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社会边缘的可怕“暗网”

2017-09-18 01:07陶短房
南风窗 2017年19期
关键词:暗网罗兴亚缅甸

陶短房

进入2017年之后,亚洲许多国家突然面临着一种既强大又现实的威胁:印度一名“上师”的被定罪,可以引发席卷好几个邦的全面骚乱;连正式的本国少数民族都不算的罗兴亚人,骤然成为缅甸国内民族矛盾的头号焦点;菲律宾棉兰老岛上的原教旨恐怖组织居然可以占领一座城市,并在这座城市里和得到国际军援的政府军周旋至今。

种种迹象表明,我们或许忽视了存在于亚洲社会边缘的这一类可怕的“暗网”。

“上师”、罗兴亚人和马拉维拉锯

先说印度的“上师”风波。

上师名叫古尔米特·拉姆·拉希姆·辛格(Gurmeet Ram Rahim Singh,下简称古尔米特),他不属于任何教派甚至宗教,所宣扬的理论是一种大拼盘(他自称“世界所有宗教的大融合”)。他宣扬不喝酒,狂热地阻挠屠牛和吃牛肉。出生于1967年的他不仅自称上师,而且还是演员、导演、歌手和“社会活动家”。

和外人所想象的宗教领袖不同,古尔米特珠光宝气,服饰光鲜,经常骑着摩托出现在眩目的公众场合,也因此得了个“闪光上师”的绰号。2015年《印度快报》把他列为“年度最有影响力印度人排行榜”第96名。

自2002年起,就有人跑到总理那里,指控上师强奸女信徒,印度中央调查局5年后才姗姗来迟地着手调查。今年,证据链终于闭合了。8月25日,印度哈里亚纳邦潘楚库拉特别法庭裁定其两项强奸罪名成立。除此之外,上师还曾被控涉嫌谋杀女记者,用不正当手段干政。极富讽刺意味的是,酷爱渔色的“上师”却在2015年鼓励400名信徒自宫“敬神”,而且真有人这么做了。

外界不曾想到的是,这样一起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刑事案件裁决,却引发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全面骚乱。

自8月25日起,數以十万计的“上师”铁杆粉丝高呼着“还我上师”在全国各地开始折腾。截至9月初,骚乱席卷了印度人口众多的旁遮普邦、北方邦、哈里亚纳邦和首都德里地区。暴徒们破坏建筑,烧毁汽车和火车,毁坏火车站和加油站,造成至少38人死亡,其中最惨烈的一幕出现在8月25日当天的潘楚库拉(即开庭地点)—死32人,受伤180人。

不能说印度当局毫无准备,审判当日仅哈里亚纳邦就部署了1.5万名警察、准军事部队和其他纪律部队。但他们显然既没料到骚乱者人数如此之多,势头如此之猛,更对信徒们的遍地开花措手不及。在潘楚库拉,反应过来的军警使用了催泪瓦斯、水炮、棍棒,信徒们则用石块还击,当地宣布了宵禁,局势混乱得“宛如一场战争”。

再说缅甸。

今年8月25日,罗兴亚人武装突袭了缅甸西部若开邦多个警察哨所和一个军事基地,导致至少12名缅甸安全部队成员死亡。缅甸军队旋即展开报复,军方称有370名罗兴亚武装分子被打死。而联合国方面在9月5日宣布,缅甸军方“摧毁村庄,导致数以百计的人死亡”;自8月底以来,已有至少12.3万罗兴亚人逃入孟加拉国,不少人在偷越界河时死于渡船倾覆。

菲律宾马拉维拉锯战,则是三场乱局中最早为人所熟知的:自5月23日“阿布沙耶夫” (Abu Sayyaf)和“毛特”(Maute)两个原教旨恐怖组织突然占领棉兰老岛城市马拉维,劫持人质并杀死“异教徒”起,一场由正规军(主力为菲律宾步兵第一师)主导的反恐围剿战就轰轰烈烈打响。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铁腕弹压,一度亲临前线督战,美国特种部队自6月9日起也介入助阵。人们最初以为,菲律宾政府军只需一周至十天就可解决问题、至少收复城镇,可如今100天过去,马拉维市区仍有一部分掌握在恐怖组织手中,血腥的战斗却已造成至少800人死亡。

冰冻三尺

正如一些明眼人所指出的,这些看似突如其来的骚乱,无一例外是问题长期郁结的结果,所谓“突然”,不过因为涉及的人、地都被边缘化,吸引不了舆论和眼球罢了。

以印度为例,“上师”古尔米特的“慈善精神组织”(DSS)已存在30年之久,在哈里亚纳邦拥有面积达700英亩的土地。在这片“国中之国”里,有7所学校、3所医院、两座豪华酒店、两个加油站和几十个商店。此外,DSS在旁遮普邦、拉贾斯坦邦、喜马偕尔邦、北方邦、昌迪加尔邦、中央邦、马哈拉施特拉邦、古吉拉特邦和德里地区有不动产,还在多国有海外中心和资产,每天从酒店、“附加神力的食品”营收中获利1亿卢比,这还不包括分销、代销产品和“上师”的电影收入。DSS的受众总数不下5000万人。

9月3日,两名DSS核心成员都尼·钱德和兰吉特·辛格被警方逮捕后供认,他们早在8月17日凌晨两点就秘密开会,决定只要法庭裁决结果不利于“上师”就全面煽动对公共目标的袭击。为此他们还成立了一个8人组成的、相当于前敌总指挥部的“A组”,统一协调行动。可以说,DSS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先发制人。

正如印度学者所言,印度许多邦贫富分化严重,大量政治、经济地位低下的民众被政治生活和主流宗教遗忘和抛弃,打着“心灵关怀”、“有教无类”旗号,对宗教内涵持实用主义态度的“上师”便迅速填补了这块空白,并从中获取了庞大的财富和特权。

“上师组织”的能量之大,甚至可以干预地方和中央政治。据印度部分研究机构统计,仅旁遮普邦一地自2000年以来,就有至少6个类似的“上师组织”在活动。其中,古尔米特的DSS、索阿密斯的DBJS、努玛哈尔的DJJS,分别可左右该邦27个、19个和8个选区的立法选举结果。endprint

现任总理莫迪及其印度人民党,是靠民族主义和民粹运动起家,自然懂得借重“上师”的能量。他们多次在选前或民调前,一掷千金寻求“上师”祝福,换取后者公开呼吁信徒支持他们。2007年,古尔米特和旁遮普邦的部分政客“合作”,扭转了该邦民调结果,让阿玛林德·辛格上台执政。莫迪和古尔米特及DSS的密切关系,更是人所共知。

缅甸罗兴亚人的问题,由来更久:他们是公元7-8世纪起在孟加拉形成的,系阿拉伯、波斯商人和印度、缅甸各族居民不断融合而成的混血民族,信奉伊斯兰教。

19世纪,大批罗兴亚人因饥荒、战乱等原因,从孟加拉向当时同属英属印度殖民地的今缅甸若开邦阿拉干地区移民。到了上世纪20-30年代,由于罗兴亚人越来越多进入缅甸,且生育率明显高过当地信奉佛教的缅族等各民族,矛盾变得十分尖锐。一些激进佛教徒将许多社会和经济问题归咎于“印度人(当时对罗兴亚人的称呼)抢走了属于我们的东西”,不断发起排斥穆斯林、尤其罗兴亚人的暴力活动。其高潮便是1938年7月的缅甸教派大冲突,当时共导致1227人死亡,113座清真寺被毁。

二戰期间,缅族民族主义者一度试图依靠日本人驱逐英国殖民者,而部分罗兴亚人则站在英国一方,试图借此驱逐缅族,夺取他们的土地和财富。二战结束后缅甸独立,罗兴亚人曾力图阻止缅族人返回若开邦,双方积怨更深。

吴努时代,佛教被定为缅甸国教,只占总人口比例不到10%的穆斯林被分为四类(罗兴亚人、缅族穆斯林、印度穆斯林和印缅混血穆斯林),人口最多的罗兴亚人地位最低。1978年,缅甸激进佛教组织在当时军政府的默许下,曾发起针对罗兴亚人的暴力行动。

1982年,缅甸军政府推出《缅甸公民法案》,规定只有缅族和其他被证明1823年第一次英缅战争前就定居在缅甸的族裔才能享有“完全公民”待遇,而罗兴亚人甚至连“归化公民”都不如。他们没有国籍,甚至不被承认为一个民族,在缅甸官方文件中被称作“孟加拉人”。

2010年缅甸当局实行改革,在引入普选时向罗兴亚人发放“白卡”,算是勉强承认其合法居民的身份。此后缅甸国会通过法令,允许“白卡族”获得选举权(但没有被选举权)。在当时“白卡改革”得到政府、反对派和许多政治团体的支持,但2012年起的一系列教派冲突导致形势急转直下。

2012年3月28日夜,3名罗兴亚人抢劫并奸杀一名若开邦缅族妇女,导致族裔间冲突加剧。当年6月,一群佛教激进分子袭击当地一辆公交车并杀死10名罗兴亚人,双方随即展开“以血还血”的循环报复,导致180人死亡,逾10万罗兴亚人沦为难民。

2013年3月20日,缅甸密拉铁市一间穆斯林金店爆发佛教徒顾客和罗兴亚人店主间的争执,闻讯而来的佛教激进分子捣毁了金店和附近的罗兴亚人店铺。当晚,罗兴亚人激进分子杀死一名僧侣作为报复,结果再度引发循环暴力—席卷缅甸腹地的教派冲突导致43人死亡,逾1300间房屋被毁,1.2万人沦为难民。

值得警惕的是,近来的若开邦冲突事件中,出现了“若开(阿拉干)罗兴亚拯救军”(ARSA)这样的组织和名号;一些逃出缅甸的难民承认,ARSA的成员深入村寨,竭力阻止罗兴亚人逃亡,怂恿他们“留下来战斗”。

菲律宾棉兰老岛的问题,则更是“老大难”:这个2200万人的大岛,历史上和菲律宾本土分属不同文化圈,菲律宾独立后这里一直是各路分离运动和武装的活动渊薮。此次参与马拉维事件的恐怖组织之一“阿布沙耶夫”,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以驾轻就熟的绑票勒赎闻名于世,还曾因利比亚的卡扎菲主动帮付人质赎金之事而轰动一时。

“阿布沙耶夫”组织虽然非常善于变通,先后抱过“伊斯兰祈祷团”、“基地”和“伊斯兰国”的粗腿,并且学会了通过高调攻击不受当地欢迎的党派候选人来“接地气”,但绑架外国人的国际影响实在太坏(2011年绑架澳大利亚人罗德威尔长达472天,最终只收到10万美元,占要价的1.5%),而且该组织曾制造了菲律宾有史以来伤亡最严重的恐怖事件(2004年2月客轮爆炸,上百人死亡),在国内也树敌众多。在美国支援下,菲律宾军警1998年打死了该组织创始人阿布巴卡尔·贾扎拉尼;2006年,继任首领卡扎菲·贾扎拉尼死于内讧。这样有一段时间,“阿布沙耶夫”似乎销声匿迹了。

但从2015年起,该组织及其孪生组织“毛特”再度活跃,接连策划了几起绑架、杀害外国人质事件。原因在于,当地对这类组织有“需求”—它们会“慷慨”地和当地小股武装分享绑架的“劳动所得”,令当地形成一种“绑票光荣、不绑票可耻”的“邪恶价值观”和“恐怖食物链”。据当年脱险后的罗德威尔回忆,看押他们的多是这些当地小股武装成员,其中一名看押者称,其未婚妻的父亲亲口告诉他,要么拿出价值800美元的彩礼,要么显示自己拥有一支上好的M-16突击步枪(有这个就可以“入股”参与绑票),否则休想结婚。

看到上面这些,还会觉得马拉维的“久攻不下”和“恐怖分子越剿越多”是很奇怪的事么?

内外“暗网”

人们最应该警惕的,是亚洲边缘化社会骚动背后,一张张可怕的“暗网”。

印度“上师”事件中,仅仅由8人“A组”策划的一次行动,就造成了偌大声势,使人不寒而栗。有论者指出,长期对古尔米特姑息宽纵的莫迪这次之所以要“痛下杀手”,也正是看到了“上师力量”通过“暗网”调动浩大的印度边缘人群兴风作浪的巨大能量,意识到“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分析家们指出,DSS这样的组织有充足的人手、丰厚的财力、就印度标准而言严密的组织和强大的行动能力,还有宛如独立王国般的庞大领地。他们既然能左右选区政治,影响邦乃至印度联邦政治格局(疯狂的“反宰牛运动”就已露端倪),一旦愿意,也随时可能反戈一击。endprint

菲律宾的原教旨组织也是一样:他们的“暗网”起家于历史悠久的海盗行为,巩固于阿布沙耶夫的“人质贸易”时代,时至今日已在棉兰老岛和菲律宾南部形成了民匪混杂、不同组织相互渗透的“食物链”和“小气候”,时机不成熟时可蛰伏消失于无形,一旦发作便直如雷霆之势。

更值得警惕的是,“暗网”有区域化、国际化的趋势。

缅甸罗兴亚人本来就是跨境民族,短短几年间,他们从被大肆渲染的所谓“手无寸铁”,变成了今天可主動同时袭击多个军警目标、拥有正式组织和旗号的“武装团体”,其背后,某些宗教性质的国际组织、组织网络若隐若现;至于菲律宾棉兰老岛的原教旨势力,则不仅通过遍布全球的“瓦哈比原教旨网络体系”同时和“基地”、“伊斯兰国”挂钩,而且与印尼、泰国、马来西亚等国的原教旨势力相互呼应,构成更大的隐忧。

哪里有特效药?很遗憾,没有。

印度“上师”问题,根源在于社会,在于庞大的边缘人口基数,森严的等级制度,颟顸不适应社会变化的古老宗教,和既忽视边缘人口、又看重其选票的政党和政治家;当然,还有广大草根社区的贫困、愚昧和闭塞。这些都不是旬日间可解决的,甚至在某些政治势力看来“不解决比解决更有利”。正如一些印度批评家所指出的,“上师”们“不过填补了政治家和精英们留下的空白”,只要这样的空白存在,“上师”和“暗网”都不会失去孕育繁衍的土壤。

罗兴亚人的问题是殖民时代的遗留问题,更是缅甸、孟加拉两国“人口双爆炸”冲击波重叠的结果。罗兴亚人的“祖籍地”孟加拉国非但无力收容他们,甚至还可能有更多人加入后者的行列;而人口增长同样步入快车道的缅甸佛教诸民族,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眠?此前的几次大骚乱,已可明显嗅出“暗网对暗网”(佛教诸民族在政府默许甚至纵容下“以眼还眼”)的血腥气息,而此次佛教诸民族的“自发组织”则索性充当了驱逐性报复的实际操作者和先锋队。

在缅甸西部的罗兴亚人已有数百万之巨,而其背后则是缅甸、孟加拉两国分属不同民族、宗教的几亿人口,以及他们的衣食住行问题。这些问题没有转机,罗兴亚人问题就找不到根本性出路,“暗网”仍会风起云涌,而空洞的人道主义口号也只能是隔靴搔痒。

至于菲律宾棉兰老岛,当地的分离主义历史和菲律宾共和国的历史相伴而生,其背后则是文化冲突、地区矛盾,以及尤为突出的贫富阶层对立。正是这一切,造成了一个个“暗网”和五颜六色的分离运动阴魂不散、屡屡死灰复燃(棉兰老岛并非只有“绿色”,也是“红色”和其他颜色分离武装的大本营)。这些病根不消除,阿罗约式的从宽或杜特尔特式的铁腕,都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无。这正应了成都武侯祠中那副著名对联里的话—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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