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丰饶与贫困

2017-09-15 16:09周晓风
红岩 2017年5期
关键词:柳青陈忠实文学创作

周晓风

当上世纪80年代,在改革开放大潮的时代背景下,出现过一个被称作文学新时期的文学时代。新时期文学以刘心武的《班主任》和卢新华的《伤痕》开风气之先,由此引发出一股“伤痕文学”的创作潮流,成为新时期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第一股活水。那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文学时代!短短几年时间里,先后涌现出一大批引起社会巨大反响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文学也从来没有像这样引起全社会的热切关注,从而一扫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学衰败的阴霾,创造出80年代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以致若干年后,文学发展在遭到市场经济剧烈冲击,不少作家评论家有感于所谓人文精神的失落,呼吁重返八十年代!然而如果站在新世纪的城垣上,你会发现,所谓八十年代文学所取得的成就或许就不算什么事。如今的文学,无论是作家队伍的壮大,文学作品出版的巨量,还是文学创作所达到的历史深度和审美高度,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所不可比拟的。如果拿长篇小说来说事,或许可以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一些。有研究者做过考察,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总共出版长篇小说325部,新时期刚开始的1977年全年出版长篇小说52部,到了2000年,全年出版长篇小说已经超过1000部。最新的统计表明,长篇小说年出版总量大约5000部,还不包括网络长篇小说和再版长篇小说。如今的文学市场上,各类文学作品出版数量巨大,各种文学评奖获奖作品繁多,每天都有大量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被大众所追逐,尤其是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终于一扫中国作家的自卑情结,所有这一切仿佛已经给我们展示出一片丰饶的文学原野。然而悖论也就因此而产生。如此巨量的文学创作究竟有多少作品能够达到《白鹿原》那样的历史与美学成功结合的高度?其中又有多少作品做到了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本着作家内心需要而写作,多年之后能够成为经受历史检验的深刻之作?这就用得上一个著名的判断,当今的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实际上是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我们的文学还远未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丰饶,顶多只是一种既丰饶又贫困的尴尬的文学。用作家残雪的话说,当今时代是作家们“混”的黄金时代。

这又带来新的问题。什么才是文学的真正意义上的丰饶呢?要使文学从贫困走向真正丰饶其实也不难,至少应该有这样几条:作家有修养,创作有自由,读者有选择。这实际上是让文学告别喧嚣,回到常识。让文学回到常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首先让作家有修养就难。记得有一位名叫王昌定的天津作家,1959年在天津《新港》第8期上发表了一篇《创作,需要才能》的短文,竟然惹下弥天大祸,文章在全国范围批判,作者被两次留党察看,直到新时期才得以平反。这也是违背文学常识的一例。文学创作是一种创造性劳动,作家当然需要很高的修养。作家的修养涉及的范围很广,包括生活阅历的修养,审美境界的修养,以及写作才能的修养。作家生活阅历的修养主要解决生活经验的积累和对于生活现象的洞察力和判断力问题。因此,體验生活和研究生活都不可缺少。没有丰厚的生活积累,要真实反映生活是不可想象的。而没有对生活的理性思考和研究,要深刻理解和把握生活也很难。陕西作家柳青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柳青早在四十年代就已成名,建国初期已是《中国青年报》副刊主编,却在1952年把一家大小从北京迁到陕西长安县皇甫村,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为创作长篇小说《创业史》积累生活,而且在农村一住就是十四年。柳青在皇甫村的这段体验生活阅历对于他的《创业史》写作无疑极为重要,但历史条件的限制使他没能对建国初期农业合作化运动做进一步的深入思考和研究。这造成了柳青对当时正在进行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某些重要误判,给《创业史》的写作带来遗憾。但柳青以一种极为认真和执著的体验生活方式表现出的对文学的虔诚却应该得到充分肯定。长篇小说其实是一种高难度的文体,对作家的生活积累和艺术修养有很高要求。有评论家甚至认为,作家在40岁以前不可能写出优秀的长篇小说。联系到中外小说史的创作实例,这话虽然不可绝对,但一些20来岁的青年作家,动辄提笔就是几十万字的长篇大作,多少对长篇小说有所不知,乃至对文学有所不恭。除了生活阅历修养,作家还应该对审美境界修养有特别的专修。这是因为文学创作虽然也需要思考,但主要是以审美的方式感知和表现生活,让直觉成为理论家。此外,写作还是个技术活,丰沛的情感内涵与艺术媒介之间富有辩证意味的搏斗方能创造出优秀的语言艺术作品。那种对语言媒介毫无自觉,下笔不能自休,甚至毫无节制地把长篇小说“写”上几百万字,都是作家缺乏艺术修养的体现。

此外,创作自由仍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改革开放以来,经过广大作家和全社会的共同努力,作家的创作自由得到很大提升和改善,但仍然存在需要营造有利于文艺创作的良好环境的问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新形势下文学发展高度体制化,文学创作在许多时候成为政府的工作规划乃至公司的项目任务。文学评奖则成为文化建设的政绩标志。体制内写作的自由度以及体制外写作的有效性等问题逐渐凸显出来。文学创作的内在自由成为当前文学创作自由的突出问题。多年以前,诗人王家新写过一首《帕斯捷尔纳克》,其中写道:“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为了获得,而放弃/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在当今,能够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的作家并非没有,前面提到长篇小说《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就是一位。坊间流传一个说法,说是陈忠实《白鹿原》出版后名声大噪,有领导居高临下来指导陈忠实要继续体验生活,说了一大堆要学习什么什么精神的官话套话。但陈忠实却很反感。领导关心作家当然没有错,陈忠实也未尝不知道领导必须要说那些正确的套话。但陈忠实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对文学还有着自己的理解,并且还想把他对文学的这些独特理解贯穿在他的创作中。但像陈忠实这样能够做到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的作家恐不多见。这也是我所说的文学的贫困的一个重要标志。因此,文学创作自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问题还在于,谁来判断作家对文学的这些独特理解和情怀?谁来判断作家本着内心写作是成功还是失败?当然只能是历史中的读者。读者选择的眼光是雪亮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唯有那些耐得住寂寞,稳得住心神,不为一时之利而动摇,不为一时之誉而急躁的作家,才能够经得住读者的选择和历史的检验,为人民也为自己奉献出扛鼎之作、传世之作、不朽之作,为我们的时代创造出瑰丽而丰饶的文学原野,成就文学的时代高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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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与我的家事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