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两星期前,我买了两棵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棵放在玻璃窗边,一棵放在餐桌上,用清水供养。今天,窗边那棵还像一盆青葱,桌上的那棵,屋内稍暖,却已经开出了香气迷人的花朵。
你愿意和我谈感情的事,我觉得“受宠若惊”。是的,我等了十九年,等你告诉我:妈妈,我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上一次你和我谈“爱情”,是你十三岁那一年: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日,午夜手记
儿子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舞会,刚刚接他回家。在暗暗的车里,觉得他仿佛若有所思,欲言又止。边开车,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慢慢儿地,得知今晚班上的几个女孩子也在。
“那——音乐很吵了?”
“不吵,”他说,“是那种静静的音乐。”
“喔……”我思索,“那么是跳慢舞了?”
“对。”
又开了一段夜路;这段路上,两旁全是麦田,麦田边满满是野生的罂粟花,在苹果树下,开得火红。我开得很慢,秋夜的空气里,流荡着酸酸的苹果香。
半晌不说话的儿子突然说,“马力爱上我们班一个女生,今天晚上他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和她跳舞的时候说的。”他转过身来对着我,认真地说,“妈妈,你难道不知道吗?爱的时候,不说也看得出来。”
“喔……”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但是故作镇定。
到家门口,我熄了车灯。在黑暗中,我们都坐着,不动。然后我说,“安,你也爱上了什么人吗?”
他摇头。
“如果发生了,你 ——会告诉我吗? ”
他说,“会吧……”声音很轻,“大概会吧。”
今晚,我想,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秋夜,十三岁的男孩心里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许不太明白。一种飘忽的情愫?一点秘密的、忽然来袭的、捉摸不定的、甜美的感觉?
平常竭尽所能拖延上床的他,早早和我说了晚安,关了房门。
你记得那个晚上吗,安德烈?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的烦恼是“好莱坞明星”的“无病呻吟”。事实上,接到你的信,我一整天都在一种牵挂的情绪中。你说,使人生平添烦恼的往往是一些芝麻小事,你把失恋和打翻牛奶弄湿了衣服相提并论。安德烈,你自我嘲讽的本领令我惊异,但是,不要假装“酷”吧。任何人,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爱情受到挫折都是很“伤”的事,更何况是一个十九岁的人。如果你容许我坦诚的话,我觉得你此刻一定在一个极端苦恼,或说“痛苦”的情绪里。而毕业大考就在眼前。我牵挂,因为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的少年是否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 ?歌德和你一样,在法兰克福成长,他的故居我也带你去过。二十三岁的歌德爱上了一个已经订婚的少女,带给他极深的痛苦。痛苦转化为文字艺术,他的痛苦得到升华,可是很多其他的年轻人,紧紧抱着他的书,穿上“维特式”的衣服,纷纷去自杀了。安德烈,我们自己心里的痛苦不会因为这个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它对别人也许微不足道,对我们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绝对的,真实的,很重大,很痛。
歌德曾经这样描写少年:“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十九岁,我觉得,正是天上星辰和地上欲望交织、甜美和痛苦混乱重叠的时候。你的手足无措,亲爱的,我们都经厉过。所以,我要告诉你什么呢?歌德在维兹拉小城第一次见到夏绿蒂,一个清纯静美的女孩,一身飘飘的白衣白裙,胸前别着粉红色的蝴蝶结,令他倾倒。为了取悦夏绿蒂,他驾马车走了十公里的路,去给夏绿蒂生病的女友送一个橘子。爱而不能爱,或者爱而得不到爱,少年歌德的痛苦,你现在是否更有体会了呢?可是我想说的是,传说四十年后,文名满天下的歌德在魏玛见到了夏绿蒂,她已经变成一个身材粗壮而形容憔悴的老妇。而在此之前,歌德不断地恋爱,不断地失恋,不断地创作。二十三岁初恋时那当下的痛苦,若把人生的镜头拉长来看,就不那么绝对了。
你是否也能想象:在你遇到自己将来终身的伴侣之前,你恐怕要恋爱十次,受伤二十次?所以每一次的受伤,都是人生的必修课。受一次伤,就在人生的课表上打一个勾,面对下一堂课。歌德所做的,大概除了打勾之外,还坐下来写心得报告——所有的作品,难道不是他人生的作业?从少年期的《维特之烦恼》到老年期的《浮士德》,安德烈,你有没有想过,都是他痛苦的沉思,沉思的倾诉。
你应该跟这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坦白或者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大概不必告訴你,想必你亦不期待我告诉你。我愿意和你分享的是我自己的“心得报告”,那就是,人生像条大河,可能风景清丽,更可能惊涛骇浪。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斟低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可是,我不能不意识到,我的任何话,一定都是废话。因为,清纯静美,白衣白裙别上一朵粉红的蝴蝶结——谁抵挡得住“美”的袭击?对美的迷恋可以打败任何智者自以为是的心得报告。我只能让你跌倒,看着你跌倒,只能希望你会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希望阳光照过来,照亮你藏着忧伤的心,照亮你眼前看不见尽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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