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萍
三里屯自诞生那一天起,一直没有停止过变化。有时候,变化来自外力的改造,比如最近的“脏街”拆迁;有时候,变化来自宏大的国家叙事,比如因配合重大活动暂停营业。但有一件事,在三里屯几十年来似乎没有变过,那就是“醉”。
醉是一种状态,更是一种心态。酒吧是三里屯从荒芜走向时尚的基石。这里的消费从两位数到5位数不等,你可以坐在路边喝10块钱一瓶的青岛啤酒,或者花15块钱在街边小店买一杯用朗姆酒、苏打水、青柠和薄荷调制的Mojito—流行度很高的一种鸡尾酒,只需等待20秒,清爽就会直抵胃部。
你也可以去“隐蔽的树”,分辨超过20种不同口味的比利时啤酒。当然,如果想要寻求刺激,大可尝尝Mesh酒吧的调酒师用柿子椒浸泡的“龙舌兰之吻”,酒杯边点缀着黑胡椒。调酒师希望用鲜辣的刺激挑逗舌尖,让人在品尝它时犹如亲吻一株龙舌兰。
为了吸引不知情的新客,酒托们会站在马路对面,对每个路过的人发出邀请:“到酒吧玩玩吧。”
他们指向的是一溜火树银花的招牌。透过透明玻璃,屋内窄窄的舞台上立着两根钢管,常能看到两具穿着暴露的女性身体缠在上面。她们中间一般會搭配一名男性,负责在台上唱些过气的苦情歌,比如“我给你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或者“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也有酒吧不屑这样做。Migas位于“那里花园”顶楼,拥有绝对开阔的视野,老板是西班牙人。天气好时,一夜宿醉的人们在那里可以看到新一天的第一缕阳光。
6张铺着红色床单的露天大床藏匿在Migas的天台角落,此外,还有数不清的藤条座椅。这里最多可容纳1000人,几乎从不愁生意。工作人员也不需要上街招揽客人,而是拿着一根黑色短棍,敲敲那些穿着鞋子踩上椅子的脚,让它们下去。等到酒酣夜浓,占领床位的外国人开始肆无忌惮地拥吻。
三里屯周围3公里范围内,至少分布着200家酒吧。有两种关于三里屯出现第一家酒吧的说法,一种认为是1983年,一种认为是1989年—不管哪一年,它都称得上北京酒吧的鼻祖。
酒吧成规模地开枝散叶是1995年。“咖啡咖啡”、“明大”、“隐蔽的树”先后开张,青涩又热闹地开启了北京城混杂着酒精与欢愉的夜生活。
此后20多年,260米长的酒吧街带动了周围酒吧的兴起,文学、艺术、音乐等圈子逐渐成型。如果没有酒吧,就没有现在的三里屯,更没有后海等后起之秀的夜生活的繁荣。
在蒸蒸日上的欢快气氛中,总有酒吧悄然关闭。但消失带来的伤感就像漂浮在啤酒上的泡沫一样,经不起时间的沉淀。
在这里,人们不留恋过去,不为未来担忧,只沉醉于当下。多数时间,醉不是目的,而是一种状态。对白天忙碌的年轻人而言,酒是夜生活的调味剂,压力重重的他们需要一点点酒精,为自己的一天做个收尾,从外到内放松下来。
夜色
“龙井说唱”组合有首歌叫《夜三里》。灵感分别来源于“夜上海”和“三里屯”。组合成员孙旭认为,三里屯是属于夜晚的。每当夜幕降临,如同一块帘子挡住光明,不被审视的人类才能变身成为自己。
孙旭家在东四附近,他从高中开始“混”三里屯。为了写歌,他在早已熟悉的三里屯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一路上,孙旭看到悲伤的脸、高兴的脸、欲求旺盛的脸,看到那些肆意宣泄、彻夜疯狂的人们,看到喝高了毫无缘由打起来的男人,面无表情的气球商贩,还有躲在角落里谈情说爱的饮食男女。
三里屯就像一颗酒精味的棒棒糖,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颜色与味道,奔放跳跃,一切充满了单纯的可爱。“人和人碰上了,不会去考虑很多东西,打个招呼、干个杯就算认识了,大家很快就成了朋友,不会有戒备心。”孙旭说。他在歌词中写道:“白天不懂夜的黑,这是三里屯的味道。不用太过于认真更无需去伪造,只是觉得时间太早还不想去睡觉。”
孙旭宿醉过。朋友说,前一天晚上,喝高了的他差点从天桥上跳下去。
醉并不是孙旭的目的,相聚才是。年轻时,他哪儿热闹往哪儿扎,长大后,他更喜欢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酒,那里凉快,没有最低消费限制。他有时会遇到上前聊天的外国人,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但这并不重要,他们能聊上20分钟“where are you from”“nice”“beautiful”“OK”“good”……把自己毕生所学的英文单词都用上了。
去清吧也行。在那里,个性相似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凑到一块儿,喝高兴了就在大街上唱歌,“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自会有人心照不宣地加入合唱。
作家张弛记得,十多年前,在一帮文青还混迹三里屯时,编剧石康不喝酒,几个人趁着他上洗手间的间隙,往他的可乐里倒酒。石康喝着喝着不对劲,开始各种表达,掏心掏肺,“人整个变得不可思议”。
那是世纪之交的三里屯,那时这里极具先锋性,混迹其间的多是文艺青年,酒味里飘着诗意。在张弛笔下,这里喝酒全凭自愿,爆米花是甜的,喝人头马会遭人耻笑,因为太不文艺。
作家大仙总结了包括张弛、艾丹、石康等人在内的“三里屯作家”,这批人在三里屯的夜晚纵酒狂欢,“过着灯红酒绿和荒无人烟的两种生活,一边世俗,一边把自己逼进精神的死角”。
慰藉
新世纪初混迹于此的文艺青年就像一茬茬庄稼,整齐地步入中年,混不动、躁不起来了,另一茬年轻人很快接续。唯有三里屯永远年轻。
27岁的王安之在三里屯SOHO工作。每个月,她都会挑一个星期五,下班后到机电院附近的酒吧独自喝上一杯。有时是在京A Taproom,要一杯茉莉花味的啤酒,有时是在The Local Bar&Grill,点上两杯鸡尾酒。endprint
王安之喜欢酒吧的氛围,周围的人热闹地聊天,她置身其中,既不需要刻意与陌生人社交,旁边又总有人在,不至于太寂寞,这让她觉得安心,可以心无旁骛地想一想自己的事。王安之通常会点上一杯酒,在纸上慢悠悠写下即将到来的周末该如何规划。
从大学时代开始,王安之就是没事喜欢喝点小酒的人。后来去英国留学,在那里,泡吧几乎是当地人最主要的娱乐活动之一。卡迪夫大学附近拥挤的小酒馆里,一张环形沙发上可能坐着3拨互不相识的人,人们各自举着一品脱(英国计量方式,约等于568毫升)啤酒,陌生人与陌生人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常常一不小心就会参与到对方的话题里,成为朋友。
回国后,王安之有时也会和朋友一起喝酒。周末的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渐渐放松,一些清醒时不会轻易说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那个时候你会觉得人生是快乐的,有酒有朋友”。在寻常生活中,酒是底气,是不管生活多么艰难,都能够轻易获得的一个幸福时刻。
一年夏天,夜晚,在去往京A的路上,天上突降暴雨,王安之只好在PopUp门口避雨。身后的门开了,从店里走出一位英俊的法国大叔—PopUp的店长,邀请她进去躲雨,并端来一杯水。
王安之要了一瓶30块钱的姜汁啤酒,坐在吧台与店长和调酒师愉快地聊了起来,直到门外大雨停歇。“那种状态是很舒服的,他们慢慢地听你说,没有皱着眉头听你说,我觉得那个心情是很快乐的。”
某种程度上,三里屯是年轻人的乌托邦,它拥有一切年轻的特点,轻松、真实。高兴时,喝可乐也能醉。
在大众汽车集团工作的谭晓宇曾在脏街附近居住了4年。她说:“所有人都会觉得,我要是有夜文化,就会到这儿来。在这儿能找到和我一样的人,可以high一整夜,待到whatever,待到how long那种感觉。”
2014年,梅赛德斯-奔驰电子工程师、德国人Stephan Piechotta来到北京。在他眼里,北京就像一棵绿萝,扔在那儿,只要有点水,就能攻城略地地疯长,而在他的家乡,“如果你去一个地方,100年之后再去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他很快适应了这种“疯狂”。有一次,Stephan在三里屯的酒吧跳舞,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后背被一堆玻璃扎伤。Stephan跑去医院包扎,包扎后回去继续参加派对。“只要没流血了,我们就继续去派对玩呗,干吗不?”
这里是年轻、鲜活的三里屯,这里冲破想象、包容一切,任何疯狂、不切实际的人和想法在这里都会显得合理。包括那些以亿为目标的商业理想或者一举成名的欲望。
夜晚11点,酒吧天台上,一位来北京出差的外地男孩刚入坐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伙伴们,十多分钟前,从工体到三里屯的路上,他遇到了王思聪,“嘿,你们北京真是‘可怕,说实话,这让我想起《流动的盛宴》”。男孩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白天参加的创业大会。说话时,他的双手以胸前为原点反复向外扩,野心勃勃的样子像一只着急开屏的孔雀。
在他的怂恿下,身边一位忧心忡忡的姑娘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支烟。姑娘嘴上说着“北京雾霾这么重,你还教唆我抽烟”,但昏暗的灯光、凉爽的晚风、微醺的状态,一切都让她内心燃起做点“坏事”的冲动—恰到好处的释放、偶尔的失控也许会让人更有信心迎接新一天的挑战。姑娘伸出右手,用食指与中指夹住男孩递过来的烟,送进嘴里,点燃,吸一口,烟没有进入肺部,只是在嘴里打转,然后对着空气故作优雅地吐出。10分鐘后,女孩问男孩要了第二支烟。
欲望
夜色中的三里屯,酒精是一切情绪的催生剂,其中包括爱情,虽然它有时与欲望混淆不清。
2015年夏天,优衣库试衣间不雅视频曝光,两小时内传播量破亿。服装风格偏性冷淡的优衣库一时成为欲望的代名词。直到现在,都不断有人慕名而来,站在优衣库前面的广场上留下意味深长的自拍。
很多长期混迹三里屯的人都看到过脏街上的黑人对着独自路过的姑娘吹口哨,或者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冲姑娘的背影喊“你好”,并尾随其后,直到发现姑娘毫无回应的兴致,才重新回到路口,百无聊赖地等待下一个“猎物”。
三里屯酒吧街大概是全北京为数不多的会在午夜陷入拥堵的街道。开着豪车的年轻人在焦躁的等待中慢慢摇下车窗,霸道又“不怀好意”地盯着路边漂亮姑娘看,直到车流重新疏通,他们才嚣张地踩下油门,留下一连串引擎轰鸣,扬长而去。
酒吧街上传说有个姓金的韩国女人,四处骗酒喝,然后和酒客发生点什么。
青年酒吧老板的儿子虎哥28岁,体型高大。在他眼中,到他家酒吧消费的人无非三种目的,喝酒、泡妞、打架。
但也有正义之士会及时出手,解救那些处于危险中的姑娘。几个月前的情人节深夜,一位网络女主播在三里屯一家夜店做通宵直播时,因为酒醉差点被一名陌生男子带走。那天,她喝了几杯烈性酒,明显出现醉意。凌晨,她的朋友们相继离开后,摄像头里突然走来一名黑衣男子,意欲把她从座位上扶起。手机另一端正在观看直播的网友从现场环境和女主播的反应判断,双方并不认识,于是相约一起前来解救。他们最终在酒吧附近,将架着女主播企图离开的男子截获。
当然,三里屯的爱情故事里并不全是艳遇,也有人企图借助酒精解决长久以来困扰自己的感情问题。
2017年,四川甘孜的五明佛学院红房子和三里屯脏街同时被拆除。“一个圣洁,一个龌龊。”1989年出生的小普这样总结,他是事业刚起步的编剧。
2012年冬天,小普的朋友冉冉生日,他带着喜欢的姑娘诺诺去脏街为冉冉庆生。3人进入酒吧,点了一瓶洋酒后,小普下楼买烟,回到酒吧时,两个姑娘已经喝起来了。
冉冉很快喝醉,诺诺拉着小普到舞池中跳舞。灯光、音乐、酒精,眼下的一切都令人沉醉。小普贴在诺诺耳边说:“咱们如果能这样一直跳下去,那该有多好。”
醉醺醺的夜里,小普与诺诺发生了一夜情。小普想要稳定的关系,诺诺不希望关系继续,冉冉作为小普的朋友不离不弃,并向小普表达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爱意。小普故作深沉地对冉冉说:“爱一个人不就是看着他好吗?看着他开心,看着他好,我们为什么要在欲望的驱使下得到对方呢?”endprint
小普觉得,三里屯脏街就像一把欲望之火,点燃了这个故事。故事中的冉冉与小普都伤心欲绝。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到5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一定不会这样做—不会带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到喜欢自己的姑娘的酒局上,更不会发生那些故事。
看山和前后两个男性朋友的故事,也是在三里屯被点燃的。2012年,看山在豆瓣上写过一篇日记《这辈子最恨的地方—三里屯》,写到当时的男友在酒吧约了她的闺蜜,当她和闺蜜一起出现在男友面前时,他整个人都是“蒙的”。
还有一次,看山大半夜在拥挤的“青年”喝酒喝到晕厥,在赶来的救护车上,她隐约听到那个喜欢过她的男孩儿在身旁大呼她的姓名。她听得到,但无法开口,她承认心里有那么一颤,“我突然觉得他们都还蛮关心我的”。此前,她一向认为一线城市是冷漠的,“大家更在乎人情世故的礼仪、时间、规则”,她因此发明了一套自己的公式—人的冷漠程度跟城市经济水平成正比。
“三里屯是一个在北京的人某一个年龄段需要去经历一些东西的地方,不管是感情,还是可能会很drama的一种友谊,都是一个年龄会发生的东西,而它们很适合发生在三里屯。”看山说。
2012年,Lugas二楼阳台,Niki和闺蜜第一次来到三里屯。她不久前刚分手,心情沮丧,想找个地方溜达溜达。在闺蜜家,俩人精心打扮了两个多小时,她穿上闺蜜的肉色蕾丝裙,披上蓝色外套,蹬上13厘米高的编织高跟鞋,鞋跟太高,两人不得不互相搀扶着来到三里屯。
她们喝到凌晨两点多,打算再抽一根烟就离开,却找不着火。不远处的Lotus上前来,问她们是否需要帮助。
Niki怎么都没想到,一次借火会让自己此后的人生与眼前这个陌生人紧密相连。那天夜里,她只觉得这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无从分辨那些过于密集的话里究竟哪些属实。
对Lotus而言,那天晚上意义重大。他曾终日在三里屯寻求刺激,习惯性买醉,他能迅速从女人脸上看出她们是否会与自己发生点什么,知道什么样的开场白最吸引人。他曾在一个晚上与至少十位阿根廷女士深吻,还曾依靠自己根本不懂的手相自然地拉起妹子的手。
但他感到厌倦了。日子累积到顶点,Lotus想结束这样空虚、慌乱的日子,就在这一天,他遇到了Niki。
3人喝到凌晨3点,又在三里屯吃了炸鱼和薯条。离开前,Lotus问:“要不咱们去天安门吧,再过一会儿就要升国旗了。”
Ni k i拒绝了。事后,Ni k i曾告诉Lotus,如果不是因为脚上那双磨人的高跟鞋,她其实打算跟他去的。
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们不久之后就在一起了,打算在2018年结婚。这次相遇,完全改变了Lotus日后的生活,他结束了在三里屯那种向下、沉沦的状态,从那年起到现在,Lotus到三里屯喝酒的次数不超过5次。
再次坐在Lugas二楼阳台上,Lotus说:“三里屯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你永远找不到第二个三里屯。”
魔幻
沉醉中,总有人黑着眼眶保持清醒。比如三里屯住户、酒吧里的服务生、大楼保安和代驾司机,他们不负责生产故事,只负责观看和搜集。
有些故事让人感动。
地平线的驻唱歌手段雅雯曾连续两年见到同一拨客人。第一年,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坐在台下听她唱歌。老头是香港人,两人点了首《亲密爱人》,又点了很多粤语歌,比如关淑怡的《忘記他》、《深夜港湾》。后面这两首,段雅雯不会唱。
台下的两人互相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她唱歌。唱完后,段雅雯下来和他们聊天,才发现他们不是夫妻,而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
第二年,两人又来了,老太太带来了自己的孩子们。段雅雯唱了首《忘记他》—她曾在前一年特意学过。老头和老太太已经不太记得段雅雯了,但段雅雯记得他们。“他们点的歌,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回忆,我觉得他们曾经是互相喜欢的。”
也有些故事令人唏嘘。
居住在三里屯南街的李霰每天都能闻见醉汉在屋外草坪里留下的尿液气味。
常有明星在这里登上新闻头条。2009年,歌手满文军在三里屯附近的歌舞厅吸毒时被抓。2014年6月,警方在导演张元位于三里屯的住宅缴获吸毒工具,张元被刑事拘留。2016年3月,在三里屯首开幸福广场,歌手李代沫因吸毒被刑事拘留。同年6月,编剧宁财神在工体北路公寓内吸食毒品被带走。
“来烫麻辣烫”里工作了7年的吉林大姐知道,旁边的三里屯派出所晚上比白天忙。夜里,进店的歌手早已喝得醉醺醺的,向她“求救”:“姐啊,快给我煮个麻辣烫,我要醒醒酒。”
龙舌兰餐吧的服务生Leo亲眼看到过几个外国人醉酒后在大马路边集体做俯卧撑。4个人一块做,做得慢的把裤子脱下来,继续做。
Leo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我们可以让喝醉的人暂时在吧台趴着休息,但不能在那儿睡觉,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怎么办?”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叫醒那些喝醉的人。
脏街卖烟的老王已在此地待了十几年,他深谙在复杂环境里的生存之道—保持沉默。如果你指望他讲述点所见所闻,他会摆摆手告诉你:“我卖烟一般不和买烟的人打交道。人多嘴杂,指不定说错什么话就得罪人了。”
山西临汾的保安张二栓,每天夜里从8点开始在太古里一带巡逻。2017年春节过后,他第一次来到三里屯,就被各种肤色的人群震住了。在张二栓过去40多年的人生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外国人。有一件事情他从春天疑惑到夏天—那些年轻的外国姑娘是不是构造神奇的抗寒动物,初春的北京下过一场雪,她们上半身穿着羽绒服,下面却是一条薄薄的丝袜。张二栓时常要在夜里抱住那些喝高后企图拿酒瓶砸开商场玻璃门的醉汉。他的同事,43岁的老郭同样来自山西。老郭的上班时间是夜里11点。每晚,到第二天上午8点收工前,他至少会碰到20个问路的人。9 0 %的情况下,穿着时髦的人嘴里蹦出的是英文单词。那些英文单词就像棉絮一样裹成一团,老郭既听不清楚更无法复述。到三里屯一个多月后,他只弄清友谊青年酒吧和3.3大厦在哪儿,以及一家发音像“morning”的店铺的具体方位。endprint
释放
酒精令人亢奋,暴力变得稀松平常。
打架的理由有千万种:看上同一个姑娘、支持不同球队、偷盗抢劫、情感纠纷……多数情况下,男人们打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喝高兴了,没有任何目的,就想打一架。
这里允许短暂宣泄、偶尔放纵,然后一笑泯恩仇。
张弛的一帮“酒友”,曾有人因为打架进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有人给警察讲西方哲学,有人从事文字工作,是编辑,警察做笔录,当事人醉醺醺地给警察挑错,向警察示范:“这个字不应该这么写,应该那么写。”
朝阳医院的急诊室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碰上喝醉后打架送医的伤者。如果工体恰好有比赛,病人数量会从个位数飙到十位数。曾有医生问前来就诊的病人:“谁把你打成这样的?”病人指着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位:“就是他。”
有时,被送进来的是“大哥”,不受控,医生要让诚惶诚恐的小弟们上来把大哥压住,小弟们面面相觑:“我们不敢。”医生只能自己上手。有些时候,清醒者与沉醉者之间的故事令人啼笑皆非。曾有一名开卡宴的女司机在交警查酒驾时拒不下车。同车的女友下车干扰执法时,女司机突然脚踩油门,扔下仗义的女友,独自驱车而去。
两年前的一个凌晨,交警在酒吧街北口对一位驾驶白色福特车的男子进行检测,检测结果显示该男子酒后驾车。在检查车辆时,交警发现驾座附近的烟灰缸里有几片绿色的细长叶片,怀疑该男子吸毒,后经仔细核查,最终排除了毒品嫌疑。那些叶片,其实是男子女友从香山采集后藏在车里的普通叶片。
出租车司机巨师傅说话和开车一样慢。他曾在三里屯附近蹲点3小时没有接客,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让醉汉或者外国人上自己的车,“跟他们说话太费劲”。
一次,巨师傅被3位外国醉汉拦下,他勉为其难地搭载了他们,过了一会儿,他熄灭油门,假装自己的车坏了,让乘客下车。
另一位出租车司机梁坚的车子至少承载过两个醉汉的呕吐物。有一回,一个30多岁的外国人说要去西单大悦城,到了地方却说不是这个地方,是朝阳大悦城。梁坚又把车开到朝阳大悦城,外国人看了一眼,再次说,不是这个大悦城,然后就睡着了。
外国乘客在梁坚的车上睡了整整5个小时。梁坚也睡,天亮了,表上计价200多元,外国人给了梁坚500多块钱,走了。
这里混乱、即兴、戏剧、魔幻,同时生动有趣,容纳一切。像烟花,铆足了劲蹿上天,还没来得及落地就灰飞烟灭。有些人在意的是不计后果的绽放,有些人为一些消失的东西感伤。
凌晨2点半,3.3大厦飘下一些金闪闪的碎片。有人兴奋地冲着保安老郭喊:“快看,那里放煙花呢!”
老郭回头望了一眼,笑眯眯地说:“那是电焊。”endprint