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王石磊是有些不高兴寡妇的。寡妇从屋里出来,穿一件碎花T恤。手里拿着从集市上买的甘蔗,依在门槛上啃。寡妇扎巴完水汁,吐一口蔗渣在地上。王石磊,有本事出了这个院子,你就别回来。王石磊拍拍屁股,起灰,反看寡妇一眼,嘀咕着,不来就不来。王石磊趔趔趄趄地出了院门。寡妇在后面斜瞪一眼,砰的把门关了。
王石磊回到村里,村人待他的眼光和以往不一样。王石磊埋怨,情份没了,也不至于把这种事情说出来。埋怨归埋怨,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该编竹篓的时候编竹篓,该种地的时候种地。中午太阳大,蝉声聒噪,知了知了地叫得王石磊不耐烦。王石磊走出树荫,决定去河边的小卖部买支冰棍吃。卖冰棍的阿婆瞅着王石磊,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王石磊接过冰棍,站在小卖部的窗前,伸着舌头舔巴着。屋里要凉快些,阿婆也不叫王石磊进屋。王石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河,河水缓缓流着,波光潋滟。
阿婆说,小磊,寡妇说的事是真的吗?
王石磊知道阿婆是故意这么问的,心里不高兴,啥真不真的?
就是他们传的事啊。
他们那是在放屁!
阿婆六十岁了,还没见哪个年轻崽子在她面前这样说话的。王石磊这么说,阿婆灰着脸没问下去。对阿婆而言,事情是真是假和自己关不着也碍不着,王石磊又不是自己的一亲半孙。
原本站着的阿婆兀自坐了下来。
王石磊吃完冰棍,回到河边的大榕树下。竹篓摆了八九个,硬是没一个人过问。路人从他身边过,嘀哩咕噜的。王石磊没理,他不相信,在花阳村还有谁的竹篓比他编得更好,这些人现在不买,以后也会买的。
赵三爷走到王石磊的摊子边来,提着个竹篓翻来覆去地看。真好,好手艺。王石磊没有理会赵三爷,赵三爷年纪不大,四十出头,是村主任,村主任都不干农活的,根本用不着买王石磊的竹篓。
赵三爷说,小磊,寡妇说的事,当真?
寡妇说啥事了?阳光炙热,王石磊眯着眼。
没啥,就是问问,小小年纪不学好啊。赵三爷没再继续站,吹着口哨朝村委办公室方向走了。
整个下午,王石磊没编完一只新竹篓,手倒被篾刀给划伤了。一道口子,血涔涔流出。这要是在往日,王石磊是不会在意的,不就一道口子嘛,王石磊受的罪多,小时候死了爹又死妈,是祖父一手把他带大的。长到十七岁,他都还没穿过一条像样的裤子呢。十八那年,县里的人迷上吃野猪肉,肉价炒到家猪几倍高。王石磊坐不住了,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把火枪,扛着枪进了山林,在山上待了三天。三天后,王石磊是撑着拐杖回来的。祖父又气又痛,王石磊没玩火枪的经验,火药灌进烟筒后,开了第一枪,后坐力太大,打偏了。还没等灌第二管火药,野猪就朝他冲了过来,幸好王石磊命大,被拱后连滚带跑跳进水塘里,这才捡了条命回来。那次受伤在家躺了足足半个月,一点西药没吃,全靠祖父在山后采些草药敷上。
中午要不是寡妇骂自己的那席话,王石磊也不会担忧。他想着,何不借伤口去医院看看呢,把那事也问问。在医院,护士正慢吞吞地帮一个少妇看孩子,小孩哇哇地哭。护士摸摸孩子的头,说感冒了,拿温度计给孩子量,孩子的母亲接过温度计,塞进孩子夹肢窝里。王石磊心焦,早上寡妇说,她的远方亲戚要是早些发现,就不会落下那不断的病根。近些日子,王石磊总是感觉身体有问题,问题出在哪,他没给寡妇承认,但他自己是知道的。他本来不太敢相信寡妇的推断,但是寡妇推断得又似乎合情合理。
护士给孩子打完针,转过身来,让王石磊把手端平了给她看。护士说,没大碍,让他去药房拿两只创口贴,顺便用双氧水洗下伤口,免得感染成破伤风。在落水湾的卫生室里,护士和医生是交叉任职的,王石磊从药房拿了药回来,护士给他洗,洗的时候王石磊禁不住看护士,他觉得护士的手很白,动作很温馨。王石磊除了在寡妇那里,还真没那个女孩子这样细心地待过自己。
护士有些不好意思,擦完药后,利落地把棉签丢进垃圾桶里。可以了,护士说。医生,我这个……不需要测下血吗?王石磊是怕自己的血液感染了,话又不敢说得直白,他现在担心自己真如寡妇所猜测的那样。
护士笑了笑,测不了,你一个大爷们手划个口子还要测血?就算要测,那也得去县医院,我们这连人手都配不齐,更别说设备了。
从卫生室出来,王石磊的心里在打鼓,要是寡妇说的话是真的,那自己岂不是完蛋了。王石磊想找个人问问,可是这种事情和谁都说不出口,在村里,王石磊又没什么交心的朋友。这么多年,祖父去世后,还只是寡妇对他好,王石磊想去找寡妇了,他打算去县城看看,下面隐隐作痛已经数日了。
寡妇没住在村里,她住在离村子不远约莫一里多山路的河边,从落水湾走水路要不了十分钟。王石磊坐的是木船,他跳上岸时,寡妇家的门是掩着的。王石磊想敲门,又怕被寡妇骂。寡妇家门口有株大柳树,王石磊就爬到树上,寡妇院子里一览无遗。下午阳光暖煦,温暖地洒在农家小院里,寡妇在纳鞋底,王石磊笑了笑,寡妇这人也会纳鞋底,他纳给谁呢?要不是寡妇死过男人,要不是寡妇比王石磊大,王石磊早就和寡妇堂堂正正在一起了。两年多了,王石磊和寡妇的那档子事,在落水湾巴掌大的地方早就传开了。穷是现成的,讨个婆娘要三金四礼,不是买这就是买那,王石磊给不出,也没人愿意嫁,只有寡妇不嫌弃他。
寡妇眼睛累了,纳鞋底这种活考眼力,又是在太阳底下,寡妇想缓缓眼睛,瞥过来的一刻,刚好瞅见站在柳树上的王石磊。王石磊没有被吓着,倒是很自觉地跳了下来。他的手还没敲到门,寡妇就开门了。寡妇心里有怨气,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王石磊笑笑,这不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嘛。谁和你是夫妻,别张着你那张臭嘴乱讲。王石磊涎皮赖脸,侧了侧身,钻进院子里了。寡妇没有真心挡他,要是真挡,哪会有他溜进去的空子。
说吧,不是不回来了吗?还回来干啥?
我这不是有事和你商量嘛。
啥事。
我想去县医院看看。
看看?寡妇抬头盯着王石磊,似乎难以相信。别丢人现眼了,人家医生看到你这脏病还不知道躲哪呢!
寡妇这么讲,王石磊心里凉了大半。俩人就这么站着,寡妇也没喊他坐,挺尴尬。王石磊自个先坐了下来。我就是心里梗得慌,要是真像你讲的那样,那我这辈子岂不是讨不上婆娘咯,讨不上婆娘不要紧,怕是睡个女人都睡不了了,不睡女人也不要紧,要是活不久岂不是更惨。王石磊这么说,心里是真的难过。寡妇也能体会到他的痛楚。寡妇坐了下来,你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我那不也只是猜测嘛,猜测的事哪能说得准。你再给我老实讲讲,你到底去没去?王石磊觉得既然是来商量的,还是坦白了些。去的,也戴套的。既然戴的,那咋会出这事?我不知道。王石磊的心里在打转,套不是自己买的,是对方给他的,他也不知道那套是不是伪劣的。我中午问了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人家念大学,学的是医,她说这种事情不排除感染的可能,最好还是去检查下。我就是担心,所以来和你商量。这是你自个的事,去不去还不是你自己决定,有啥好商量的。我这不是……没钱嘛,王石磊瞥了瞥寡妇,想看看寡妇的态度。你缺钱?寡妇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的,我钱都……别说了,还没等王石磊说完,寡妇就挡住了,多少才够。起码也得一两万吧,我估计有点严重,你昨晚上摸到的。王石磊这么说,寡妇的脸有些红了,寡妇昨晚上确实摸到了,有点肿。好吧,不过我屋里没那么多钱,我一会去村里看看,上次赵三爷家买我的牛还差五千呢,晚上我总了整数,你来取。
得了这话,王石磊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了。回去的时候,王石磊没坐船,他想走走。从寡妇家到王石磊家,走旱路需要半个小时。不知道怎的,王石磊上坡就感觉腰疼,这种疼是患处牵扯着的疼。王石磊的心里苦闷,他是个孤儿,祖父带大自己,还没等赚钱孝敬他老人家就先离开了人世,他从小家贫,村里人没正眼瞧过他。要不是和寡妇好,说实话,他怕是连做男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他又想起寡妇的话了,要是感染的话,开始会感觉身体乏力,发热,然后呢,就会不断地感冒。感冒的症状王石磊现在还没有,乏力倒真有点,昨晚上和寡妇才来了一回,就感觉困得不行,今天走路周身冒着虚汗。
回到村头,王石磊把摊子上的几个背篓收了,又喂了圈里的猪。想着,要是明天去医院医不好咋整,倒时候怕是又要麻烦寡妇帮忙回来喂猪呢!晚上是很简单的两个菜,本来想打电话给寡妇的,又怕以为是催钱,索性吃完等寡妇联系他。夜幕拉开的时候,寡妇还没有给他电话,王石磊心急,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寡妇是在电视最精彩的时候发来的短信,就一句话:你来拿钱吧。王石磊换了件衬衣,把门锁好,打着手电筒出了门。
寡妇躺在沙发上看电影,上世纪90年代香港拍摄的爱情片,看得寡妇咯咯地笑。王石磊是径自走进院子里的,他要是不和寡妇吵架,平日里也是这样进出,寡妇有把钥匙,王石磊也有一把。寡妇穿着白色纺纱T恤,天热,屋里吹着电风扇。王石磊说,谢谢你哈。寡妇转过身来看他,有啥好谢的,寡妇看他的眼神比中午要好一些,似乎发现他穿的这身衬衣比较贴身。坐呀,寡妇指着旁边的位置,王石磊在她旁边坐下。电视里播的是黑社会的故事,一个男人正在赌钱,挥金如土,哈哈大笑,将赢的钱塞进作陪女的乳沟里。王石磊不自觉地瞥了眼寡妇,寡妇的衣衫有些薄,在风的吹动下有些地方若隐若现的。寡妇拿着遥控器,摁了快进,电影一下子换到另一幕,不过这一幕有些尴尬,一个男的正和女的行乐,声情并茂,寡妇索性关了电视。
一万五,我问赵三爷要那五千,他说牛是买了,但那牛他还没卖,所以暂时没钱。
▲ 斗鸟乐(油画)126x162cm /曹本健
一万五也行,总比没有的好。
那你是现在拿?还是?
王石磊出门时就没打算回去过,寡妇这么问,他是想说明天早上再拿,但是想起昨晚上的事他又觉得羞耻。现在吧,王石磊说。
寡妇起身,进了里屋。出来不知道怎的,一下子绊到电风扇的线了,电风扇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寡妇自己也差点摔了一跤,幸好王石磊激灵,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寡妇站稳了,王石磊去看电风扇,电风扇不扇风了。我帮你修吧。坏就坏了吧,有啥好修的。那我先走了,王石磊接过钱,要出门。寡妇脸上有些不悦,得钱了你就想跑?寡妇歪着脸问道。王石磊别过头,支支吾吾的想说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别回去了,都那么晚了,再说了你那里不方便,走路应该也疼,明早上直接去医院算了。
王石磊的心里是暖的,这种暖让他想把寡妇搂在怀里。
王石磊和寡妇躺在席子上,王石磊没有脱裤子,在没有断定得的是什么病之前,他想和寡妇保持些距离。王石磊看着天花板没有睡意,他问寡妇,结婚时有没有想过男人会死。寡妇说,结婚的时候可热闹了,嫁过来全凭媒人一张嘴,那时候不懂事,单纯,要是涉世深一点,根本不会着媒人的道,嫁到这么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寡妇嫁来的时候很是风光,三村四邻的人都来看,说是个外省媳妇,人们都还没见过外省媳妇呢!寡妇有一张白皙的脸,红润的唇,高高挺挺的鼻子,人长得漂亮,笑起来还有酒窝。寡妇笑,凑在窗边门跟的人们也跟着笑。可是寡妇的命不好,爹娘在她十五岁那年就出车祸死了,男人和她过了半年,去山上挖煤也被瓦斯爆炸炸死了。有人就总结,说是寡妇的命硬,亲人都给她克死了。
王石磊问,那你咋会和我好上的。寡妇说,因为你和我一样啊,亲人都死了,我们俩命都硬。寡妇说着,咯咯地笑。寡妇笑的时候,王石磊没笑。王石磊看着寡妇,他感觉寡妇很漂亮。寡妇的眸子在深夜里看起来清澈明晰,要不是寡妇结过婚,谁会以为寡妇都二十九岁了呢,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像个二十一二的姑娘。王石磊深手去摸寡妇的脸,脸滑滑的,像游丝般,王石磊又去摸寡妇的手,手也很纤细,滑腻腻的,王石磊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患处,寡妇一下子缩了回去。怎么了?不想碰。你还在怕?嗯,寡妇点了点头。王石磊自己深手摸了摸,确实有点肿。王石磊的心里不舒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他的心里在后悔,埋怨自己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要是不去,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寡妇感觉到了王石磊情绪上的变化,身子侧了侧,离他近了些,她把那双纤细的手搭在王石磊的脖颈上,早点睡吧,明天我陪你去。
在县城医院,从挂号到看病要排好长一串队。医生让王石磊在外面等等,只叫了寡妇一个人进去,医生问寡妇是王石磊什么人,寡妇走到医生跟前,嗫喏着双唇,想说什么的却又改成了姐。医生一本正经地说,多久了。寡妇说,两三天吧,但这种事情你知道的,具体多久他自己更清楚。医生说,是的,这个我能理解。现在B超做出来了,但是具体里面是什么,我单独靠这张片还不敢断定。这个……寡妇有些不明白了。这样吧,我说得更直白一点,也有可能是我们今天机子出问题,我建议你们改天再来一次。寡妇支吾着,那我们的片呢,可以给我看看吗?这个我只能抱歉了,我现在无法断定他的病情,也不方便给你B超片和报告,按理说是应该要给的,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明天再来查一次。医生这么说了,寡妇也没办法。你先回去吧,我后面还有病人呢。
寡妇出来,脸上沉沉的。王石磊问她,她半响不说话。出了门诊大楼,寡妇说,要不我们先去找间旅社住下吧,明天看看别的医院。王石磊追问,医生到底咋说的。寡妇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给王石磊讲,见王石磊一脸急切,寡妇把医生原话给他说了,王石磊一肚子火冒,猜想着,应该是很严重了……寡妇又拍他的后背,别多想了,医生不是说了嘛,连他自己现在也断定不了是啥。
晚上吃完饭,寡妇先进浴室洗澡,水哗哗地淌着。王石磊的心里很不悦,他在揣测医生说的话,什么叫不敢断定里面是什么?王石磊不自觉地又摸了摸那个部位,他反反复复地掂弄着,似乎感觉到里面有种硬块,这种硬块的形状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样的。王石磊想,按照寡妇之前的推测,如果是性病的话肯定会痒,可是自己没有。今天拍片出来,医生为何连片都不肯给他看呢?还是单独找寡妇进办公室讲的情况,最主要的,是讲来不明不白的,这让他的心里梗得慌。
想着想着,床边的电话嘟的一声响了。是寡妇的。王石磊瞥了一眼,赵三爷发的,内容是:你想好了没有?
王石磊好奇,赵三爷让寡妇想什么呢?他忍不住想点开短信看,又怕寡妇知道了不好,看了要是删除的话更不好。正犹豫着,浴室里的水停了,王石磊没去摁手机。寡妇从浴室里走出来,用浴巾擦着濡湿的头发,她让王石磊也去洗洗。王石磊是想洗洗的,他现在觉得自己很脏。
沐浴露在王石磊的搓洗下遍布全身,滑溜溜的,王石磊从来没有这样慢吞吞地洗过澡。浴室里有镜子,王石磊一边洗,一边端详着自己的身体。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观察过自己。一种莫名的忧伤从他的心里冉冉升起,他觉得自己很可悲,算起来,他做那事才一次,怎么一次就着道了呢?那天进城是陪杨老幺看拖拉机的,看完拖拉机杨老幺没说买,先是带他去网吧上网。杨老幺会打游戏,还会开QQ找陌生女孩聊天,这些王石磊都不会,王石磊没读过多少书,只能搬一张板凳在旁边干坐着。天黑的时候,杨老幺带王石磊吃了两个炒菜,说是带他去个地方。王石磊不知道去哪里,问杨老幺,杨老幺只是抿嘴笑笑。俩人顺着金龙路走,一直走到石板街,石板街的后面有处叫“云天水汇”的地方,杨老幺说,那里面能洗澡,还能做你想做的。杨老幺的嘴角微微上提,有了弧度,王石磊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杨老幺说,不过那太贵了,我带你去个便宜点的地方吧。王石磊跟着杨老幺东窜西拐,要不是杨老幺劝他,人活着不就为了个痛快嘛,要不是王石磊想起从小到大的潦倒日子,要不是他内心里那种自暴自弃的思想作祟,他也不会在杨老幺的撺掇下把事情做在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身上。王石磊很后悔,妈的,那姑娘看起来白白净净的,那么年轻,她怎么就……王石磊拿起毛巾不断搓洗,他还在心里祈祷,求老天保佑,保佑自己不会有大碍,希望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如果他平安无事,他以后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和杨老幺来往,再也不去不该去的地方。王石磊摸着患处,在热水的冲洗下,他隐隐感觉患处更加臃肿了,他用手摁了摁,还有点疼。王石磊回想起今天和寡妇吃饭的时候,自己吃了四碗,按照寡妇的说法,患了那种病以后食欲会下降。王石磊在做排除法,他觉得不该是那种病,如果不是那种病,是更严重的又该怎么办?他还在为中午医生不告知B超结果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暗自神伤着,浴室里的水被他调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住过几次旅社,以前他很讨厌住这种地方,万人睡的床,万人用的毛巾,不干净。现在他反而没有了这种洁癖,坦然了许多,甚至有那么小会,他不断用毛巾搓洗自己的患处,他在心里想,要是身上的病菌能洗下去,会不会洗到这张毛巾上呢,下一个住店的人用了毛巾会不会被传染呢?
好了没?寡妇在外面问,说王石磊洗个澡怎么回事,比个婆娘还慢。
王石磊说快了。他把水关了,擦拭完身体出了浴室。寡妇躺在床上玩手机,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王石磊想到赵三爷,故意问,怎么了?寡妇说,没什么,快睡你的觉,明天早上还要早起挂号。
王石磊拉了被子,他想抱寡妇来着,自己又只穿着一条裤衩,他怕身上的病毒传染给寡妇。夜已经很深了,他们关了灯。寡妇的手机又嘟地响了,王石磊以为寡妇会看。寡妇没看,径自摁熄了屏幕。寡妇很快就睡着了,她的鼻息韵澈,王石磊深手触了触,脸冰冰凉凉的,犹如凝脂般玉滑。都说女人的美全靠男人滋润,王石磊心想,寡妇这么美是不是自己给滋润的呢,王石磊还想,要是明天检查出来没有那种病多好,要是检查出来健康的话,他真想给寡妇求婚,不管寡妇同不同意,他都要求。寡妇和自己快三年了,三年来,他们的关系很微妙,像恋人,又像姐弟,又像地下情。
挂号的人很多,轮到医生给王石磊看病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医生把王石磊带进内屋,关了门。医生拿出电筒,仔细看了看王石磊的患处。说实话,王石磊有些不自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也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在河里洗过澡,那会不知道害臊,脱得光丝丝的,露出两个屁股蛋蛋敢在河边走。现在有种羞耻感。医生问多久了,王石磊说,四五天了。医生抬头看了看他,王石磊怕这么说对检查帮助不大,又补充道,前段时间腰有些痛,准确地说,也不是腰,小肚子连着腰的这一段吧。到底是哪?医生用力捏了捏,王石磊缩了缩身子。小肚子,他断定道。医生再次抬起头,王石磊觉得医生好像有什么话要问,就支支吾吾地说,只去过……只去过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给传……传染的。医生没说话,把他裤子提了起来。去做个B超吧,再测个血。王石磊拉好裤子,急切想知道答案,问测血做什么。医生说叫你测你就测,哪来那么多废话?王石磊又问,是不是癌症,里面怎么会肿胀起来呢?医生没说话,开了门,坐回了原位。护士就开始喊下一位病人。
整个早上,王石磊和寡妇心里都在打鼓。王石磊做B超和测血时心不在焉,上上下下全是寡妇忙活着。中午的时候,B超报告还没出来,血的分析报道先出来了。王石磊拿着报告去找医生,医生没正面回应他,把寡妇单独叫进办公室里。
▲ 画眉鸟(油画) 137x176cm /曹本健
出了办公室,寡妇脸色不太好,王石磊问她啥情况。寡妇说,医生啥也没讲,就说你这得做手术,至于钱嘛,我现在去给你交住院费。王石磊还想问寡妇啥的,寡妇已经跑下楼去给他办住院手续去了。安顿完王石磊后,寡妇说自己要赶回去,屋里得有个人张罗着,不然自己家的羊,还有王石磊家的猪,就真的给饿死了。寡妇跑上跑下,气喘吁吁的。王石磊说先吃饭了再走,寡妇说急着呢,不吃了,让王石磊在病房里住着,晚上喊个外卖就行,自己先走。寡妇抹着汗,说先去上个厕所。出了门,寡妇朝着楼道的最后端走去,寡妇的手机没有带去,放在王石磊床边的桌子上。手机又嘟的响了,这次王石磊看了看,还是赵三爷发来的,问:确定了吗?别后悔哈。王石磊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但又不敢发作,他发作算什么?他现在和寡妇的关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而且寡妇那么善待他。
寡妇回来后,叮嘱王石磊好好待着等她。寡妇下楼的时候,王石磊看见她的后背都湿了,那双布鞋也有些旧了。王石磊喊了声等等,寡妇回过头来,王石磊嗫喏着双唇。寡妇问,还有啥事?王石磊走近了,挽着寡妇的手,说,如果我好了,我娶你,要是好不了,你就别花这冤枉钱了。放你娘的狗屁,寡妇甩开他的手撂下一句。噼噼啪啪地下了楼,头也没回。
寡妇是下午三点到的落水湾,她先去的王石磊家,喂了他家的猪才回自己屋。寡妇推开院门,羊从圈里跳了出来,在院子里寻草吃,羊见着寡妇咩咩咩地叫着,这叫声让寡妇感到亲切,也把隔壁的赵三爷吸引了过来。
赵三爷脸上堆着笑,问王石磊怎么样了?寡妇张开手吆着羊,羊进了圈里。寡妇把圈门杠上,伸手去抓圈顶上存的草,草的位置有些高,寡妇踮着脚也没够着,情形有些尴尬。赵三爷站到寡妇身后,挺着身子够草。寡妇心里是不领情的,她试着跳了跳,不跳还好,一跳就和赵三爷挨得更近,寡妇穿的是松紧裤,身材全靠裤子勾勒出来,跳的时候刚好和赵三爷身体有接触。赵三爷把草抓下来,一把丢进圈里,羊乖乖地低着头吃草,不再叫了。寡妇转身,想进屋,赵三爷个子大,顺势从后面一把搂住她。寡妇摆着手肘做挣脱状,赵三爷搂得更紧。寡妇脸一红,瞥过来瞪着他,叫你松手你听见没?赵三爷涎皮赖脸的,怕啥,院子门我关了的,又没人看见,那事你想好了吗?没有,寡妇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使劲挣脱,赵三爷不休停,直接抱紧了寡妇,把她身子反转过来,又抵到草垛上。赵三爷扑了上去,寡妇用手挡了几下,估计是有些令人败兴了,赵三爷倒认真了起来,红着脸,要怎么才能答应?我不相信你现在不缺钱。寡妇瞪着他,你这个无赖,那钱是你欠我的,你现在还想……没谁知道是我欠你的,白纸黑字有一个?你……寡妇急了,气得面红耳赤。赵三爷笑着,听我话,就一次,一次我就还你钱,现在你上哪去找钱?村里该借的你都借了,谁还有钱给你。再说了,王石磊那病也不是在你这落下的,谁知道他碰了哪里的野女人,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值不值得不用你管,寡妇斜睨他,一边用手抵住他,一边蹬着腿。赵三爷稍微松了口气,理了理衣领,寡妇起了身,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寡妇走进屋,门摔得很响。赵三爷自讨没趣,临走得时候挺着腰,话音放得很响,你自己想想吧,说白了,反正你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要是想通了晚上给我电话,或者发短信也行。
寡妇没有吃饭,她一口饭也没有吃。夜里深寂空寥,她感觉自己很无助。要是官生还在多好,官生是寡妇的男人,男人不死的话,她也能像正常人家一样过日子,可是男人死后,一切都变了。羊还是男人留下的呢,那年男人在煤矿上挖煤,回来的时候路上下了大雪,一只小羊羔在雪地里咩咩叫。叫得官生心里软塌塌的,官生就把羊羔抱在怀里,一直抱到了家,官生和寡妇又是煮米汤又是洒精粮的,这才把羊羔救活养大。寡妇觉得对不住官生,官生去世的这几年,寡妇心里是有愧疚的,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寡妇倒是没乱来,唯独和王石磊有过。说白了,和王石磊没感情那是假的,时间久了哪能不生情份。可是现在王石磊躺在医院里,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把羊卖了吧。寡妇不想理会赵三爷,虽然自己不是什么雏,但也没那么贱,她决定不发短信也不打电话,她把手机关了。就这么熬到天亮吧,或许明天给医生求求情,先把手上有的钱交了,差的手术费后面再补也行啊。
寡妇这么想着,就打水在炉子上烧,准备洗洗睡了。屋外砰的一声传来,惊住了寡妇,像是有砖头从哪掉下来一样。这个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周遭的人们都睡下了,莫不是小偷?寡妇想着肯定是谁知道她去县城了,想来偷羊的。寡妇的灯还亮着,窗户拉了窗帘,外人瞅不见里面。寡妇偷偷扯开窗帘,想看看外面是啥情况,这一扯,一个黑影伫在窗外把她吓得不轻。寡妇嗖地一下松开窗帘。
是我啊,妹子,开门!赵三爷在外面轻声说道。
你来做什么?我要睡了。
这不是想你了嘛。
赵三爷,你回去吧,你说的事我想好了,我真要睡下了。寡妇这么说,一只手摁掉了墙上的开关,屋里的灯黑了。
赵三爷不依不饶,在外面推门,你开下吧,我知道你缺钱,我今晚托人在县医院打听了,王石磊那病连医生都没个准,现在唯独钱能救他,你如果真想救他,知道该怎么做的。再说了,就算我们那啥,你也不会有啥损失啊。
赵三爷这么说话,寡妇越发觉得他恶心。不过话说回来,王石磊要是真的没救了怎么办?好歹她也和王石磊好过。寡妇心里酸楚,怎么和自己好的男人都没个好下场呢,她在心里暗忖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命大,克夫。寡妇咬了咬牙,她不想再害掉一个男人了。
说话嘛,妹子,难不成你要眼睁睁地看着王石磊……
赵三爷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寡妇立在门口,笔挺挺的,眼睛像钉了钉子,直愣愣地看着赵三爷。赵三爷迫不及待的一把搂住寡妇的腰,腰很细,也很柔,寡妇没有做声,也没有反抗。七月份的天气,夜晚的风有些微凉,风进了屋,风把门吹出道口子,口子由窄变宽,风从口子处灌进屋里,屋子里有了凉气。寡妇听不见身边的声音,她的周遭寂静着,脑海里只有一片海,海很大,空寥寥的,海风和海浪互相吹打着,寡妇能感觉到海水的潮湿,还能感觉到一股咸咸的味道……
寡妇交了两万块钱,年轻的主治医生带了几位年长的医生来看王石磊,王石磊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几个白大褂心里很不畅快。寡妇问医生,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医生说,通过检查的血样来看一切正常,左侧睾丸轻微肿胀并有积液,左侧腹股沟区探有CDFL异常血流信号,从病人的患部来看,确实有些肿大,目前我们还无法断定里面到底是什么,只有做手术的时候切开才能确定,而且我们几个医生还得开个会商讨下手术过程和风险……
这话把寡妇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从医生的讲述来看,已经初步断定不是他们猜想的那种活癌症了,也应该不是什么性病,这点寡妇倒是松了口气。王石磊也没问寡妇自己的情况,在他看来,寡妇能这样对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份情,他只有祈祷老天让你康复后慢慢回报了。
王石磊的手术是在第三天晚上进行的,只有寡妇守在外面,足足候了三个钟头。王石磊做的是全身麻醉,出了手术室后八小时才苏醒过来,只能喝点稀粥。王石磊伸手去摸自己的下部,隐隐作痛,一大块白布包扎着,寡妇让他别动,说是侧面开了道口子,差不多六七公分呢,得好生休养。
王石磊问,自己是啥情况?寡妇说,你快吃吧。医生说了,这几天可能下不了地,不过休息段时间就好了。你这叫疝气,所以会肿大,在抽血化验排除带有癌细胞的可能之前,医生确实要开刀才能确定里面到底是什么,不过现在好了,已经给你割除了。王石磊还问,哪来的钱做手术,寡妇顿了顿,说自己存的,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存点在身边呢。王石磊的心里软了,他握住寡妇的手,寡妇的手也软,像两个人的心。
王石磊出院后,那年秋天,他搬进了寡妇家住,没有再去编竹篓卖。到第二年的春天的时候,王石磊买的几头公羊和寡妇家的母羊配种了,生了小羊羔。小羊羔咩咩咩地,整天跟着王石磊的羊群转。王石磊赶着羊从阿婆家门口的桥上过,阿婆说,小磊,进屋坐会。王石磊甩着鞭子,说赶着羊呢不坐了,还得回去做饭给翠红吃,再过几天她就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