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戏曲的《狗儿爷涅槃》

王玫+王淼

摘 要： 秦腔《狗儿爷涅槃》是近年来由话剧改编为戏曲的成功之作，无论是唱腔，还是表演，都在传统戏曲的程式范畴里取得了独立的个体意义，是现代戏标志性之作。《狗儿爷涅槃》对于现代戏的价值和意义在于：（1）《狗儿爷涅槃》的成功，标志着在样板戏之后，现代戏步入成熟阶段，拉开了现代戏第三次高潮的大幕；（2）《狗》剧在题材上更为深刻，关注农民与土地的纠葛；（3）《狗》剧更为明确的突出强调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学”即“人学”的理论观，探讨人的生存状态。

关键词：《狗儿爷涅槃》；现代戏；秦腔；话剧；刘锦云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23-0121-02

一、前言

1986年，刘锦云的话剧《狗儿爷涅槃》几经周折终于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随即引起轰动，赢得理论界较高的评价，被誉为“话剧史上最成熟的作品之一”。28年后，宁夏演艺集团秦腔剧院将《狗儿爷涅槃》搬上秦腔舞台，编剧仍由刘锦云操刀，导演是演员出身的张曼君，主演由李小雄、柳萍担任。

张之薇评价这部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的大型秦腔现代剧，“在此前结束的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上，秦腔《狗儿爷涅槃》无疑是格外亮眼的。它的亮眼来自于作为一度创作的戏剧文学扎实成熟，作为二度创作的导演在利用剧种特色驾驭现代题材的创造，以及作为三度创作的演员最大化发挥戏曲技巧表达情感的能力。可以这样说，在本届中国艺术节上能够做到编、导、演三方均保持较高艺术水准的戏曲作品，秦腔《狗儿爷涅槃》绝对算一个。”①季国平、赵建新、马也、冉常建等戏剧专家均撰文详述②，评价颇高。

现代戏概念的提出是相对于传统戏和历史戏而言的，一般将1949年之前形成的成熟剧目称作传统戏，将表现1912年之后的生活的新编戏曲称作现代戏，将表现1912年之前的生活的新编戏曲称作新编历史剧，这也是眼下常说的“三条腿走路”。③从这个概念出发，现代戏的历史并不长，这期间《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以娴熟的戏曲程式、传统而又新颖的唱腔，浓烈的文学性，深入生活的剧情，将现代戏的推向第一个高潮。第二个高潮出现在九十年代，川剧《山杠爷》、秦腔《迟开的玫瑰》等一大批反映现实题材剧目纷纷涌现。

近年，秦腔《狗儿爷涅槃》的出现，无疑拉开了现代戏第三次高潮的大幕。第一，《狗儿爷涅槃》在传统技法与现代生活的融合上达到了一个高度；第二，《狗儿爷涅槃》的深刻性达到了戏曲的高度④；第三，《狗儿爷涅槃》在专家、戏迷中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二、剧本层面

（一）戏剧即人剧：关注土地与农民⑤，关注人的生存

作为农业大国，传统艺术与农业的关系密不可分。戏曲亦是如此。当下，众多剧目对于农民的生存状态，农民与土地的纠葛关注较少。

生存大于一切。第一，狗儿爷与苏连玉去相亲一场，与之前的买芝麻地、丧妻形成一个反差（话剧在这里有一个场景进入，戏曲直接进入相亲一场，没有缓冲），如果以道德标准来考量，丧妻之后迅速相亲娶回第二房冯金花，是不合适的。然而在生存和现实面前，狗儿爷无法奢谈爱情，在生活的本原面目下，狗儿爷无法高尚。

第二，冯金花的改嫁。冯金花嫁给狗儿爷之前就已经是一名寡妇了。然而买地之后，狗儿爷疯了，冯金花百般无奈，第二次改嫁。在农村，寡妇改嫁原本就被视为不守妇道，更何况冯金花改嫁两次。对照祥林嫂，我们发现冯金花是幸运的，她至少活了下来，没有“疯”掉，冯金花的生存是靠着自己的行动，她没有去捐门槛，她选择了在玉米地与李万江结合，选择了一个可以让她活下去的人——队长李万江。这里显示了一个在农村的原始的生存法则，活着比一切都强，而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戏剧回归本体，应更多关注人的生存。

（二）符号学阐释：高门楼

高门楼是一个符号，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讲，任何符号都是有意义的，或者说任何有意义的事物都可以成为符号。在物质匮乏的时代，高门楼对于一般农户而言，是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它代表的是地位、金钱、面子。有了高门楼，曾经的底层贫农狗儿爷一跃成了地主“祈永年”，如同薛平贵从乞丐做了皇帝一般。高门楼如同试金石，得到它之后，人的本性会暴露出来，没有人会考虑毁掉它，毁掉不公平的事物，而是去占有它⑥。

狗儿爷和祁永年二者体现的都是地主思维，而这又何尝不是薛平贵的皇帝思维，其中暗示着“奴役”与“被奴役”的逻辑，底层人民甘愿或者说被迫奴役，而一旦成为掌权者，便奴役他人，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扣子。

（三）语言功底：歇后语、俗语

歇后语、俗语的使用，与戏曲这种民间艺术的契合恰到好处。“十八年西地长安做皇上，薛平贵今日登金銮”，狗儿爷买了芝麻地，如同皇帝登基，恰如其分，这句词多出出现，是全剧的一个“戏眼”，当这句词不再唱了，狗儿爷的梦也就碎了；“女人是墙上的泥坯，揭了一层还有一层”，在今天看来这是不合时宜的，也是不正确的，但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还未开蒙的乡村，这无疑是一句“大实话”；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由话剧到秦腔，改编不露痕跡，显示出编剧深厚的语言功底。

三、再度创作：导演与演员

如果说，好剧本是好戏的基础，那么好导演就是好戏的关键。此剧锦云与张曼君合作，可谓强强联手。张曼君年轻时是赣南采茶戏的优秀演员，能戏甚多，会自编自导自演。1994年，由她导演的《山歌情》获文华大奖，女主演龙红获梅花奖，张曼君也因在个人表演专场中的出色表现而获得梅花奖，“连中三元”使张曼君一举成名⑦。

（一）条凳的使用。

道具使用至为关键，需恰到好处。传统戏曲道具较为简单，主要靠演员的表演，现代戏则需另辟蹊径。张曼君在此戏里采用了一种非常常见的道具——条凳，花费较低，极具想象空间，且可以反复使用。

条凳第一次出现代表的是芝麻，作为旁观者坐的条凳，一瞬间成为满地芝麻，令人眼前一亮，不得不佩服导演的灵动。狗儿爷的饰演者李小雄将一位朴实的庄稼汉此时的心情刻画的入木三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生活的唯一来源、发家致富的唯一依靠，农民将土地与庄稼看得比生命都重要。endprint

条凳第二次出现是梦境，随着“十八年西地长安做皇上，薛平贵今日登金銮”的唱腔，狗儿爷在朦胧里顺着凳子踏上了自己的“金銮殿”，用条凳模拟了步步升高的台阶，那是和狗儿爷一样的农民的人生梦想，不做人下人，要当人上人。然而这个朴实无华的梦随着土地归队，被现实砸碎。狗儿爷发疯般跑到地里，拔掉了芝麻，这时，凳子又出现了。狗儿爷疯狂的扔掉了满台的凳子，打乱了原有的次序，将疯狂的状态外化为个体行为。

“求-得-毁”，这个过程是狗儿爷的人生悲剧，不仅仅是庄稼、土地还有高门楼，梦寐以求的东西得到之后，却不得不成为别人的，因此他宁愿亲手毁掉，随着这一切，死去。毁掉了芝麻地之后，他疯了，在疯狂的状态下，才有了更多不能通过正常人口中传达的信息，对于土地、政治、历史的真实看法——一个普通的农民的真实看法，所以说有了他的疯，才有了这出戏。

（二）传统程式的融入

有人说，戏曲不适合表现现代生活。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现代戏历史太短，还处于摸索阶段，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表演形式，如何将现代生活与传统戏曲形式有机融合，还在探索之中⑧。

《狗儿爷涅槃》一戏给出了自己的探索，该剧是彻底的现代戏，但纵观全剧，却能让人觉得出于传统而又不囿于传统。

狗儿爷这类人物在传统戏中较少，该剧的难点在于如何表演狗儿爷的现代人的状态？如何表现出狗儿爷在前半场与后半场的对比？按照人物年龄推进来看，前半段可以（未疯）归入须生行当，而后半段（疯后）可以归入老生行当。对于李小雄而言，是对工的，梅花奖李小雄本工须生，允文允武，既能演出吃功夫的《太庙请罪》、《金沙滩》，也能胜任唱功戏如《黑叮本》、《八件衣》。此次出演狗儿爷于他而言，是一次全新的挑战，但是并没有出于戏外，而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传统程式运用恰当，如马鞭的使用。狗儿爷的菊花青是一匹高头大马，不仅能做农活，还是狗儿爷身份的象征，这里使用的是西北农村赶牲口用的鞭子，和传统马鞭有所区别，但程式从传统而来，菊花青上场，伴随着演员的紧张神态，马鞭抖动，演员单脚落地挪步，一匹马活灵活现在舞台上面，反之如果真拉一匹马上来，则显得笨重又占空间，限制了演员的表演。

（三）唱腔与音乐：板式的运用

成熟的剧种都非常注重唱腔，因为只有唱腔能够为普通戏迷所学习，能够“复制”（传唱），进而促进该剧流传。现代戏最大的问题在于唱段达不到经典的要求，音乐一味追求高、亮，脱离人物，违背剧情，一段唱腔复杂至极，技巧性过强，难度过大，不仅在观众中无法传唱，专业演员没有谱子也无法唱。

《狗儿爷涅槃》一剧在传统秦腔音乐的范畴进行了适当创新，大的唱段并不多，唱腔也较简单，板式变化自然，易于传唱。

该剧音乐与唱腔有三个特点：

第一，拖腔处理化繁为简，戏曲唱腔很注重拖腔，拖腔里体现演员的特殊韵味与处理。

第二，板式的灵活转换与人物的贴合度，秦腔有六大板式，板式又分花音与哭音，花音到哭音的转变若处理得当能收到令人泪下的效果，狗儿爷烧门楼的唱腔处理就贴合人物，顺利地将全剧推向高潮。

第三，唱腔的节制性——干净、无过多花腔，所谓节制性在于有戏则长、无戏则短，反观部分新戏，为了展示演员功力，不惜违背剧情，无端加过多的唱段，结果是累了演员、苦了观众、离了剧情，认为唱段越多越好，其实不然，凡大手笔编剧只会在关键场次设置关键唱段，整本戏里关键场次不出两场，核心唱段不出三四段。

唱段如同红花，还有更多的表演、念白、武打、舞蹈，戏曲是综合艺术，不能沦为歌唱艺术，唱段少了给予演员更多的空间展示念白与做工，也更能使唱段更加精雕细琢，深入人心。

（四）舞美干净简洁，化繁为简

舞美在上一个百年经历了“无-有-简-繁”的过程，在上个世纪后十年、本世纪初，大制作之风愈演愈烈，劳民伤财，违背舞台美学。近年以来，舞美逐渐回归本体，退居“配角”位置，不再喧宾夺主，《狗儿爷涅槃》的舞美基本做到了化繁为简，恰当使用。唯一笨重的舞美可以说是高门楼吧，这是此戏唯一的一个大制作，其余几处舞美，均为画龙点睛之笔，成为演员表演的搭配。

略显不足的是整体舞台色调偏暗，当下剧场里，暗色调运用较为频繁，或许是制作者缘故，但却影响了观众的观看效果。传统戏曲只有白光，不会进行光的变换，这也注定了戏曲在光的运用上要慎重，稍不留神会影响观看。

四、《狗儿爷涅槃》的反思

《狗儿爷涅槃》在中国第十一届艺术节上铩羽而归，成为一个抹不掉的痛，留给我们更多的思考。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戏？

著名戏剧理论家廖全京曾说“戏剧要站在现实生活的对立面”，他将一种看法非常艺术性、高度概括性的表达出来，何为对立面？戏剧当给我们更多对现实的思考，而非对现实的逢迎拍马，嬉笑怒骂才能有笑有泪，迎合现实只能沦为“文化垃圾”。

戏曲的故事可以很简单，可以很复杂，但其中蕴含的道理都浅显易懂。同样，《狗儿爷涅槃》的故事看似很复杂，然而话题很简单——农民对于政策的无奈，狗儿爷虽是历史浪潮里一个普通农民，然而他的经历给我们留下的是无尽的思考，在现实中，如何对待个体追求与政策，如何看待历史？

现代戏不应追求复杂性，而应追求深刻性；不应追求高大全，而应追求关照现实；不应追求戏剧宣传效果，而是戏剧的发声效果，为弱者发声⑨。

《狗儿爷涅槃》可以成为一个标志，现代戏转向成熟的标志。

基金项目：陕西省教育厅 2015 年科学研究计划（人文研究专项）“非遗视阈下的陕西秦腔老艺术家口述史”，项目编号：15JK2055；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华清学院 2015年专项科研项目“非遗视阈下的陕西秦腔老艺术家口述史”，項目编号：201505。

注释：

①http：//mt.sohu.com/20161206/n475024867.shtml.

②马也.看秦腔《狗儿爷涅槃》[J].中国戏剧，2016（02）.

③刘文峰.中国戏曲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629.

④汪人元.当代戏曲现代化的探寻-漫谈秦腔《狗儿爷涅槃》[J].艺术百家，2016（01）.

⑤赵红帆.《狗儿爷涅槃》：农民与土地及命运的纠缠[J].名作欣赏，2011（08）.

⑥季国平.历久弥新的“狗儿爷”[J].中国戏剧，2016.01.

⑦http：//elite.youth.cn/ysmj/201510/t20151026_7242609_1.htm.

⑧南京大学中文系资料室.京剧艺术发展的新阶段 《人民日报》社论，革命现代戏资料汇编 第1辑[M].南京：江苏省文联资料室，1965：53.

⑨廖全京.在生命意识的层面上[J].剧本，1988（0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