣泄郁塞”,较金钺这种“专销磨精神岁月于故纸堆中者,似不至过为寂寞”。但金钺“心善之,而不能学,各限天性又未可强致也”。
金钺不仅喜欢与古为徒,于乡贤文献、乡梓文脉亦有一种自觉的收藏与发扬,斥巨资刻印天津乡贤著作数十种,诸如编刻《金氏家集》《屏庐丛刻》《天津诗人小集》《许学四种》《金刚愍忠表忠录》《江苏艺文志》《王仁安集》等。《屏庐丛刻》两函十二册,有《诗礼堂杂纂》《莲坡诗话》《铜鼓书堂词话》《吟斋笔存》《耄学斋日卒语》《古泉丛考》等乡人著述十五种。另外,金钺还校订《天津文钞》,校勘《天津新志》等。其刻书之用心、志意在《屏庐丛刻序》中有所表述:“庚申钺既有天津文钞之刻,复念乡先辈遗书甚多,将来志书告成,修志局自必裁撤征集之书,必一一归还。异日纵有好事者再欲会成帙,则搜集大非易易。且年久之后蠹为穿在所难免,瓿用覆,亦岂必无。版刻已亡者,印本将日益以少。手稿仅存者,传世将日益就湮。即收藏家倍加珍惜,而世局多故,人事无常,转徙流离,何能意及久之又久?恐今兹艺文所著录,名目徒存,简篇难获矣。然则及今刊传之责,恶可缓邪?闲与王君仁安计议,复商之高君彤皆,发书审读……凡十五种都二十四卷,召钞胥即局写定,次第锲版,浼张君君寿襄校,名之曰屏庐丛刻。”金钺恐乡贤著述之不传,遂汲汲于刻书一事,虽不能尽裒天津一地之典籍,亦起到了“启来学之径涂”的作用,于天津文脉之传承功莫大焉。
金钺自己也有著述传世,《戊午吟草》系其诗歌作品集,收录诗作二十余首。今人谈及金钺皆以藏书家、刻书家视之,不以诗人而论。金钺亦自谦不善为诗,仅粗知平仄。然金钺所作诗歌非纪实即抒怀,皆性情语,不乏深沉之作,亦不乏隽永之调。是故,金钺虽诗歌数量不多,然无碍其诗人身份。除了《戊午吟草》,金钺还著有《屏庐文稿》《屏庐续稿》等文集传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金钺捐献了很多藏书给图书馆,甚至把当初自己刻的部分古书木板也捐献给了天津图书馆。{2}
二、罗振玉与金钺交游述略
罗振玉在《雪堂自述》中提到金钺时说:“予与金君素未谋面,闻其于海桑后闭户谢客,读书养志,迥异时流。”虽然罗振玉说二人未曾谋面,却不代表没有往来。罗振玉与金钺之间是有信件往来的,这一点在金钺《与罗叔蕴君会谈作》诗序里有明确的记述:“上虞罗叔蕴君振玉著作等身,国变后遁隐海东,予心焉向往。戊午春二月,曾借邮筒与通往还,嘤呜之意幸获同情。”戊午春,即1918年春。出于后学的一种敬仰之心、崇敬之意、向往之情,金钺于1918年春开始给罗振玉写信,“嘤其呜矣,求其友声”,并有幸得到罗振玉回应,遂定文字交。因此,金、罗二人的交往应当先从1918年的信件往还开始。由此亦不难理解金钺为何会在罗振玉欲觅天津居处时慷慨地把自己二十余间的集贤村别业借给他住了。
面对金钺这份诚意,罗振玉在初来津后也表达了谢意,赠送给金钺一些礼物:“冬十月初,彼偶返国过津,以所著书及炷香笔墨等事见贻,会饮于章氏四当斋,剧谈竟日。”(《与罗叔蕴君会谈作》)四当斋为章珏藏书处,章珏(1864—1934),字式之,苏州人,是晚近民国著名的藏书家、校勘学家,与罗振玉早就有来往。辛亥革命后,久寓天津。金钺初“以金石文字之学与式之章君相往还……钺每有所为,必先就正于君,未尝不质以相示,指其瑕而赏其瑜”。章珏既与罗振玉、金钺二人皆有往还,而金钺与罗振玉又早有文字之交,遂成全了金、罗二人的第一次会面。endprint
金钺第一次见到罗振玉,对其印象“其年未及六旬,神固超越,须已尽白,于此益见著书之苦矣”,作绝句二首以志。其一云:“沧桑相共逐浮沉,独志孤行有几人。博得名山传盛业,拼将白发未辞辛。”罗振玉少章珏两岁,然其时已著有《殷墟书契》前编、后编及《菁华》等,并由王国维协助撰成《殷墟书契考释》及《流沙坠简考释》。罗振玉的著述皆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价值,因此金钺对其虽白首亦不辞辛苦地治学表示出极大的钦佩之情。其二云:“半载相交借置邮,新编迭惠意良稠。今朝聚首衔杯话,气味馨香早自投。”此系金钺述与罗振玉交往。对于罗振玉此番会面所赠新著,金钺表示感激,所谓“新编迭惠意良稠”。“今朝聚首衔杯话”,是指今番相聚四当斋,一起举杯同饮共叙友情,其实早有渊源,即所谓“气味馨香早自投”者。金钺钦慕罗振玉治学之道,半年前借助邮件有了文字往还。对于四当斋会面,罗振玉在雪堂自述中也描述为“及至津,遂订交焉”。
在罗振玉寓津期间,金钺曾拜见过溥仪。据《溥仪日记》1928年8月8日记载,溥仪在张园接见了萧丙炎、济煦、郑孝胥、胡嗣媛、罗振玉、金钺、朱益藩等。{3}自1924年溥仪寓居天津后,数年间金钺未曾拜谒过一次,直到有资料显示参加此次拜会,同日被召见的还有罗振玉。笔者以为,金钺去拜见溥仪与罗振玉有直接的关系,或二人同去,或由罗振玉引荐而来。因为据金钺自己的著述资料,没有证据显示金钺与溥仪之间有直接的联系。而罗振玉则不同,是溥仪“近臣”:1924年被溥仪任命入值南书房,同年11月冯玉祥逼宫,护送溥仪辗转至天津。而金钺与罗振玉又有近十年的友情,所以1928年8月8日他之所以被溥仪召见,可能是与罗振玉一起,或者由罗振玉所引荐。
金钺与罗振玉之间更多的是在学术上的探讨,这一点在罗振玉寓居辽东后,依然不曾改变。1928年底,罗振玉离开天津,寓居辽东。在寓居辽东期间,金钺与之依然保持联系,书信往还不断。罗振玉会给金钺邮寄自己认为有价值的资料、最新著述,而金钺也都能做到认真拜读。这一点有金钺《复罗叔言书》为证:“未修笺敬,瞬已数月。起居何似,正切驰思。昨奉手書,如亲謦,并承惠新出土汉《马姜墓记》拓本一纸,大著《论语讲义》《辽居稿》《石经残字集录三编》各一册,祗领敬谢。汉墓志,此所创见,得尊跋考证之精详,足以焕发幽光矣。讲义快读回环,至堪倾佩。读《士不可以不弘毅》《三军可夺帅也》二篇,懦夫亦当为之一振。又《后生可畏》篇内‘先当具转移世界,不为世界所转移之志数语,《知者不惑》篇内引申‘天下虽乱吾心自治之义数语,是何等胸襟,何等气度?仰见讲学之纯,信道之笃,养气之刚。微君子,吾谁与归?复蒙别纸手录近作《瑶篇》五章见示,庄诵之余,低回感动,弟诚不自知其酸楚之何从也。忍泪看天,惟有长太息耳。迢迢千里,良晤难图。遥想山居清净,人事罕通。举目海天寥阔中风涛百变,则一切得失顺逆之来,必都云烟视之矣。率布区区,言不尽意。”由此可知,金钺与罗振玉治学之道、情怀志意,都有志同道合之叹,所谓“仰见讲学之纯,信道之笃,养气之刚。微君子,吾谁与归”者。而对于二人分别后的世事变迁、人事倥偬,对于罗振玉居辽东后所经历的一切,金钺则宽慰其心:“举目海天寥阔中风涛百变,则一切得失顺逆之来,必都云烟视之矣。”
罗振玉去世后,金钺把罗振玉给自己的手札整理成册,并作跋语,以述追思:“此上虞罗贞松先生手札,及其初由海东旋侨津沽,寻复移寓旅顺,先后所贻者也。起戊午春迄辛未夏,嗣后烟尘莽莽,天各一方。徒萦云树之思,无复雁鱼之寄。流光如驶,忽越二十年矣。今先生墓草已宿,而予亦景迫桑榆,饰巾待尽。感怀耆旧,能勿黯然?先生卒于庚辰,年七十有五。”此跋语写于辛卯三月,即1951年三月,时金钺已是六十岁老人了,所以自言“景迫桑榆、饰巾待尽”。此时距罗振玉离世也已十一载了,再次翻检、整理罗振玉写给自己的手札,金钺内心是凄楚悲怆的,所谓“徒萦云树之思,无复雁鱼之寄”者。由此跋语,足见金钺对罗振玉的无限怀念之情、追思之意,亦可想见二人之间深厚的交谊。
总之,金钺作为天津当地有名的藏书家、刻书家,对于罗振玉先由仰慕之情出发,继而发展成忘年之交,尤其在治学方面,即便天各一方,仍不废此道。后之学者,读来不觉“叹息肠内热”,钦慕前贤之交谊也。
{1} 罗振玉:《雪堂自述》,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
{2} 李国庆:《金钺和他刊刻的古书木板》,《城市快报》2004年7月15日。
{3} 王庆祥整理注释:《溥仪日记》,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天津社会科学院院重点研究课题“天津诗史”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4YZD-04
作 者:孙爱霞,文学博士,现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天津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研究方向:近代文学、天津文学与文化。
编 辑:赵斌 E?鄄mail:948746558@qq.comendprint
名作欣赏·中旬刊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