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为民
1963年9月24日,《中国青年报》一版头题发表通讯《市委书记的儿子参加农业劳动》,标题下一段话:“革命后代要继承老一辈光荣传统,发愤图强艰苦奋斗;有志青年要发扬革命精神,用自己的双手为人民造福。万伯翱在国营农场艰苦劳动虚心学习,不断进步。”这篇文章激励了全国青年。此后,周恩来总理在首都应届中学毕业生代表大会上,热情赞扬了万里送子向工农学习的以身作则的行为,称赞万伯翱在生产第一线的进步,夸万伯翱是干部子弟下乡的典型。
万伯翱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委员长万里的大儿子,1962年7月,18岁的万伯翱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处于三年自然灾害后的国民经济恢复调整时期,国家精简城市人口,号召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动员城市中学毕业生上山下乡。时任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的万里动员儿子响应国家的号召,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农业第一线去,了解社会,从头学起。从1962年到1972年,万伯翱在河南省黄泛区农场度过了整整10年不平凡的青春岁月。他体会到了劳动的艰苦,也经受了磨练;他掉过眼泪,也体验到了很多的惊喜和收获。
2017年5月25日,万伯翱作为当年知青的代表,應邀来河南参加河南省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青春记忆》丛书座谈会。在大河锦江下塌处,记者采访了他。谈起当年的青春岁月和在河南上大学与工作的经历,万伯翱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深情地回忆说:当时恰逢父亲的老朋友、山东老乡潘复生来家里拜访。潘复生原是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兼河南省军区政委,因对农业合作化中的冒进、粮食征购高指标和反右派斗争扩大化等问题提出过批评意见,1958年6月被错误地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到黄泛区农场任副场长。两位老友见面时谈到了孩子的问题,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潘复生提议就让万伯翱去他劳动过的黄泛区农场。为此,父亲专门召开家庭会议,七八十岁高龄的老祖母也被请来参加。父亲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并不是不爱你,爱自己的孩子看怎么个爱法,是娇生惯养,把他放在暖房里头,还是让他到风雨中去锻炼,去吃苦?我决定送你到农业第一线,让你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
临行前,万里又郑重其事地对万伯翱说:“我来自工农,你又回到工农。我从此就有了一个农民的儿子,这样我与农民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加强农业战线,进行农业技术改造,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你去后要好好劳动,学习生产知识,钻研农业技术,对国家才有用,你的发展前途是光明的。有志气的青年,应该自力更生,不依靠父母。有人觉得参加农业劳动丢人、没有出息,轻视劳动,这是缺乏无产阶级觉悟的表现。一切从头学起,这样对锻炼你独立生活、独立工作的能力和顽强的意志更有利。”最后,父亲再三叮咛儿子说:“你不要想做官,你不能当队长,你就是当个普通的农民、普通的工人。”
1962年9月6日,万伯翱怀揣着父亲写给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的信,告别了家人,奔赴河南省黄泛区农场。行装非常简单:一床被子、一条毯子、几件换洗衣服、一只洗脸盆。其中有两样东西是妈妈边涛特意送给儿子的:一床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发的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旧被子;一件父亲穿了多年的灰军衣。除此之外,万伯翱身上只带了两本书和15元钱,一本书是《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父亲在送给儿子的笔记本上题写了“一遇动摇,立即坚持”,拳拳之爱、良苦用心完全浓缩在了这耐人寻味的8个字中。
“黄泛区”曾经是一个苦难、贫穷的代名词。1938年6月,国民党政府以阻止日军为借口,不顾千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炸开了郑州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滔滔黄水一泻千里,造成5.4万多平方公里的“黄泛区”。黄泛区农场位于黄泛区的腹地,是在周总理提议下,于1951年1月在原黄泛区复兴局的基础上正式创建的。万伯翱来到黄泛区的时候,农场经过10余年的开垦,已是果园葱郁,农田井然了。然而,对于自幼在大都市长大的高干子弟万伯翱来说,这里的一切依然十分艰苦。住的是草屋,睡的是通铺,点的是自制煤油灯。农场没有自来水,用水都需要自己一桶一桶从井里打,那轳辘和水桶不听使唤,有时几次打不满一桶水。寒冬腊月,常常是一件衣服还未洗净,手已冻僵。青年工人实习期每月工资22元,吃大锅饭,每天多半是红薯加咸汤。万伯翱当时有两个瓷盆,小盆刷牙吃饭,大盆洗脸洗脚,唯一“奢侈”的物品,是一台日产六管半导体收音机,这是下乡时廖承志送给他的纪念品。他时常把它带到田间地头,休息时或听新闻,或听戏剧。他牢记父亲的叮嘱,严格要求自己,不吸烟,不吃零食。他穿的衣服全是旧的,衣服烂了,自己学着缝补。平时不打扑克,不下象棋,每天晚上不顾一天劳动的疲劳,还在煤油灯下坚持读书,写劳动日记。没有桌子,就趴到床上去写。
到农场不久,万伯翱就投入到了紧张的“三秋”劳动中。有一天晚饭后,气象站通知晚上有雨,他立即同大伙儿一起去抢收晒场上刚收获的黄豆。老工人照顾他体弱力气小,不让他扛大麻袋,但他还是憋足了劲扛起100多斤的大麻袋进仓。场上的黄豆全部进了库房时,他却被淋成了“落汤鸡”,受了风寒,当晚发起了高烧。第二天他又随着大家一起出工了。
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前,万伯翱给母亲写信,希望能回北京过年。很快就收到父亲的回信:我同你妈妈商量后觉得,虽然都想念你,都想看到你,但为了你更好地进步,更好地锻炼,你还是不回北京的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过春节,同为了祖国建设在工厂、矿山、交通等岗位上坚持工作的工人同志们,同为了保卫伟大祖国守卫在边疆荒岛的伟大战士一样过春节,这绝不是什么遗憾,而是一种自豪。希望你在农场能够坚持努力学习毛主席和刘主席的著作,在“三大革命中”,千锤百炼,走工农化的道路,争当一名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父亲同时寄来《共产党宣言》《社会发展简史》《政治经济学》,要求万伯翱在春节空闲中认真阅读,做好笔记。万伯翱听从父亲的教导,愉快地留在农场,参加了拥军优属和农场组织的职工球赛,和职工们一起度过了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节后很快又投入了兴修水利的劳动中。endprint
在万伯翱为自己编印的画册中,有不少当年他在农场参加劳动的珍贵照片。万伯翱指着一幅头戴大草帽、手持喷雾器长杆的照片告诉我们,这种长杆喷雾器是往苹果树高高的枝头上喷洒农药的专用工具。在艰苦的劳动中,万伯翱学会了打药、剪枝、施肥、锄地。打药特别苦,三伏天穿着工作服,戴着草帽、口罩,用手举着喷杆往果树上打药,许多老职工都受不了,但他坚持不让人替换,每年要打十多遍药,每次他都参加。他回忆说:打农药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农活。一天8小时在头晒脚烫的沙质土地上,四周是密不透风的果树,手举丈余的喷杆和沉重的铜制喷头,边喷边用手迅速拉扯着近两丈的黑色橡胶管,浑身上下都被“1059”“666”“石硫合剂”等剧毒农药水和露水浸透。那时喷药防护措施差,只是戴口罩和粗线手套而已,看到现在的自动喷灌,很难想象当年的艰苦。劳动休息时,他和伙伴们一样往草地上一躺,享受劳累后的愉快。农活一紧张,常常是夜以继日,为了便于工作,他干脆就住在果园里。苹果成熟的季节,他经常一个人夜间绕3000亩果园值班巡逻。
辛勤的劳动换来丰收的喜悦。作为国家苹果出口基地,每年秋天,万伯翱都和农工们一起,起五更爬半夜,从树上摘下红彤彤的苹果,一篓篓装车外运,为国家换取外汇,心中充满无比自豪,也体会到吃一个苹果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在一首诗中写道:“苹果红艳、酸甜,使我百尝不厌。昨天,只知道从妈妈那儿要钱,到水果店去买,要不,还有一条:它是长在树上面。今天,我离开学校,投身果园,我深感吃惊,那红艳、酸甜,却要付出如此艰难……”
1964年8月,共青团河南省委、省安置城市青年下乡领导小组邀集全省部分下乡回乡知识青年积极分子在郑州举行了座谈会,出席会议的27名优秀知识青年,畅谈了他们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的经验和体会。他们以自己的切身体验证明了农村是社会主义的广阔阵地,也是青年锻炼和改造自己的伟大熔炉。知识青年要实现革命化,必须投身到农村“三大革命”运动中去,经风雨,见世面,自觉地经受锻炼,培养自己成为具有鲜明的阶级观点、群众观点、劳动观点和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坚强可靠的接班人。1962年参加国营黄泛区农场建设的万伯翱述说了在劳动中的体会:“我刨红薯时,第一天手上就磨出了大血泡,躺在床上腰酸腿疼。老工人关心地说:‘小万,累了就歇歇吧,你不能和我们比呀!我也想:‘是啊,我怎能和他们比,请个假歇一天吧!但我马上想到这是动摇和退却的表现,革命前辈流血牺牲打江山,今天我们连一点皮肉上的痛苦也忍受不了,怎么能建设社会主义!想到这里,父亲在我笔记本上写的‘一遇动摇,立即坚持八个大字又浮现在眼前,于是我一磆碌就滚下了床,‘下地去,决不退却!就这样一直坚持了七天,等到红薯全部入窖,我胜利地笑了。我真正尝到了劳动带来的喜悦。”
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万伯翱在农场进步很快。1964年9月22日,万伯翱在《河南日报》发表了《到生活的激流中去》的文章,谈自己在艰苦劳动中的体会。1964年10月至11月,万伯翱以下乡积极分子的身份参加了河南团省委组织的“河南省下乡、返乡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报告团”,到全省各地做报告,万伯翱成了全国知识青年学习的榜样。1965年秋,上海教育出版社还出版了他和另外几个知青的《劳动日记》。
万伯翱从小喜欢文学,下乡以后尽管劳动很苦很累,但一直坚持读书学习,阅读《莎士比亚戏剧》《郭沫若选集》等中外名著。他喜欢写作,经常写一些关于好人好事的稿件。1964年夏,北京的小妹来信告诉他,以后大学的文科要面向农村知识青年招考。万伯翱的思想又出现了波动,在给父亲的信中流露了想离开农场的念头。父亲在百忙中复信说:为了革命的需要,兴趣和爱好是可以改变的。中国的园艺事业很需要你们这些有知识的青年,为什么不能把自己毕生的精力献给这个伟大的事业呢?你应该努力学习园艺技术!至于业余时间写点文章,我不反对。不管干什么,你都必须首先当好一个无产阶级战士。万伯翱在父亲的教育下,克服了动摇思想,决心在农场长期干下去。他劳动更加积极,每天早早起来背着粪筐拾粪,在積肥评比中多次受到表扬,还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和五好民兵。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万里被当作“刘邓司令部的黑干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万伯翱也因此受到株连,被打成“假典型”“黑帮子弟”,女友同他“划清界限”,这使他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痛苦。父亲知道了此事,给痛苦中的儿子寄来一封信:“你的女朋友和你分手,我看这不是一件值得痛苦的事,因为爱情是不能强求的,爱情的基础应该是志同道合、真心相爱。既然她不爱你,这样的女朋友你又何必再留恋她呢?更不应该为此悲观失望。爱情毕竟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
在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万伯翱始终坚信自己的路是正确的,对下乡务农无怨无悔,每天仍是踏踏实实劳动。他以一颗真诚的心赢得了全场职工的信任,1972年春,在父亲已被定为“敌我矛盾,内部处理”的情况下,万伯翱仍被全场职工和组织上一致推荐,进入了开封师院外语系学习,开始了新的生活。
万伯翱在长期的劳动中和工人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热情地教工人们学文化,经常在田间休息时给职工们读报,讲政治形势,工余时间和伙伴们在一起打打乒乓球。职工们对他也不见外,谁家改善生活总把万伯翱拉到家里品尝一下。当年在园艺场劳动的一帮小青年中,万伯翱、苏占中、马喜成3人处得像亲兄弟一样,几乎是形影不离。
从开封师院毕业后,万伯翱做过周口师专教师、郑州总参炮兵学院外训大队办公室主任,北京炮台科研所参谋。后调入北京武警总队任(九支队)团政委,又从部队转业到国家体委,先后任对外宣传出版处处长,中国体育杂志社副总编、副社长,中国体育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国家体育总局人力资源发展中心主任。1965年开始发表作品,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4年退休后,担任“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长,《中国人物传记》总编辑、《散文世界》杂志社社长。2007年当选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和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万伯翱也是一位热心的社会慈善活动家,几年来不断把自己创作所得稿酬和书籍向社会各界捐赠。尽管时间流逝,岗位不断变换,但他一直是情系黄泛区农场,经常向熟悉的人了解黄泛区农场的情况,并时常把对黄泛区农场的感情倾注笔端,发表了很多回忆黄泛区农场生活的文章。万伯翱说:“我对苹果园感情太深了。春天除草,夏天打药,秋天摘果,冬天剪枝,一年四季都是忙在苹果园里。我的书房就叫‘苹花书屋。”
万伯翱在河南省度过19年青春岁月,如今,虽然已经离开多年,依然以河南人自居。问及对河南人的评价,万伯翱表情严肃地说,中原大地是中华古老文明的发源地,河南人吃苦耐劳,朴实善良,敢于担当,待人真诚,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代表。他无论走到哪里,最看不惯的就是某些人无端污蔑丑化河南人,他常常挺身而出,对污蔑河南父老乡亲的人大加斥责:“听你在这里胡说八道,就知道你根本不了解河南人,建议你到河南走一走,就不会这样人云亦云、信口开河了。”万伯翱自豪地宣称:我就是河南人!回忆起在黄泛区农场的青春岁月,他激动地说,在农场的10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受益的时期,河南是我永远的故乡,知青生活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