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
“不,不,我是觉得,每天都能见到你们,挺舒心的。”说完这句,老爸又弱弱地看我一眼:“前段时间你们不经常回家,我心里可空落了,老觉得缺点什么。”
一
出门三四天,再回小城时已经有点晚了,犹豫了片刻,还是顺路拐去了爸妈的小区。到楼底下时,模糊的光影里站起一个人:“就知道你们今天会来。”
我先被吓了一跳,然后定睛一看:是爸爸。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下面。”
“电话里你说今天回来,我就想着应该会来。”爸爸笑嘻嘻地喘着,撑着我的胳膊,艰难地上楼。
昏暗的灯影里,我心中兀自一酸,想起刚才的犹豫,不由万分庆幸,若是直接回家,爸爸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其实爸爸并不是个特别黏孩子的人,早几年,一个月见不了我們一次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自从查出肿瘤,他对儿女的依恋明显起来。
2014年4月到12月,大半年的时间爸爸一直在医院里。那时候儿子还不到两岁,我只能和弟弟轮流着陪护。其实爸爸一切都可以自理,但他好像特别离不开我们,偶尔家里有点急事需要赶回去,留他一个人在医院待一宿,第二天见面就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
一直在医院和家之间疲于奔命,深刻体会到人到中年的不易。除了患病的父亲,还有儿女、工作等需要分神的方方面面,那段时间,我感到整个人都被压瘪了。老妈看我们如此辛苦,主动提出换班。考虑到爸爸每天就是输输液,也没太大反应,我们就同意了。
谁想,妈妈到医院不到三天,爸爸的电话就追过来了:“赶紧把你妈替回去,我快让她气死了。”
急吼吼赶去医院,爸爸背着身躺着,一脸的委屈。仔细一问才知道,他是嫌妈妈说话声音大,还说老太太买的饭不爱吃,总之是各种不对付。
一番好心被挑刺,老妈气呼呼走了,我给爸爸沏了一杯茶,他舒舒坦坦地接过去,说了实话:“你妈太粗心,哪有你们照顾得周到。”
我和弟弟相视而笑,可不,自从爸爸查出病,我们真是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医院外面方圆几百米饭馆的所有菜式几乎都给爸爸买过,晚上但凡他一个翻身,我们都得紧张地蹦起来。这种耐心和细心,粗心的老妈绝对没有。
二
坚持了几个月,放化疗结束,终于可以出院了。回到家,因为化疗的副作用,爸爸得了放射性食道炎,每天都为吃饭发愁。在农村生活了半辈子的妈妈不知如何是好,我就每天一趟跑过去给安排食谱,各种粥类汤类的流食吃着,老爸迅速瘦了下去。这下,他害怕了,没事就去体重秤上过一下,一见我就是这一句:“我又轻了不少。”
老爸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觉得体重下降太快会导致免疫力低下。说实话,这种状况我也急,但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让他看出来,于是就天天做思想工作。说到口干舌燥,老爸的情绪缓和了,转而和我耳语:“你妈就熬个米汤给我吃,能不瘦吗!”
我只好当着他的面“疾言厉色”地教育老妈,看老太太发蔫,老爸高兴了,歪在沙发上发号施令:“晚上给我蒸个蛋羹。”
眼见老爸一餐饭吃了三个鸡蛋的蛋羹,我打道回府,没过两天,那边又闹上了:“你看看,我现在都降到130斤以下了。”
我只好狼奔豕突再跑回去,继续做各种思想工作。
谢天谢地的是,放射性食道炎闹了40天终于好了。身体一好,爸爸“坚强”了不少:“我没事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我和弟弟得令扎到各自的江湖里,没两天,电话追过来了:“你们忙什么呐,怎么好多天不来了啊。”
好多天?两三天不到好不好。
从杂事中抽身奔回家去,一进门,爸爸就开始表扬邻居家的孩子:“老刘家的儿女真孝顺,老刘一住院,俩孩子都不上班了,见天陪着。”
“我晕,楼下刘叔叔被车撞了,大小便不能自理,可不得两个孩子都陪着。”听到我们的反驳,老爸面上一红,继续嘴硬:“孝顺就是孝顺,上次老刘感冒住院,俩孩子也都没上班。”
没别的,老爷子这是怪着我们姐弟这两天冷落他了呗。
意识到爸爸的“心结”,我和弟弟商定,两个人隔天轮换着勤往家里跑一点,这下,老爸眉开眼笑起来。
三
我家住城南,老爸住城北,单位在城西,往返一次得半个多小时,加之孩子小,时间又紧张,很多时候真有点吃不消。更重要的是,每次进了家门,也没多少事儿,无非是中午吃的什么、感觉怎么样,等等。时间一久,我难免有点情绪,老爸看出端倪,有点不高兴了。偶尔听我们吐槽辛苦,他眼睛一眯:“辛苦还不都是你们自找的,什么工作啊事业啊,凑合凑合得了,活了大半辈子我算看清了,这些都没用。”
我晕,这些都没用,就陪着他有用?老爸的“自私”逻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老妈背后偷偷使眼色:“得场病他变成小孩子了,不用管他,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也是看老爸确实没事,我和弟弟于是开始学着“装傻”,渐渐减少回家的次数,慢慢恢复到爸爸患病之前的频率,只是隔三差五过去看看。
这回,老爸倒没有太多牢骚了,我们只以为他习惯了这种状态,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几个月后,冬天到了,老爸患了场重感冒,久治不愈又去了医院。
在医院陪他,第一天还能随便说点车轱辘话,到了第二天,就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带了本书,他输液的时候,就在陪床的小凳子上阅读。
老爸坐在床上扭来扭去,不时探头看看我手中的书:“看的什么啊,这么入迷。”
我让他看看封皮,他嘴角一撇:“哲学书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枯燥的理论,都不如《故事会》好玩。”
我笑笑没搭茬,继续埋头,他忽然伸个懒腰:“要不我先睡一会儿?”
赶紧扶他躺下,却又不睡,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我,好半天忽然叹一句:“哎,老了老了,越活越没出息了。”
我一愣,这话是从何而来呢。
爸爸面色微红:“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老盼着你们和我说说话。”
我心中一震,赶紧放下书本,没话找话地和他说起来,聊了不一会儿,老爸又来了精神,蹭地一下坐起来,说起了已经说了上百遍的他年轻时的那些事。
接下来那几天,尽管无聊,我还是克制着没再在医院里看书,感冒治愈出院,老爸居然有点恋恋不舍:“这么快就出院啦?”
我乐了:“这里又吵又不舒服,您还喜欢上了?”
“不,不,我是觉得,每天都能见到你们,挺舒心的。”说完这句,老爸又弱弱地看我一眼:“前段时间你们不经常回家,我心里可空落了,老觉得缺点什么。”
说完,他怕羞似的倒背着手快步走到前面去,跟在他身后的我,看着他伛偻的后背和耳边的白发,眼眶一热,眼泪差点落下来。
就在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爸爸确实老了,老到几乎每时每刻都需要儿女的关注和安慰,老到人生的全部温暖和意义仅只剩下“儿女”两个字。其实仔细想想,做儿女的又能给生养自己一场的父亲什么呢,不过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一个来去匆匆的身影,但对年老的爸爸来说,这就是人生在世最大的安慰和“念想”,只要能够看到听到儿女,他的心就不空落了,他的生活就有奔头了,他的日子就幸福了。
此生为人子女一场,如果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们又怎么对得起老天赐给的这段亲情和缘分。
从此之后,再忙再累,每天我都要回家一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